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尖刻见深刻
——读《拿来主义》
2015-02-27徐小丹
徐小丹
(浙江省宁波市明港高级中学,宁波315806)
从尖刻见深刻
——读《拿来主义》
徐小丹
(浙江省宁波市明港高级中学,宁波315806)
随着课改的实施,人教版和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教材中,鲁迅的作品只剩下了三篇,分别是《祝福》《拿来主义》及《记念刘和珍君》,这引起了教育界的一番讨论.记得教学杂志《中学语文教学参考》还曾开辟过专栏,即“教材删减鲁迅作品,该?不该?”,各位专家、教师纷纷发表自己的观点,可谓众说纷纭.而笔者在网上看到了一篇题为《从〈拿来主义〉看鲁迅的尖刻》的文章,作者这样写道:“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药》《狂人日记》《灯下漫笔》等均被撤下,却保留了思想偏激、艺术粗糙的《拿来主义》.”他还指出鲁迅对三件时事的批评“并无多少道理,情绪化的嘲讽令人难以信服更难以接受”.由此可见,这位仁兄将《拿来主义》视为一篇平庸之作,言语偏激、尖刻.但是,果真如此吗?从鲁迅尖刻的言语中,我们又能读出些什么呢?
文史本为一家.要想了解文本的深刻内涵,首先要摸清它背后所隐含的历史.而在《拿来主义》中,鲁迅的思考正是从他所生活的中国思想文化界的现实问题出发的.当时的中国文化界中,存在着这几种倾向:一是“发扬国光”,掀起一股复古主义的逆流;一是“翻然思变”,极力鼓吹“全盘西化”,“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术弗行”,陷入了西方崇拜;再是被外国的经济文化侵略所震慑,对一切外国的东西都有一种恐惧心理.这三种倾向都涉及“如何对待中国的传统文化”与“如何对待西方文化”这两大问题,这是建设“中国现代文化”所不能回避的,而这正是鲁迅要加以讨论的.
为了把问题的思考与讨论引向深入,鲁迅虽把标题名为“拿来主义”,但没有从“拿来主义”谈起,而从“送去主义”发笔.“送去主义”是怎样造成的呢?于是鲁迅又从“闭关主义”着手.他指出“中国一向是所谓‘闭关主义’,自己不去,别人也不许来.”短短的十几个字,却隐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昔日黄帝轩辕氏打败了蚩尤,定居黄河流域,由于周围的小部落没有一个足以为中国所效法,所以中国早期文化的形成与发展,都是“出于己而无取乎人”.后来虽然西方文化思想璀璨光辉,但也因为道路艰难,交通堵塞而难以借鉴.就这样,中国一直屹立于东方,以“泱泱大国”自居,日益“尊大”,傲视一切,就如乾隆帝在会见英国使者所言的“天朝物产丰富,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在鲁迅看来,这恰是民族危机的开始.这不,紧接着,他就写道“自从给枪炮打破了大门之后,又碰了一串钉子,到现在,成了什么都是‘送去主义’了.”因为没有比较,没有受到威胁压力,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所以必然会走向没落.这正是鲁迅对中国的国情、民族文化痼疾的深刻认识与清醒正视.
但可惜的是,当时的国民政府并没有如此深刻的意识.他们陷入了“瞒与骗”的大泽中.仅有“几张古画和新画”,却要以“捧着”的姿态庄严慎重地“一路的挂过去”,称之为“发扬国光”;送梅兰芳去苏联演艺,称之为“催进‘象征主义’”.这种大张旗鼓地张扬自己的“光荣”的行为,以此来掩盖民族的耻辱,就是一种“瞒与骗”.因为,这种“送去主义”绝不是国家间正常的“学艺”交流,“送去主义”者如此乐此不疲地“送去”,其背后隐藏的真实心态是向外国人夸耀、讨好.锈迹斑斑的“古董”意在炫耀历史的悠久,所谓“文明古国”“国画”、京剧意在炫耀独有的文明---所有这一切都可以归结为一种心态,那就是以文明古国自居,以独有文化自喜、自我陶醉、妄自尊大的阿Q心态.在其他的文章中,鲁迅也说到了这一点:“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与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早在20世纪初日本留学期间,鲁迅就谈到我们民族“口号只管很好听,标语和宣言只管很好看,书本上只管说得冠冕堂皇,天花乱坠,但按之实际,却完全不是这回事”.
真正的民族主义者是从不讳言自己民族的弱点,甚至总是在强调自己的弱点,加以反省与警戒.鲁迅正是从民族自我反省的内在需要出发,来看待“瞒与骗”,尽管语言尖刻,让人“汗流浃背”,但能让人因此而警醒,而不是“万事闭眼睛,聊以自欺,而且欺人”.在鲁迅看来,中国发展的重要问题,是能否走出“瞒与骗”的大泽.在他的思想体系中,“反对瞒与骗”占有重要的位置,也是他一生一以贯之的思想命题之一.
此外,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个“瞒与骗”的大泽背后,有更深层的内容,那就是国民性中的奴性.鲁迅的日本老友增田涉曾这样谈到他对鲁迅的观察与认识:“读鲁迅的著作,和在他的日常生活里,经常出现‘奴隶’这个词”;“我好像感到自己具有的‘奴隶’这个词的概念,和他那充满切实感觉的词之间,有着特别的距离,而多少有点迷惑”了;“我知道了鲁迅所说的‘奴隶’,是包藏着中国本身从异民族的专制封建社会求解放在内的诅咒,同时又包藏着从半殖民地的强大外国势力压迫下求解放在内的,二重三重的诅咒”,“这一现实是经常在他的生存中,经常在鼓动他的热情,缠住他的一切思考”.这确实是深知鲁迅之处.鲁迅对“奴隶”这两个字眼有着切实深刻的体验,并且将“奴隶”与“奴才”区别开来---一个活人,当然总是想活下去,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隶,也还在打熬着要活下去.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单单的是奴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就因为奴群中有这一点差别,所以使社会有平安和不安的差别,而在文学上,就分明的显现了麻醉的和战斗的不同.
鲁迅可以说竭尽一切来解释奴才的奴性,这在《拿来主义》中有着鲜明的体现.“送去主义”者貌似大度无私的只想给予,不想获取的行为,却要以“捧着”的姿态,毕恭毕敬地进行,并且将它当作一种时尚潮流来追逐,即文中所说的“摩登”,媚外求荣的丑态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就如鲁迅所言:“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的确,这不正是一种奴才取悦主人的行为吗?但是,他所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只是一些“残羹冷炙”罢了,况且还是讨来的或人家“抛给”的.正所谓“热心肠贴了冷屁股”,换来的仅仅是物质上的销蚀与精神上的屈辱.鲁迅以其尖刻的反语,如“不算坏事情”“丰富”“大度”“摩登”等,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送去主义”的祸害,可见其思想的深刻,而这也让我们更好地认识到了一个“没有丝毫奴颜和媚骨”的鲁迅.不仅仅如此,从鲁迅对奴性的抨击中我们也不难读出这背后的焦虑:涉及的正是中国国民性的“根本问题”.
于是,鲁迅旗帜鲜明地抛出自己的观点:“所以我们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我们”指的是谁?不就是中国国人吗?那什么样的国人才能做到独立思考、鉴别好坏、自主选择呢?这就关乎鲁迅的“立人”思想.
其实,鲁迅的一生,是启蒙的一生.其挚友许寿裳曾在《亡友鲁迅印象记》里回忆道:“鲁迅在弘文学院的时候,常常和我讨论下列三个相关的大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国民性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在谈到自己为什么做小说时,鲁迅就说过:“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启蒙态度.同样,《拿来主义》作为一篇杂文,典型地体现了鲁迅的“立人”思想.
在《拿来主义》中,鲁迅并不是在抽象地讲道理,而是使用了比喻论证,将文化遗产比作一所“大宅子”.且在论述这所“大宅子”如何得来时,他以嘲讽的语气顺带地讽刺了某文人(邵洵美).而面对文化遗产,鲁迅又列举了四种人的不同态度,以此来达到他“立人”的目的.第一种态度是“怕给他的东西染污了,徘徊不敢走进门”,不敢接近,消极逃避,实则是“闭关主义”的翻版,鲁迅将这类人称为“孱头”;第二种态度是“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烧光”,盲目排斥,鲁迅斥之为“昏蛋”;第三种态度则是“接受一切,欣欣然的蹩进卧室,大吸剩下的鸦片”,鲁迅贬之为“废物”.一个“蹩”字,活脱脱地将这类“废物”的丑恶嘴脸呈现在我们的眼前.鲁迅以他特有的笔锋伸向了国人可怜的生存状态及其令人痛心的愚昧和麻木,戳破了许多中国人的阴暗心理,他们缺乏的正是鲁迅所希冀的那种有着“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的精神.
我们也由此可见,鲁迅所立的“人”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个人,也就是具有自我觉醒、个性张扬的“拿来主义”者.对待文化遗产,首先要以主人翁的姿态去“占有”,接着是“挑选”.那怎样去挑选,就要看挑选的对象如何.如果是“鱼翅”,即文化中的精华,那么就要接受并吸收.而且是为大多数服务---宴大宾.如果是“鸦片”,由于它是利害兼备的东西,既可以做止痛药、镇定剂等,有医疗作用,其害处又是有目共睹,我们就要辩证地去对待,趋利避害.如果是“烟灯烟枪”,文化中的旧形式,那么除了“送一点进博物馆”,给以世人警戒之外,绝大多数是应该要毁掉的.至于“一群姨太太”这类有害无益的东西,就应该“打发为是”,要不然,就会令“拿来主义”变质,“未免有些危机”.这样一来,“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会成为新宅子.”也就是说,“拿来主义”的目的是创新,但这种创新不是凭空产生,而是“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成为新文艺.”“新的艺术没有一种是无根无蒂、突然发生的,总承受着先前的遗产.”
通观全文,我们不难发现鲁迅的语言确实尖刻,但
在这尖刻的背后,有着鲁迅深深的忧患意识.他因为清醒地认识到国民的劣根性,所以不惜以尖刻的言语去揭露国人的伤疤,让国人感到痛楚,“引起疗救的注意”.可以说,这是鲁迅的“气味”.而这不也正是鲁迅的深刻之处吗?
[1]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23.
[2]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88.
[3]钱理群.与鲁迅相遇(第4卷)[M].上海:三联书店,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