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视野中的京族民间文学场
2015-02-26吕瑞荣
吕瑞荣
当布迪厄等人主张对文学现象的解读必须语境化、历史化的时候,当国内一些学者认为文学场由许多位置及其相互关系形成以后, 我们审视文学的视域大为拓展。 将民间文学置于整体生态系统中进行观照,“寻求生态规律和文学规律的整体统一和各方面的具体统一”[1](P32), 不仅能够在理论上获得突破口, 而且能够在研究方法上寻求到新路径。 本文就是在生态文学理论的指导下,借鉴前人的研究经验和成果, 试图从生态视角对京族民间文学场进行审视, 剖析京族民间文学场的构成要素、构成方式、构成规律以及整体呈现形式,进而揭示京族民间文学场的主要特征。
对京族民间文学场,我们不妨作如下阐述:就是京族民间文学在特定的局域内由其构成元素及各元素构成方式等所共同形成的聚力和张力,以及这种聚力与张力在一般运作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外在形态与属性。 由于京族特有的根性文化、京族所处的自然生态环境, 以及京族民间文学所受周边其他文化元素的影响等情形的综合作用,京族民间文学场往往形成了相对独立的、 自成体系的、具有自己结构的特点及运行规律等属性。 探讨京族民间文学场的构成要素、 结构特点以及运行规律, 固然离不开对其周边更为广阔场域的观照与对两者之间进行相应的比较, 但这里侧重对京族民间文学场本身作深入的分析, 这将有助于对京族民间文学场有更清晰的认识。 京族民间文学的场态性主要有下述特征。
一、根性文化生命力强劲
在文学起源的问题上,目前主要四种学说,即巫术发生说、宗教发生说、游戏发生说、劳动说。 而人类早期的巫术、宗教、游戏和劳动,既是各民族早期文化的重要体现形式, 还是民族民间文学场的主要组成部分。 当文化发展步伐比较快的一些民族, 其文学与这类较为古老而原始的场态拉开越来越大的距离, 而另一些民族——尤其在人类整体而言已经步入文明社会但某些民族仍然仅有本民族的语言而没有本民族的文字, 他们的文学场仍然带有人类早期文化特征, 其文学的产生与发展主要依赖于民间简朴的巫术活动、宗教仪式、游戏场景以及简单的劳动节奏。 他们的文学往往处于俗文化层次,其形式与简朴的巫术活动、宗教仪式、 游戏场景和劳动节奏保持着极为密切的关系,甚至在很多时候与简朴的巫术、宗教、游戏及劳动混为一体。 其文学的形式与内容的创造和提升,也大多是在巫术活动、宗教仪式、游戏场景和劳动节奏中完成的。 这种保留有人类早期文化活动特征的样式,便成为民族的根性文化。 各民族认识自然与社会的角度不同, 体现宗教观念的形式有别, 设置游戏情境的方式特殊以及劳动的方式和内容迥异等等, 导致各民族的根性文化千差万别。 但它们有一个较为共同的地方,那就是其文学场的各元素及其构成方式, 都较为浓厚地保留着人类早期活动类型的痕迹, 带有较多的原始而简朴的特征。 当该民族的文化向前发展,由于根性文化的相对稳定性和持久性, 其许多特质成为集体无意识融化于该民族的文化血液之中, 成为该民族建构文学场的重要观念和方式。 这种观念和方式即使经过千百年的流变, 其形式和内涵仍然保留着丰富的原生态韵味。 京族民间文学场中的这种根性文化所衍生的观念和方式作用于京族民间文学的创造观念与创造方式, 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京族民间文学的形式和内涵;反过来,京族民间文学的形式和内涵又促进其根性文化的发展,并且在相应的巫术活动、宗教仪式、游戏场景和劳动节奏中发挥优化作用。
正是缘于人类早期的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为主的原始宗教观念, 民族根性文化中的多神意识在其整个文化体系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其传统文学场中基于神灵气息的氛围甚为浓厚,从而直接或间接地决定了局部生态系统中神灵色彩, 并以这种神灵色彩作为文学场形成与发展的推进剂, 这也成为京族民间文学场内部诸关系中至为重要的关系之一。 京族民间文学有许多都是将自然元素和社会元素神化, 赋予自然元素或社会人物以超自然力量, 借以表达人们与神灵等同的期盼, 这实际上是原始宗教意识与文学形式在超自然力观念的驱使下达致的虚幻统一。 相对于文人文学占主导地位的文学场, 京族的民间文学场中的许多方面在漫长的岁月里基本上受神化意识所左右,同时其文学作品的题材、形式和内容又在不断地强化人们的神化意识, 二者在特定的时期内呈螺旋上升态势[2]。 这种情形在京族民间文学场中比比皆是。 京族民间文学中以海洋神灵为题材的作品,包括民间故事和民歌的兴盛与普及,很能体现京族人民根性文化的力量, 尤其在整个哈节期间所呈现出来的一些说唱文学作品, 更是神气十足,集中体现了京族根性文化的活力。
民族根性文化的传承与流变, 作用甚至主导京族民间文学场嬗变的整体态势。 京族民间文学场内部各元素相互作用, 其结果导致京族民间文学场的嬗变; 京族民间文学场内部各元素本身也处于持续的运动之中,各元素自身运动的结果,当然也导致京族民间文学场的整体嬗变。 在诸元素以及诸多元素所构成的关系中, 民族根性文化的传承与流变——这往往是京族民间文学场中民族根性文化元素最为主要的运动方式——对京族民间文学场的演变影响最为巨大, 因为这涉及到民间文学创作主体的思维方式、文学观念、创作手法以及结构文学作品的语言材料等关键元素,而这些元素往往是民族根性文化的主要载体或曰体现形式。 京族民间文学场中其他元素的流变,往往受根性文化元素流变的促进或制约,尽管京族民间文学场在社会动荡剧烈的某一时期的嬗变现象中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挣脱民族根性文化的影响, 但就整体而言, 民族根性文化元素对京族民间文学场的作用往往是决定性或曰根本性的。 这种现象在京族的神话故事,与神灵相关的歌谣,包括体现祖先崇拜观念的民间文学作品以及一些神巫色彩较为浓厚的说唱言词等里面显得更为突出。
二、自然生态独具特色
局部的自然生态系统为文学创作主体提供相应的劳作对象及生产场景, 进而生产必要的物质生活条件, 保持和延续创作主体的文学创作能力与创作灵感。 当文学活动逐渐从人类早期的巫术、宗教、 游戏和劳动相对分离出来并具备相当的独立性之后, 文学创作便是在物质产品基本具备的基础之上所进行的更高层次的精神劳动。 现实中的自然生态系统和理想化的“自然生态系统”构成文学场范畴内的“艺术化自然生态系统”总和,而理想化的自然生态系统往往是以现实中的自然生态系统为构想基础的。 尽管许多艰难的自然生态系统在特定的时期内难以阻止甚至还能够强化人们的文学创作欲望, 但这样的艰难程度必须有相应的下限, 即艰难的自然生态系统必须满足人们最为基本的生产和生活需求, 否则一切的文学创作活动都无从谈起。 相应的自然生态系统决定了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3],进而孕育人们的文学观念和文学题材。 辽阔而各地牧草丰缺有差的草原,促使人们形成游牧的生产生活习惯, 与此自然生态相适应, 游牧型文学观念和题材便占据了文学创作领域极为广泛而重要的位置; 江南水乡纵横密布的河湖沟衩, 其稻作文化元素便充斥着文学领域。 当然,所有这些自然生态元素不可能完全取代民族的根性文化影响, 但自然生态元素本身进入文化领域并经过长期的文化活动的塑造, 则可以演变为民族根性文化的组成部分。 因此,在京族民间文学场中,作为诸多关系中的一元,自然生态及其相应元素, 对于文学场及其演变情况的主导和主要的作用, 应该仅次于民族根性文化元素及其构成的关系。
自然生态本身就蕴含有丰富的艺术成分。 自然生态虽然不会当然地孕育出文学, 但却能为文学创作提供丰厚的土壤。 人们早期的巫术活动、宗教观念以及劳动情景往往与自然生态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 大量呈现于文学作品中的故土情怀常常包含有繁多的属于特定区域内的自然生态元素。 民族个性在受之于文化营养的同时,有很大一部分受之于当地自然生态元素的濡染。 特定区域内的山川风物能够内化为人们的文化意识, 成为京族民间文学场中起决定作用的元素。 当持有成型的文化观念的群体迁徙到一个全新的自然生态区域之后, 特定区域内的自然生态元素对人们的某些既有观念作出修正, 重新塑造出与新栖息地的自然生态特征相适应的文化观念及相应行止。文化的地域特征实际上就是根性文化元素与自然生态元素有机融合的产物。 我们在现实生活当中屡屡看到,具有相同历史文化的民族,当它们分居于不同的自然生态环境之中的时间越长, 文化流向的轨迹距离就越远。 “橘逾淮则为桔”,这种自然现象在文学场中也广泛存在。
相较于文人文学历史悠久的文学场, 在俗文学占主导地位的京族民间文学场中, 自然生态的魅力往往来得更为强劲和普遍。 究其原因则主要在于, 京族的民间文学活动往往更多地将自然生态元素内化为创作主体的文学观念,在文学题材、表现方式以及素材的运用等方面, 涉及的自然生态元素更为素朴、更为直接和更为繁多,原始观念中自然崇拜色彩被更多地敷陈于文学作品之中。人们更多地将自然生态元素母性化, 从而在文学创作中充满着自然生态式的“恋母情结”。 京族民间文学场中自然生态元素具象以及自然生态元素变体所发挥的作用是多方面的: 作为文学场的有机组成部分, 在文学观念及文学表现形式中产生聚力和张力; 作为文学观念与文学形象之间的介质,被赋予神格化或者人格化的品质,从而成为某些文学观念的载体; 作为文学观念和文学构思过程的反映, 成为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尤其是文学场景及人物活动的平台;等等。 京族民间文学场中自然生态魅力的强劲与普遍, 往往还与该民族传统的自然崇拜观念密切地交织在一起, 从中或者能够清晰地寻找到自然崇拜的源头。
自然生态系统长期、持续的作用,改变并重塑着栖息地群体的文化心理, 进而在重新建构民间文学场时发挥潜移默化的影响。 居住于特定区域的人们,往往将其所处的自然生态系统及其元素,通过相应的方式内化为社会文化元素, 进而形成对周边自然环境的独特认识; 人们将居住地的自然生态系统及其元素人格化, 或者对社会生活中的人物以当地自然生态的特质神格化, 从而建构起与当地自然生态系统相协调且与文化生态系统融为一体的整体生态系统[4]。 这一整体生态系统固然蕴含有多种元素, 但自然生态元素在其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有时甚至是决定性的角色。 由于世代与海洋打交道,由于生存的陆地狭小、低洼而且容易遭受海浪的侵蚀, 由于大海深不可测而且常常会给人以灭顶之灾, 京族人民不得不在俗文学中赋予大海、 陆地和林木等自然生态元素以超自然力的品质,并予以崇拜、依附及和融。 京族三岛最为隆重的仪式哈节, 其中的文学成分就充满自然生态的化身[5]。
三、多族文化汇聚融合
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往作用于特定民族的文化建构,进而对其文学场产生影响。 从京族民间文学场的构成要素来看,场内各种元素,包括进入京族民间文学场内的其他民族的文化元素往往处于两种状态: 一是各元素本身显示出自己的聚力和张力; 二是各元素在相互运动及作用的过程中与场内其他元素聚合及融汇后共同显示出整体的聚力与张力。 这两种状态依前述梯次分为前后两个阶段。 京族民间文学场在吸纳他族文化元素的过程中,往往只存在深度、广度以及阶段性的差异,而鲜见将其他民族文化绝对拒之于门外的现象[6]。换言之, 从京族民间文学场形成与发展的时间维度与空间维度去审视, 京族民间文学场中各民族文化元素杂糅的现象往往是绝对的,纯洁而无“杂质”的文学场是相对的。 随着各民族间的日常交往愈加频繁、深刻与广泛,京族民间文学场各民族文化元素融合的现象愈来愈多, 融合的程度愈来愈深,这应该是较为普遍的现象。
他族优秀文化元素的进入, 促使京族民间文学场品质的优化与提升。 京族民间文学场的品质主要应该包含两个内涵: 一是文学场内各元素的品质; 二是各元素之间的结构品质。 从理论上而言,多个民族优势文化元素的集合,往往能够予特定民族独创的优势以补充和提升。 京族民间文学场在吸收和内化其他民族文化元素的过程中,固然不能保证所吸收和内化的其他民族文化元素都是优秀的, 但其出发点往往仍然主要在于吸收他族文化的长处,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被吸收的他族文化元素即便有不健康或者与本族文化体系有不和谐的成分, 但京族民间文学场对他族文化元素的内化常常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 这一过程不仅对他族文化的优秀元素进行排异性处理, 更会对其中不健康或不谐调的成分进行相应的汰除工作。 当这些经过内化的他族文化元素被融会成京族民间文学场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之后,无疑会提高京族民间文学场各元素的优秀成分比例。 而且,随着他族优秀文化元素的进入,原存在于京族民间文学场中的元素,其活力会受到刺激、促进或抑制,从而进入优化、提升或汰除的过程,这无疑有利于京族民间文学场整体品质的提升。从京族民间文学场内各元素之间的结构形式来讲,他族文化元素的进入,往往会对文学场内各元素的结构现状与结构方式形成冲击, 导致各元素之间的关系重组, 进而影响到京族民间文学场的整体结构。 所以,其他民族文化元素的进入,不仅仅是新鲜血液补充的问题, 还有伴随着新鲜血液的运行导致整个机体改善或蜕变的问题。
京族民间文学场吸收了周边其他民族尤其汉民族的文化营养, 有的甚至采取直接借用或移植的办法, 将汉民族的文人文学经典融会到京族的民间文学场中。 在唱哈节活动中,京族人民不仅将中华民族英雄刘永福率领由京、壮、汉等民族人民组成的“黑旗军”抗法事迹纳入京族民间故事,而且京族民间艺人还将“白居易的《琵琶行》、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唐诗、宋词,借用宗教歌的曲调,改编成‘哈歌’,并用于宗教祭祀活动中的表演,使宗教歌的内容更加丰富,反映了汉文化对京族文化的深刻影响”[7](P481-482)。
当然, 京族民间文学场的实际构成远比上述情形丰富和复杂得多, 上述三个方面不过是择其要者而叙之。 但是,将京族民间文学场置于整体生态视域内,对其进行宏阔而细致的剖析,我们对京族民间文学场的理解乃至对京族文学场的把握,或许能够更为准确一些。
[1] 袁鼎生.审美的生态向性[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2] 袁鼎生.艺术生态圈的超循环[ 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10,(4).
[3] 廖国一. 东兴京族海洋文化资源开发——环北部湾地区边境旅游研究系列论文之一[ 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1).
[4] 钟珂.京族鱼文化在哈节中的表征与传承[ J].河池学院学报,2010,(4).
[5] 陈家柳.从传统仪式到文化精神——京族哈节探微[ J].广西民族研究,2008,(4).
[6] 韦家朝.简论京汉民族关系[ 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3).
[7] 覃乃昌,等.广西通志·民族志[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