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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石榴(短篇小说)

2015-02-26赵洁

滇池 2015年2期
关键词:顺口溜伯伯小鱼

赵洁

每天一到做饭时间,亚琴就没个好心情。她觉得生活糟透了,又忙又累没完没了,回到家都还不能喘口气,因为几张嘴巴都在等着她忙乎好一阵才能有个着落。她真想一回到家就躺倒在床上,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睡上一觉再说,最好是睡醒了就有做好的饭菜摆放在桌子上,热气腾腾地等着她。这种想象越多,亚琴的脸色就越发阴暗,手里使的劲就大了些,弄得那些个碗啊碟啊锅啊铲的撞疼似的发出很大的声响。三个孩子一概噤声,坐在桌旁仿佛三尊泥塑。他们强忍着饥饿的煎熬,等待着母亲几乎是掼在桌上的几盘菜,然后就着米饭狼吞虎咽。

一碗清水煮南瓜蘸辣椒水,一盘炒碎豆腐,一盘炒四季豆。豆腐有点糊,亚琴心里明白是因为自己舍不得多放点菜油,巴锅了,看着依然吃得来劲的几个孩子,亚琴有点愧疚。其实,米缸里卧着十五个鸡蛋,那是前段时间老家那边来人带来的,亚琴一直没舍得吃,因为孩子的爸爸最近跑长途运输,十天半月才回得来,亚琴想等一家人到齐了再吃,她甚至想好了到时怎么做这十五个鸡蛋:第一次蒸蛋羹吃,因为一家五口人吃三个鸡蛋,炒来吃的话很不经吃,一个人拈不了几筷,如果蒸蛋羹,可以多掺些水调匀,蒸来一大碗,吃起来要富余些;第二次用鸡蛋炒韭菜或者番茄,也是三个蛋,韭菜或番茄多放点,蛋煎过以后用锅铲捣碎点,虽说蛋不多,但是沾了蛋末的韭菜和番茄也是很香的。有一次就是这个番茄炒鸡蛋,小鱼硬是把盘子都舔了几个回合,结果老大洗碗前直接把这个碗当做没用过的放进了碗柜。亚琴觉得十五个鸡蛋至少要分作五次吃,而且不可能连续吃,在她看来,一个月里吃完这十五个鸡蛋都算是比较奢侈的了。

亚琴的愧疚源于小鱼,老大老二无论怎么吃不管吃什么都长得健康结实,只有这个小鱼最让人不省心,瘦骨嶙峋的,三岁就查出慢性肺结核。这个病说穿了就是三分治七分养,养就是靠营养,亚琴是护士,不可能不懂这个理,只是亚琴过怕了穷日子,想想粮食关那些年饿死了多少人啊,眼瞅着一个人在前面走着走着突然就倒在地上,倒地的一瞬甚至听不到声音——人太瘦太轻了,倒在地上就像一片叶子悄无声息。亚琴不知道母亲带着五个儿女是怎样过来的,她只记得有段时间吃青杠子面吃得脸肿得像馒头,母亲总让她们兄妹几个多躺在床上减少热量消耗,然后自己出去弄吃的。早些时候,还能弄些耗子青蛙有肉的回来,再后来就是野菜野根的,再到后来母亲每次出门前都要做好回不来的准备。那时的母亲瘦弱得像根灯芯草,仿佛一吹就折,出门前总把大儿子叫应,总说这几句话:我如果死在外面,你要负责找吃的给他们几个小的,哪个不行了,从大到小顺着来。

那是1957年的事,那时的亚琴只有十来岁,饥饿和死亡的距离是如此的近,而一家人都挺过来了。母亲死于1972年,那时日子已经好过多了,已经达到吃得不甚好但吃得饱的水平。母亲误食了有毒的野菌子,临终时说的话是:我好歹不是饿死的……

饥饿的记忆让亚琴在饮食方面极度克制,在她看来现在的日子已经够不错了,至少每天有得吃、吃得饱,而且这个吃得饱很重要。钱嘛,要积攒些以备不时之需。丈夫邵师傅开导她道:娃儿些正在长身体,一个月就那几十块钱的工资,你还省个哪样?亚琴嘟哝道:一大家子人,没得点计划咋行。

五岁的邵小鱼端个小木凳坐在门口,靠在有点冰凉的石头墙上,满脸绯红、懒神无气。这个病过去叫“痨病”,是治不好的,华小栓吃了人血馒头最终还不是呜呼哀哉了,亚琴每每想到这篇文章的内容,心里就有点慌,看小鱼的眼神就多了些怜爱。邵小鱼喜欢看见妈妈的这种眼神,因为妈妈只要这样看过她后,那顿饭就有蒸蛋羹——一个鸡蛋的蛋羹,而且邵小鱼专享。所以有些时候邵小鱼是可以和小伙伴们玩耍的,但是她宁愿这样坐在门前,因为妈妈只关注静止的她,小孩子天性是爱玩爱野的,安安静静的大抵是身体不舒服,妈妈不是爱说一句话“小娃娃不装病”吗?意思是小娃娃只要身体没有问题就会玩得热火朝天,邵小鱼就和妈妈玩起了这句话的小聪明。

家里来客人的时候,邵小鱼是高兴的,妈妈呢,有些时候高兴有些时候不高兴。邵小鱼发现这和来的人有关:姨妈或者舅舅来,妈妈就高兴;二伯伯来妈妈就不太高兴。为这个爸爸和妈妈吵过很多次架,甚至大打出手,爸爸基本上都是骂这几句“你家来的是人老子家来的就不是人了啊,你做脸色给哪个看?老子家二哥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做些狗都不吃的给他吃,莫亚琴,你的良心喂狗了啊?”妈妈披头散发声嘶力竭毫不示弱:“邵玉德你个龟儿子,嫌老子做得不好你自己做啊!你天天在外面跑车带些骚货风流快活,老子又上班又带娃儿你好块脸说哪个?”大人打架在五岁的邵小鱼心里动静实在是太大了,简直是惊天动地。爸爸揪着妈妈头发往妈妈身上甩拳头的时候,邵小鱼简直觉得妈妈要被爸爸打死,她尖叫着扑向爸爸,抱着爸爸的手狠狠地咬,爸爸大叫一声松开了妈妈。

邵小鱼因为这个原因也不愿意二伯伯来她家了,虽然她并不讨厌二伯伯,甚至还很喜欢二伯伯。二伯伯家她去过,木板房又高又宽,门前是宽敞的院子,地面全用青石板铺就,院子没有砌围墙,周围栽种了一圈石榴树,就像天然围墙。五月石榴花开的时候,邵小鱼喜欢用鱼线串起一圈石榴花挂在脖子上玩半天,二伯伯总是笑呵呵地不厌其烦地顺着邵小鱼手指向的地方,摘下一朵又一朵红彤彤的石榴花,堆在邵小鱼身边,远远望去,邵小鱼就像和一片红云相依。二伯娘生了四个儿子,二伯伯一心想要个女儿,可二伯娘的肚子在第四个儿子出生后就像一块贫瘠的土地,再也孕育不出绿油油的庄稼。二伯伯就把对女儿的爱转移到邵小鱼身上,二伯伯到三弟邵师傅家的动力就是邵小鱼,隔个两三个月见不着邵小鱼乖巧的样听不到邵小鱼娇嗔的声就欠得不行,好比酒鬼一顿不喝个二三两就过不得。平时想去三弟家,二伯娘不高兴,垮着个脸见猪踢猪见狗踢狗,就把二伯伯的想法给夭折了。二伯娘是心疼那点车费,两个县城相隔四十多公里,从村子到县城要走十三四里路,在城里的客车站要花一块二毛钱的车费才能坐到三弟那里,这一来一回得花两块多钱,两块多钱可以在村口罗瘸子那里割三斤多二刀肉呢。城里“割尾巴”闹得凶,村子偏僻管制鞭长莫及,所以这烂铁弯村的村民有些地里出的树上结的,可以拿到村口交换,大多不用钱币,一个鸡蛋或者一碗覆盆子或者一捧李子都可以相互交换,所以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烂铁弯村的二伯伯一家的生活水平,比起住在县城里的三弟家并不差,甚至还高出些水平——他们平时推豆腐、年关熏腊肉,日子在巧妇的计划中过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庄稼人干农活辛苦,要不要荤一顿,小孩解了馋,大人长了力,日子就有滋有味像模像样了。二伯伯为一个轻飘飘的念头让一家人的好几顿肉没了着落,二伯娘生这点气垮这几下脸顺便踢几脚猪狗真的不算过分,换了凶悍点的婆娘,怕杀了他的心思都会有。二伯伯也有点心虚,看着小豹子般的四个儿子,再想想小鱼的样也就罢了,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闷着抽水烟。

但是石榴成熟的九月或者十月二伯伯是一定要来的,他要把最大最甜的石榴带给邵小鱼,那些亮晶晶的石榴籽被二伯伯小心翼翼地剥落在碗里,邵小鱼用手撮起,一把一把地塞在嘴里,甜甜的汁水顺着口角流下,然后吐出一小把籽粒,二伯伯笑呵呵地接住。邵小鱼好些时候有点恍惚,她觉得二伯伯更像爸爸,她觉得二伯伯这样好脾气的人肯定不会打人,她害怕爸爸妈妈打架,一旦嗅到爸爸妈妈要打架前的火药味,邵小鱼就会浑身发抖,那个时候她就想:要是二伯伯是爸爸就好了。只是邵小鱼不会知道,二伯伯每年一次一定能来的这次机会,是用比爸爸还要重的拳头换来的。有一天,二伯伯一家在石榴树下吃晚饭,二伯伯看着满树子沉甸甸的石榴,念叨道:要给我家小鱼带些石榴了。二伯娘一听,习惯性地踢了小儿子军生一脚(小儿子军生挨她最近),嘴里骂道:你个卵崽,吃家饭拉野屎,养不惯家的货……军生莫名挨了一脚还加上铺天盖地的骂,哇地一声哭得痛彻心肺死去活来,二伯娘也没料到会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一下子也有点怔住,这时,只见二伯伯手中的碗飞向二伯娘的脸,在额头那个位置发出一声闷响。二伯伯跨过小方桌,直扑向二伯娘的同时带翻了桌上的碗碟,二伯伯揪住二伯娘就是一阵痛打,小军生的哭声又提高了八度,明显带了惊吓的成分。当邻居们闻声赶来拉架时,个个都骇住了,二伯娘满脸是血,披头散发,女鬼一般。

二伯伯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天还蒙蒙亮,他用一支长长的竿子把那些他认为最甜的石榴一个个弄下来,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躺在床上可能一两天都起不来床的二伯娘,在他心里,这样的婆娘就是欠揍,而且他第一次带了超过十元的钱在身上。

早秋的田野上方,漂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雾,露水清凉,湿了二伯伯的鞋帮和裤脚。二伯伯肩上扛着一袋石榴,心里满是暖暖的爱意,向着邵小鱼的方向奔去。

邵师傅最近有些烦躁。说起来开车的人最忌讳心绪不稳,他懂这个理,但是人懂这个理不等于“烦躁”也懂这个理,它要是缠上人,就像感冒时流的清鼻涕,随时甩随时有,越甩越有。这段时间,运输任务多,邵师傅消解烦躁的方式就是把车停靠在随便什么地方的公路边,安静点就行,抽上一两支“银燕”或者“清定桥”,在烟雾缭绕中平复心境,再开车上路。

邵师傅的烦躁大多和老婆打架有关。两人打架经常是在半夜——白天大家忙着上班,晚上的前半截酝酿战争,后半夜便是战争爆发,第二天一早,你还得人模狗样地出现在单位上,见着同事熟人不想笑也得笑着打招呼,真是累人啊!这段时间,邵师傅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和老婆莫亚琴有关。老婆莫亚琴虽没有闭月羞花之貌,但是那对酒窝让老婆的脸很生动耐看,这不就有苍蝇嗅着味道来了。邵师傅心里恼火得很,老婆不是垃圾应该还算得上一朵淡雅的花,但是他可没有那种心胸把对方比作蝴蝶蜜蜂什么的,她配?那个男人是放射科的医生,姓蔡,人称蔡胖子,形体比较宽大,一双水泡眼好像把眼角都拉吊下来了,面皮白净,随时梳个偏分发型,油亮油亮的,一丝不乱。从外形来看,他真是差邵师傅许多,邵师傅放在今天就是刘德华那种类型的帅,当然邵师傅那时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但是女人的心思你是很难搞清楚的,老婆和那个蔡胖子一起走在下班路上有说有笑被邵师傅碰到过两次,心里正有点嘀咕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开玩笑了,明里暗里都有那种意思传达出来了。其实邵师傅的家就是老婆单位的职工房,老婆从科室走到家也就不过几分钟的事情,而且下班时间都是相对固定的一个段儿,走在回家路上遇着单位里的人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密度大啊。邵师傅没读过书,不懂密度是什么,老婆莫亚琴读的是卫校,虽说文凭不甚高,但和没有读过一天书的邵师傅站在一起,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而且好几次吵架,邵师傅都强烈感受到了老婆在文化知识方面对他的鄙夷和不屑,骂他是大老粗。那水泡眼虽然貌相不甚宜人,但是他是医学院毕业的,科班出身哪。邵师傅一想到这里就气短胸闷。更可气的是老婆在这件事上根本就没有表现出半点理亏的样子,面对邵师傅的追问,她就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心头有事心头惊,心头无事冷冰冰”,然后拒绝说话。邵师傅最怕老婆这样,他宁愿老婆哭骂撒泼呼天抢地,这样不腥不臭甩一句话就冷你在半边,搞得你一腔怒火无处燃烧,只能在自己心里烧得噼啪作响,硬是要把人活活逼疯。

邵师傅把蔡胖子称作“杀猪的”,是因为有一两次出门忘记带钥匙,去科室找老婆拿钥匙时经过放射科,看到蔡胖子身上挂着一大块猪肝红的橡皮兜子,活脱脱就像一杀猪的,邵师傅还跟蔡胖子打招呼开几句玩笑,他压根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想把这“杀猪的”像猪一样给杀了。不仅如此,邵师傅还见不得水泡眼的玩意,家里玻璃鱼缸里喂养的几条金鱼,有两条“水泡眼”的,都被邵师傅边骂边捏死了,害得邵小鱼哭了一整天。邵师傅有时也打心里瞧不起自己,恨归恨吧,拿这些猪啊鱼的泄愤,太小家子气了。有一次邵师傅对老婆吼道:等我抓到你们的把柄再收拾你们,我就不信一个杀猪的还翻天了不成!老婆愣了一下,显然对邵师傅嘴里吐出的这个“杀猪的”还有点陌生,结果又突然间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出声来,邵师傅也一愣,然后大概觉得自己的比喻真够形象生动,也笑起来。结果两人笑作一团,邵师傅乘机抱起老婆,一把丢在了床上。

其实,邵师傅觉得老婆还是很不错的,自己一直叫嚣着找到把柄如何这门那门,这不一直都没有找到什么嘛。老婆有点好吃的都要留着他回家来一起吃,有一次等到晚上八点半都没让娃儿些动一筷子,邵小鱼都睡着了,叫醒来吃饭的时候都还边吃边打瞌睡。邵师傅心里歉疚,叫老婆以后留菜就行了,不要等他,老婆低声说了句:就那么点好吃的,不好留。

老婆很节俭,自己穿的衣服都有好些年头了,给娃儿些织毛衣剩下的毛线头,就给自己织了件花花绿绿的拼接毛衣,邵师傅看不过,掏钱给她买了件暗红色的毛线衣,她问了价格一直怪邵师傅乱花钱,但是邵师傅发现她是很喜欢这件毛衣的,平时里舍不得穿,遇上访亲见客时才穿。那次她单位搞新年联欢晚会,老婆穿着这件红毛衣配上一条白纱巾站在科室的合唱队伍里,是最漂亮最显眼的。老婆回家后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全然不顾室外北风料峭、冰天雪地,红扑扑的脸上那双眼睛顾盼流转,让邵师傅仿佛看到了少女时代的莫亚琴,那时候邵师傅就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给老婆孩子像样的生活,自己苦点累些都值得。

手指上的烟烫醒了沉思中的邵师傅,邵师傅将烟头狠狠地丢出去,就像要丢掉心中纷乱的思绪,他决定无论如何,今天收车回家前,一定要想法弄点肉回去,开车在外的人,只要舍得点钱,在哪个村或某个寨整点肉回去不是很困难。凭肉票供应的那点量,哪够一家子人吃?大女儿邵小平内向文静,有一晚说梦话都是想吃肉。邵师傅打定了主意,想象着一家人围坐铁炉子旁舒舒服服地吃一顿肉,心便敞亮起来,开起车来又浑身是劲了。

最近一段时间,邵小平越来越反感莫亚琴,也就是她邵小平的妈。

邵小平平时叫出声的是“妈”,没出声在心里嘀咕的是“莫亚琴”。她曾在心里挣扎斗争好久,都难以摆脱这种反感,所以有时会觉得自己不孝,有时又觉得怪她莫亚琴可恶……这种时候,只有书,才能够让她逐渐安静下来,可是,就是书,她莫亚琴都要把它撕掉。

邵小平在小声啜泣,旁边站着余怒未消的莫亚琴和那本被扔在地上、撕烂的《万山红遍》。夜晚,莫亚琴的骂声格外尖利刺耳,邵小平感到羞辱万分,她觉得整个院坝里的人明天都会对她指指点点,那是比莫亚琴的斥骂更具杀伤力的东西。邵小平是院坝里好多孩子的榜样啊,几乎每个家庭的父亲或母亲当然更多的是母亲,都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夸赞过她,让自己的孩子多向她学习;莫亚琴对大女儿邵小平的期待也不言而喻,邵小平就是她的骄傲。平日里有那么几个在工作中对她莫亚琴有些刁难的同事,不就是仗着自己有点职务,见不得她莫亚琴业务精、病人口碑好,硬要给她穿穿小鞋吗?莫亚琴心里气不过的时候,只要想想那些人的孩子,再想想自己邵小平,心里的气慢慢就顺了。

就在前两天,邵小平的班主任来家访,告诉她邵小平最近一段时间的异常表现:上课会打瞌睡,成绩有所下滑。莫亚琴忧心万分,开始观察邵小平回家后的表现,本来一切都还正常,问题出在一天晚上12点过,那时莫亚琴起夜,发现三个孩子睡的那间房间的天花板有微弱的光映着,蹑手蹑脚走过去,正碰见邵小平打着手电筒在被子里看书,莫亚琴一把抢过书……

邵小平宁愿莫亚琴狠狠地抽打自己,也不愿意看着她撕烂那本书,那本书是她向同学借的,为了看到这本书,她排了21天的队才轮到,而且她必须两天看完,因为后面还有同学等着。书被莫亚琴夺去的那一刻,邵小平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下来了,她痛恨自己的麻痹。之前,看了三本书都没有被发现,今天怎么就……当蓬头散发的莫亚琴拿着那本书立马要撕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妈,我求求你,你打我咋个打都行,求你不要撕,书不是我的……”邵小平的哀求被莫亚琴的愤怒完全覆盖,莫亚琴在气急败坏中要撕裂这本厚书是需要一定的力气的,这让她的脸看上去有些扭曲也有些狰狞。邵小平在书被撕开的那一瞬,对莫亚琴,只剩下一种情感——恨!

邵小平第二天早上红肿着眼睛背着书包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初夏的早晨,空气中还满是清凉的气息。邵小平一夜未眠,早早出门是为了不遇见院坝里的任何一个熟人,无论男女老少。邵小平的书包里就安放着那本受伤的书,她不知道接下来如何面对书的主人,如何面对后面排着队还等待着这本书的同学,她的心里绝望地回旋着一句话:听天由命吧!

高一(2)班的教室里,黄桂霞面对邵小平呈上的那本书,呆了十多秒钟,轻轻吐出一句:“请你在两天之内,还我一本一模一样的书。”黄桂霞的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轻柔,但是邵小平还是听出了这声音里的力度。黄桂霞甚至没有问问邵小平原因,就和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邵小平把那本书的封底翻过来,看到右下角有几个印得很细小的字——定价:5.45。

邵小平的兜里有八毛五分钱,距离五块四毛五还有一段距离。邵小平回到家后,硬邦邦向莫亚琴甩出一句话:“给我四块六角钱赔人家的书!”莫亚琴的火噼噼啪啪再次点燃,看着个头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邵小平,她从齿缝间迸出一句:“你搞清楚点,老子没得钱供你看闲书!”

中午饭,邵小平不吃,莫亚琴没有放在心上;晚饭,邵小平还是不吃,莫亚琴心里有点慌,支使邵小鱼喊了几次,邵小平就只是埋头做作业。莫亚琴拿着一个鸡毛掸:“你到底吃不吃?”邵小平抬头看她一眼,依然埋头做题。莫亚琴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举动。邵小平的那一眼让她慌了神,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里面满是厌恶、不屑。莫亚琴心神崩溃,鸡毛掸狠狠地抽在邵小平的肩上、手臂上、背上……

邵小平咬紧嘴唇,面色苍白,任由莫亚琴发疯似地抽打自己,当她的眼神与在墙角瑟瑟发抖的邵小鱼相对时,她裂了一下嘴,想送给邵小鱼一个微笑。邵小鱼觉得那天看到的姐姐,很像敌人铡刀前的刘胡兰。莫亚琴是突然停下来的,停下来的同时她发出压抑的哭声,邵小平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硬硬地说道:“我不吃饭省下的钱,你总该给我吧。”

邵师傅两天后跑长途回到家,在邵小鱼断续的描述中脸色一点点阴暗下来。他牵着邵小鱼走到中学门口,等着放学。走出校门的邵小平低垂着头,单薄的身子被喧腾的人潮裹挟,似乎随时会被揉皱。邵师傅心口一紧,叫了声:“小平!”邵小平抬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爸爸和小鱼, “哎”了一声,眼泪就下来了。

邵师傅带着俩女儿去了一趟新华书店,邵小平终于拿到那本一模一样的《万山红遍》,而且她和小鱼每人还额外地挑选了一本自己喜欢的书。邵师傅回到家,立马拴上围腰,开始做饭弄菜。邵小平吃饭的时候不声不响,但是邵师傅看到邵小平因吃得急额头上渗出的那一层细密汗珠时,心里才松了口气。

邵师傅和莫亚琴夜里压低声音的争吵还是被邵小平捕捉到了一些。两人争着争着,又差点打起来。那一刻的邵小平突然希望发生一件事:打架。她有点恶毒地想象莫亚琴被拳头砸下时带给她的快意,她甚至想象她会在惊天动地的打闹声中安然睡去,因为在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莫亚琴,欠揍!

但是那晚,邵师傅和莫亚琴没有打起来,用邵师傅的话说:老子想让娃儿些睡个好觉。

从此,高一学生邵小平在心里和莫亚琴誓不两立。

邵小平见不得莫亚琴的抠门。人家赵四妹的妈妈就是医院洗衣房的一个零时工,都舍得给娃儿些订《少年文艺》,她莫亚琴在这些方面舍得花一个子吗?邵小平碰到过莫亚琴躲在家里数钱,那几沓十元一张的纸币,被邵小平估算出数字的那一刻,把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她实在想不到,这个尽显穷相的家会有上千元的人民币撑着,可是她莫亚琴居然连四块六角钱都不给她,宁可让她在同学面前自尊丧尽。

邵小平还看不惯莫亚琴打弟弟邵兴。邵兴不就是贪玩点,院坝里哪家男娃娃不贪玩?平时没见她管过邵兴的学习,但是只要考试成绩不好,逮着就是一顿打,邵兴在家是被打得最多的。邵小平曾想联合邵兴孤立莫亚琴,但是邵兴忘性大、定力差,莫亚琴的一颗水果糖、一点好脸色,立马就会让邵兴奴性十足,邵小平徒剩恨铁不成钢的失落。

邵小平心里的莫亚琴,罪行实在太多,简直就是罄竹难书、擢发难数。

于是,邵小平对莫亚琴的疏离就像六月渐热的空气,不明显,但是确确实实存在。

邵兴一身臭汗回到家,妈妈叫他去食堂端饭,邵兴遵命,一溜烟就不见了影。

邵兴排行老二,院坝里的老老少少都叫他邵老二。按说得这么个独崽,父母应该很是爱宠,只是邵兴太调皮捣蛋,大祸不犯、小祸不断,在家里挨打倒真是最多的。和很多男孩子一样,邵兴最烦的事是读书,最爱的事是玩,他发明了许多种玩法,这使得他在院坝里的伙伴中极有号召力。那时的孩子,呆在家里绝不叫玩,因为家里根本没有什么玩的,在院子里可以滚铁环、抽陀螺,夜幕降临,还可以躲猫猫、看看露天电影。正值暑假,邵兴白天就跑到一公里外的小西门河里游泳,邵兴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他只知道自己打小就在这河里闹腾,捞小鱼小虾啦、搬螃蟹啦、打水仗啦,好像一钻进水里,四肢就自由舒展开来,可以在水里随心所欲浮浮沉沉,根本不用学。只不过最近的邵兴,突然对顺口溜来了兴趣,成天琢磨着编顺口溜。毕竟嘛,自己已经是名初二的学生,即便是玩,也要有点文化的意思在里面,才显出档次啊。邵兴的第一个顺口溜已经在院坝里甚至在学校里流传开来,它主要用于对他人进行口头攻击,想攻击谁,只需替换人称就是,可操作性十分强。邵兴用它来攻击的第一个对象是院坝里的王三三,因为王三三居然想篡夺他邵兴的“领导”地位,用他爸爸从省城带回来的饼干以一人一块的形式进行贿赂。邵兴吃过晚饭徜徉在有些空旷的院坝里,内心不免失落。突然,邵兴伸长脖颈,千回百转的声调在黄昏的光晕中散播开来:

王三三家公公——节约粮食吃葱葱

王三三家姥姥——节约粮食吃草草

王三三家妈妈——……

真是不幸酿篇章,虽说这顺口溜仅仅是押韵,内容缺乏逻辑,但却有极强的破坏力和感染力。好多正在品味饼干的伙伴竖起耳朵听着,眼神活泛起来,这太好玩了!他们风卷落叶般消失于王三三的视野,然后瞬间出现在邵兴面前,全然不顾自己对饼干的无耻背叛。不多久,整个院坝被这顺口溜的声音塞满,王三三面对人多声大的气势,像一个漏气的气球瘪在角落里。

邵兴被王三三的母亲告了状,王三三的母亲用到了“流氓”、“烂崽”这些个词汇,妈妈气急败坏,打邵兴的时候下了狠劲,王三三的母亲听到邵兴杀猪般的嚎叫,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当然,这一切并不能泯灭邵兴对编顺口溜的兴趣,当他听到自己原创的顺口溜以星星之火的燎原之势迅速流行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中时,那种成就感岂是一顿打可以泯灭的?对一个在课堂上从未被老师待见过的学生而言,十四岁的少年邵兴,内心里太享受这种感觉了,他凭借着钢铁般的意志,更加投入到顺口溜的编创中,这使得语文成绩一向很差的他,上语文课时也认真了许多。语文老师不明究里,一个劲称赞邵兴“浪子回头金不换”,邵兴却在心里嗤笑老师用词不当。

邵兴最得意的一个顺口溜和“屁”有关:

屁屁屁,坛酸气,

在肚子里转来转去,

一不小心,就要放出去。

打屁的人,洋洋得意;

闻屁的人,提出抗议。

打屁打屁,引来争议:

打屁打得响,当校长;

打屁打得臭,当教授;

打屁打不响又打不臭,

说明他的思想很落后。

顺口溜的取材很登不得大雅之堂,这样的顺口溜连野史都无一席之地,至多只是口口相传,而口口相传的东西是最禁不住岁月流走的,它们会在口传中渐渐变形直至消失。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邵兴的这段顺口溜。

这段顺口溜的影响之深远连邵兴本人都不一定了解。若干年后,邵兴成了一名下岗工人,在家里洗着碗看着老婆的脸色、听着老婆的数落时,他一定不会知道他的这段顺口溜成了许多回乡小憩之人酒桌上的共同唱词。很多人会一边敲着碗,一边有节奏地诵读起这段顺口溜,之后,或捧腹大笑或唏嘘感慨:你是本地人吗?那你把那段顺口溜说一遍。少年邵兴的一段顺口溜,成为这座县城多年后和岁月有关的一个共同记忆。

邵兴已经来到职工食堂的蒸汽柜前。医院有一个锅炉,为病房提供热水供应,烧锅炉产生的热蒸汽也没有闲着,被利用来给职工蒸饭,所以说这个蒸汽柜是帮助大人们解决了很实际的问题的。当然,万事都有缺憾,比如说有些讲究点的人家,弄只鸡在锑盆里,撒上姜丝抹上盐,往里面一放,等着下班就有现成的蒸鸡吃,原本是件相当美好的事情,可是,往往到端饭的时间端出来一看,鸡总是少胳膊少腿的,让人恼火不已。后来,就没有人家蒸肉了,至多蒸点红薯之类的。说句实话,邵兴是很清白的,他从来没有偷过肉吃,哪怕闻着很香很诱人;红薯嘛,只拿过一次,而且挑了个特别小的,偷偷塞在衣服兜里,把贴着腰的那块肉都烫红了,为快速消灭罪证,他吃得很快,好像没感觉到什么味道就完了。打那以后,邵兴就不想干这种事了,没尝到什么甜头,只有担惊受怕,何苦呢?

邵兴两手端着一盆饭,熟练地用嘴叼住一本旧书放在圆桌上,才把饭盆子座在书上。妈妈说过,盆底烫,会坏了圆桌的漆,邵兴就长了记性。他问了一声:“妈,还有好久吃饭?”“快了,你不要出去疯了。”妈妈在灶台边忙碌着,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

邵兴百无聊赖,蹲在门口玩自己的口水吐泡泡:舌头一卷,嘴巴一撮,吐出一个口水泡泡,吐到第五个泡的时候,眼尖的他看到姑爹老汪正背着手朝自家方向走来,邵兴立马回头朝屋里喊了声:“妈,姑爹来了!”

老汪和莫亚琴的母亲有转弯抹角的一点亲戚关系,落到孩子们口里便是“姑爹”。邵兴记忆里,姑爹每个星期都要来自己家一两次,邵兴是比较乐意老汪来的,待客之道,起码那顿饭要加个把荤菜嘛,所以,邵兴通报老汪到来的声音很是高亢。

老汪进屋前,摸了把邵兴的头;进屋后,喊了声:“亚琴,还在忙啊?”邵兴听见妈妈在厨房应了一声,赶紧跑到厨房,想看妈妈加个什么菜。妈妈却小声地对他说:“你再出去玩一下,吃饭还得等等。”邵兴一下子有点懵,刚才明明不让自己出去疯,现在又让自己出去玩,那就再玩玩吧。

邵兴从厨房往外跑的时候,不小心碰撞了圆桌,突然感觉圆桌有点空,只有那本旧书,无所托寄地闲在那里。

邵兴不知道在院坝里又玩了多久,反正玩起来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的。

邵兴看到姑爹老汪背着手离开院坝时,天色还亮着,虽然月亮已经在天边。邵兴远远地喊道:“姑爹,你不吃了饭再走?”姑爹老汪气鼓鼓地甩过来一句:“不吃了,你家那饭,命长的等得,命短的等不起!”

邵兴这时才发现肚子很饿,他一溜烟跑回家,却发现圆桌上已是饭菜齐备。妈妈赶紧说:“快吃饭,好晚了!”“姑爹咋不吃饭就走了?”邵兴还惦记这事,因为他有些失望,妈妈没加什么好吃的菜。

邵兴是不会知道当他通报姑爹老汪到来的消息时,莫亚琴的心里是烦躁的:这个老汪,总是早不来晚不来,一到吃饭时间就来了,今天怕是要整治一下他,要不这样子下去,哪个伺候得起?莫亚琴先把饭盆子藏起,然后选择了家务中最费时的劳动——煮甑子饭。木甑子好久没用了,得先把甑子洗干净;淘米下锅,米煮到半生半熟的时候,过滤(这其间,莫亚琴还问老汪喝不喝点米汤);然后洗干净锅,放入清水,把甑子座在锅上,等甑子里面来蒸汽了,才把滤干的米饭倒入甑子里蒸……

姑爹老汪在甑子饭的第四个程序后败下阵来,他忍受不了莫亚琴慢条斯理的动作,更受不了因饿引起的胃痉挛导致的疼痛。占小便宜付出的代价刺痛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他看出了莫亚琴的厌弃,更痛恨自己咋个就生了那么多娃儿,逼得自己到处蹭饭。

邵兴看着桌子上的菜,有些泄气;灶台上座在锅里的甑子,却欢快地从盖子四周喷着饱满的白汽。

邵小平在1982年考上大学,虽说只是本省的农学院,但已经让莫亚琴很满足。那一年,全县考上本科的大学生不足十人,邵小平位列其一,这是另一种荣耀。

四年大学生活快结束之前,邵小平瞒着父母,私自将分配回本地的名额与同班另一名同学调换,去了离家较远的另一个县城工作。当邵师傅开着车和莫亚琴来到农学院的女生宿舍时,邵小平的床上什么都没有,她已经提前一天离开了学校,莫亚琴当场泣不成声。

邵小平的女儿出嫁那天,邵小平喝醉了,摇着邵小鱼的双肩又是哭又是笑的:“小鱼啊,我年轻时不懂事,就是不想再回到老家,不想和老妈天天见面。我傻啊,自己当了妈,才晓得当妈的不容易,我们几姊妹一定要对老爸老妈好啊……”

邵兴初中毕业,正碰上当地化肥厂招工,邵兴因为会开车,被招进厂里的运输部。

邵小鱼高中毕业,没有延续姐姐邵小平的运气,只考起本州的一所大专学校。邵小鱼为此痛哭了一场,她倒没有邵小平那么些深藏的心思,她只是向往远方,因为十多年来她几乎没有出过远门,跟爸爸跑车跑得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她单纯地想通过考上大学,到更远的地方看看,结果却考了个最近的、离家只有两个小时路程的学校。

工作几年后,邵小鱼却因了一场机缘,调到了外省工作,天天活在远方里。

老汪去世的消息是邵兴告诉邵小鱼的,那时邵小鱼已经身为人母,有了个三岁大的儿子。邵兴临挂电话时说了句:“埋人的时候老妈哭得最凶。”

邵小鱼读初中的时候,爸爸和二伯伯曾经为给爷爷立碑的事情,在爷爷坟前大打出手,自那以后,二伯伯就很少来三弟邵师傅家了。后来,邵小鱼不止一次听到父母提及二伯伯。二伯伯和一个外地来开小饭馆的女人好上后,就和二伯娘离婚了,房子、田亩和家门前的那一圈石榴树全部留给了二伯娘和四个儿子。他搬出去和那女人住在一起,不多久,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女儿。

二伯伯病重的时候,邵师傅打过电话给邵小鱼,大概意思是说考虑到邵小鱼隔得远、工作忙,二伯伯生病她可以不管,但是如果二伯伯走了,邵小鱼一定要赶回家一趟,邵师傅的理由是:他是你二伯伯啊!

邵小鱼接电话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她正忙着赶晋升职称的材料,她在心里嫌父亲作精作怪的。二伯伯这个人在她的印象里已经淡到模样都模糊了,更何况人还活着的时候可以不去看望,为什么人死了反倒一定要去呢?邵小鱼嘴里敷衍着:“好的好的,到时候再说吧。”父亲才勉强挂了电话。

邵师傅那个电话后不到一个月,二伯伯就真的走了。邵小鱼是在二伯伯走后一个多星期后才知道的,消息还是母亲告诉她的。邵小鱼很奇怪父亲为什么不通知她,尽管她在心里明白,即便通知了她,她也不会去。母亲说:“你爸爸想打电话通知你的,我没准他打,你们那么忙。”年纪大一些后,邵师傅有点惧内,这在这个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所以邵小鱼完全能够想象父亲想给自己打电话,又如何被母亲几大句顶过去的窘迫样。

那天夜里,很长时间以来被忙碌生活搞得连梦都没时间做的邵小鱼,意外地做了一个梦,梦境潮湿而清晰。梦中,二伯伯站在清晨薄雾笼罩的田埂上,手里拿着一个又红又大的石榴;邵小鱼站在对面的田埂上,伸出手,却总是够不着那个红石榴,邵小鱼急得一声接着一声地喊着“二伯伯”,二伯伯却始终不说话。邵小鱼哭了,哭得很伤心,眼泪掉下来,滴落在手心,竟是一颗一颗的石榴……

邵小鱼是从梦中哭醒的,摸摸脸上,确实有冰凉的泪滴,她不太清楚自己在梦中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擦干泪滴后的邵小鱼,仍然有些恍惚,她不知道梦中的她和梦醒的她,哪个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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