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蝎
2015-02-26
没有雪的深冬
一只苍鹰从我体内的寒空掠过,
像一架喘着粗气的侦察机。
太阳像是装在翅膀上的炮弹。
此时正随苍鹰盘旋、俯冲的力度向大地
打出密集、奢侈的温暖。
那些藏匿在它眼角的霜粒早已随西风
溜到正午的背后去了。
在没有雪的深冬。所有的
真相都暴露无遗:戈壁奔跑入正午,
像一个被爱褪光衣服的
疯妇跳进浊浪翻滚的苍凉的大海——
深冬的夜晚来得比风暴还快,
但星光稍迟。黑夜寒冷,
群羊挤在一起,像一排竹筏从生活的浊浪中划来。
牧羊人紧跟在羊群身后,
像一位老练的艄公屹立在船尾,
驾驭着苦难。我看见
一条牧羊鞭像竹篙一样扎进了现实的浊流中。
水声如冰——
反映出喧嚣背后的真相。
穿过深冬的戈壁
戈壁陷入更加荒凉。
那些往日葳蕤的诸草、小动物在寒风中
走失了生息。在它们狼藉的尸体上,
我挪动绝望的脚步如同
群狼挪动大雪覆盖的饥饿。
但饥饿
让我还有呼吸。寻觅中,
我触摸到天山微弱跳动的脉搏。
我看见一只苍鹰从天山的寒空一闪掠过。
深冬的戈壁如同
一座巨大孤坟被寒风刨出了
隐秘的荒草。我歇脚在光秃的天山脚下,
如同站在一座孤坟的碑前。此时,
我感到时间就是一个盗墓者。戈壁的绿衣,
生息被冬天的无情盗光——
几节胡杨的枯枝
散乱在冻硬的碱土上,像孤坟里掘出的骨头被丢弃。
一条蜥蜴慌乱着,在洞穴间窜入
又窜出……
像枯死的灵魂在寻找更合适的栖息地——
一个牧羊人从贫瘠中赶过来。
双手向上环抱,像祭祀者。
更像法力无边的巫师:
荒凉是他生命中自备的法坛。他赶着群羊走向生
活的入口,
唤孤魂醒来、归来。
而群羊奔跑如符。希望,
蹄子是安装在它身体上的手术刀。
戈壁被剖开。瞬息,
我听到了冻土下根的磨牙声。
步入深冬的尽头。
透过依稀可辨的胡杨,我看见
一芽春天正骑在羊的犄角上打马归来。
初春的麻雀
这些天空的结核在
初春寒冷的黄昏中翻飞自由。发出“叽叽喳喳”
密集的点射。
经过它们的羊群、红枣园,黄昏猝不
及防。但它们——
都渴望被幸福击中。
——麻雀不会绕道。
群羊、枣园、黄昏更不会回避。哪怕
因此而染上天空的疾病。
然而,当麻雀遇上“人”。
——这世间真正结核的病原体。
它们会主动溃逃,
迅疾窜入路边的沙枣丛。
沙枣丛箭矢林立,枯苇潦草成
一堵天然屏障。虽是枪械管理严格的时代,
但那里仍是它们安全的避难所。天地间,
一张专捕鸟类的粘网已悄悄张开。
我看见一些麻雀误入陷阱,
一些麻雀逃入沙枣丛。那惶恐的样子,像一群枯
叶返青,
回到风暴的树枝上。此时,
那“叽叽喳喳”的尖啸声
更像恸哭、凭吊——
脚下人影如幢,是一片移动的墓地。
当暮色关闭一切。
一只从惶恐中醒来的
幼雀突然把翅膀朝灯火阑珊的方向
抬了又抬:
磷火又升起了——
路灯下……
站在路灯下等你,
我透过夜幕向你来的方向瞭望。
暴饮下一瓢灯光,
我被强光撑坏了眼球。看见你仅是一个蠕动的
黑色掩体。而
你仅饮下一小勺黑暗,
便看清了我所有。包括我肋骨内
窝藏的祸心——
一群蛾子吞下胡杨叶上一滴露水,
便摸黑赶过来。追逐中,
众多蛾子像路灯美丽的熔渣掉在了地上。灯光努
力向下延伸,
像一双双挖向地心的
悲痛的手——
当路灯的泪腺在黎明中枯竭,
一具蛾子的尸体才道出其中的隐秘。
初春的苇秸
这些饱经霜雪的老人还站在
旧年的戈壁上。梦中——
岁月吮干了它们体液,
羊齿撕碎了它们御寒的衰衣。
但它们站着,
像一块精神的瘦瘦的碑。
像一片行走的坟场走在初春的路上,等待复活的
祭祀降临——
我赶着羊群分开簇拥的苇丛。
我看见北方的
初春还蜷缩在苇秸温暖的环抱里,
像一个难产的孕妇。
但我分明听见了一声
啼哭撕裂了脚下的冻土,正沿着羊蹄的手术刀
爬上苇秸渴慕一冬的脚踝——
我紧跟在羊群身后,
进入一片喧哗的复活的坟场,被巨大的庆典惊醒。
我站在庆典的门楣上向外瞭望,
看见穿过苇丛的
沙尘暴瞬息
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