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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意识:学术研究的门径——访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朱春阳教授

2015-02-27曾培伦

新闻爱好者 2015年8期
关键词:传播学研究

□曾培伦

曾培伦:朱老师您能先简单介绍一下您是如何走上新闻传播学的研究道路的吗?

朱春阳:走上新闻传播学的研究道路其实是偶然的选择。我大学读的是中文,尤其是对现当代诗歌特别喜欢。打算考研后,也是想读新诗研究方面的专业方向,甚至当时已经锁定了西南师范大学新诗研究所的一位导师作为自己追随的对象。可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两件事情改变了我的志向:一件是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的开播,一件是《河南日报》旗下《大河报》的创刊。我当时想,研究诗歌大概属于个人爱好,而新闻报道却可以将个人写作能力转化为改变社会现状的力量,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何其快哉?我当时的理想就是进入媒体,为民请命,以自己的努力改变这个社会。就这样,我心怀憧憬、满腹理想地走上了新闻传播学的道路,并选择了新闻业务作为研究生阶段的研究方向。

曾培伦:那您后来为何没有到媒体工作呢?

朱春阳: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我在读研期间一直在媒体实习,并把人物专访和深度报道作为自己努力的方向。很多同学进入实习单位时总感觉无事可做或者缺乏目标。我当时也遇到过这些问题,后来想,与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写稿子,倒不如规划出自己的主线,这样就可以突出自己的特色了。人物专访就是我当时给自己确定的主线,包括后来到《人民日报》实习,我也有意在选题上突出人物专访的特色。等到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拿着一本厚厚的剪报,一篇篇都是人物专访,我想效果会很不错吧。但是,在采访过程中遇到了很多挫折,尤其是舆论监督的稿件。总体来看,新闻的话语空间还是受到很多现实因素的制约,收获更多的不是写作的畅快,而是欲言又止的抑郁。为什么会这样呢?日常的吐槽不等于专业的剖析。我在实习的时候也一直希望能够寻找解决问题的线索,就一直查阅文献,想一探究竟。也正是对理论回应的兴趣和好奇,让我在研究生阶段大量阅读文献,并试着写作论文,阐释自己关注的问题。我当时想,如果连本专业的核心文献都没有读过,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新闻学的研究生呢?这一点自律还是需要的,尤其是外专业转入新闻传播学专业的同学。

但是,到媒体工作还是做研究工作,这个选择一直伴随我到读博阶段。博士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报考人民日报社。可天有不测风云,离考试还有不到10天的时间,我坐火车的时候手被车门夹了,右手食指的指甲都被夹掉了。我当时就一声叹息,这可如何参加笔试?!看来是上天替我在做选择吧。几乎是同一时间,我的第一本专著《传媒营销管理》在南方日报出版社出版。我当时博士还没有毕业,出版社还支付了一笔那时对我来说不小的稿酬,让我看到之前的学术积累受到了尊重。后来,考虑再三,我决定留在高校工作。

曾培伦:那您为何选择媒介管理学作为您最初的研究方向呢?

朱春阳:我硕士阶段的研究方向是新闻业务,就是奔着毕业后到媒体工作去的。但阴差阳错,我还是读了媒介管理学的博士。写硕士论文的时候,忽然接到通知,“媒介产业化”和“新闻自由”是敏感话题,要求大家尽可能不要涉及。我的硕士论文题目恰恰是“内部新闻自由探析”,最后只好加了个“西方”,只讨论这一问题的西方案例。而就在这个时候,北京广播学院(现在的中国传媒大学)的黄升民教授在《现代传播》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重提媒介产业化》,当时该杂志的主编是朱光烈教授。我一口气读完黄老师的文章,对他的胆略与勇气钦佩不已。同时,我也注意到,如果针对同一问题进行讨论,新闻传播学的话语空间相对逼仄,而经济学、法学甚至文学的话语空间都要开阔得多。我当时对法学和经济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阅读了这两个专业的不少文献,甚至想考律师资格证书。不过,我比较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媒介管理学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出台新闻法的呼声一直不断,但至今还看不到具体的日程表。就国内研究新闻传播法的几位教授的话语空间来看,似乎也并没有因为引入了法学框架而有所扩展。作为新闻传播领域的研究者,我一直认为,我所研究的问题都没有超出新闻传播学的范畴,只是借用了经济学与管理学的相关话语体系来扩展可能的话语空间。而一旦进入到媒介经济学与媒介管理学的研究框架,就要保证自己的研究和经济学、管理学已有的研究能够共享核心话语体系,以方便对话,汲取养分;否则,媒介经济学真的就成了经济学的弃儿了。

当然,除了我自身寻找适合自己的话语体系的个体体验因素,传媒业作为产业的属性日益突出、产业发展突飞猛进的现实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2000年前后,传媒业被称为“中国的最后一个暴利行业”,大量资本介入传媒业的扩张活动中,传媒业也从以采编为核心的生产者为主导开始转向以用户为核心的市场需求为主导,对用户的关注、对商业模式的探索与改造都成为研究的一时之热点。当时传媒产业研究有多热?可以去查一查当时的研究文献,目前新闻传播学的教授几乎都在那个时候写过讨论传媒产业发展的文章。但是,很显然,媒介经济学与媒介管理学毕竟是新闻传播学的交叉学科和边缘学科,当所要探讨的问题复杂到对专业化有更高要求的时候,大部分的研究者都成了过客,只有少部分的学者还坚持这一领域的研究。几年前,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的喻国明教授发起成立了 “中国传媒经济与管理学会”,凝聚起一批致力于该领域的学者。这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曾培伦:拜读您的文章,感觉您从读博士到现在,研究的旨趣有非常明显的变化。您能谈一谈你研究的一些心得体会吗?

朱春阳:刚刚进入新闻传播学研究领域的时候觉得自己有很多新鲜的思考,但是一查文献就泄气了,因为探讨同一问题的文章老早就已经汗牛充栋。我和同学们开玩笑感叹我们来晚了,不然也可以写出好多论文。其实,这是无知的说法,说明当时的积累很不够,还提不出新问题。新闻传播学专业近年来发展很快,我读硕士的时候全国大概只有几十家院系开设这一专业,现在据说已经有800多家。新进入这个专业的同行或许都会遇到我当年的问题,如果不读文献开始写文章就很容易重复前人的研究。现在打开一些专业期刊,看看里面的文章,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一些文章还在讨论30多年前的老问题。这也是我对学生做研究一再强调阅读文献、做研究综述的重要性的原因所在。如果在某一领域读过几篇文章或几本书就开始写文章,是有些太着急了。

我自己的研究有迹可循始于读博士阶段,最早是对市场营销问题的关注。这与当时报业发行大战、省级卫视收视率大战的产业发展现实有关系。了解一些现实,阅读一些文献,就会很容易发现一些理论与现实不一致的地方,分析一下、写成文章很快就能发表。我当时喜欢买书,往往是稿费来了基本上都买了书;然后看书后再写文章,稿费就又来了。发表文章对于每一个读书人来说都是一个大的诱惑,我也不例外。我读硕士阶段发表了8篇文章,读博士阶段发表了40多篇文章。可是,这些文章真的有意义吗?我经常和我的学生探讨这个问题。如果基于书本理论框架而给出解决方案的文章有意义的话,那么这些文章对于我来说只是发表了论文、挣到了稿费,进而拿到了奖学金、评到了职称等;而对于媒体来说,多看几本书,明白这些道理,就能够增加数以亿计的收益,为何他们不去做?难道他们都是傻子不成?究竟是什么因素阻碍了媒体按照我们论著中所谓的“正确的解决方法”去运营媒体?或许后者才是更值得研究的问题。例如,一提到中国动画,大多数的研究都认为问题在于未能拓展产业链,收入过于集中于动画片本身的销售。其实,这是一个伪问题。如果扩展上下游产业链可以增加收益,对于动画商来说恐怕是挡也挡不住的诱惑;如果不能探明当下中国动画片产业链拓展的真正阻碍因素所在,简单建议去拓展产业链,好像假设业界连产业链常识都不知晓,这恐怕是脱离现实的研究。如果说,我现在的研究和15年前相比有何进步,或许这就是最大的进步了。不再去急着开药方,而是集中于探究问题生成的症结所在。对于应用研究来说,这或许让人沮丧,但却是实事求是的基本做法。

曾培伦:您说的“伪问题”的问题,也是我在研究中比较困惑的地方,那么媒介经营管理的研究价值在哪里?大多数的国内研究都是提策略讲应对,或者发明一些概念和提法,这些都缺乏和业界真正可以对话的框架。这几年参加了几次会议,整体的感觉是“业界和学界都觉得对方很奇怪”,学界觉得“你怎么不这么想”,而业界觉得“你怎么知道我没这么想过”。

朱春阳:对的,能够对话是很重要的,要建立起对话的可能性框架才有助于研究“真问题”。黄旦教授曾经说过,如果存在一个新闻传播学“复旦学派”的话,其特点大致可能是“国际视野、经验出发、落脚中国问题”。我十分认同这一观点。按我的理解,所谓国际视野,就是考察问题的时候要视野开阔,同样的问题并非只有我国才发生,国际上对该问题的解决方案要成为我们解决问题的空间坐标;经验出发,即从问题发生的实际场景与现实出发,而非理论移植;中国问题是研究的出发点,也应该是研究的归宿点,问题意识是决定研究有无价值的关键。对于研究生而言,我常常在上述三点之外增加一个“理论框架”的要素。在我看来,研究生刚刚进入研究领域,需要有一个基本的意识,即自己的研究要基于前人的研究开展,理论框架的要求根本上是希望同学自己的研究要能够和前人的研究在一个共同的话语框架内展开,成为整个研究知识共同体的一部分,而非自说自话,经验式的总结与概括。黄旦老师的要求是更高的要求,能够立足经验来检验理论,进而修正理论是研究的重大突破,当然也是研究者渴望的研究成果,但这需要更长时间的积累才能完成。

问题意识,是我自己做研究时最为关注的。能否提出一个好问题,决定了研究质量的高下。学会提问题,等于打开了一扇通往学术殿堂的大门。可是,好问题是学术积累的结果,同时也带有运气的成分,因为它往往来自理论与现实的碰撞,时机不对,问题也很可能擦肩而过。例如,2005年韩剧在中国的流行引起了我的关注,而之前我一直关注中国电视剧的产制问题。当时中国已经是全球第一大电视剧生产大国,年产电视剧14000集左右,可是每年电视台能够播出的新电视剧大致在7000集。这就意味着有7000集电视剧生产出来是无缘播出的,中国电视剧市场已经进入到严重的供大于求的市场发展阶段。但是,考察韩剧从2001年到2005年在中国市场的价格却是5年增长了15倍,而且2005年配额800集也被抢购一空。这是为什么?我当时找到的相关理论框架是霍斯金斯等人基于美国经验而得出的。该理论认为,国内市场规模与文化折扣的交互作用决定了共同消费品(含影视产品)在国际贸易中的竞争优势,即那些国内市场规模大、文化折扣小的影视产品在国际贸易中具有优势。按照这一框架来观察中韩之间影视产品贸易完全不得要领,中韩之间当时文化产品贸易表现为严重的逆差,而且一度达到1∶10。韩国人口4800万,中国13亿多,中国具有绝对优势的国内市场规模。同时,文化折扣理论认为,同样的影视产品在他国销售时,一定是低于该国同类产品价格才能够获得市场接受,而当年中央电视台播出的单集价格最高的 《汉武大帝》的价格为7万元人民币,湖南卫视播出的韩剧《大长今》单集价格1.1万美元,按照当时的汇率,已经高过《汉武大帝》的价格。为何主流的影视产业国际竞争力阐释框架遇到中韩文化产品国际贸易的现实缺乏解释力了?是理论出现了问题,还是产业现实出现了问题?对这一理论与现实严重冲突的思考让我耗时近两年才写出一篇论文 《权益分割的技巧与市场延展的边界——电视剧产制模式的国际比较》,并发表在《新闻与传播研究》2006年第4期。在这一文章中,我认为,生产者权益的优先保护是美国与韩国电视剧获得竞争力的根本所在,而我国现有体制保护的却是国有资本垄断的播出平台,以民营力量主导的电视剧生产商的利益却无法得到应有的保障;同时,区域分割所形成的“诸侯经济”发展模式从根本上消解了我国超大国内市场规模这一天然优势。这篇文章是我的研究从微观营销策略转向中观产业政策的一个代表。后面十年来的研究基本上都是围绕内容产业政策与区域文化产业竞争力的关系来展开的。不过,如果上面这篇文章当时没有做,恐怕后来也不会做了。因为很快我国电视剧的价格就一路飙升,达到了比较高的水准,和2005年之前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否意味着电视剧生产商的利益已经得到了优先保护呢?这是近年来我们对上述问题进行跟踪研究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同时,我们也发现,在内容产业的国际贸易中,除了动画是顺差,其他都是逆差。是否动画产业为我国文化产业的国际竞争力培育提供了一个有益的范本呢?我们考察下来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此外,电影产业也是我们近年来关注的一个重点。中国电影产业票房收入结构非常不均衡,近年来伴随着国内票房的一路飙升,国际票房不仅没有相应增长,反而出现了急剧的下滑与波动;而美国电影票房结构中国内票房占比低于国际票房,而且国际票房的增幅远高于国内票房。我国从2001年开始启动“走出去”工程,其中电影产业的国际票房一直表现尚可,近年来为何在国内票房快速增长的时候,国际票房却出现了反方向的波动?这些问题很有意思,也是我们目前重点研究的一些问题。

目前,我们团队负责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我国文化走出去工程政策体系优化研究”正是我们从2005年以来进入该领域后发现的问题的集中研究。我们主要致力于对动画、电视剧、电影与出版这四个位居文化产业核心层的内容产业政策开展研究,通过行业之间的比较、国际间的比较,希望能够挖掘出有价值的问题和结论,也欢迎对上述问题感兴趣的同行加盟我们的研究团队。

曾培伦:您被同学们亲切地称为“朱大哥”。您是怎么带研究生的?能对研究生在校期间如何学习提些建议吗?

朱春阳:首先,我最主要的建议是希望同学们能够珍惜这段时光,多读书、读好书,尤其是本专业本领域的核心文献,一定要读得进去。我上课的时候对学生交的课程论文所引用的文献有一个基本的要求,就是不能使用百度百科词条中的内容,或者通篇文献全部来自“中国知网”,而没有专著类文献。百度百科提供的只是碎片化的知识,缺乏系统性与连续性,属于“肢解”的知识碎片。知识何时才有意义?知识只有转化为解决问题的能力的时候才有价值,而这个转化过程仅仅靠百度百科的词条是难以完成的,需要回溯到知识生产的现实场景和生态体系。任何一个研究领域都存在非常核心的系统文献,脱离了这些文献,就无法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思考和解决问题,也无法融入到知识生产的主流群体中对话、反思与进步。

其次,如果条件允许,尽可能参与到导师负责的课题中,我称之为“干中学”效应。研究生阶段需要养成良好的问题意识和合作精神,在发现和回答问题的过程中养成好的学术思维习惯。如果读书期间不能参加导师的课题组,游离于团队之外,独学而无友,孤陋而寡闻,就浪费了很好的学习机会。不过,习惯了团队思考也会出现新的问题。我经常遇到的情况是同学希望我给一个毕业论文的题目,然后自己去找资料完成。这样做的好处是会少走弯路,节省时间;但坏处也显而易见,同学自己无法享受积累过程中发现问题的快乐,而且对问题的理解和把握也会因为要和导师保持一致而小心翼翼,无法形成创新性的见解。我希望给一个大致的研究对象,具体结论则由同学自己来完成论证。这样就要求同学在和我讨论的时候有一定的前期积累,否则对话无法进行,论文完成的质量也难以保证。

再次,既然要读研,就要有基本的学术诚意。学术诚意最基本的表现就是你愿意为写论文读多少书、付出多少时间和多大的劳动量。每年毕业论文答辩季,都会遇到那种一看就是熬几个通宵炮制出来的所谓“毕业论文”,大家还要很配合地“答辩”一通。我常常告诫自己和我的学生,当我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们的论文还留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对自己生产论文这件事情保持敬畏。媒介管理学是面向业界与学界探讨问题,我的文章也因此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面向业界焦点问题的探讨,以问题分析为主;一部分是理论层面的探讨,以学理分析为主。前者往往数量多一些,严格来说不能算是论文;而后者作为学术论文如果每年有1—2篇能够让自己满意,也就很不错了。

能够进入复旦学习的同学都是非常聪明的,但是学术很多时候需要“笨精神”。小聪明可以写出本科阶段的课程论文,但却很难写出具有创新性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尤其是博士论文。这是因为专业知识的积累需要一个过程,而问题意识、逻辑论证能力则需要更多的时间投入,而非小聪明可以做到的。而且,越是读书,越是感觉学海无涯,研究越是胆小,对问题的论证则更加谨慎。不过,遇到好的论文也是一种享受,读起来为同学们的努力付出感到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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