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牡丹
2015-02-26郑德库
□郑德库
故事的开始很平常,抑或说是很正常,是绛拉着丹一起去看他。
绛是丹的同学,又同为读师范时被戏称为“虹、彤、绛、丹”四点红中的两点,进而发展成无话不说的闺密。绛又是他曾经的同事,当年两人的心里也曾碰撞出火花,但被世俗束着,最终没有燃烧。而丹和他虽为师院的上下级同学,又曾同在这座城市的教育系统工作,却不曾谋面,三人说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三角。
绛拉着丹去看他,是送书,也为取书。送书是送师院隋先生的遗著,是丹和绛帮着师母编的,代序却是他的一篇怀念性散文。取书是取他新出的两本文集,一本散文,一本小说,其中有一篇是写绛的,丹看过,感觉还不错。想讨两本看看,所以就跟绛来了。钱钟书先生的《围城》中讲,借书是恋爱的开始。凭良心,当时的三位可谁也没想到这一点。
他在一座大厦的十八层办公。人高高在上,门也难进,保安守着,登记,坐电梯,上去还有电子门。按了好久才进去,他扫了两人一眼,让座,目光就基本聚在绛的脸上。“也许在寻找当年的影子和情愫吧。”丹感到自己被冷落,就找茬,“你这楼层真吉利,十八层呀!”
“是十八层,但却是正海拔。”他的眼皮翻了翻,“也许是锁住普罗米修斯的岩壁吧!”
丹的心底滚过一阵青春的热浪:“有点自大了。你为谁盗过火?”
两人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
绛见自己抢了镜头,就忙给丹广而告之:“人家画的牡丹,五千元一幅,每年都能在香港和东南亚卖好几幅呢!”
“哦”,他抬头,闭眼,似乎在自言自语,“已绾征西节,新吹幕府笳。如何贪富贵,又画牡丹花?”
心气高傲的丹恨不得上前咬他一口。
丹回到自己索居的小家,连外罩也没脱,就迫不及待地从兜子里掏他的那两本书。猛然间联想到影视中男女偷情的场景,一对对猴急猴急的,就莫名地感到自己好笑,两本书,又不是他,就是他也不值……
想归想,丹还是很快打开书,翻开扉页,是他的一幅照片,跟刚才在大厦里见到的形象差不多,老气横秋中透出一种傲。丹就生气,用手指点着照片中他的额头,心里恨恨的,“你就不能放下你的臭架子啊!”再看,就为他惋惜,“这照片的审美太差,要是我给照嘛!”然而很快,她的思绪就被吸引到书里去了。
草草地把两本书浏览一遍,丹就感到一种难得的亲切。书中的那情那景,就像斗室闲聊,星下漫步,一阵阵引起了丹的独自颔首。丹甚至联想到自己下乡的山村、盘桓过的古镇。那古镇他也去过,两人的生命轨迹中就有重合的可能。而在城里,两人是师院的上下届同学,虽然一个前脚毕业一个才后脚入学,没缘没分,但毕竟是一个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又曾经同在教育口工作,集中批卷,开会,见面的机率更多……漫无边际地想,就有点想入非非了。
第二遍细读,丹就开始做卡片,并在书上勾勾画画。两天读完,一篇书评就成形了。丹回到师院工作后,教的主课就是文学理论,撰写论文是她的长项,自己用的,替别人写的,小圈子里很抢手,自己也曾很自豪的。这次拿出点看家本领,杀杀他的傲气。
丹拨通了他的电话,他一下就听出是她,让她心里很熨帖:“喂,我写了篇书评,评价评价你的蛋,看你这只鸡有什么反应。”
“好!”
丹就概略地介绍了书评的内容。
他长长地听了一阵,还是一个字:“好!”
丹就发火了,还带着点撒娇:“人家费这么大的劲,你就迸一个字?”
“好!你把稿发过来。”
丹心里这个气呀!
丹发完电子邮件,又翻开那书,在照片上他的额头狠狠地点了好几下。
三个月后,书评在一家杂志上发表。
他请丹吃饭,捎带一群杂七杂八的朋友,甚至还有一位专门下挂网的打鱼人,出过一本古体诗集的。但没邀请绛,丹就隐隐地觉得他是注意起自己了。
酒席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风格,酒话也是雅俗兼具,雅的,一下吹上了天;俗的,就让人脸红心跳的。他坐在丹的旁边,又要了两味女士菜,一盘猪手,一盘拔丝山药,时不时地给她夹菜,大大咧咧的外表下透出一份关切。
酒席上的话题大多围绕着文学创作展开。俗话讲,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些人讲的也真够大,仿佛诺贝尔文学奖也没什么了不起。丹默默听着,细品,偏激之下,有的似乎也有些道理,让她这个学院派感到新鲜。谈着喝着,话就让他引到绘画上,“这一位女士,人家画的牡丹,在香港和东南亚每幅能卖五千元人民币呢!”
一桌人就把目光聚焦到丹的脸上。
丹就矜持起来:“以前每年能卖个三幅两幅的,这几年世界经济状况下滑,不好卖。再说,工笔画伤眼睛,就改写意了。”
他就接话打趣:“我听说,有一位专画寿桃的画家,画儿很抢手。哪知他的画儿都是没人时脱了裤子,屁股上涂了油彩,一坐一张,一点儿不伤眼睛。而且这寿桃还是绿色产品,上的是农家肥。”
一阵笑声过后,有人惋惜,有人感叹。一位年长些的就顺着说:“写意好,西方油画靠情绪,东方水墨讲空灵,这一点上还是东方画胜一筹……”
说着说着,几人的目光就集中到他的脸上,让他讲。大家心里都明白,丹是他带来的,请客也是借人家的光,这年月,你知两人是什么关系,也许是情人呢!他也不推辞,一本正经的,还清了清嗓,讲:“我看最好是回家多吃,早睡,然后两个月卖一次血,积德,还给社会作贡献,收入也比卖画强,省得让可恨的老外喝咱中国人的血。”
一番话,惹得酒桌上一片笑声。
说到底,女人是感性的动物。请客的第二天,丹就开始渴望他的电话。从早到晚,等了一天却没等到,等得丹心里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有。先是,她在心里为他开脱,刚见过面就又打电话,说什么呀?反过来又想,他也该打,问问人家的感受呀!也许是他忙,忘了。再想,忙也有功夫打个电话呀?臭男人,就是能装……
第三天,还是没有他的电话。
第四天,也没有。
到了第十天,还是没有。
在丹的世界里,他就像蒸发了一般。可丹还是等待,并且自己骗自己地为他没打电话寻找各种理由。渐渐地,等待就成了她寂寞中一种常态,一种活着的方式。这一段的时间对丹来说,是那么漫长,是煎熬,也是酝酿。
三个多月后,他来电话了,一下让几近失望的丹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就是一句,“这一段,你哪去了?”
“呵,我还有人关心了。简直就是老婆诘问丈夫的口气。”
“你说什么?”丹心里一惊,没想到开口就让人窥出了心态,就下意识地反问。
“是老婆诘问丈夫的口气——”
二人就开始斗嘴,斗来斗去,到底是他做了忍让,丹占了上风。他就开始说:“前一段市里征文,庆祝正式创办理工大学。我得了个奖。明天下午两点在大学礼堂以晚会的形式颁奖,请你去看看。”
“对不起了,明天下午我还有事,去不了。”丹不冷不热的,其实她是心里有气,恨他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
“怎么,你不是挺爱八卦的吗?去了,看看蛋,也看看鸡。”说着,电话里就传来他模仿的“咯答——咯咯答——”叫声。丹笑了:“真的有事,去不了。”说着就把电话摁了。
哪知第二天,丹改变主意,又想去了。女人的心,连自己都难以把握。她就开始精心地打扮,穿上那套上课时爱穿的类似职业装的套装,又用温热的湿手巾敷在脸上,以熨平眼角细细的皱纹,再对着镜子轻轻地描眉。
镜子里就呈现出一张精致的脸,尖挺的鼻子,小巧的嘴,秋水般清澈的眼睛,白皙的皮肤不知何时泛出了红晕。丹端详了一番,叹了口气,“鬼迷心窍,都让他给闹的。”
好容易挨到差十分两点,丹才下楼,打车去大学,她要偷偷地看看他的表现。等她进礼堂时,颁奖会已经开始了,市里什么名字的老年合唱团正唱着什么抒情的曲子。这合唱团,艺术水准不低,前一段听说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唱过,后来又听说是个笑话,拿钱就能进去唱的。想到这,丹就会心的一笑,老师似的坐到排列整齐的大学生们旁边。再一想,自己本来就是大学的教师嘛,做学生旁边也算是本色,又笑了。她就觉得今天天气真好,心情也好。
透过大学生们坐着的缝隙,丹就开始寻找他。得奖的一般都坐在前几排,她的目光就在那范围里扫视,果然在第二排的位置看到了他。盯了一会儿,丹就发现今天的他跟平时不一样,矜持,旁边的人跟他说着什么,他只是微笑着听,挺能装的。
丹就看节目单,才知道他得了一等奖,两个一等奖中的一个,又是散文体裁中的唯一。“怪不得这么装呢?”她想。
等一位大学生朗诵他征文的一部分时,丹才被深深感动了。朗诵的大学生声情并茂,而他的文章写的就是当年读师范的事和情,一下就引起丹的共鸣。这一刻,丹才觉得读懂了他,而且也读懂了自己。
等他上台领奖时,丹用手机给照了张相,就一个人提前离开了。站在空旷的广场上,丹就把照片发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个信息:“唔,你来了?”显然出他意外。丹就有些窃喜,招手打车走了。“哼,让你找吧!”
回家后,丹就跟写意牡丹叫上了劲,不为别的,就冲他得奖的矜持,冲他那天饭桌上卖画不如卖血的议论,就得用画堵他的嘴。然而绘画不是斗气,得讲究艺术规律,更得讲究创作心态。丹就这样带着女人的小脾气,赌气似的,一张又一张地画。
一张画完,直起腰端详,画面上黑乎乎的一堆,实,缺少了气韵。
又一张画完,再端详,布局有了,却像骨架似的吊着,又没了血肉。
再画,还是不满意……
丹到底挺不住了,就给他打电话。谈画,谈创作上的苦闷。他就笑:“你整天沉浸在丰姿绰约的牡丹里,成了画中人,品到了创作的真味儿,知足吧。画的成功与否,那是天意,不能强求。”
丹就继续述说起自己的人生的坎坷,声音幽幽的,像受气的小妹对大哥的述说。
他就把话截住,说:“知道,连你的家庭变故我都知道。”
丹一下敏感起来:“呵,背后调查我,用得着吗?”
他猛然知道说漏了嘴,就将错就错,大咧咧地套近乎:“你要知道,我可是单身。做什么事,总得有风险评估吧!”
丹就在电话里风风雨雨的,喊了好一气。等平和下来,他才演小品似的:“前些天碰到了你的同事小吴,她是我的同学,顺嘴的一说。我气你呢!”
丹和他的电话就多了起来。丹谈绘画,他谈文学,谈着谈着,绘画和文学就搅到了一起。时间长了,丹有些明白了,他想让她再给写点文学评论,要名呢!可不明说,绕套,想像上回似的巧使用人。丹就装懵懂,偏偏不提这茬,到底把他的傲劲打下去了。
他开始死皮赖脸地求丹。丹笑了:“再写一篇,当你的御用写手,行啊!先付五千元稿费,省得我去卖血。”
“哪天我去你那看看画,帮你参谋参谋,就算换工了。”
丹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自豪地说:“咱小窠里还养了两盆花,一盆名贵的兰花,一盆碧绿的绿萝。”
他就逗:“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小时看连环画时,看到这狐仙洞的对联。给你贴门上吧。”
“烦人,这比喻特俗。”
“那就叫蜂窠,招蜂引蝶的窠。”
丹就开始等待他这只蜂的到来。
等了很长时间,他也没到丹的蜂窠,而且连电话也没有了。丹就把心思用到画上,等待中竟有了一种充实的感觉。
天气逐渐转暖,户外栅栏边的麦草都秀出了穗,熏风一吹,点头招摇着。丹每天都早起,行为艺术似的给自己做好早点,吃完,打扮一番,就下楼,沐浴那朝阳,观看花草上的露珠,呼吸清新的空气。渐渐的,她苍白的脸色红润起来。
上楼回到自己的空间,丹就开始画那写意牡丹,一张又一张,时间一长,几百元的宣纸都挥霍了,还没画出自己心里的牡丹。其实丹此时的心里没有牡丹,而是长了草,招招摇摇的草中,会无端地飘出他那张傲气的脸……丹就感到牙痒痒,想咬人。
突然之间,他就来了,仿佛鬼魅一般飘来,丹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亦真亦幻了。
“去山里的朋友家,摘了些杏,纯绿色的,给你尝尝。”
“上我这里,不怕吃了你呀!”丹一边急急地归拢杂七杂八的物品,一边盯着他应酬,不知怎么,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他就有意回避,开始看画。丹指点着,解释着。他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时而摇头,时而点头……丹急了,一下掰过他的肩膀,直视着他:“你说话呀!”
“大象无形,要超脱,褪去形式的壳,去表现牡丹火一样的生命律动。而你这画,太沉重了,没到自由泼洒的境界。”
丹的脑海里的灵感电光石火地一闪,一幅泼墨牡丹就活灵活现了。“怎不早说?”丹边嗔边用拳头捶他,张开的嘴也向他逼来。他躲闪。丹的牙齿就亲密接触了他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哪知这一咬,就一下咬破了两人的世俗防线。他开始反击,一张嘴就包含了丹的嘴,又紧紧顶住了丹的鼻孔。丹感到呼吸不畅,继而是一种缺氧状态下的亢奋,两人就疯狂地扭到一起。
从客厅到卧室,两人身上的衣物就一件件飘落,仿佛天女散花般……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风暴过后,两人像两条涸泽之鱼,大汗淋漓,兀自气喘。忽然,丹仿佛美女出浴,身披猩红的睡裙,长长的裙带拖在地上,人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飘到画案前,那润饱墨汁的画笔就开始在宣纸上移动,点,染,勾,皴,时间不长,一幅活泼泼的泼墨牡丹就呈现在两人的面前。
这幅泼墨牡丹得到美术界权威人士的好评。
一年后,丹和他组成了新家庭。新房里挂着那一幅淋漓的泼墨牡丹图。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