“百年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三重解
2015-02-28黄鸣奋
黄鸣奋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百年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三重解
黄鸣奋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361005)
摘要:话语层系由社会层面的话语权、产品层面的话语域、运营层面的话语场构成。我们可以此为参照系阐释“文学理论中的中国话语”的丰富含义。在既往百年中,我国文学理论的话语深受社会革命、信息革命和科技革命的影响,出现了古典文学理论朝现代文学理论转型、传统文学理论向数码文学理论转型等现象。话语重组对上述转型具备重要意义。在未来百年中,关于中国文学理论话语的愿景体现为:掌握更大的话语权、处身于更重要的话语域、拓展自己的话语场等方面,可以用话语权的恰当运用、话语域的恰当配置、话语场的恰当营造为标准来衡量。为实现上述愿景,必须处理好普世主义与中国特色、经验总结与逻辑演绎、理论原创与成果借鉴等关系。
关键词:中国话语;文学理论;百年变迁
百年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并非单一的声部,而是复杂的层系;不是静态的表述框架,而是动态的重组过程;不是纯粹理性的现象描述,而是包含丰富情感的心理愿景。上述话语的探讨,不只是对中国文学理论史的回顾,而且涉及对当下中国文学生态的思考,以至对未来中国文学趋势的展望。
一、话语层系与我国文学理论研究的定位
从完整的场景看,话语是由如下三个层面构成的:(1)社会层面的话语权,主要通过话语主体、话语对象与话语中介等要素的关系表现出来。(2)产品层面的话语域,主要通过话语手段、话语内容、话语本体等要素的关系表现出来。(3)运营层面的话语场,主要通过话语方式、话语环境与话语机制等要素的关系表现出来。
根据上述理解,所谓“中国话语”可能体现为如下三种重点:(1)中国(人)涉及话语权,包括“中国话语是中国(人)占主导地位的话语”(中国人说的)、“中国话语是面向中国(人)的话语”(说给中国人听的)、“中国话语是中国人所转述的话语”(听中国人说的)等命题。(2)中国(产品)处于话语域,包括“中国话语是以中国语进行的言说”(讲中国话)、“中国话语是关于中国的话语”(以中国为议题或内容)、“中国话语是中国各种言说的总和”(以中国为集合体)等命题。(3)中国(运营)置身话语场,包括“中国话语是具备或体现中国特色的话语”(着眼于话语方式的能动性)、“中国话语是在中国约定俗成的话语”(着眼于话语环境的规范性)、“中国话语是中国用于塑造其国际形象或其他国家用于阐释中国现象的话语”(着眼于话语机制的调适性)等命题。每个命题及其所包含的范畴都可以进一步细分。例如,中国话语的主体既包含作为公民的个人,也包含中国各种群体、组织或国家机构;中国话语的形态既涉及普通话,也涉及各种汉语方言、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甚至还涉及其他民族语言(前提是它们论及中国)。
“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既是领域化的原因(由于社会分工的缘故,我国文学理论必须有与其研究领域相适应的话语),又是领域化的结果(由于社会经验的积累,我国文学理论形成了与其他学术领域有别的话语)。若参照上述中国话语体系分层的话,我们可以从如下三个层面阐释“文学理论中的中国话语”的不同含义:(1)中国文学理论研究者所拥有的话语权。具体地说,这支队伍是由什么样的人为主导的?是中国自己的文学理论研究者,还是国外的中国文学理论研究者,或者是虽有中国国籍却自觉不自觉地扮演国外文学理论代言人的研究者,虽没有中国国籍却自居为“中国通”的文学理论研究者?等等。(2)中国文学理论研究成果所处的话语域。具体地说,有关中国文学理论的论著、报告是以什么样的形态出现的?是用中国语(包括汉语及中国各少数民族语言)书写、演讲的吗?是以中国文学为中心议题或主要内容吗?是汇集了中国各界、各家、各派有关文学及其理论的观点吗?等等。(3)中国文学理论研究过程所置身的话语场。具体地说,“文学理论研究”是如何形成“中国话语”的?例如,“中国特色”如何在文学理论的相关话语中体现出来?形成“文学理论研究中国话语”的内外因是什么?上述话语又有什么价值与功能?等等。
每次社会革命都促成权力关系的变动,因而推进了话语权更新;每次信息革命都带来传媒生态的变动,因而推动了话语域更新;每次科技革命都推动综合国力的变动,因而导致了话语场更新。在此背景下探讨“百年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至少需要思考如下问题:(1)百年文学理论研究中,话语权关系是如何变化的?比如,中国封建王朝的御用文人或卫道士如何丧失在文学批评中的权威性?来自西方的传道士、外交家、翻译家和政治家如何在中国传播他们的文学观念?中国本土各个阶层的人士如何对待外部输入的种种文学理论?其中某些人如何成为其再传播者,甚至以此成为文学研究的新权威?等等。(2)百年文学理论研究中,话语域关系是如何变化的?比如,我国古典文论所使用的各种范畴为何、如何被边缘化?西方文论术语怎么样、怎么会成为阐述中国文学现象的关键词?所谓“中西合璧”的文学理论体系如何(可能)产生与发展?等等。(3)百年文学理论研究中,话语场关系是如何变化的?例如,“有中国特色”怎样成为文学理论研究者的方法论?几经变迁的中国社会规制体系如何对文学理论研究产生深刻影响?几代人孜孜不倦地探讨的文学规律(文学永续发展的依据)究竟为何?等等。
将“话语”、“中国话语”、“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百年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都理解为层系,有助于弄清我们所面临的问题的复杂性。实际上,话语权、话语域与话语场是彼此相关的。从总体上看,在文学理论研究领域,话语权主要是由研究者的身份、地位、能力、水平等多重因素决定的,自然也不能否认相关接受者、传播者所起的重要作用。话语域主要是由研究成果的发表渠道、预定范围、传播手段、交流机遇等多重因素决定的,当然也要考虑研究任务本身的取向、研究所得的创新价值等因素的影响。话语场主要是由研究过程的规划、目标、实施、调整等多重因素决定的,同时还要考虑学术环境的制约作用和历史进程的验证作用。
二、话语重组与我国文学理论研究的转型
对于话语的考察,不能不涉及能指与所指的关系。如前所述,话语不是静态的表述框架,而是动态的重组过程。它要求运用恰当的能指以表征所指,实现既定的交往目标。循此,对于“中国话语”、“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百年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的考察,必须正视相应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例如,尽管“中国”作为专有名词可谓由来已久,但它所寓指可能有地理意义上的中部位置、政治意义上的中央王朝以及法制意义上的特定多民族国家等差别。尽管“文学”作为专门术语同样是古已有之,但其所指也可能有基于文献的学术、以虚构性/形象性/情感性等为特征的精神产品、广义语言艺术等区分。就此而言,我国文学理论在过去百年的如下两种转型是值得重视的历史现象。
一是古典文学理论向现代文学理论的转型。我国现代文学理论之所以在20世纪初兴起,既是世界大势使然,又是由具体国情所致。从世界范围看,现代文学理论之所以兴起,深层原因在于如下革命的发生:(1)19世纪上半叶发端的以电磁波应用为标志的第四次信息革命。它不仅为文学信息创造了新的编码方式(电报码),为文学信息传播提供了口语及报刊书籍发行之外的新途径,而且促使有识之士从新的角度(如通讯)来思考文学活动的流程。(2)19世纪下半叶肇始的以电力广泛应用为标志的第二次技术革命。它不仅创造了文学传播的新平台(电影、广播、电视),催生了文学本体的新形态(电影文学、广播电视文学等),而且提出了诸多和电子媒体相关的文学理论问题(如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等)。(3)以物理学为自然科学带头学科的第三次科学革命。它不仅为文学理论的学科化创造了必要的氛围、为文学研究的科学化提供了必要的方法,而且开拓了文学创作与评论的新视角。 (4)以世界市场开发为标志的第四次产业革命。它不仅将文学生产纳入了工业化的轨道,在经济意义上促成民族文学向世界文学的转变,而且极大地推动了各国文学理论以市场为导向的转轨与交流。当然,除了世界性的大趋势之外,现代文学理论在各国的发展仍受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所左右。从我国角度看,值得一提的至少有如下因素:(1)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标志的社会革命造成了本土古典文学理论传统的断裂,确立了西方现代文学理论在我国的重要地位。(2)由于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中国具体实践相结合”成为我国文学理论研究的指南。(3)由于新中国成立之后三十年左右国内外政治形势(如社会主义阵营与资本主义阵营的对立、文化大革命等)的影响,我国文学理论研究的意识形态化日益明显。
在我国,从古典文学理论向现代文学理论的转变至少在如下三重意义上发生:(1)在所指意义上。我国古典文学理论素重诗文,其后才对戏曲、小说等予以关注。现代文学理论进而将视野扩展到电影文学以至广播电视中的文学节目。(2)在能指意义上。我国古典文学理论使用的主要是先秦诸子百家以降逐渐发展的本土术语(虽然也受到印度佛教等外来影响),现代文学理论使用的主要是来自西方(包括欧美以及西方化的日本等)的术语。(3)在所指与能指相结合的意义上。我国古典文学理论虽然重视话语,但不迷恋话语,不论是道家的“大辩不言”[1]21、儒家的“天何言哉”[2]44或者佛家的“无法可说,是名说法”[3]6,都将绝名言相当成至境。我国现代文学理论却深受20世纪西方语言学转向的影响,将语言分析当成自己的用武之地。总体上,我国古典文学理论是以人性表现为出发点的(不论“言志”或“缘情”),兴观群怨、知人论世、文如其人、以文会友等命题可以为证。相比之下,我国现代文学理论则是以文本生产为基点。不能说以人为中心的传统文学观没有影响,也不能说陆续传入我国的启蒙主义、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思潮之间不存在观念区别,尽管如此,古典文学理论所使用的话语基本上是按钱钟书所说的“人化文评”[4]或“以人拟艺”[5]的思路形成和发展的,现代文学理论所使用的话语基本上是按公共议程的思路形成和发展的。
如果说世界各国的文学理论曾经在相对独立的背景下获得发展的话,那么,随着全球化的推进,跨文化交流对文学理论的影响日益鲜明地显现出来。20世纪以来,传入中土的西方文论不仅推翻了我国古典文论的一统天下,也为重新阐释我国古典文论提供了新的参考系,尽管难以回避不适应性问题,如“道”很难简单地归入唯物或唯心,“风骨”不等于形式和内容等等。
二是传统文学理论向数码文学理论的转型。“现代”与“当代”是相对而言的概念。有人认为“现代”涵盖了当代[6],也有人认为二者可以按一定标准(如新中国成立)划界。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由于互联网日趋普及,我国文学的基本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动,形成了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的局面。这种变动也在文学理论研究领域反映出来。
从世界范围看,数码文学理论之所以兴起,深层原因在于如下革命的发生:(1)以计算机为代表的第五次信息革命。它是文学数码化的主要推手,也是文学理论研究者开始拥抱电脑的主要驱动力。这次信息革命与以原子能、电子计算机和有机合成材料为标志的第三次技术革命有重合之处。(2)以电脑、信息、激光、光导通讯等为中心的第四次技术革命。它是文学网络化的根本保证,是网络文学崭露头角的必要条件,也是文学理论研究实现范式转变的主要动因。(3)以各种横向科学(如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等)的繁荣为标志的第四次科学革命。它不仅促进了一般科学方法论在文学理论研究中的应用,而且使文学理论本身朝横向科学发展。(4)由电子技术引发的第五次产业革命。它不仅促进了经济的信息化、虚拟化、全球化,而且为文学理论研究提供了诸多富有时代气息的新命题,如文学商品与电子商务的关系、文学运营与全球治理的关系等。当然,数码文学理论在各国的崛起与演变还取决于相应的具体国情。在我国,数码文学理论明显得益于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社会转型。值得一提的因素至少有:(1)由于改革成为时代强音,作为新生事物的数码文学理论获得了广阔的发展空间。(2)由于开放成为基本国策,我国相关学者有条件参与广泛的国际交流,并汲取国际同行的学术成果。(3)由于国家近年来高度重视文化产业的发展,数码文学理论的研究者有不少同时就是文化产业的研究者。
在我国,从传统文学理论向数码文学理论的转变,至少在如下意义上发生:(1)在所指意义上。传统文学理论中的“文学”主要是指以印刷品形态行世的文学,虽然有时兼及口头文学(如歌谣)、书面文学(如手稿)、电子文学(如电影脚本),但并不将它们置于主导地位。相比之下,数码文学理论所说的“文学”主要是指以电子出版物行世的文学,特别是网络文学(作为网络出版物而非单行出版物的文学)。因此,现阶段网络文学理论成为数码文学理论的代表。(2)在能指意义上。传统文学理论所使用的术语主要来自西方文学理论与文化思潮。数码文学理论则大量使用了来自信息科技(特别是网络服务)的术语。它高度关注信息科技的作用,相当重视媒体革命的影响,承认网络文学的世界性。在社会层面,“写手”取代“作家”,“用户”取代“读者”……(3)在所指与能指相互结合的意义上。传统文学理论所禀承的主要是以美文学(纯文学)、市场文学与主旋律文学鼎足三分的文学观念,数码文学理论所陈述的则是以泛文学和通俗文学为主导的文学观念。
从上世纪末以来,数码文学理论自身在中国文学理论研究中的地位经历了如下转变:(1)作为传统文学理论的延伸,主要是“新瓶装旧酒”;(2)作为传统文学理论的挑战,显示出自立门户的倾向;(3)作为文学理论新常态的主干,显示出兼容并蓄的风度。网络文学理论研究已经对中国相关话语建设作出了如下贡献:(1)在信息时代的世界格局中重新定位中国文学;(2)寻找当代社会思潮、信息科技与中国网络文学的接口;(3)捕获中国文学理论创新的机遇。
正如应运而生的现代文学理论为重新阐释古典文学理论提供了参照系一样,崭露头角的数码文学理论也为重新阐释传统文学理论提供了参照系。由于有了这个参照系,我们得以将古代渊源有自的象数文化当成今天数码文化的先驱。
在百年文学理论转型过程中,话语重组具备重要意义。所谓“话语重组”指的是融汇多种话语以满足自我表达需要的活动。它在日常生活中是俯拾皆是的现象。例如,在个体心理发展的过程中,语言习得不是简单的一对一继承,而是当事人在日常交流中兼收博采的结果。又如,从文学整体发展看,每次科技革命都促成权力关系的变动,因而推进了话语权重组;每次信息革命都带来传媒生态的变动,因而推动了话语域重组;每次产业革命都推动综合国力的变动,因而导致了话语场重组。
若从科技革命的角度看,在传统文学理论研究中拥有主导话语权的更多是人文型的知识分子,在数码文学理论研究中拥有主导话语权的更多是科技型的知识分子。
若从信息革命的角度看,人类因为能够进行词汇重组而将自身从动物界提升出来;因为以文字为媒介实现由口头表述到书面表述的话语重组而迈入文明时代的门槛;因为以印刷品为复制手段实现由小众媒体到大众媒体的话语重组而走向现代化;因为以电磁波为光速载体实现由直接媒体到间接媒体的话语重组而步入电子世界;因为以计算机为万能工具实现由模拟媒体到数码媒体的话语重组而进入信息社会。每次信息革命所进行的话语重组都具备自己的重点:第一次大规模话语重组的重点是形成体现自我意识、适应情境认知的表述方式*“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灵长类动物认知能力的科学家赫伯特·特勒斯发现,黑猩猩无法用不同的顺序组合词汇来创造出新的意思,而人类从幼年时就具有了这种能力。”见美国趣味科学网站2014年7月17日报道《〈猩球黎明〉:为什么猩猩不能像人类那样说话》,《参考消息》2014年7月19日,第7版。;第二次大规模话语重组的重点是形成相对自足、无需额外语言系统支持、可以跨越时空传播的表述方式;第三次大规模话语重组的重点是创造与市民社会公共议题相适应的表述方式;第四次大规模话语重组的重点是寻找与世界市场开拓相适应的跨文化交流方式(音像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第五次大规模话语重组的重点是寻找艺术与科技完美融合的表述方式。
若从产业革命的角度看,传统的农耕社会安土重迁,交通业、通讯业不够发达,生活节奏相对缓慢,但相对容易形成与特定地理条件相吻合的文化特色。我国古典文学理论之所以能够自成体系,很大程度上归因于此。工业革命爆发之后,交通业、通讯业发展迅速,生活节奏明显加快,不同来源的地域文化、民族文化和国别文化彼此重组,有条件形成跨越国界(甚至是洲界)的文化思潮与文学思潮。信息革命爆发之后,世界经济趋于一体化,大规模的文化输出成为有实力的国家的自觉追求,弱小国家面临着丧失自身文化特色的危险。
在我国,不论是从古典文学理论向现代文学理论的转型,还是从传统文学理论向数码文学理论的转型,本质上都是话语重组。话语重组不是简单地抛弃先前自身已有的文学理论表述,也不是机械地重复别人所发明的文学理论表述。从话语重组的角度看“百年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1)20世纪初的社会变动并非简单的文化断裂和理论失语,而是中国人自觉进行话语重组的过程。人们逐渐摒弃已经不适应社会生活需要的古典话语,接受具备时代精神、吻合民族需要的现代话语。(2)20世纪中叶的文学理论话语重组本身是充满试误、竞争、抉择、淘汰、创新的过程。现有的中国文学理论话语体系是上述过程合乎规律的发展结果。它是以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为主导、多元话语共生的综合体。(3)20世纪末以来与数码革命相关的话语重组既包含了当下对中国社会转型的反思,又蕴藏着中国通过网络互联融入世界的契机,同时还是世界文化秩序变动的反映或前导。
从话语重组的视角看,我国文学理论表述在过去百年中的变化并不是“失语”,而是适应社会转型、媒体革命、文学变迁等挑战所进行的兼具主动性和被动性的选择。从被动性的角度看,20世纪初,以“原道”、“宗经”、“征圣”[7]为要旨的古典文学理论已经不适应内忧外患的中国的需要,因此顺理成章地被以“德先生”、“赛先生”为标识的现代文学理论所取代;20世纪末,以印刷文学为主要依据的传统文学理论已经不适应我国网络建设迅猛发展的需要,因此以网络文学为主要依据的数码文学理论崭露头角。从主动性的角度看,现代文学理论之所以采用新的观念、新的表述,至少说明当时的文学理论工作者自觉进行自我批判,在新的参考系中观察问题、分析问题。就此而言,转型绝不等于数典忘祖。在当前的历史背景下,我们要牢记习近平最近所指出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是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也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坚实根基。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我们社会主义文艺要繁荣发展起来,必须认真学习借鉴世界各国人民创造的优秀文艺。只有坚持洋为中用、开拓创新,做到中西合璧、融会贯通,中国文艺才能更好发展繁荣起来。”[8]
三、话语愿景与我国文学理论研究的目标
研究“百年文学理论中的中国话语”,不仅要关注当下之前百年的历史变化,而且要关注当下之后百年的发展趋势。党的十八大提出以“两个一百年”作为奋斗目标铸就“中国梦”,一是到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年时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目标(2021),二是到新中国成立100年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2049)。这是两个重要的里程碑。我们未必一定得机械地推论出中国文学理论在这两个时间点所能达到的水准,不过,瞻望一下文学理论研究中国话语的未来,对于做好今天的工作大有裨益。
当前,关于“中国话语”的探讨在不同程度上包含了如下三重愿景:(1)让中国掌握更大的话语权,包括希望让世界更多地听到中国人的声音、其他国家更多地将中国当成对话伙伴、中国人有更多机会成为更多国家(或区域共同体)的代表(代言人或发言人)等。(2)让中国有更多的可能处于话语域更为重要的位置,包括让更多的人用中文(主要是汉语)进行交流、让中国所表达的观点或意愿得到其他国家应有的评价或反馈、让中国纷繁多样的话语凝聚为相对统一的“中国之声”或“中国好声音”等。(3)让中国尽可能地拓展自己的话语场,包括让中国话语具备更鲜明的特色、更吻合国家所倡导的核心价值观、更有利于塑造中国形象等。
结合上述愿景探讨“百年文学理论中的中国话语”,至少需要思考如下问题:(1)中国话语权的扩大并不意味着其他国家话语权的缩小。当代世界的富媒体拥有足够大的公共空间,能够让各个国家都有机会表达自己的诉求。(2)中国话语域的增值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在国际文化交流中实行自我中心主义,而只是致力于消除那些误解与偏见,抵制那些将中国妖魔化的倾向。(3)中国话语场的扩展并不意味着增加其他国家理解我们的难度。所谓“特色”的涵义绝不应是“只有我们才有,你们和他们都没有”,而应是“我们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与表达方式,你们和他们也同样可以找到适合你们和他们自己的发展道路和表达方式”,“我们、你们和他们的成功经验完全可以共享”。实际上,我国所倡导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所包含的12个构成要素亦见于其他国家的伦理观念,所谓“特色”,在于它们首度重组为层次分明的系统。由此,对中国形象的塑造,不应将“我们和大家都不一样”当成出发点,而应着眼于“我们是大家中负责任、有能力的成员”。
我们所心仪的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必须无愧于所处的时代。对此,至少可以用以下尺度来衡量:(1)话语权的恰当运用。随着综合国力的日趋强盛,我国在世界各个领域的发言权相应增大,但这不意味着因此就可以盛气凌人,因此才有“不称霸”的承诺。在文学理论研究领域,倘若亦步亦趋地跟在欧美学人之后,满足于鹦鹉学舌,是没有话语权可言的;倘若充当学术“愤青”、不分青红皂白来个“三板斧”,即使有话语权也难以收到所希望的效果。(2)话语域的恰当配置。将用中国语所表达的、有关中国内容的、存在于中国的众声喧哗等要素组合起来,未必就能构成中国话语的美好愿景。与此相类似,将用中国文学语言所表达的、有关中国文学议题的、存在于中国的各种文学言说等要素拼装起来,同样未必就能构成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的美好愿景。中国话语的理想应当是体现中国人之境界与精神。(3)话语场的恰当营造。体现中国特色、在中国约定俗成、塑造中国形象等,都仅仅是话语场的一般要求。体现中国特色不应被理解为只有中国才有(强调中国话语、中国经验或中国理论的特殊性),而应理解为和中国作为负责任的大国在国际上所应承担的义务、所应发挥的作用、所应享有的权利相匹配。在中国约定俗成不应打上民粹主义的烙印,而应理解为经过既有实践的检验行之有效、并且可以经过必要的民主程序成为社会规范。用于塑造中国形象不应被扭曲为掩盖问题或缺点的涂脂抹粉,而应理解为激浊扬清的自我净化。上述原则在文学理论研究领域同样是适用的。
从上述认识出发,建设文学理论中国话语至少必须处理好如下关系:(1)普世主义与中国特色。我们既承认人类有共同的基本需要,文学是满足上述基本需要的重要途径,又坚持从中国实际出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原则。文学理论中国话语的基石是中国文学的实践,是中国文学理论研究者的群策群力。(2)经验总结与逻辑演绎。将中国文学实践经验概括为范畴、命题与范式,是文学理论中国话语推陈出新的基本途径。从哲学、美学、伦理学、文化学、经济学等视角对中国文学现象加以审视,是丰富文学理论中国话语的重要方法。(3)理论原创与成果借鉴。原创既是对文学理论研究的高要求,也是对中国话语构建的高要求。它和借鉴是相辅相成的。如果承认发展是继往开来、推陈出新的话,那么,二者应当有机结合起来。
中国话语既是我们表述自身诉求的手段,又是他人认知我们心理的根据,同时还是增强共同体凝聚力的途径。如果说讲好中国故事是时代对于中国文学的期待的话,那么,揭示中国故事精髓则是时代对于中国文学研究的要求。文学理论工作应当致力于使中国叙事和中国叙事学(广义)葆有高效的话语权、宽广的话语域、灵活的话语场。这正是本文的结论。
(本文是作者2014年10月18日在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第十二届年会暨“百年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中国话语”研讨会上的大会发言)
参考文献:
[1]庄周.庄子:内篇:齐物论[M].四部丛刊景明世德堂刊本.中国基本古籍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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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杨春时.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上下册[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6]刘勰.文心雕龙[M].周振甫注释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27.
[7]习近平.在文艺工作者座谈会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4-10-16
(责任编辑张楠)
收稿日期:2014-10-2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课题“数码艺术潜学科群研究”(13BA009)
作者简介:黄鸣奋(1952- ),男,福建南安人,厦门大学人文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艺学、传播学、新媒体艺术理论等研究。
中图分类号:I0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71(2015)02-0061-06
ThreefoldInterpretationstotheChineseDiscourseinthe
CentennialResearchontheLiteratureTheory
HUANGMing-fen
(ChineseDepartment,CollegeofHumanities,XiamenUniversity,Xiamen361005,Fujian,China)
Abstract:Discourse layer which is composed of the social discourse power, productive discourse register and operational discourse field can be used as a frame of reference to interpret the rich discourse meaning of Chinese Discourse in the literature theory.In the past century,impacted by the revolutions happened in the fields of society,information and science and technology, the discourse of literature theory in our country transited from the classical and traditional to the modern and digital.In this process, the reorganization of discourse plays the significant role.In the next century, the vision of the theoretical discourse on Chinese literature will be reflected in greater power, more important register and expanded field which is measured by the standards of proper usage of them in dealing well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universalism and the Chinese characteristics,the concluded experience and the logical deduction,the originality of theory and the references from the other research achievements.
Key words:Chinese Discourse, Literature Theory, centennial trans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