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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26孙海鹏

海燕 2015年5期
关键词:阿泽

□孙海鹏

一、那九爷的神

甲午这一年,连湾的天气都是好的,无风无雨无雪。虽然天气好,可还是有人哀叹。

整整一年了,那九爷就一直在说年景不好,却不说出原由来。九爷是我的朋友,虽说是朋友,可年龄上差着不少,九爷今年69了,他一直叫我“兄弟”,我一直管他叫“九爷”。

我不知道九爷靠什么维持生活,反正他活得挺自在的,有家却没有家人,一个人生活。除了我以外,他也没有朋友。九爷爱喝口酒,浓香的高度,爱吃大锅的炖菜,猪肉粉条不能少了。每一次我去看他,他只有两种情绪,要么就是快活得不得了,要么就是哀叹。无论是什么样的情绪,都不耽误九爷喝酒,一顿六两,绝对不多喝,也不会喝高了。

九爷家里西北面的墙角上挂着个纸口袋,我不敢问那里装着什么。只有一次,九爷不知道为什么高兴了,小声说:“小兄弟,西林妈妈知道吗?我们锡伯人的神明,就在那儿供着呢。”明明是挂着的,九爷却极为恭敬地说“供着”。

今年的二月十五,我提了两条牙鲆去看他。赶上了九爷高兴,我问他:“您老在旗吗?啥旗?”九爷顿了顿,“红旗,正红旗。我长在正红旗下,不过,我不是老舍,他不如我。”我听了愕然,不明白他没喝酒说的话。

今年,九爷的衰老倒不是很明显,他明显地有些颓唐。见过几次面,九爷除了哀叹,就只有哀叹。

甲午这一年有些奇怪,小雪的节气是十月初一,阳历是2014年的11月22日。九爷前一个礼拜给我发微信,约我21号一起去旅顺。见面的时候,九爷背了个大双肩包,似乎很沉,我则空着手,九爷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我不会开车,九爷喜欢坐公交,我们就一道坐公交车去旅顺。一路都是很浓的雾霾,车子行进在旅顺南路上,我觉得雾霾有些诡异。

甲午这一年虽说天气好,可偶尔有些雾,这几年雾也不叫做“雾”,改口叫“霾”,我和九爷都不清楚“雾”和“霾”有啥区别。九爷认真地推测着说:“雾是不是好啊?我小时候,春夏相交的季节,连湾会有雾。我就爱上街,在雾里头跑,一边跑,一边喊,扯着嗓子喊,一直喊到嗓子哑了,我大姑就出来骂,骂我个小鳖犊子,死了老子就叫魂啊!霾是不好,这个字儿我都不认识,听着字音也不好,埋汰!”“你大姑说话挺难听的哈!”我有些不平。“嗯。锡伯女人脚大,嗓门大,粗鲁,就那样了,我小时候没爹没娘。大姑把我奶大的。”

九爷要去旅顺的海边儿,因为黄金山下的军港都是封闭的,我们终于在靠西边的海滩上站了下来。九爷说:“小兄弟,别怕哈!挺感谢你陪我来。”说着,解开了双肩包,里面有一套我没见过的衣服,沉甸甸的。包里还有酒,还有盘盘碗碗盛着的菜:炸黄花鱼、炸萝卜丝丸子、猪头肉、血肠酸菜和几个馒头。九爷用带来的矿泉水洗了手,然后把酒和菜都朝大海的方向摆整齐了。我并不害怕。

九爷穿戴起来还真是威风。帽子是铁皮裹起来的,帽正的位置上有一面明晃晃的小镜子,虽旧而亮,在海边的雾霾里,时不时的会发出一道利光来。九爷的胸前也有一面镜子,似乎是铜的,不亮而沉,暗乎乎的。九爷穿了一袭裙子,裙子有好多层,有些脏,裙子腰上拴了不少五彩布绺儿。他又系上一个牛皮的腰带,上面缀着好些小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九爷手里多了一面鼓,一面有鼓皮,另一面却空着,拴了不少的铜钱儿,一抖动,鼓就哗愣愣地响,那声音不好听。

九爷面向着海,海的那边就是旅顺口的海口,古时候叫做“狮子口”。九爷喝了三口酒,我闻着那酒的香味儿,知道是高度的“道光廿五”。突然,九爷撕心裂肺地嚎了起来,冲着海天之际嚎叫,断断续续地嚎。声音高的时候尖锐刺骨,声音低的时候又发闷,令人憋气。九爷的身体抽动着,嘴脸扭曲着,紧闭着双眼,他的牙黑黢黢地呲在嘴唇外边。双臂挥舞起来,铜钱叮当作响,偶尔听得见一声鼓响,那声音闷而沉郁,分明是惨烈后的诡异。在雾霾的海边,九爷吓着我了。

九爷还在舞着,其实不是舞,是在痉挛般地跳,海滩上印着他的脚印,每一个脚印瞬间又被沙子掩埋。我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不知道他在唱什么,跳什么,而我在此刻,除了恐怖之外,唯一感知到的就是手脚都冰冷,我想离开海边,却一步也走不了。

认识九爷有几年了,他从来没有唱过歌,现在却扯着嗓子干嚎。我听不出一句词来,猜测他在哭,哭得很伤心,也很痛快,九爷想把苦日子都哭出来。我忘记了恐惧,跟着哭了。

九爷的嗓子嘶哑了,他还在跳,还在唱,就像是一头将死的兽,他唱得惊天动地。听他唱的人一定不止我一个,我想,旅顺的海里有人听,旅顺的山上有人听,九爷自己的魂灵里有人听。

当九爷的身体陡然不动的时候,我看到他溜直的腰身挺拔地立在海边。突然间,九爷就那么一抖,他的腰身却瞬间不再挺拔,老态显现了出来,回复到平常样子的九爷。

他回头看了我,看我站在那里抽泣,带着一身的雾霾走过来:“小兄弟!我唱的还行不?”他呲着黑黢黢的牙说,“神都听见了,神都听见了。”走的时候,九爷把酒菜都捧到海水里,嘴里嘟囔着低声唱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词儿。我听不懂,可看懂了他的脸上写满了虔诚。

回家的路上,九爷咬着嘴唇说:“甲午那年的今天,我爷死了。没有尸骨,也许就葬在了山坡上的大坟里。我爹是遗腹子。我娘生我的那年,爹也死了。爷和爹的死法都一样,头砍了。我娘吓得产后风,也死了。都没有尸骨,都死在旅顺。”他说“爷”和“爹”的时候都狠狠地把字音咬成了重重的去声。

“我来招魂,我们锡伯人,讲究这个。这件老衣是爷留给我爹的,现在我一穿上这件老衣,就像爷抱着我,爹搂着我。”

甲午这一年,九爷69岁。明年乙未,他就70了。

二、苹娘在经声里

“心印,心源!拿个笊篱耍什么!成何体统。”李举人一边咳嗽一边声音不大地责怪着他的两个儿子。他又扭回头看着远处的一间小屋,里面传出了诵经的声音,那是村子里无人能懂的经文。

“心印,来,带着你兄弟过来。这是谭省长送来的茶,六安茶。省长近日或者会来。喔,茶好了。天将欲雪贪饮茶,不错的句子。谭省长曾有词赠我,诗之余者曰词,大苏、清真和淮海都是好的。”李举人一边喊,又不自觉地扭回头看着远处的一间小屋,里面传出了诵经的声音,那是村子里无人能懂的经文。

心印和心源只顾在扬场上挥舞着网球拍,毕竟是留学东洋的年轻人,白衬衫,紧腿的西装裤腰上夹着皮制的背带儿,黑黑的。双涧堡的百姓都说那是两根孝带,奇怪地打听李举人为甚不起膈应呢?有人说,人家院子后面不是有人念经吗!好几十年了,阿弥陀佛保佑平安,命就不会犯太岁。

经声在双涧堡萦绕四十年了,每天只有卯时寅时会停下来,停下来的时候,村氓野老偶尔会轻叹一声气,这几年,村里听了经声会叹气的的老人越来越少了。

举人在双涧堡这样的小村子里是最为有头脸的人物,这是因为举人老爷生来就有“异相”。李举人出生的那年朝廷正在和洋人闹。双涧堡虽然地处连湾的西部海滨,可是往来的高丽商人不少,这些人总会带来一些奇怪的消息。村子里的张瞎子一年到头都会坐在村口的官道上,打听来来往往的人,汇总各式各样的消息。张瞎子不瞎,眼睛蒙住了,看东西有些模糊,但是生来多才多艺,十三岁那年就给村子里的人家张罗红白喜事了。张瞎子一举成名靠的却是给李举人的娘摸了骨相。

洪氏夫人怀了十一个月还不生,家里的老人有些惶恐,说没遇到过“懒怀儿”的推迟了个把月的。于是早早地就找了喜婆来候着,还去玉山上的娘娘庙摆了供,供品只有一双筷子和一笸箩生的带泥渣的花生。然后去北海边放了柿子灯,灯是一对的,用红纸扎的。曾氏老夫人嘱咐苹娘说:“有讲儿,快生快生,事事如意。保佑我的大孙子快生。”

晌午饭正在摆桌的时候,张瞎子来了,带着他来的是村里的“宰巴”肃六。肃六在村里做屠宰匠有些年了,刀准,人也伶俐,天生一副谄媚相儿,满嘴跑脏,爱传瞎话儿,村里人都烦他,偏就张瞎子爱和他打连连。肃六的口头禅就爱说:“干净!干净!”用来表明他处理过的下货讲究。他时常贪些下货,吃不了就腌起来,摆在村口叫卖。过路的高丽商人看见了,要么买一副肝,要么买两叶肺,肃六就回家煮了,加上花椒大料,再切成片儿,用干苞米叶子裹着送来。所以,高丽商人喜欢肃六这样的麻利人。

张瞎子的眼线众多,眼睛蒙住了,别的感官自然就灵光多了。肃六跑来告诉张瞎子说:“老李家的儿媳妇头胎,总不生,怕是邪性。前天,高丽林大棒子对我说,皇上的龙椅断了一条腿儿。这年头儿,邪性!”张瞎子嘴上没有胡子,总爱抹吧几下,然后咔吧着瞎眼,瘪着嘴说:“君子不党!这年头儿,大清要完啊!我算了,还有五十年的寿,五十年!祖宗的江山就改了。天何言哉?完了!毁了!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一边说,一边抖着桑木棍儿,赶着肃六带他去李家。

曾夫人坐在当厅上,看着张瞎子来了并不起身。肃六说:“太姑婆,老大媳妇儿快生了哈!张先生来给看看。您——”曾夫人依旧不起身,冷冷地说:“看看!哼。先吃饭吧。苹娘!给他们在门槛外边摆吧!”厢房里有声音传了出来,弱而且软:“哎。”苹娘才七岁,没爹没娘,据说是大老爷从高丽林大棒子的手里领回来的。

张瞎子并不出门,肃六却梗着脖子往门槛外看。“太姑婆,嗯。我来看看老大媳妇儿的骨相。在下是做功德事情,功德啊!其言也善,其言也善。”曾夫人冷着脸问:“张瞎子,你也配叫‘先生’!哼。我成全你一回,可给我仔细了,小心大老爷回来打死你!”

苹娘搀扶着洪夫人走了出来,她有些气短,裙子拖着地,走路左右摇摆着使劲儿,那姿势很奇怪。“娘。”她朝着曾夫人施礼。张瞎子抢着说:“哦,请过右手来。”苹娘将自己的帕子敷在了洪夫人的手上,那手肿得如发面馒头一般。张瞎子双手隔着帕子摸着洪夫人的右手,他只摸了三次,第一次摸了中指,第二次摸了无名指,第三次却摸了寸关尺,然后开始张着嘴,不住地咔吧他的瞎眼。“嗯。请回吧。饭摆下了吗?”张瞎子问。

饭后,张瞎子瞪着瞎眼斩钉截铁地对曾夫人说:“明日卯时临盆!喜报弄璋!寤生!其头大如斗!老大媳妇儿不保!此子日后必中举!”说完,拄着桑木棍儿走了,肃六跟着他,头也没有回。

破晓的时候起风了,宅子里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孩子生了,男孩儿,腿先出来的,头很大,洪夫人大出血而不保。曾夫人忙着安排这一摊子乱事,竟突然想起了张瞎子,打发苹娘去找。苹娘跑着回来说:“张瞎子刚到寅时犯了痰呃。咽气了。”

那孩子的头奇大,因为没有了张瞎子,也就不知道该起个啥歪名藉以好养活。还是他的父亲从《诗经》中看到了一篇觉得好,于是起名叫做“左陶”。左陶“百岁”的时候,苹娘听说肃六死了,被高丽人打死了,说肃六坏了心肠,卖的下货是瘟猪的,高丽人手里有棒子,水曲柳的棒子有小孩胳膊粗,一棒子砸断了肃六的腰,肃六死在了下货摊子上,他再也不会说“干净”了。

左陶生下来就没有娘,苹娘伴着左陶长大,不知道苹娘为什么会识字,她告诉了左陶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儿。十九岁的左陶背着苹娘给他预备的鞋袜和干粮去了盛京一趟,回来之后,金州衙门的喜报就到了家了,左陶中了举人。从此之后,双涧堡没有人敢叫他的大名了,大家都称呼他“举人老爷”,偶尔的从复州、金州下来的乡绅们来到村里,彼此拱着手互相寒暄的时候,十九岁的左陶也被人呼做“孝廉翁”,这个称呼令苹娘很反感。晚上,她一边给左陶铺褥子,一边低声嗔怪:“哎!你才多大,叫你什么翁!你小时候,我抱着你,尿我一身。学问有啥用?衣服脏了还得我洗。阿弥陀佛!睡吧——”

与左陶同闱的王南溪四十岁了,住貔子窝,家里做粉坊生意。学问平平,却写得一手好字。闱中盛传,南溪屡次不中的原因就是不通“五经大义”,这一闱中了的原因是主考官也是“皓首高中”之士,且爱南溪的字,故而有意取中了南溪。南溪有一女,名字唤作“寿之”,年方十六,一笔楷书甚是了得,窗课也做得规矩,貔子窝的乡绅们都以能够目睹寿之的字而觉幸甚。寿之最爱用大字楷书写“花好月圆人寿”几个字,据说每年的八月十五那天写一件,至今只写过了两件。

左陶娶寿之的时候曾夫人还在,老太太信黄大仙,初一十五供养不断,不管家事。左陶结婚那天,苹娘把自己的头发绾了起来,梳了一个大髻,斜插了一朵栀子花。她去院子里采了凤仙,揉碎了扑在了面颊上。苹娘的脚一直裹着的,走路的姿势很好看,因为瘦,也就显得身段高挑,她穿着自己绣的花鞋,鞋面上是莲子石榴,那石榴裂开了,里面有红彤彤的的籽儿。

苹娘独自搬到了院子后面的仓房中住,从此不再和左陶说一句话。为此左陶很烦,实在想不出苹娘这样做的缘由来。

最近十几年来朝廷不太平。起先是朝廷在貔子窝的北面吃了败仗,大批的兵勇顺着海边往旅顺跑,一边跑,一边抢东西,连女人也抢。然后就是西南面的旅顺死了一城的人,左陶带着全家跑到了玉山上去躲了半个月,他跑的时候苹娘没跟着。

双涧堡的地面上因为有了左陶这位举人老爷,诸多方面的事情也变得略微太平些。左陶在俄国“大鼻子”跑了之后就做了官,要到金州城里去做官,在一个公署里和日本人打交道。日本人很尊敬他,他也赞颂日本的一切。寿之生了双胞胎的男孩,满月的时候就认了公署里的日本人山崎久利做干爹,山崎和左陶是换了兰谱的结义兄弟。从此,双涧堡的父老们艳羡李家的门第,举人老爷还有日本的拜把子兄弟,不管是谁,在经过李家宅门的时候都不敢往里多瞅一眼。李家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夜以继日的经声,即使是山崎的到来,那经声也不曾断过。山崎是信佛的,他对左陶说:“《大悲咒》。”左陶很迷惑,一句话也没有说。

1931年的春天,左陶快过六十大寿了。他突然疯了,满村地跑,拖着个长衫,不停地唱,没人懂他唱的是什么。心印和心源兄弟两个也拦不住,寿之夫人说:“别拦着了。他在诵经。”李家院子后面屋子的经声依旧不停。

不久,村里的渔夫发现左陶死在了双涧堡的海边上,头冲着大海,脚冲着玉山。死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手里还紧紧地掐着一个小木鱼。

2002年的初夏,我去双涧堡,那里现在叫做双台沟了,满村子都是樱桃树,红樱桃妖冶地挂在枝头。李家的宅子还在,里面住的人却不知道李家的事情。村口坐了一个老人,带着漆黑的平板大墨镜,瘪着嘴,手里盘着一杆桑木的棍儿,那对黑漆漆的玻璃镜片一直盯着我。我递过去一颗卷烟,他接过来等着我点火:“你问李举人啊。早死了,疯魔包心死了。他小老婆名叫小苹果,邪道啊。李举人一死,她就跑了,上连湾街里了。李举人的坟刨了,棺材里就剩个大脑壳子,老大了,没有金元宝。我亲眼见了,破四旧那年的事了。”

世界上的事情有两种:一种是可以捕到风的事情,一种是可以捉到影的事情。可惜,左陶的死连捕风捉影都够不上,他死在了苹娘的经声里。还不到一百年,人生的故事就像是风影一样,散了。

三、辫子江山

从甲午兵事之后,庆先生就开始惶恐不安,他每年都要出京两次,春夏之交一次,秋冬之交一次,每次五十天,不是出关,就是入塞。

庆先生在旗,镶蓝旗世袭佐领,自打祖宗从龙入关之后,族里就没有人再上过马。庆先生总说自己生不逢时。他喜欢给夫人和姨娘讲故事,最爱讲的是“天杀袁崇焕”一节,他一直都说,祖宗讲过,袁崇焕不是朱明杀的,是太祖爷调的神兵用箭射死的,万箭穿身,死得好惨。

庆先生是家里待不住的人,他爱出去走走,喜欢把出门叫做“展经纶”。阿泽伺候庆先生快七年了,每次出门之前,阿泽都有些打怵,只是庆先生的行囊就足够令他烦忧的了。夫人要带的,姨娘不让带的,先生自己要带的,还有他们三个人都不说,但是先生行脚的时候会偶尔需要的。就这么一副黄杨木的扁担,阿泽挑不了太多的东西。

庆先生在家的时候无事可做,两房夫人令他很疲惫,赫夫人常年不爱说话,烟瘾很重,偶尔说一句,也是叫阿泽去买烟。赵姨娘说起话来几乎不停,家里家外都由她操持,她总对阿泽说:“这个家,哼!没有我,你们都得饿死。”奇怪的是,庆先生无后,旗里不少的人,到了这一代都齐刷刷地无后。满洲各旗贝子中的几位,都娶了好几房姨娘了,还不见有根苗。这令人觉得不祥,江山怎么能无人相继呢?庆先生也时常对阿泽说:“我天朝得上苍庇佑,江山永固,子孙绵延,堪可万世不衰。这是一定的,一定的。”

庆先生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先是气喘,然后就是胸闷。他咳嗽得很厉害,每年冬天都难熬,成宿的不能入睡。抽口烟能好些,抽多了咳得更厉害。那年初夏义和团大兴,庆先生也在院子里开了坛,结交了保定、河间府的三五团友,上香焚表,写符掐咒,尽日里喝酒吃肉,一起去城西掘了些鬼子坟。赵姨娘也入了“花灯照”,和大师姐们昼伏夜出,腰里总能存几钱银子。那几个月,庆先生家里煞是热闹了一番。从沧州上来的一个穿红肚兜的大师兄与庆先生换了帖子,结为兄弟,大师兄说自己是黄天霸转世,一支金镖护国佑主,保定乾坤。他说庆先生是贺天保转世,忠义比云天。看着庆先生咳嗽,于是传了个“太公方子”给庆先生:君药是将鹌鹑蛋壳磨粉,臣药是陈且碎的苇子炕席,佐药是陈年稗子,各三钱,使药是红枣三颗,连同一道黄表纸朱砂符焚化之后的灰,煎汤服下,每日一剂。饮前默念“无上真令太公子牙鞭打三界诸神八方鬼怪周遭大天遣使义和下界接引众生”的符语九遍,服药期间最忌讳吃羊肉,更万万不可去扬州。庆先生牢牢地记下了,也就一直用着这个方子,好在几味药都不难找,也不用花几个钱,赵姨娘听说不大用花钱,也就不再过问了。唯独鹌鹑蛋壳要找旗里的子弟,哪家养着鹌鹑备着斗的,去问人讨要蛋,作个揖,只要蛋壳,人家就把蛋清蛋黄磕在碗里,蛋壳也就给了庆先生带回去。后来,这些事情都由阿泽去操办。

庆先生从大孤山上下来的时候,正赶上初冬,山里冷得早,景色萧疏,不时有怪鸟的叫声,尖锐地撕裂海边这座孤寂之山的宁静。“阿泽!要是有些雪就好了!孤山落雪的时候想必是美的。兵家者流,讲究的是道,道乃用兵之道。现今逐鹿问鼎者如大泽龙潜,各怀鬼胎。祖宗江山怎可容人觊觎!然似我这般,考察地理山川形胜者多乎?几千年来唯司马、亭林二家而已,国朝尚无人可及我之见识。要是大师兄在嘛,咳咳,就更好了。唉,天命啊,天命!”他喜欢自己念叨些得意的话,这些话阿泽从来都听不懂,也是从来都不想听的东西。

山下有一座戏台,面朝着山,背对着海。戏台造得很精美,雕梁画栋,四角的护石竟然刻着梅兰竹菊。在这个阴暗的冬天里,空空荡荡的戏台就像是一个没有了灵魂的人在飘荡。庆先生看着戏台上的木匾大声地说道:“神听和平!妙啊!和平之音方可得大中至正之象。啊!妙极妙极。二胡带了吗?本佐领欲在此处操缦一曲。”

“先生,没有带。出门的时候姨娘说带的东西多了不便利。”阿泽怯生生地答道。“哼!妇人之见,妇人之见!抚琴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唉——此等雅事,岂是尔等鼠目寸光之辈所知晓乎?江山风月,闲人做主。这一‘闲’字乃是天朝立命的根本!”庆先生还在唠叨,阿泽却不着慌地问:“先生,看天色是要下雪了。前面就是东沟了。该找地方用饭了。”“好啊!与本佐领埋锅造饭!打马离了东沟界,不由人一阵阵老泪撒胸怀——”庆先生手里挥舞着一截长烟杆,唱的虽然荒腔走板,词不达意,可他就是喜欢自鸣得意地唱两口儿。阿泽听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声音,只顾跟在庆先生的后面挑着担子,多数时候盯着庆先生脑袋后面的那根古怪的辫子,偶尔也会低着头用脚跟路上的石头斗斗气。

庆先生的辫子很特殊,他的辫子不粗不长也不黑,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他脑后的辫子,就像是一个粪勺儿扣在的脑袋后面。辫子根上的发髻也只有一拳大小,从辫梢开始算,他的辫子只有一奓长。这就时常会惹得旗里的人笑话他,他有些烦恼,也无可奈何地不以为然。最令他难以忍受的是街坊邻居的孩子爱唱一首童谣,大家不知道这童谣传自哪里:

“龙飞格达在天上,蛤蟆格达在泥里;白肉格达烀在锅,姑娘格达躺在炕;辫子格达盘在头,靰鞡格达穿在脚;乌苏里大鱼格达达的肥,兴安岭狍子格达达的傻。”

庆先生的辫子盘不到头上,所以他认为别人都在说自己傻。

庆先生也有得意的时候。他经常叭嗒着烟管,盘算着自己的经世致用之学。与庆先生最为要好的是赋闲教谕萨宝仁,萨家与庆家世世代代交往。据说,袁崇焕被杀之后的祭文,就是洪承畴托付萨家的祖宗写的。就在这篇祭文中,记载了袁崇焕被太祖爷派遣的神兵万箭穿身射死的事情。因为袁崇焕的事情,庆先生就更愿意和萨教谕盘经论道了。

其实,庆先生也是读过书的,小时候家里有一套《子史精华》,他最喜欢看“边塞”一部,梦想着自己跨乌骓马,挥偃月刀,横扫千军万马,封侯拜相。唯一可称得上遗憾的事情就是庆先生一直都觉得当今四海升平,实在是祖宗文治武功使然,没有给他留下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也令他郁郁寡欢。

庆先生更喜欢看《七侠五义》,以至于和萨教谕商量,也写一部书,内容是与神兵杀袁崇焕有关的,拟定名为《山海枭雄传》。萨教谕的街坊中有一个苏州来的装裱匠,据说给俞曲园裱过字,所以就有些交往了。为了这层关系,庆先生委托萨教谕给那人送过一小包“茉莉高末儿”,还捎过话,如书写就之后,还是要请曲园翁帮忙校批的。那人一口应了下来。为此,庆先生高兴了好几天,在胡同里逢人就说,曲园为他的书做校批了。只有几个老妈子问过阿泽:“庆先生说的校批是个啥意思?”阿泽摸着肚子说:“就是斗武功,那姓曲的斗不过我家先生的意思。”从此,街坊间又开始了传闻,庆先生武功深藏不露,这武功有杀袁崇焕的本事,最近又打败了一个江南老武师,庆先生的功夫真是了得。

从大孤山往东沟走的路上,开始下雪了。巧得很,今天正是大雪的节气。庆先生一边走,一边挥舞着烟袋杆儿,他今天出奇地兴奋,嘴里唱着念着:“祖宗基业万年长,今日大雪乱纷纷。叫声奴才仔细听!祖宗定的规矩英明至极,说是大雪节气,那就大雪纷飞。大雪飘,心内惨,耳听得金鼓乱,这边厢老将军提刀上了白龙驹,三军儿郎们与我听端详:一通鼓,破晓寒;二通鼓,提刀出辕门;三通鼓,杀得那贼寇喊爷娘。”阿泽跟在后面,已然满身大雪了,他吃力地挑着黄杨木扁担,那扁担“咯吱咯吱”发出的声音,听着令人很不舒服。

原本不大的孤山镇因为前几年有兵祸的缘故,现在就更荒凉了。或许因为雪下得大,街上一个行人都看不见,阿泽连打听路的机会都没有。他肚里有些怨气,但是嘴上没有说。一直盯着庆先生脑袋后面的辫子,辫子上裹满了雪,白花花的,就像是一小截白色的绸子,阿泽带有些恶毒的怨气盯着那根白绸带子。

庆先生离家之前就开始咳嗽,他一直很听话地服用着“太公方子”,但会时常抱怨大师兄黄天霸总也不来,约好了要去山右的恶虎村耍耍的,也没了动静。庆先生的病不见强,现在咳得似乎更凶了。“阿泽!为何不带者二胡呢?为何!唉!咳咳——”他总念叨着一句话,更令阿泽心里的怨气多了起来。

孤山镇上没有客栈,镇子口的西北面有一座庙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阿泽喊住了庆先生,放下担子,先走进庙来,推开庙门只见四壁皆空。令他惊讶的是,庙里面竟然有人,一个乞丐蜷缩在钟柱子下面。陌生人的到来令乞丐很惊慌,站起来支支吾吾的比画了半天。阿泽盯着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面已经发黑的墙上隐约写着一个很大的字。因为天色阴暗,阿泽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像是一个孤山的“孤”字。阿泽将正在咳嗽的庆先生请进庙来。好在他们带着的干粮足够多,分给乞丐一个馒头。那乞丐接着馒头站在当厅半晌,死盯着庆先生,随后将火拢了起来,把馒头摆在了庆先生跟前,朝着庆先生磕了三个头,就跳出门去,消逝在漫天的风雪里。庆先生觉得好笑:“阿泽!此地乃偏僻之所,民风淳朴,似这般知礼之人。难得,难得。”这一夜,庆先生咳得很厉害,阿泽被咳嗽声吵得睡不着,只好盯着庆先生的辫子,越看越觉得傻,他一直不明白,这几年来庆先生为什么要不停地出门,不停地走,不停地寻找,还有就是庆先生不停地唱,唱那些他根本就听不懂的东西。

黎明的时候,大雪还在下,簌簌地落在棂窗外,庆先生斜倚在钟柱的下面,一动不动。阿泽揉着冻麻了的腰爬了起来,他盯着庆先生,庆先生的脸上凝固着一丝微笑,稍有些蔑视的笑,还有些苦楚。阿泽知道,庆先生早晚都会有这一天的。这次出来前,赫夫人悄悄地嘱咐过:“先生要是落炕了,你就便宜行事。送老的衣服包袱在担子里,换上之后就近找个山头埋了。头冲东北,含殓的东西也在包袱里。你呢,也不必回来了。”

阿泽也不觉得害怕,照着赫夫人的话做了,包袱里是一套旧的箭服,一双旧快靴,还有顶子,顶子上的珠子没有了,光溜溜的秃着。阿泽找出了含殓的东西,那是一个纸包,包里装着一点儿“茉莉高末儿”,阿泽塞到了庆先生的嘴里。他收拾完了之后,猛一抬头,看到了墙上的那个大字,不禁打了寒颤,那是一个斗大的“狐”字,写在那里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大雪还在下着,阿泽把庆先生葬在了孤山东北面的土坡上,他把扁担插在了坟头前面,算是墓碑了。阿泽蹒跚地向山下走,回头望过去的时候,觉得坟头前的扁担很像是庆先生的辫子。

庆先生带着自己的江山走进了一堆土,他的辫子还杵在风雪中。有时候,人的念头很顽强,比江山还坚固,可惜,一切为过去的事情招魂者都会成为庆先生的辫子。

四、茶关

关姐独自住在东关街上,快六十岁的人了,头发花白,话很少,从不与人交往。关姐不卖茶,她的茶少,并且好。不少人听说她的茶好,就来讨茶吃,关姐就从容的泡茶,用一个粗糙的黑陶钵盛着,推到来人面前,摆摆手。讨茶的人就走出屋子,到院子里去站着喝这杯来之不易却很普通的茶,再把黑陶钵放回到门前的台阶上,然后离开。关姐就在屋子里不动声色地喝茶,连眼皮也不撩一下。讨茶喝的人会觉得无趣,渐渐也就不再来了。即便如此,在素以产茶闻名东南的青堆镇上没有人说关姐的茶不好喝。

“这世上好的东西就像坏的东西一样的多,不就是一口茶嘛,何必如此。”关姐低着头幽幽地说。因为茶少,来讨茶的人多,总有些人喝不到她的一口茶,于是镇子里就有人传些风言风语,关姐听到了那些话之后,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此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

西关的方家是很了不起的,祖辈都有功名,门上的金匾摞了七八块,都脱了大漆,看不大清楚。青堆镇上的几户大家中,就数他家门上的匾最多,也最旧。方老爷有病,据说是很难医治的癃闭之症,故此很少出来见客,家里的事情都由廷麟少爷出面打理。廷麟长得极好,唇红面白,身材挺拔,远望真如同玉树临风一般。他也算得是家资巨富的人了,也好风雅,然而为人极为挑剔。因为家里有钱,廷麟少爷的讲究远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

方少爷虽然风雅,却不喜欢喝茶,没有人知道此中原因。方府的管家说,家里的茶没人喝,茶叶屯的时间久了也就烧火用了,反正明年还会有人到府上孝敬。

青堆镇分作东关和西关,两关之间是慢腾腾的青堆江。老辈人说:“青堆江,如镜平。三千载,水清清。青堆江,如鼎沸。三十载,天下废。”可惜,从来都没有人见过江水奔腾。东关和西关之间有一座吊桥,藤索编的,桥板都是一色寸许厚的楠木,桥栏的藤索编成了卍字不到头的图案。镇子上的人都知道,这是方家少爷主持修建的藤索桥,这修桥的事情一直属于方家,每一回修桥,方家就在西关的关口前立一块碑,碑上不刻一个字,这样的碑如今已经立了八块了。

东西两关的后山上满是高大的茶树,树上结的就是闻名天下的“关茶”。关茶叶子肥大,颜色青灰,汤色如琥珀,入口苦涩微酸,回甘绵长,初饮“关茶”的人往往喝不惯它的味道。令人不解的却是在三泡之后,再也离不开那一缕酸涩的茶香了。

青堆镇上的人都以茶为生,只有两个例外:西关的方少爷,东关的关姐。方廷麟少爷造了一口窑,日夜不停地烧。那窑摆在西关的半山坡上,一节一节扭曲着像是青堆江的身体。窑里据说只烧一种喝茶用的青花小茶杯,杯子的底款上写着一个清亮亮的“麟”字。关姐住在破茅草棚子里,每年除了初冬之后去东关山上“揽茶”之外,也就不出门了。于是“方窑关茶”成为了青堆镇上的传说。

方家烧窑的历史不长,是从廷麟少爷开始的。据说,廷麟少爷有一只茶杯,青花釉里红的款式,说是方家祖辈传下来的。这杯子小巧精致,口沿恰为一手之握,虽说只有一只,名气却超过了方家。青堆镇上无人不知此杯,都说这杯子不像是用来喝茶的,只要里面的水不干净,这杯子就会翻腾出水花。

关姐家里没有茶树,一棵也没有。关姐的爹从盛京来到这里做官,他的官位不高,却很特殊,镇子上的缙绅们都称其为“关茶道”。他只有一项差事,那就是找到好茶,快马送到京城去。关姐就出生在“关茶道”的府上。十七岁那年,“关茶道”去西关山上“揽茶”,不慎从树上摔了下来,人还没抬到家就咽气了。关夫人受不住丈夫死的惨,急火攻心,也陪着老爷走了,剩下关姐一个人独自住在东关。

关姐从小就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和外人交往,每年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像她的父亲那样去“揽茶”。

青堆镇的茶叶是一年两季,春秋各要采摘一回。春茶茁壮,火气大;秋茶猥琐,酸涩重,正是因为这酸涩重些,人们也就重秋贱春了。秋茶采摘之后,茶树上还会剩些叶子,有的是受虫病了的,有的是人力难以采到的树梢叶子,再就是采摘之前已经干黄在茶树上的叶子。这些几乎不能够被称得上是“关茶”的茶叶,可以视为无主之茶,任由人们采摘,青堆镇的人们把这样的采摘唤作“揽茶”。

到现在还能够愿意在青堆镇上“揽茶”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姐。

初冬的青堆镇上落霜了,青石板的地面上不再清爽,而是滑腻腻的,走在去西关的街上,云大爷有些烦。云大爷就是有钱,从京城到金陵,沿着运河这一路上都有他们家的买卖——开了好多家“可梁兴”当铺。对于云大爷来说,有钱花不出去他就觉得不顺。他最大的癖好就是任性地花钱,买东西玩,找女人玩,寻摸好吃的,看好看的光景,陪着嘴骂人也觉得好玩,他只知道自己此生只有花钱才是唯一的生存乐趣。在金陵的时候,他拐上了素有“金陵第一马”之称的范姐儿。云大爷从范姐儿口中得知了青堆镇上的“方窑关茶”。

廷麟少爷端详着这位肥硕的云大爷,徐徐地说:“这位爷,方家的这只杯子可以让给您。有个条件,您得请我喝杯茶。”“喝茶?啊哈!喝茶!爷请你喝茶!”云大爷撇着大嘴,嘴里喷出重浊的酒气。廷麟少爷皱了皱眉,叹口气缓缓说道:“这位爷,这杯子在我家不假,不过只是寄存。我们喝过一杯茶再说。”说着,廷麟少爷撩起了大褂前襟,迈着方步向藤索桥走了过去。云大爷摇晃着满身肥肉蹒跚地跟着,一边走一边嘟囔:“我不管那些,我要买那杯子,还有你的窑,我都要买。大爷有钱,大爷任性,大爷我也是醉了才这样的。嘿嘿,大爷我……”

东关街上西侧有一座茅草棚,关姐就住在那里。镇子上的人都知道,背对着青堆江的茅草棚湿气太大住不得人,可偏偏关姐在那里一住就是几十年。棚子的外面是一圈栅栏,用枯茶树的枝子编起来的,经年风雨,有些栅栏就朽掉了。廷麟少爷站在院子里,向着茅草棚作了一揖,然后大声说:“恩人。家父命我来讨一碗茶吃,他老人家快要无常了。我讨了茶,回去伺候着他吃了,也了却了他的心愿。”廷麟少爷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捧出一个杯子,那杯子隐约看得出来是青花瓷的,云大爷痴呵呵地听着,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关姐的院子里静谧得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一袭白衣的关姐弯着腰从茅草棚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黑陶钵,里面盛着一钵茶,她依旧不撩眼皮,把那钵茶递到了云大爷的手上,然后轻声地问了一句:“口渴了吗?”“渴啊!”云大爷急切地说。“口渴了就喝茶。”关姐慢慢地说:“喝完了茶就走吧。”

云大爷刚想发作,廷麟少爷说:“这位爷,出去吧。这杯茶算是您请我的,您要的杯子在这里。”说着,廷麟少爷手里捧着的杯子却一分为二了,感情那是一只早已经碎作了两半的杯子。

关姐还是站在那里,看了半晌这碎作了两半的杯子,然后对廷麟少爷说,“你父亲要走了吗?这茶杯破了,盛不了茶了。事情过去了几十年了,你回去对他说,那个人从来都没有恨过他。青堆江的水开始浑了,世道也许要变了,叫他安心上路吧。”关姐的眼皮还是没有撩起。

廷麟站在当院中,泪水流了出来:“您跟我回家一趟吧。”关姐依旧站在柴门的外面,依旧不撩眼皮,她轻轻地举起了杯子,抛在了院中的青石板上,杯子划过如同一道青虹样的弧线,然后应声碎了。关姐不再作声,默默地走进了柴门。

云大爷像是堕进了五里雾中,他捧着茶碗愣呵呵地站在几片碎瓷前,他在心疼那只被关姐摔碎的杯子,嘴里嘀咕着:“锔一下就好,锔一下就好。”“走吧,口渴了的人会来讨杯茶,心渴了的人才会走进茶室。有些人一辈子都进不去茶室的。”廷麟少爷含着眼泪说。

廷麟的爹当晚就咽气了,他走的时候很痛苦,双手高高地举着,团成了一个圆形,眼睛总也闭不上。廷麟没有办法,只好跪下哭求:“您老上路吧。桥我会接着修,窑我会接着烧。西关那边我也会尽孝的。”廷麟还说了许多,可是方老爷最终也没有瞑目。那一夜丑时,关姐的茶棚燃起了火光,火不大,在关姐的小院中蔓延着。天亮的时候,人们尚能见茅棚里面端坐着一具漆黑的骨架,双手捧着陶钵,做敬茶状。

……

三十年后的一个冬天,青堆镇的东关遭遇了日本军队的烧杀劫掠。年过古稀的廷麟少爷让西关的乡亲都到山上躲起来。他自己放了一把火,烧了方家老宅,然后举着火把点着了藤索桥,看着楠木桥板燃起了熊熊的大火,他笑起来。藤索很快断了,掉进了浑浊的青堆江,就像是火龙在做最后的盘旋。

廷麟拄着手杖,独自缓缓向半山腰走去,他仔细地撩起了白色江绸长袍的前襟,紫檀手杖敲打在石板路的声音“笃笃”的响着,廷麟少爷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到了半山坡的窑口前,他用手杖使劲击碎了窑门,回头看着青堆江两岸的景致,微笑着走进了燃烧着的窑。窑中隐约传出了:“那个青堆江吆…,如镜平喔哩。那个三千载吆…,水清清啷个。那个青堆江吆…,如鼎沸喔哩。那个三十载吆…,天下废呜呼”的歌声。窑突然间炸裂开了,火舌蹿了出来,漫山遍野的茶树瞬间化作了火树银花一般,映红了青堆江。江水滔滔,却救不了这满山的大火。

八年之后,青堆镇上来了一位先生,戴着黑边眼镜,总是微笑着,矮胖的身材,一身蓝布长衫,脚蹬黑布鞋,走路的时候低着头,手里握着一柄罗汉竹的手杖,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青堆江上没有桥,据说先生是坐着摆渡小舟才到了西关。先生一句话也不说,他去了西关方家的老宅,那里依旧是一堆瓦砾,斜倚的几根梁柱兀立在江边,如同鬼影一般的孤独。先生还去了半山坡的窑,窑址上还可以见到散乱的匣钵。西关的山已经算不上是山了,光秃秃的没有一棵茶树,黑黝黝的泥土上长着不知名的棘子。先生在镇上停留了几天,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不久有人发现,西关的桥头上的石碑变成了九块,那块碑上刻着工整的隶书,青堆镇上也有将就可以认得几个字的老人,也就好事地慢慢读了出来:

“孤独先生避兵事行脚至此,流连山水之间,乃生卜居之意。偶闻坊间散议,故事可采,孤独先生记其事于左。自明永乐间青堆古镇以茶事传名天下,有清一代,贡茶不辍,道咸以降,茶事尤胜。江岸筑两关,有方氏建藤桥于江上,故三百载青堆茶市得赖山川相护,土民安居于此,得桃源避世之乐。西关方氏,世居青堆,诗礼传家,读书之余,贩茶为业。每岁贡茶百斤,皆千择万选,输运京师,以供大内,坊间绝难得,乃得名‘关茶’。光绪末造,朝廷遣员关某至此督办贡茶,土人遂以‘关茶道’呼之。关某乃满洲人,性文雅,好诗文,精绘事,尤喜茶。平生鉴茶无数,向以‘茶止于关’自诩,家中藏成化御窑杯一枚,向秘不示人。每岁贡茶装笼之际,辄以此杯品啜一过,贡茶起运,则复秘藏,以备越岁之用。育一女,幼聪慧,耽芸艺,及长,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者,端庄娴静,待字闺中。某岁,方氏家主从关氏入京贡茶,期年始归。方氏子通于关氏女,生一子。及家主与关氏归,始知有此事,彼此大恚,绝交不复往来。是岁冬,关氏揽茶堕树而卒,妻痛绝,亦故去。方氏家主掠关氏女之幼子,尽劫其家资而去,内有成化御窑杯,仓促执持,杯裂为二。方氏家主焚藤桥,遂断两关之路。关氏女避居东关,绝足不涉西关之地。日寇中华,青堆沦为兵燹之所,廷麟誓守故土,蹈火成仁。廷麟者,方家少主通关氏女所诞之子也,秉性方正,能任事,潜心造桥通于两关。于西关山间筑龙窑,所得瓷皆精美绝伦,遂有声名于东南。然未得一盏如成化御杯者,遂成终生之憾。孤独先生曰:余尝徘徊两关之间,所见皆残垣败瓦,关氏之茶,方氏之瓷已作云烟,唯江山依旧,往事浮尘,已作五父衢头谈资而已。”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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