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
2015-02-26
……是传说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黑森林,往前的每一步都意味着冒险,可好奇心让我们走出了至少十步。
我们迷路了。四处都是高大的树,而黑森林的路则由石头和草、会飞的落叶,低垂的树枝和风一起构成,由种种神秘构成,于是,我们这些像模像样的探险者,迷路了。
蘑菇
雨下起来了。纷纷下落的雨点落到半空突然地停了下来,它们在阳光里旋转一下,把光粘在自己的身上然后落到地上。因此,停顿之后再落下的雨点光彩夺目,就像一团团小小的火焰落下来摔碎一样。
我们打起了伞。来黑森林探险,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伞和其他的东西。雨下起来,伞有了用处,让我们为自己的准备感到高兴。
“啊,闪亮的雨点!美的化身,美的破碎……”
这是夏尔的声音。毫无疑问,就是我们的诗人夏尔,他正抬着头,朝着凝在半空的雨点看。他还在抒情:“你就化成箭吧,射向我,也射向我的心上人……”
奇怪的事就在那时发生了。我看见从擎出的雨伞开始,夏尔正在变成蘑菇,他的雨伞先没有了,变成了蘑菇圆圆的顶部,而他的脸和脖子也跟着没了,成为了蘑菇的柄。安娜和赫斯也正在变成蘑菇,从他们的眼神和我的感觉来看,我也和他们一样。我们变成了蘑菇。
“这是怎么回事?”安娜有些紧张,她现在是一个红色带白斑点的花蘑菇,“我走不动了。”
“你没看到我们都变成了蘑菇了吗?”我说。我想朝安娜的身边靠一靠,给她一些安慰,可我并没有挪动。成为蘑菇之后,我的腿和脚就没了。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就像,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们会在黑森林里变成蘑菇。
雨一点点地下。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时间显得相当漫长。安娜不再问我们怎么办了,看来,她已经接受了我们是一些蘑菇的事实。“可是,我们总得说些什么吧,要不然,我会被吓死的。”
于是,我们七嘴八舌,我们说这奇怪的雨点,雨点的构成主要是水而不是光,它的分子式是H2O。我们说光的速度,说总是哪一只耳朵先听到雷声,左脑和右脑的分工,前几年的战争和我们的工作。我们说昨天都吃过什么,不知是谁真的不知是谁,他突然地提到,蘑菇很好吃。七嘴八舌马上停了下来。
“鸡肉三百克,蘑菇五十克,盐四克,洋葱二十克……细火炖二十五分钟……”
“蘑菇一百克,油菜一百五十克……”
安娜的声音越来越颤抖,虽然我们都变成了蘑菇,但我还是看得出来,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你们说点别的,快点说的别的,让我停下来,我受不了了。”
我说。在所有的蘑菇中间我与安娜离得最近,我能听见她作为蘑菇的心跳和呼吸。我说从前有一个男爵,他一生都生活在树上。当然很小的时候他和我们一样是生活在地上的(安娜小声地说不一样现在我们是蘑菇),事情的起因是他们一家人的一次聚餐,男爵的姐姐为他们准备了一桌的蜗牛……
“蜗牛和蘑菇可以一起做,蜗牛肉七十克……”赫斯说还是我的吧,从前月亮和地球距离很近很近,人们拿一根竹竿就可以钩住月亮,然后到月亮上去捞月乳。
“月乳?是一种怎样的奶酪?蘑菇倒入热水之中,七分熟的时候捞出。奶酪二十克,沙拉十一克……算了,别说了。”从安娜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她的神情极为黯然。蘑菇是一个巨大的阴影,她被罩在阴影的里面。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一边看着闪亮的雨点一边看着安娜,她肯定需要安慰。我悄悄地向她身边挪动了一点儿,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我们会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说。我并没有把它真正地说出来。
一只蝴蝶在雨中穿了过去。“哎,蝴蝶。”赫斯冲着它喊,它回了回头,看了几眼我们这些蘑菇,然后飞走了。蘑菇引不起它的兴趣,即使我们喊叫,即使像安娜这样的花蘑菇也不行。
雨点仍然在空中停下,让身体全被各种的光笼罩之后再落到地上,落到蘑菇和树叶的身上。
我看见一片被雨点湿透的树叶正在慢慢地变成蝴蝶,原来,那只蝴蝶是树叶变的,所以它暂时还得是个哑巴——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安娜她们,这使安娜暂时从蘑菇的阴影里摆脱了出来——“我也看到了!”她说,“你们看,那边来了一个人!”
是的,那边来了一个人,他骑在一匹很瘦的马上。
“喂,你好。”
“请你帮帮我们吧,我们是人,只是被施了魔法!”
“喂,你听到了吗?”
可是,那个骑在马上的人没有听见我们的呼喊,尽管他的马走到了我们面前。在黑森林里,地上有一些蘑菇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他没有仔细地看我们也是正常的。可他的马却碰到了赫斯,赫斯的脸被划破了,腿被划破了,他尖叫着大声呼喊着,可那个人和他的马根本无动于衷。因为是蘑菇,我们都无法躲避,好在,那个骑马的人很快就过去了,雨点在后面追了他一段路程,然后又返了回来。
“你这个聋子!这个瞎子!”安娜冲着他的背影。
“我们变成蘑菇之后,使用的可能是蘑菇的语言。”夏尔说:“他是听不见蘑菇的话的。”
“为什么我们变成了蘑菇,而他却还是人呢?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
“也许是因为,我们打了伞,而那个没有打伞。也许那个人是骑在了马上,他与地面的距离使他免除了魔法。”
“也许,他就是黑森林的主人,是他实施了魔法。”
当然,因为他没有和我们说话,他究竟是谁我们无从知道,只能猜测。况且,他早就走远了。相对他的话题,我们更应当关心受伤的赫斯。
“你感觉怎么样?痛不痛呢?”安娜像一个姐姐,一个母亲,而在此之前,她一直像一个任性的撒娇的孩子。
赫斯说已经不痛了,他没事。他自己说他一点事都没有。因为蘑菇的性质他也没有流血。为了缓和我们的紧张,赫斯与我们开了个玩笑,他说多亏那个骑马的人对蘑菇没有兴趣,要是来的是一个采蘑菇的人,那我们就惨了。
“我们会被装进篮子里……然后倒进油锅里……太可怕了!”安娜又开始她的颤抖,蘑菇的阴影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头上。这阴影也在笼罩我们。
可是除了等待之外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我们现在只能做一只蘑菇所能做的事。那只摆晃的、狰狞的竹篮最终会来,可能很快就会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停止了,我们都没有注意到。雨停了,可空气中还是浮着一些亮亮的水汽,它们被吹散了,然后又聚拢到一起。有一些落叶慢慢地飘起来,这是变成了蝴蝶的那部分,还有一些树叶只变到了一半儿或者一半儿也没到,于是又重新恢复到叶子中去,重新变回树叶儿。它在变回树叶的过程中显得痛苦。
“像一片树叶这样变来变去多好,”安娜叹了口气,“可我们变成的是蘑菇而不是树叶。”
她的话让我心疼。那种心疼的感觉很快传播到我的手上。当然那时我是蘑菇,并没有手,但我知道手在什么位置。
“要是一片树叶,”我说,“要是一片树叶变到一半儿又变回去,怕也没什么好的。”我说,“还不如蘑菇呢,至少,我们大家都在。”
“大家都在。可是我不行了,可是我要不在了。”赫斯当然有理由比安娜更为消极,他的身体被马踏过了,因为是蘑菇的缘故,他不知道自己所受的伤到底多重。“我在发烧。我的骨头被踩碎了。”
——“不会有事的。你刚才不是说没事吗?不会有事的,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大家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这样的事儿在童话书里见多了,你们想想,哪一个变成青蛙变成天鹅的人不最终被变了回来?”
其实,说这句话的人也不放心,他对自己的话缺乏信任。这没有什么效果。或者说,效果恰恰相反,安娜偷偷地哭了起来,她哭出了声来:“可我们不在童话里啊。”
夏尔制止了我们,制止了悲伤和阴影的扩大:“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是我刚刚写的。我把它记在了我的心上。”
下面就是夏尔的诗。
我是雨中的蘑菇,我有一颗潮湿的心。
它的里面全是水分,从我的眼睛里涌出来……
(这时,一只灰色的兔子从树叶的中间窜了出来,然后消失在另一些树叶之中。)
我所爱的人,即使我是一株蘑菇,
一想到你,我的心还会跳得像一只兔子——
是你的不安带给了我,让我,也这样不安……
(安娜说,在最后的时候,在被人当蘑菇采走的时候,要是有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那样自己的悲伤也会得到减轻……)
啊,所爱的人,在我最后的时刻,
只要你看我一眼,我的痛苦就会减轻……
剩给我的时间的确不多了。这我知道。于是我向安娜的身边靠了,我有话要说,那些话一直在我的心里,它们都快成为石头了。我要赶在成为石头之前,成为沸水和油锅中的蘑菇之前,死去之前把那些话说出来——
我的脚竟然抬起来了,我的身体正朝着安娜的方向倾斜。我碰到了她。她呀了一声,也抬起了手——我们竟然又变回了人,魔法似乎是在瞬间就消失了。最后一个变成人型的是赫斯,他的头发多少还有些潮湿,而有一块不大的疤则留在了他的额头上。
“啊,真好,”安娜舒展了一下,她急急地叫我们:“我们快走吧,我可不想再在这里呆了,太可怕了!”
我们一起朝着前面走去。丢掉了伞。似乎是伞招来了不祥,因为它的缘故我们才变成了蘑菇。我们一直朝前走,可是,所有的路都是一样的,前面的路和后面的路左边的路和右边的路完全一样,我们不知道哪一条是通向黑森林内部的,而哪一条通向外面。
我们只能一味地向前。
我们走着,紧张不安,急忙地走着。我跟在安娜的背后,在经过树枝和飞起的落叶的时候我就扶她一下。现在,我知道我心脏的具体位置了,因为它的里面装着一块很有重量的石头。
仿佛被施了魔法。
忧郁的熊
“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忧郁的熊了,”安娜轻轻地拍了一下它的头,“不过,你会好起来的。”我们面对的是一只浑身都散发着忧郁气息的熊,不仅仅是它的表情。它的眼睛忧郁着,它的鼻子忧郁着,它棕色的毛也忧郁着。它站立的姿势和沉思的姿势也忧郁着。我们不得不面对它的忧郁,因为我们是它母亲请来的客人,在它母亲的眼里,像我们这样依靠两条腿来走路的人,肯定是医生或者魔法师。医生和魔法师,在熊母亲看来也是一样的。
“算了吧,我的病根本无药可救。”那只熊只看了我们一眼,它就沉入到自己的忧郁之中。
“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你放心吧!”安娜又拍了拍它的头。安娜的自信让我们吃惊,同时也感到有些不安。
“你真的能治好它的忧郁么?”在黑森林的晚上,闪烁着磷火和不知名的火的晚上,我们悄悄地问安娜,在进入黑森林之前她的身份可不是医生,也没有好好地学过心理学。我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要是你治不好它的病,它那个野蛮的母亲会将你撕成碎片的。”我说。我的眼前晃过了一枚蓝色的火焰,它突然地熄灭了,拖着一条灰烬的尾巴跑到了旁边,然后又重新燃烧起来。
“可我不这么说,我们就都被撕成碎片了,你没看到她的样子!”安娜说,“明天,你们都得想想办法,要不然,我们谁也甭想活着出去。”安娜又说,“不过,那只熊也真是够可怜的。”
那个被囚禁的夜晚我们谁也没有睡好。一是我们得想办法医治那只忧郁的熊,得想办法逃脱熊母样的囚禁,得想办法离开黑森林,返回我们各自的生活中,这不得不让我们心事重重;二是黑森林里奇异的事太多了,即便是在夜晚。先是赫斯感觉自己燃烧起来了,他听见自己骨头的火焰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他的身上真是满是火焰。我几个人冲过去想扑灭他身上的火焰,然而它自己突然就熄灭了,我们的周围又沉陷到黑暗之中。赫斯没有任何的不适,他什么都没有缺少,包括变成蘑菇时脸上留下的疤痕。就在我们刚刚返回原来的位置躺下,安娜的身体又被燃烧给笼罩了。在燃烧的游戏结束之后,夏尔听见自己的身边传来重重的鼾声,这声音不像我们任何一个人发出的,何况,在刚刚的燃烧游戏中,我们都紧张着,不可能有谁会这么没心没肺地进入梦乡——于是夏尔的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摸去。“干什么?你干什么,不好好睡觉还不让我睡觉,小心我发火。”它真的发出了一团火焰。原来,那是一块很大的石头。“在黑森林里,好像什么都能发光。”
“干脆,我们别睡了,我们想想怎么医治那只熊吧。”
先从根源入手,我们问它,你什么时候感到忧郁的,你为什么会感到忧郁?你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开始忧郁呢?
它说,它从出生的那天就开始忧郁了,这是它母亲告诉它的,它相信这一点。有时候,它觉得自己的忧郁是从五岁那年看星星的时候开始的,然后想到四岁时也有忧郁的时候,三岁时自己的忧郁就存在,它不记得三岁以前的事。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忧郁的这件事就常常让它感到忧郁,而不记得三岁以前的事同样让它忧郁。
为什么忧郁?它也不知道,或者说,是忧郁的理由太多让它没有办法说清楚,忧郁具体是从何而来的。它感觉自己的心脏是用忧郁制成的,眼睛也是,骨骼和满身的毛也是,舌头和爪子也是。它说它不应该叫熊,而应当叫忧郁才对,它所能看到的听到的都带有忧郁的气味,让它无法摆脱。
“你想想快乐的事就好了,多想快乐的事!”安娜说。
“可我想不起来。我想不到自己有多少快乐的时候,一想这个我就开始忧伤。”
“那好吧,”安娜说,“我们给你说一些笑话,讲好玩的故事,你会开心起来的!”
赫斯讲的是中国古老的笑话,我们被他的表情和夸张的讲述逗得前仰后合,可是,那只熊根本无动于衷。夏尔给他朗诵了一首《欢乐颂》,那首诗里面充满了热情、阳光、葡萄和快乐的句子,然而那只熊却依然没有快乐起来的意思,它只是换了一种坐着的姿势。“我向你描述了多么美的美景难道你没有感觉?”夏尔问那只熊,那只熊回答他,“我能感觉得到。可是它们距离我太远了,它们不具体,不真实。你说的葡萄在你说完之后就消失了,我抓不住它,留不住它。我因此感到难过。”轮到我了。我一直是一个笨拙的人,何况在熊的面前,在安娜的面前。“我,我给你讲一个树上的男爵的故事。”我说。我还没有讲的时候汗就下来了,而脸也一定涨得通红——“还是我来讲吧。”安娜给我解围。她大概一直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她讲的不是树上的男爵,而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她讲到那个女孩划亮第二根火柴的时候,那只熊已经是泪水涟涟。“太悲惨了。我的命运和她简直一模一样。”
“你的命运,你的命运和她有什么相似之处?”安娜有些茫然,“你有个很爱你的奶奶是不是?它早就离开你了是不是?”
那只熊抹着眼睛里不断涌出的泪水,它对我们说对不起,然后默默地走开了。
“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安娜兴奋地拍了一下夏尔的肩膀,“它缺少母爱。缺少父爱。总之,是爱的缺少使它变得忧郁的!”她没有拍我的肩膀,这使我也忧郁起来,可他们谁也没有看见。
尽管赫斯表达了不同的意见。可这意见对于处在兴奋中的安娜来说,实在是太轻了。它进入了安娜的耳朵,更不用说进入她的心了。
我们为此付出了代价。
熊母亲静静听完了安娜的表述,它点了点头,然后把那只忧郁的熊叫到自己的身边。它叫安娜将刚刚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是不是母亲不爱你呢,我的儿子?”“不是,不是这个原因,”说着,忧郁的熊眼里又转出了泪水,“您是爱我的,您一直都很爱我。”“那我怎么爱你呢?”忧郁的熊用它那一副忧郁的表情叙述了一些细节。从这些细节来看,我们感觉它的母亲的确是很爱它的,安娜的怀疑没有根据。“现在,你们知道了吧!”
我们为此付出了代价。先是每个人屁股上挨了厚厚的一记熊掌,然后我们被命令推石头上山,推到山顶上将石头推下来,如此往返,直到天黑为止。至于明天是不是还要推石头,则看熊母亲的心情而定。
晚上。我们的骨头在里面散了,我们既将它们提不起来,也不敢提起来,那样会使我们散开的骨头无法再拢到一起。我们长吁短叹,像那只熊一样忧郁。
“你们不会想出办法来的,永远不会。”那块曾在昨天夜里发出火焰来的石头对我们说。
“那你有没有办法?”赫斯趴在地上问。我们这些人,好像只有他还有一丝说话的力气。
“没有。不光是我没有,你问问外面的树,兔子和萤光,它们也没有。”
“是不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那倒不一定。”石头说,“有时,一个病人不知怎么突然就好了,我见到这样的事太多了。这个世界充满了偶然和未知。”
“那么,”安娜也恢复了一点儿说话的力气,“你知道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有办法,能不能找一个懂魔法的人来,将它的忧郁赶走呢?”
那块石头不说话了。它好像在想,过了一会儿,它吐了一口火焰:“我不能说。我就是因为说得太多才被变成石头的。我得记住这个教训。”
鼾声起来了。
安娜对熊母亲说,既然熊儿子不缺少母爱,那就是缺少爱情。“它需要爱情。您得为它找一只母熊。”
安娜的这个建议相当有效,我们不用再推石头了。我们和那只忧郁的熊待在一起,而熊的母亲则出去找熊去了。它要给儿子找一只漂亮的母熊回来。
“但愿它能把一只母熊给带回来。”
那只忧郁的熊看了我们一眼,“没有用的,我知道这没用。”它说,“我厌恶熊,所有的熊,包括我自己。我会同情一只熊,怜惜一只熊,但不会真正的爱它。”
“可是,可是你没有反对你母亲啊。”
“我要是反对它,你们不是还得推石头么?我要是反对它,你们会永远待在这里的,你们没有可能再离开这里了。现在,你们走吧。”它给我们指了一个方向。
“那你的病,其实,这也不是病……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你不要我们帮你治了么?”安娜说。
“我的病。”那只忧郁的熊抬了抬头,“我的病只有死亡能治好它。每天晚上我都出来看星星,它那么浩大,那么寒冷,那么孤单。它像我,只是我的生命会比它们短得多,就是,像一种简单的虫子……”那只熊挥了挥手:“你们快点走吧,等我母亲回来,你们就来不及了。”
在分手的时候,它低下头来吻了一下安娜:“你是一个可爱的人。现在,你会成为我忧郁和悲伤的一部分,我会记住你的。”
路上,安娜一副忧郁的表情,她的鞋子胡乱地踩着地上的树叶,虫子和一种黑蛇的尾巴。
路上,安娜显得心事重重。一只飞到她面前的蝴蝶被她伸出的手打到了地上。那只蝴蝶艰难地变回了树叶。
路上,安娜的脸变红了,眼睛变红了。
我悄悄地跟着。我悄悄地拉了一下她的手,“你怎么啦,”没想到,我轻轻的一拉她就爆发了,我轻轻的一拉,她眼睛里晃动的泪水就涌了出来:“你别碰我。”
我尴尬地站着,其他的人也围了过来,他们也看见了安娜的泪水。“你怎么啦?”
安娜冲着他们笑了笑,在笑容中泪水流入了她的嘴里:“离开那只忧郁的熊,我觉得有点伤心。”
“它把忧郁的一部分给了我了。”
蜘蛛的戏剧
我们又遭遇了一场那样的雨,好在,这次我们已经取得了经验。我们没有了伞,并且在雨刚刚落下的时候就早早地躲到了高大的树和层层的灌木之下。只有很少的雨点落到了我们身上,落在身上的雨点也不构成什么,它只是亮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怕再变成蘑菇,出去淋一下雨应当不错。”
我急忙制止了安娜,“不,你不能去。这样太冒险了。”
“我并不是说真的要去,”安娜突然地尖叫起来:“看!蜘蛛!”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们都看到了蜘蛛。它们大约有十几只。它们正在忙碌地结网,网上被雨点砸出了太多的破洞,为了补上这些破洞它们只得反反复复地忙碌,然而雨点是那么的层出不穷。
“你们好,新人类。”其中的一只蜘蛛停了下来,它冲着我们抬了抬它的前两只手。因为停了下来,它的网就被雨点给彻底地打断了,它落在了一个枯死的树枝上。“我早就注意到你们了,新人类。”
这时一只比它个头更大的蜘蛛冲着它喊:“快去干活儿!偷懒是会让你付出代价的!”那只蜘蛛因为训斥这只蜘蛛也不得不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它的网也被打断了。
“训斥别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最先停下来的蜘蛛声音很小,它似乎只想让我们听见。
“我刚才听见那位女士尖叫了。不用怕。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新人类么?因为我们原先也是人类,可因为我们的智慧和黑森林的魔法,现在我们不是了。”
“快来织网!懒惰对于生活来说从来无益。”大蜘蛛也爬到了枯树枝上,一个雨点打在了它的头上,雨点在它的头上发出了一片摇晃的光,从我的方向看上去,那只硕大的蜘蛛就像一个移动的蜡台,而雨点像是蜡烛的火苗儿。
“欢迎你们,新人类。”它说。它将刚才的那只蜘蛛挤下了枯死的树枝,然后自己穿入了雨中,继续织它的网。
雨点仿佛就是为了撕毁蜘蛛的网而来的。它们能轻易地把网弄出个洞,层出不穷的洞。蜘蛛的忙碌看上去根本无效,它刚刚补过的洞只要一转身雨点就会重新砸出一个来。“它们真傻。 还说是因为什么智慧才变成蜘蛛的,我看,和它们自己说的大约恰恰相反,是因为愚蠢的缘故。”赫斯用只有我们才能听见的声音对我们说。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表示了对他的赞同。
“你们肯定觉得我们这样很傻,”最先和我们搭话的那只蜘蛛踩着一条蛛丝荡了过来。“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样没用。可它是打发漫长的时间的一种方式,练习自己织网能力的一种方式。”
“那你们,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蜘蛛呢?”
“我已经说过了,因为智慧和黑森林的魔法。”它又荡着蛛丝向远处走了。
“可我们为什么变成过蘑菇而不是蜘蛛?”她问我们。安娜看着我们的眼睛:“它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的呢?”
……
晚上,我们被邀请观看它们的戏剧。来到露天的剧场,我们看见有六只硕大的蜘蛛正在忙碌着,它们在两棵树的中间织出了一张很大的网。这张网和平时的网不同,它们是云形的,丝也织得很密,看上去就像剧院里台上的帷幕。这时又有几只蜘蛛加入了进来。它们带来的是一种闪闪发光的虫子,这些虫子被放置在网的四周,很快,它们就被蛛丝包裹了起来。虫子在蛛网中挣扎,它们的挣扎使它们身体上的光越来越亮。所有的蜘蛛都退了下去。帷幕一样的网被虫子的光照亮的时候,有两只蜘蛛趴在了蛛网的中间。“它们什么时候上去的?还是,它们原来就在网上?”安娜悄悄地问我们,她的眼睛朝着蜘蛛的方向。“我不知道,”“我没看清楚。”我们用同样低的声音。戏剧已经开始了。
……你期待什么?你总是等待最后一分钟的。
最后一分钟。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这句话是谁说的?
你干吗不来帮帮我?
有时候,我照样会心血来潮。跟着我浑身就会有异样的感觉。我怎么说好呢?又是宽心又是……又是……寒心。寒心。奇怪。毫无办法。
什么也没有。
给我看。
什么也没有你看什么?
……
“我知道这个剧本,我知道,”夏尔表现出了兴奋,“它们竟然编排了这个人的戏剧!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一出什么戏?我怎么看不明白?”安娜问,看得出,她也被夏尔的兴奋感染了,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流动的光。
“是萨缪尔·贝克特的!是《等待戈多》。”
这时戏剧还在继续上演:
怎么——我希望我们的话并不叫你腻烦——怎么在四个写福音的使徒中只有一个谈到了有个贼得救了呢?四个使徒都在场——
一只蜘蛛是悬在我们的背后,它叫了我们,我们猜测,它应当是最先和我们搭话的那只:“你们知道萨缪尔·贝克特?”它声音里带出了一丝的傲慢。
夏尔听出来了。“要知道,这是我们,也就是说,按照你们的说法,是新人类的戏剧。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哦,”那只蜘蛛收敛了一下它的傲慢,“要知道,在我们变成蜘蛛的时候,他的戏剧还没有得到上演,我们只得到了这个剧本。”
因为这出蜘蛛的戏剧,因为夏尔说出了作者和剧目,我们和那些蜘蛛的关系一下子近了很多,我们受到了它们的重视和优待。那些“充满智慧的蜘蛛”(这是安娜的叫法,而它们自己叫自己旧人类)请我们留下来多住几天,甚至,它们还邀请我们参加它们的戏剧排练,和它们一起演出。
“好的,没有问题!”安娜点了点头。她回过头来看了看夏尔和赫斯,他们也跟着点了点头。轮到我了。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吧……当然,你们要是想留下了我不会有任何的意见。”后面的话并不是我想说的,可是我不能不这样说。
“安娜,我是害怕你有什么危险。我们得早一点走出黑森林。”我还有没有说出的,就是在蜘蛛们和我们亲切起来的时候,安娜和夏尔的关系在我看来也显得密切了。
“既然你也没有意见,那我们就留下来吧。”安娜说,“能登上舞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公主,可是我的梦想啊,我太想演戏了!”
我们留了下来,留在了黑蜘蛛们的中间。安娜和夏尔加入到蜘蛛们的戏剧中,有时,赫斯去给他们当一会儿观众,或者跑跑龙套什么的。我被搁置在一边。是我对戏剧没有太大的兴趣,特别是由夏尔和安娜共同参与的戏剧。我躲在森林里的树脚下,给自己编故事。一根松针我可以想象成一个骑士,一个贵妇人或者是一个小丑。我拿着它在眼前晃来晃去,这时,一只蜘蛛悬在我的面前。我吓了一跳,同时感到有些羞耻。“我什么也没干。”我对它说,“黑森林的所有的东西都那么奇特,包括松针。”
从那天起,这只蜘蛛成为了我个人的朋友,它说它对戏剧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它关心的是物理,它更爱物理。它对我讲解,在黑森林里,雨点的分子构成不是H2O,而是CH2O,里面有碳的成分,因此在下降的时候它们会在空气的磨擦中燃烧,而在燃烧的一瞬间,雨点的重量突然变轻,于是它们才会在空中悬浮一会儿才落下。它说,它现在研究的是黑森林中魔法的形成,它希望能够解开其中的秘密。它给我讲解枯死的树叶变成蝴蝶的过程,这需要一些复杂的运算和大量的公式,于是,它在地上飞快地运动着它的八只脚计算起来。开始我还在看,后来我慢慢地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是傍晚,地上只剩下一大片算式,而那只蜘蛛已不知去向。后来我在一公里以外的一片草地上又见到了它,它还在继续运算。“对了,你要我算什么呢,你给我出了一道什么题?”它抬起头来问我,“这个问题真是复杂。”
我不懂运算。我看不懂它的公式。可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
一天早上,诗人夏尔看着树叶上的露水和包含在露水里的阳光,诗兴大发:
啊,露水!时光的露水!我对你追问!
你的方向是时间的方向,是流动的方向……
他没有看到蹲在另一片树叶上的蜘蛛。或者,他看见了,可这并不影响他的感叹。
“时间是什么?假设你不问我,我是明白的;假如你问我,我就无法回答。这是一个叫圣·阿古斯丁的人的话。”那只蜘蛛打断了夏尔的继续。
“享利·柏格森说,时间是形而上学的关键问题,如果这个问题得到解决,那么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诗人布瓦洛有句关于时间的诗:时间流逝于一切离我远去之际。”
“时间:一个人的一生不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流。”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们的诗人夏尔张大了嘴巴。他的脸上带出了一种挫败的感觉,尴尬的感觉和恼怒的感觉。我感到兴奋。我走过去,拍了拍夏尔的肩膀:“打败它,夏尔。我相信你。”
“普,普罗……普罗提亚……”
“是普罗提诺。他说,时间有三个,这三个都是现在。”蜘蛛一边说着,一边从树叶上慢慢地爬走。它拖着自己肥大的肚子看上去有些吃力。
接下来,可爱的安娜也遭受了挫败。在排练《罗密欧和朱莉叶》时,安娜没能争上朱莉叶这一角色,她是朱莉叶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使女,也就是说,她是一只蜘蛛的使女。出于礼貌和其他的原因,安娜表现出了相当的顺从,这和她的性格形成了对照。后来,在排练S·T·艾略特的《大教堂凶杀案》时,安娜又从合唱队里被挤了出来,原因是,她没能很快地记住那些大段的台词。安娜只好站在蜘蛛们的幕后,为它们的舞台扫净落叶和灰尘。那时夏尔也早就不去了,赫斯也不去了,我们三个人和我的蜘蛛朋友,我们天天在打扑克牌。安娜没告诉我们她已经沦落为勤杂工,她告诉我们的是,她将是朱莉叶,她将和罗密欧上演一场感天动地的爱情。她不停地背着台词,直到很晚。她拒绝我们去看,她说,你们还是打牌吧,看到彩排之后再看演出,惊奇的感觉就没有了。“我告诉你们,谁也不许去看!除非正式演出的时候!”
可爱的安娜和可怜的安娜,以及委屈的安娜。让人心疼的安娜。怀揣秘密的安娜。
那天安娜去得早了一些,她没有去扫落叶和灰尘,而是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树叶高过了她的头。
这时,她听见了两只蜘蛛的对话。
“那些新人类真是无知。”
“是啊,他们什么都不懂。真可怜。”
“还自以为是。在排练的时候,跟他们简直无法配合,没有表演的灵性,还总记不住台词。”
安娜的心疼了一下,她悄悄地缩了缩自己的身子。
“他们的样子长得真难看。刚来的时候还没有察觉,后来越看越觉得,真是。”
“身子那么长。脖子和脑袋那么大,可肚子却那么小。哈哈,你看那个叫安娜的,她的胸前竟然有两个……真恶心!”
“她还想演朱莉叶呢!她只有两只手,两条腿,那么不匀称,一点儿的美感都没有……”
安娜终于忍无可忍了,她挥动着扫帚从暗处跳了起来,朝着蜘蛛和蛛网的方向打去:“打死你们这些难看的蜘蛛!打死你们这些大肚子虫!”
在离开的路上,安娜的气愤依然汹涌:“它们竟敢说我难看。这些恶心的大肚子虫。”“它们的样子真是恶心,一想起来我就想吐。”“那些笨蛋!大肚子的笨蛋!要不是你们拦着,我就将它们一只只全部打死。”
这时,一只蜘蛛拽着它的丝落在我们前面的一片树叶上。
“打死你!”安娜不由分说。她的怒气全部用在了自己的手上。
那只蜘蛛急忙跳向另一片树叶,然而它还是慢了一些,它背后的丝被打断了,于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们制止了安娜的继续。“这是我的朋友,”我说,其实在我看来所有的蜘蛛模样都一样,我并不能确定,它是不是那一只。“它和它们不一样。”
“我是不一样。”那只蜘蛛艰难地爬了起来,它的一只爪子被摔坏了。“我是想告诉这位漂亮的小姐,我觉得她漂亮,而所有的蜘蛛都不漂亮。”
它的赞美起到了作用。安娜伏下了身子:“你真这样认为?你是不是摔疼了?真对不起。”
它说,它是真的这样认为,因为它是由人变成的蜘蛛,它在悄悄保留着人身上的一些东西,“它们其实也不是看不出你的漂亮,恰恰相反,它们看得出来。”
“那为什么它们那么说我?”
“总不能让我们都厌恶自己吧?你们走了,我们还得过蜘蛛的生活。”
这时夏尔走过去:“如果你想要变回人类的话,有个方法也许可以试一试。”
“什么方法?”蜘蛛的眼睛亮了一下。
夏尔说,我并不能确定它一定有效,因为我们只有变成蘑菇的经历而没有变成蜘蛛的经历。不过也许有用。一是你们在变成蜘蛛之前肯定是带了什么东西的,就像我们带着雨伞一样,丢掉那些东西也许就会变回人类。第二点,就是找个有阳光没有雨点的地方晒干自己身上的水分。我们成为蘑菇的时候就是这样,淋湿我们的雨点被阳光晒干了,我们就慢慢恢复了过来。夏尔说,你们之所以一直没有变回人类,大约是出自蜘蛛的习性,总在阴潮的地方捕捉小虫的缘故。
“别等了,你先爬到树顶上去试一试。”安娜催促那只蜘蛛,它似乎在犹豫。
“试一试吧,就是不行也不会丢掉什么。”
“对,你先试一下,这有什么关系?”
然而那只蜘蛛还在犹豫。它朝着树梢的方向望了几眼,“我得想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还想什么?”安娜伸出了手,她想抓住那只蜘蛛将它放到有阳光的高处——
蜘蛛躲开了她的手指。它拖着自己的伤腿,朝着阴暗的树叶中隐去,“我得再想一想。”它没了,它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镜子,镜子
“你们得好好地想想办法,我们得出去,我不想一直待在这里,变成老太婆,更不想变成蘑菇、蜘蛛、黑熊或者该死的石头。”安娜开始抱怨。她已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抱怨了。
“你不能认为石头记忆该死。我们成为石头,已经够不幸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说。它本来是藏在一些树叶的下面的,现在,它用身体上的火焰使自己显现了出来:“石头也有活下去的理由。”
“对不起,我说错了,可我不是有意的。”安娜向那块石头俯下了身子,“请问你是不是知道通向森林外面的路?你是一直待在这里吧?”
“来到黑森林的人都想要出去。后来,就都不再想了。”那块石头收敛了它的火焰,它闭上嘴,变得沉默起来。那些并没变成蝴蝶的树叶却纷纷地飘了起来,像一块毯子一样遮住了它。
“如果你知道,就请你告诉我。”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你到底知不知道?”安娜的耐心在一寸寸变短,我听到她喘气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可是,石头并没有理会这些,它甚至发出了鼾声,鼾声在树叶的下面弥漫过来。
“你到底知不知道?”安娜挥动了她的手。那些覆盖于石头之上的树叶纷纷地被她扫在地上,那些树叶发出一阵阵尖叫,它们落下来变成了一只只甲虫。这些甲虫运用着它们众多的黑色的腿,向四处飞快地跑去。我和赫斯追上去,用脚将几只跑得太慢的甲虫狠狠踩碎。它们被踩碎前的尖叫实在难听多了。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会付出代价的。”
“你必须告诉我离开黑森林的路。”安娜甩了甩她的头发,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凶狠的样来:“即使你说出来,也不会第二次变成石头,可是你不说,哼,你不说,我会让你连石头也做不成!”
“好吧。”石头叹了口气,它身上的火焰变成了另一种颜色:“好吧,你们就跟着镜子走吧,它能告诉你正确的方向。”
“可镜子在哪里呢?”
“镜子怎么走?它有脚么?它会走出黑森林么?”
“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它?……”不光是安娜,我们也有许多的问题,可是,那块石头又不再说话了。我们又听到了鼾声,它的鼾声大得像雷。
我们离开了石头。踩着落叶、草茎和泥土,我们朝着一个远方走去。我们要寻找一面镜子,可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儿。它也许会藏在草丛中就像是一只兔子,也许像蝙蝠那样倒悬在树枝上,或者像奔跑的鹿。像松鼠。像猴子。在黑森林里,镜子肯定不是一般的镜子,它的身上被附着了魔法。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用完了,黑森林里的一天。黄昏在不知不觉中来到我们身边,这一天当中最短的时光,它只黄了那么一下两下,就把自己交给了夜晚。我们没能找到我们要找的镜子,好在我们知道,在所有童话里要寻找的东西不会那么快地被你找到。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感到疲惫,除了夏尔。站在黄昏的最末端,夏尔的情绪似乎没有受到疲惫和失望的感染:
这个可爱的黄昏,树叶正在悄悄地变成蝴蝶
啊,蝴蝶的翅膀!啊,翅膀!
上面的花纹来自于花朵,上面的绒毛粘住了梦想……
(这时,一片树叶落在夏尔的头上)
梦想可能是雨,或者坚硬地就像树叶
啊,它的上面有虫子的斑痕……
“我的梦想是回家。现在我只剩下一个愿望了。我才不管它是雨点是树叶还是虫子呢。”安娜将一片树叶丢在地上,它没有变成甲虫也没有变成蝴蝶,它还是树叶,只是上面的颜色有了一些改变。她似乎对夏尔的抒情有些小小的厌倦。
我张了张嘴。我感觉,我的嘴里也有一团火焰。这时,我突然看见了,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巨大,它跳得那么激烈——
“看!!快看!镜子!”
我用激动的手指给他们看。顺着我手指的方向,那里有一大片雾蒙蒙的露水。它们悬浮着。它们像一群在黄昏里嬉戏的虫子,相互追赶着,相互分散又相互聚拢。在聚拢的时候,露水们就有了镜子的模样,它能够照见黄昏里树梢上的光,树木的影子和鸟飞过的痕迹。“这,这应当就是镜子,就是石头说的,那面镜子!”
我们看着,在黄昏里渐渐暗下去的这面镜子,怀揣着自己的心跳。在空中,它悬浮一会儿就会突然地破碎,恢复到雾蒙蒙的露水;然后,它们又相互追赶着到另外的地方重新成为镜子。“还等什么?我们还不快点!”
这面露水的镜子一直和我们保持着距离,无论我们跑得多快。好在,它也并不急于跑远。然而我们看到这面镜子的时候已是黄昏。只跑出了几步,我们就追到了晚上,天越来越黑。
镜子消失在黑暗中了。它不像雨点那样发光,不像石头那样发光,不像树叶和蜻蜓那样发光,在黑森林里,不发光的事物少了又少,可是,这面露水的镜子就是。它消失在暗处。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它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安娜坐在地上,疲惫和失望同时压住了她,她哭了起来。“我回不了家了。我的妈妈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我的樱桃树,我的猫,我的布娃娃们。”
一向任性和快乐的安娜,她哭了起来。她勾起了我们的忧伤,她感染了我们的忧伤,忧伤就像一种溢出的水流。我们都不再说话。我们听着安娜哭泣的声音。
在黑暗中,我悄悄地向她的身边靠了靠,靠了靠。我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衣服——“明天,”我用沙哑的声音说,“明天我们可以继续找,我们肯定能够找到它的。”
“我,我们在一起,”我咽了一口唾液同时咽下了自己的心跳,我对安娜说,“我们都在一起,这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是不是?”
我没有听到安娜的回答。她的眼睛和心思应当在别处。在黑暗中,我看不清这些。
第二天,是一个相当晴朗的早晨。那么晴朗的早晨没有一丝的露水。那面由露水组成的镜子不见了。它要么已经乘着夜晚的黑暗悄悄地遛走了,要么就是被蒸发掉了。它们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现在怎么办?我们现在怎么办呢?”安娜显得手足无措。“也许……”我说。我能说什么?
“你还我镜子。”安娜哭着,不知道她的这句话是对谁说的。“你还我镜子。”
我们只得不说话。我们只得,等着安娜的忧伤自己过去,这时任何的安慰都不会有什么效果。
“你说镜子?你是说镜子么?什么镜子?”
“镜子当然是镜子。你肯定会说谎,说你见到了她的镜子。”
“我没有说谎。我从来都不。我只是问她的镜子在什么地方。”
声音来自于一棵高大的树上,它飞快地降了下来:是两只松鼠。它们在降下来的时候争吵还一直没停。“我最看不得别人哭了。”其中一只尾巴硕大的松鼠说,他递给安娜一枚发热的松果:“我可以帮你找啊,你说,镜子丢在了什么地方?”
“你别听它瞎说。它最爱说谎。”后面的那只松鼠说。它的尾巴比刚才那只短了许多,而且,它有两颗向外长着的牙。
听过我们的所说,那两只松鼠在树上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它们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你们上当了!你们竟然相信石头的话!”
“你知道为什么它们会变成石头么?因为它们总是说谎。”
“不,它说的不是真的。谁要是泄露黑森林的秘密才会变成石头!”
两只松鼠又开始了它们漫长的和混乱的争吵。在间歇时候,那只长尾巴的松鼠转向了我们:“还是我告诉你们吧,谁叫我有一棵好心呢。”
“不要!”另一只松鼠急忙制止:“你再说谎就会又变成石头的!”
它甩开了另一只松鼠的手,“没事。”它说,“你们不要总想着出去,这样不是挺好么,习惯了就行了。哈哈,这和没说一样,你们要听的不是这个,对不对?”它卖了一个关子,等我们一一都点过头之后,它说,“要说镜子,黑森林里到处是镜子。我们刚才经过的那片湖泊也是镜子啊。湖边上有个人,他的眼睛也是镜子啊。黑森林本身也是镜子啊……”那只松鼠突然停止了,它沉沉地叫了一声,从树上重重地落到了地上。我们看见,它已经变成了一块灰褐色的石头。
“我说过不要你瞎说!我说不要说谎!”那一只松鼠从树上也跳了下来,它恶狠狠地看我们一眼:“哼,现在你们满意了吧,它只能在这里了,它不能再在树上跳上跳下了。”
“对不起。”安娜说,安娜的泪水又涌出来了。我们也走过去,对那块石头说,对不起。
“没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变成石头的松鼠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索性,我就告诉你们吧,那块石头真的欺骗了你们。石头的话一般来说不能信。”
“你不是石头么?”短尾巴的松鼠冷冷地看着我们。
“我只是说一般。那块石头它本身也是镜子,它也有镜子的性质。在黑森林里,所有的物体都具备镜子的性质。你们也有。你们得记住:在镜子里面,左右是相反的,一切都是相反的。”
“它又在说谎。”那只冷冷的松鼠跳到树上,它用一种更冷的语调:“你们不要相信它。”
……
变成石头的松鼠说,你们要找的不是镜子而是湖泊。它说,你们要找的也不是湖泊而是在湖边的那个人,他也许知道得更多一些。他一直在水边,一直往水中看,仿佛水是他的一个情人。
“湖边根本没有你所说的那个人。那里只有一群有翅膀的羊。”
“你不要总想打断我。你听我说。”那块石头显示了一些不耐烦:“那个人存在,已经有许多天了,他一直都在那里。他在看湖泊。他看湖泊,是因为他受到了魔法的控制。据说控制他的是一枚有魔力的珍珠。”
“珍珠和湖泊有什么关系?湖泊又不是珍珠!你又在胡说!”
“你能不能不说话?”石头生气了,它跳了一下。“那枚有魔法的珍珠原来是这个男人的妻子的。因为魔法的缘故,他一直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后来,他的妻子死了。这个男人一直不让别人安葬他的妻子,他就那样一天天守着已经腐烂的尸体发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肯定不是办法。后来,他的一个邻居发现了其中的秘密,邻居从女人的尸体旁捡到了这枚珍珠——你们猜,后来怎么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