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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戒指

2015-02-26少一土家族

海燕 2015年5期
关键词:戒指太极小男孩

□少一(土家族)

八十寿辰那天,陈奶奶特高兴。两件事:县老干局太极协会授予她“太极奶奶”称号,送一个红壳子证书上门;三个女儿早知道这事,提前凑份子给母亲定制了一枚金戒指。说定制,无非是请金匠在戒指内扣儿上打印了“太极奶奶”的字样。

陈奶奶已经有了金项链、金耳环,所谓三金,只差金戒指了。她本来不想要金戒指的,一个黄土埋齐脖子的老人要那么多“金”干什么!问题是,金耳环和金项链现在都戴不出去,只能锁在屉子内睡大觉。那些飞车抢夺的家伙在这座小县城制造了多起骇人听闻的案件,让多名女性骨折,一个下晚班回家的女护士成了植物人。所有女性由此都担“金”受怕。所以,陈奶奶觉得还是应该添一枚戴得出去的戒指才好——歹人哪怕再恶,总不至于剁下人家的手来。现在,生日戒指不仅有了,它还把孝道亲情和官方评价联系起来,意义非同小可。陈奶奶当然心满意足。

65岁那年,陈奶奶从大山里搬进县城随儿子住。山里人都是土命,在田地里扒拉惯了,手脚突然闲下来,她感觉浑身不自在。媳妇雅芳看着难受,和丈夫商量把婆婆送到老干局活动中心,要给她挑个项目玩玩。活动中心打门球、打太极拳、打腰鼓,书画唱歌、器乐舞蹈样样都有,陈奶奶挑来选去最后决定打太极拳。消息一传出,协会里那些老哥老姐们都不以为然。一个农村老太太,丢开个头儿矮不说,皮肉松松垮垮,骨头也硬戳戳的,要锻炼随便搁哪儿踢踢腿、蹬蹬脚就成了,练什么太极——太极可不是那么容易学的!太极协会杨会长的考虑却与众不同。他对质疑的会员提问:“想想看,我们协会现在最缺什么?”一句话问得大家哑口无言,答案还是杨会长自己给的:“要我说不是缺练拳的人,而是紧缺一块招牌。陈奶奶如果把太极练成了,又坚持得下去,将是全县乃至全市年龄最大的太极会员。那时候,她就是我们协会的牌子——现在干任何事都得有品牌意识,懂吗?”

陈奶奶就这样入会了。

陈奶奶脾气倔,干任何事不服输。怪话早就传到耳朵里,她又不是聋子!她就不相信,自己一副手脚砍得断山里的柴火,扳得掉田里的谷子,就玩不转一套推推搡搡的太极!可真到练拳的时候,陈奶奶才明白,看着软得像水的太极拳招招式式都是真功夫,蹲着身子晃,站着手脚麻。幸亏那时候,她年岁不是老高,长期山里劳作,身体底子还在,加上性子里又有股蛮劲和韧性,就硬挺着撑了下来。慢慢地,拳友们服了陈奶奶的执拗,喜欢上她的随和。至于拳究竟打得怎样,大家都不计较。不就是个健身的意思吗,又不靠打太极拳拿奥运冠军!杨会长更是满意:每天大清早,熹微晨光照亮偌大广场,几十上百号人的队伍前头,陈奶奶一蓬稀松的白发,从“金刚出庙”到“云步合手”,能把一套24式太极拳完完整整打下来,足够了!

这天起夜后,陈奶奶习惯性地绕到客厅眯了电子钟一眼:5点,没什么睡头了。她起床更衣,穿上那套红棉绸太极服出门。电视台要拍一部老年人文化娱乐活动的片子。昨天,杨会长告诉陈奶奶,私下里都跟摄像记者约好了,要多给她两个特写。

多带劲的事啊,陈奶奶生怕迟到。

走着走着,她感觉有些不对头。巷子内开杂货铺的冯老头怎么还没出摊?该不是昨晚上熬夜打麻将睡早床吧?还有,就是那些鸟儿。每天这时候,它们都会跳动在树间或歇在某处高楼的房顶吵闹着城市的黎明,今天真的鸦雀无声了。给陈奶奶做伴的只有路灯制造出的影子——行道树的影子,水泥杆的影子,还有她自己的影子。

出了巷子,陈奶奶横过马路,然后直接上了沿河的菊香路。她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多年,从没碰到过什么不善的事儿。她不认为是自己运气好,而是社会真的和谐,是政府和公安治理有方。这么一想,陈奶奶心里就涌起一股自豪——好秩序里有他儿子一份功劳——她儿子当县公安局副局长,管刑侦。陈奶奶其他都好,就是过于看重儿子的名声,有时候,在维护儿子声誉方面显得有些自私和狭隘。街坊邻居都知道陈奶奶哪根神经最敏感,碰不得,从不当着她的面非议治安问题。

近处静悄悄的,远处黑黢黢的。瞧着就要到打拳的广场,陈奶奶一路上连只猫狗、耗子都没碰上,今天这是怎么啦?正纳闷着,身后擦出脚步声。她扭头一看,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小男孩儿,看上去和小孙子可可差不多大。

“孩子,上学读书去?”陈奶奶很高兴,她终于有伴同行了。

没听到回答,陈奶奶又扭头看了小男孩一眼。小男孩点了一下头,鼻孔里“嗯”出一声。

陈奶奶问:“书包呢?怎么不带书包?”

“我不在家里读书,只在学校读书。”

“那可不行啊。”陈奶奶想到了可可。读初中的可可每天下晚自习都带着书包回家。她告诉小男孩:“回家后要复习功课,攒劲读书,长大了才有出息。”

小男孩不想和陈奶奶纠缠,他只想选择合适的时机下手。他试探说:“奶奶上哪儿去呀?”

“我嘛,”小男孩的话问得陈奶奶很受用,她说:“我去搞锻炼。我打太极拳十多年了,要是不坚持,奶奶就不会有这副好身体。”这么说了还嫌不够,她又说:“你听说过‘太极奶奶’吗?我要上电视了。”她本来还想把自己介绍一下,可惜时间不够——打拳的广场就横在前边,看去一片混沌的白。

小男孩的脸翻得很突然。他一把揪住陈奶奶的右手往河堤下拽。陈奶奶手臂上少肉,薄薄的皮蹭在骨头上嘎嘎地疼,她左手护住快要掉落的袋子,嘴里不停地叫着“哎呦哎呦”,脚下还得无可奈何地顺着小男孩挪。她想喊人救一把,可是撞了鬼似的,人影子都没一个。她想起儿子平时教给她的方法赶紧投降:“小东西,莫拉了,奶奶给你钱,奶奶有钱。”

小男孩力气显然单薄,折腾下来,累得鼻孔一张一翕地喷气。奶奶已经答应给他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最好。所以,他歇住手,只把小巴掌伸过去。陈奶奶没劲了,身子软溜溜的,坐在冷硬的石头上,拉风箱一样大口地喘息。小巴掌像一杆枪,冷飕飕地横在她面前,小男孩的脸上表情漠然,不肯罢休的意思。陈奶奶没经验,将裤兜内仅有的三十多块零钱全掏出来,一把攥在手里,对小男孩说:“告诉奶奶你要钱干什么,奶奶就给你。”

小男孩的回答很利索:“上网。”

陈奶奶不知道上网是咋回事,问:“上网要多少钱?”

小男孩说:“要十块。”

陈奶奶从手心里捏出一张十元票,问得很慎重:“孩子,你是第一次这么要钱吧?”

小男孩点着头,拧着脖子四下张望,一双汪汪亮的眼睛藏不住内心的忐忑。

“放心,这回奶奶不告你。以后可不能这么干,这么干是犯法的,要坐牢,知道啵。”陈奶奶本来还想告诉小男孩,自己的儿子就在公安局当副局长,她只要打一个电话,警察马上就来。可她没说,她怕吓着孩子。陈奶奶最后拍拍自己的手和腿:“奶奶这身骨头跟豆腐渣一样糟,跌下去是要骨折的,你下这么重的手,就不怕奶奶摔坏?你小小年纪,心肠哪就这么狠!”

“给我!”小男孩的巴掌伸得很久,他不耐烦了。

陈奶奶把捏着的那张十元票子松开。小男孩抓过钱正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跑,陈奶奶忽然发现他的头发乱得不成样子,就把握钱的手张开,再抽一张五元的递过去:“孩子,你的头发像棕蔸,该理了。”

小男孩回身接钱的时候,发现陈奶奶的手毫无防备地摊着,干脆麻利出手,把她剩下的钱全夺走了。

小男孩朝河堤护坡跑去。他的举动让陈奶奶感到意外和伤感,直到那团黑影完全融入夜色,她才看着空落的巴掌嘀咕一句:“我的天,现在的孩子怎么得了啊,丁点大就学坏。”

陈奶奶感到浑身的骨头像被抽走一样,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路都走不稳。这样的状态,拳还怎么打?她不想让拳友们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于是,一个人依着河堤的护栏小憩了一会儿,然后整理整理衣服,怏怏地回家。开门后摁亮灯,她发现电子钟的时针还是粘着“5”字没走开,心里一个咯噔,揉眼细看一把,才确信是自己先前把“3”字看歪,挪格儿了。

老了,什么眼神呢?一切都是活该的!

陈奶奶歪睡在客厅沙发上,大张着嘴,豁出满口的假牙。斜盖在身上的空调被起起伏伏,一只角垂下来,快要触到木地板。她太累了,回家后躺下去一直没换过姿势。

陈奶奶是在儿子龙谦顺拿钥匙拧锁的那一刻醒的。她还没想好该不该把今天的遭遇说给儿子听,先决定假寐。可是,儿子是吃哪碗饭的?陈奶奶两块眼皮虽说咬合着,眼珠子却在不停地挪动。龙谦顺说:“妈,这么睡会着凉的,床上睡去。”陈奶奶不装了,支起身子:“谦顺啊,妈问你个事,啥叫上网?”

龙谦顺对老妈的问话感到奇怪:“上网就是在电脑上聊天、玩游戏,还可以发邮件、买东西……”说着,龙谦顺还从手机里调出一段上网的录像资料给老妈看。

“可以找人吗?”

“当然可以呀。”龙谦顺说,“我们眼下正组织‘清网行动’,上面要求把一批网上逃犯抓回来。许多时候,坏人就是在网吧内玩着玩着被我们逮住的。”

儿子的话让陈奶奶惊悚了一下。不知好歹的小杂种有了钱,肯定在网吧内疯玩。他的书是没得读了,这孩子毁了,可惜了。她又想起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那些镜头:未成年的孩子穿着黄色囚服,小脸蛋让马赛克蒙住,手腕处的铐子闪着白光,泪水吧嗒吧嗒湿了面前的衣襟……她对儿子说:“你可要把我们家可可看紧,不让他上网。那东西害人啊,沾不得!”

陈奶奶没头没尾的话让龙谦顺感到不对头,怎么扯到上网去了?老妈一定有什么事瞒住自己,得问问清楚。

恰恰这时候,可可回家吃午饭。他把书包撂沙发上,张口就问奶奶要五块零钱。龙谦顺制止儿子说:“怎么动不动就问奶奶要钱?”

可可顶嘴说:“我要买资料。”他所说的资料就是动画书。

陈奶奶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可可问她要钱,给可可零花钱几乎成了他的专利,对她来说是种享受。她朝龙谦顺吼一嗓子:“关你什么事,我的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是留给可可花的,他不花谁花!”

陈奶奶在身上搜钱,结果没找着。她很不自在地各看了儿子和孙子一眼,起身到房间内拿钱出来。临给的时候,她叮嘱可可:“小宝贝,奶奶给的钱你随便花,花完了还有,只是一件事不准做……”

“我知道,”可可边往书包内收钱边接话,“上网。”

陈奶奶赞许地抚摸着孙子的头,万般怜爱地说:“可可乖,你怎么知道的?”

“老师说的,俺班上有个同学上网都被学校开除了。”

联想到儿子刚才的话,陈奶奶脑海里顿然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在网吧的某个角落,坐在电脑桌边的小男孩如痴如醉。他双手啪啪啪地敲击着键盘,脸上的表情随显示屏上的画面同步切换。这时候,几名便衣警察走到小男孩身边,拍拍小男孩的肩膀,然后不声不响地将他带走……陈奶奶把视线从可可转到儿子身上,然后叹息一声,无端地摇摇头。

“五一”节这个日子,留给陈奶奶的记忆是永远抹不去的。

她其实有过预感,头天晚上做噩梦,梦见有坏人追她。她往一架山顶上跑,以为可以脱险,结果发现下面竟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没想到第二天去城北走亲戚,在转回来的隧道口就遇到了那伙歹人……

事情往往就这么凑巧。出隧道口等公交车的时候,陈奶奶正碰上几个妇女叽叽喳喳议论关于抢劫的事。

“听说过吗?城里最近又来了一伙外地抢犯,专门抢妇女、老人。案子天天发,弄不好就动刀子。我有个亲戚被砍伤,到医院缝了十几针。”胖女人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唾沫乱飞,一看就是那种热衷传播小道消息并喜欢添油加醋的长舌女人。

马上有人接话:“县城里治安乱成这样,不知道那些警察都干什么去了?”

“是呦,他们吃着国家的饭,拿着人民的钱,平时一个个耀武扬威的,用得着他们的时候,都当了缩头乌龟。”

“哼!警察不会管这些屁事,除非那些恶人不长眼,抢了他们的爹和娘。”

话题依然落到胖女人嘴上:“我敢打赌,就是抢了警察的娘老子,他们也抓不住坏人。现在的公安局就跟摆在屋内的花瓶一样,好看不中用,干脆给公安局挂块粮食局牌子算了。”哈哈哈哈,胖女人的幽默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在场的人中,只有陈奶奶一个人不笑。她脸上堆起火烧云。胖女人见她没笑,一只手搭过去,悲天悯人的语气:“老人家,像您这把年纪的人,出门最好有人陪着,不要单独行动,危险啊!”

陈奶奶扭扭身子,将胖女人的手甩开,回击道:“我看你没安好心,你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

胖女人没想到眼前的老人家这么不识好歹。她双手叉腰,摆动肥大的屁股,鼻孔里轰一句:“怪不得有些人遭抢,活该的!”

这时候,有人把陈奶奶认出来了:“这不是‘太极奶奶’吗?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眼看身份暴露,陈奶奶一时有些慌神。幸好一辆公交车驶来替她解了围。胖女人领着那帮热议的人走了,陈奶奶对她们热情的招呼充耳不闻,她不屑于跟他们同车。

回到家里,陈奶奶脸上的怒气还没完全褪尽。龙谦顺看出些端倪,他使出一贯的招法,把母亲当小孩儿逗乐:“又是哪些人把我家佘老太君招惹得不高兴了?说出来,龙警察替你收拾他。”

陈奶奶气咻咻地:“都怪你,就你不长脸,让老娘跟着受气,要收拾我先收拾你!”

“看看,看看,一个人玩得好好的,居然玩出脾气来了。”龙谦顺还了母亲一嘴。

“我问你,这一向你三天两头不落屋,都搞些什么名堂去了?街上治安烂得一团糟,抢犯只差要人的命,你们警察还要不要管?”

“妈,我不打牌赌博,也不抽烟喝酒,唱歌跳舞的地方连门都找不着,你说我能搞什么?实话对你说,我天天都在管。”

见娘儿俩掐上了,雅芳马上和稀泥:“吃饭吃饭,有话饭后说。”

刚端上碗,龙谦顺搁桌上的手机就蹦哒起来。雅芳心疼地问:“又发案子了?”

“最近不知哪里冒出一伙人,搞得满城里乌烟瘴气。有个老太太都骨折了,躺在医院床上起不来。老百姓天天骂公安局的娘。”龙谦顺说话的样子很恼火。

雅芳说:“得想办法抓紧破案,不然,我们当家属的都没脸出去,怕人家戳脊梁骨。”

“你以为只你才长着脸?刑侦队几十号人全扑上去了,没日没夜守点。”龙谦顺扒拉一口饭到嘴内。“也只能这样,警察又不是神仙。破案的事多半靠努力,还得有运气。美国那么发达的国家,破案率也超不过20%。”

雅芳说:“老百姓可不这样想。”

“当然嘛,老百姓评价公安机关只看你能不能破案。这伙害人精不挖出来,今年的民调肯定在全市玩尾巴,我的屁股要等着挨板子。我急啊。”

陈奶奶本来想给儿子敲敲警钟的,她准备把公交车站点那些人的话说给儿子刺激刺激,她还想转弯抹角帮儿子提供点破案线索,但听了他们两口子一番对白,看看儿子眼圈黑了,下巴尖了,说出的话完全变调:“顺子,妈知道你累,可是没办法,端着公家的碗,就得替老百姓办事。什么时候你都要凭良心做,不能打马虎眼。”

“妈,您放心,他们猖狂不了几天的。”说完,龙谦顺撂下碗筷,穿上制服出门。

当天晚上,陈奶奶和雅芳无意中看到一档法制类电视节目。说的是发生在南方某城市的一个真实故事。主持人的解说绘声绘色:一名劫匪看中一位妇女戴着的金戒指,“咔嚓”一刀下去,然后捡起地上半截指头,取下戒指搁牙齿一咬,气不打一处来,对抱手妇女恨恨地说:“买得起戒指你就戴,拿五角钱的硬币装什么阔!害老子白忙活一场。”

陈奶奶看得身子一耸,赶紧把手往怀里藏,好像那半截指头就是她的。

她这一伸缩,让雅芳有了新发现:“妈,您手上的戒指呢?”

“戴旧了,听说放金店内抛光后跟新的一样。”陈奶奶的谎言在走出隧洞那一刻早就编好了。生日戒指戴上没几天,也不是点点钱,虽说是女儿们凑钱买的,但她们挣钱都不容易。要是让她们知道戒指已经落入劫匪之手,还不心疼得要死?再说,儿女们一再交代陈奶奶,让她搭伴出门,尽量不要单独行动,怕出安全事故。陈奶奶每次嘴上答应得好好地,转过背去就成了耳边风。她相信生命在于运动,更相信公安局,相信当副局长的儿子。

现在,戒指遭劫让她挨了当头一棒,这件事情怎么说得出口?就算要说也得挨些时间,儿子的压力已经够大了,陈奶奶不想给他火上浇油。

“妈,当心上当。黄金的纯度、重量,人家都可以做手脚的,有的商家专门欺负老年人。”

陈奶奶似有把握地说:“杨会长介绍的熟人店子。他们保证不欺客,包赔。”

是杨会长,雅芳这才放心。她本想责怪婆婆遇事不商量、擅做主张,发现老人家情绪不大对头,就把拱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第二天上午,陈奶奶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后街一个地摊前,瞄瞄四周无人,她才和摊主谈起了生意。

摊主接过老人家的两枚五角钱硬币,抛了抛说:“加工费十块。”

陈奶奶眼珠子瞪老大:“你看清楚,成本才一块钱,讹人啊。”

摊主的白眼珠朝陈奶奶翻动两下,然后阴阳怪气地说:“老人家,赝品可不好戴。昨天电视里还播了半截指头的故事。现在,街上好乱。”

陈奶奶绷着脸子说:“我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

摊主讪笑说:“老人家,不是我要得罪您,要还价您最好还是到正规金店去。我锤锤打打,虽说敲出个假货,可您戴在手上身价就金贵啦。”

最后,摊主经不住磨,还是少收两块钱。陈奶奶用一块钱的成本外加八块钱的加工费又戴上了“新”戒指。

楼下院子内的嚷嚷声吵醒了陈奶奶的午睡。她扒开窗户往下看,发现许多居民正围着个年轻人死踩乱打。东一句西一句的恶骂声传上来,直撞陈奶奶耳朵。

“黑良心的,你又不缺胳膊少腿,不偷不抢就过不动日子?”

“这么不爱脸的东西,只有往死里打。”

“对,爹妈生下他不教养,我们就替他爹妈好好收拾他。”

……

陈奶奶听出点根根叶叶来了。换成以前,她不仅不会去凑这份热闹,多半还要叫几嗓子高声制止。今天不知怎么的,她脸上抽了抽,换上鞋,颠着脚下楼,径直走进院子。

“别打了,没看见陈奶奶来了吗?”

“让开点,快让开点,当心陈奶奶摔着。”

小区居民对陈奶奶太熟悉、太了解、也太敬重了。陈奶奶不像有些老人心窝子浅,动不动就拿公安局副局长儿子显摆。在小区居民心里,她的存在似乎比一个公安局副局长更有必要,很多人甚至都还不认识她当副局长的儿子,即便认识的也交往不深。人们只在有事需要寻求帮助的时候,才拐弯抹角通过陈奶奶找到副局长。陈奶奶每次都没让有求于她的人失望过。因此,陈奶奶不仅仅属于太极协会,她也成了小区公认的热心肠和明星人物。居民们都知道,陈奶奶能精神百倍地活到今天,是因为她的心胸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大海,能包容世间万物。她的善良和仁慈往往超越是非。她的同情和怜悯甚至包括了所有的好人和坏人。所以,陈奶奶的出现让大家都感到有些难堪和羞愧。

这又怎么能怪罪大家呢?

一个外地年轻人偷二单元四楼人家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被主人发现后追到楼下。追赶吼叫声惊动了邻居们,大家齐心合力围追堵截将年轻人拿下。按理,居民们把贼拿住后应该交到公安局,让陈奶奶的儿子去处理。可是遭贼偷过几次,大家心里都憋着一口恶气,需要找机会发泄一下。他们中有几个嫉恶如仇的人恨不得几口生吃了毛贼才好,下手难免有些重。毛贼身上、脸上也就没有了看相,青紫和血肿是必须的,鼻孔里还流了血。

所有的人都发现,陈奶奶的脸色一直很难看,嘴里噗噗地向外吐气,旁边有人想扶一把,被她愤愤地甩开。陈奶奶显然生气了,以她的脾性是看不惯别人这样对待一个外地人的。

“您放心,我们只是想教训教训这小子。他不会有事的。”说话人手里握着棒子,小心翼翼地解释。

“是啊,您回去休息。我们已经打了‘110’,警察马上就来。”

有人说得更直白:“陈奶奶,这种人不值得同情,您为他气坏了身子划不来。”

居民们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宽慰和讨好着老人。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啊!”陈奶奶两手一摊,“我是那种好坏不分的人吗?我还不至于老糊涂吧?”说完,她提起右脚朝地上躺着的年轻人身上踹去,一边踹还一边骂:“猪狗不如的东西,该打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陈奶奶的举动让在场的人都蒙了。老人家今天这是怎么啦?她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大小事从来都让着别人,怎么突然变了?而且变得有些离谱!

陈奶奶还在解气地踢踩地上的年轻人,她甚至把唾沫很不忌讳地啐在盗贼身边。不过,陈奶奶太单薄了,她的踢也好、踩也好,纯粹只是那么个意思,轻飘飘的,半点分量都没有。人们突然醒悟过来,原来,陈奶奶玩的是以退为进的策略。为了不犯众怒,她仅仅是在表达一点愤慨,表明一种姿态和立场——在对待盗抢问题上,她是站在正义一边的!只有她亲自动了手脚,大家才不敢造次,地上的毛贼才会少吃亏。

当着陈奶奶的面,谁都不好再动粗。陈奶奶都亲自动手了,还关你什么事!狗日的毛贼与其说是在挨揍,还不如说是让好心的陈奶奶暗中给救了一把。

一个八十岁的老妪能有多少力气呢?尽管陈奶奶的那些动作无足轻重,但她还是累坏了。她的脸色嘎白嘎白,最后提上来的一只脚还没落到年轻人身上,自己却像一片羽毛,眼看就要歪歪斜斜地飘落下去。人们赶紧搀扶着陈奶奶回去——“太极奶奶”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哟。

“不对呀,”待陈奶奶离开后,有人开始质疑,“老人家不像是在演戏。”

马上就有附和的声音:“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触动了陈奶奶?要不,她不会这样的,她那气愤的样子绝对不是装的!”

究竟是什么事由呢?大家猜来猜去只猜出一个答案——陈奶奶既帮自己挣面子,也帮儿子挣回点面子。

陈奶奶病倒了,一连两天不吃不喝,靠吊瓶补充能量。她的身体一直都好,每年除了两三场小感冒,从不病病殃殃。这次大家的疑问深得很,究竟是什么原因把这棵不老松击倒了?光凭一个盗贼断断不至于此!医生望闻问切后,说陈奶奶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某些偶然因素造成精神紧张积郁于心,引起情绪紊乱,稍作调理,假以疏导安慰就会好起来,大家尽可放心。

太极协会的老哥老姐们和邻居们三三两两登门看望陈奶奶,安慰的话少不了说,最后绕来绕去,想从老人家嘴里掏出点什么秘密,结果都枉费心机。

总之,陈奶奶这回病得有些蹊跷。

龙谦顺一直紧锁的眉头让一个好消息崩开了。

后半夜,他接到电话报告,刑侦大队成功端掉一个诈骗抢劫团伙。

这些天,龙谦顺一直吃在局食堂,睡在办公室里,有时后半夜还冷不丁地出现在他很看重的某个蹲守点位上。

他等的就是这个消息!妈的,该来的终于来了,该结束的也该结束了。

刑侦大队的会议室内充满少有的喜庆气氛,大队长、副大队长、办案侦查员一干人都在座。龙谦顺先听抓捕过程。主办侦查员介绍说,这个外地团伙流窜到县城后,专门选择中老年妇女作为侵害目标,还是老掉牙的套路,先假装求医问药,打听某某名医的住处,等热心的受害人将他们带到僻静处就露出狰狞面目,公开抢劫。这伙人太狡猾了,他们时分时合,交叉作案,分散住宿,转移销赃。刑侦大队这次的活儿干得漂亮,摸准他们的多个落脚点后同时动手,五名团伙成员尽数落网,其中居然有两名中年妇女。

听完汇报,龙谦顺说:“只有这样,我们才对老百姓有所交代,对我们的职责有所交代。不然,我们拿什么让人民满意?叫人民群众怎么满意?大家很辛苦,但辛苦归辛苦,案子还得按程序往下走。我呢,跟大家当勤务员搞好服务,请功的事我负责和政工部门联系。我向来主张赏罚分明,完不成任务该打屁股,做出成绩要受奖励。”龙副局长的话说得侦查员们心里热乎乎的。最后,他问大家还有什么困难。一位主办案子的副大队长提出:“根据嫌疑人交代,今年‘五一’那天,他们一伙在城北铁路隧洞里抢劫了一名老太太。但是,我们查过了,刑侦大队和周边派出所都没有接到这起报案。如果是这样,我们就没法找到受害人,这起案子因为证据不足认定不上去,会便宜了嫌疑人。”

龙谦顺沉吟一会,敲着桌面说:“这样吧,在电视上、报纸上公布案情,印成告示张贴到每个社区,呼吁社会提供线索,最大限度地查找受害人,力争把案子办得滴水不漏,让犯罪嫌疑人得到严惩。”

说完,刑侦大队长饶有兴趣地把一包赃物送到龙谦顺面前请他过目。赃物无非是在嫌疑人房间内搜缴的现金、手机、戒指和项链等等。龙谦顺随意翻看着,他不知怎么就把一枚黄金戒指拈了出来。看着看着,戒指内扣儿上的几个字把龙谦顺的目光扯直了。他问:“这枚戒指是怎么回事?”

大队长说:“是从一名女嫌疑人手上摘下来的,八成也是赃物。”

“她的口供笔录呢?”

侦查员把厚厚一本案卷翻得纸页乱飞,很快就找到了。白纸黑字呈现在龙谦顺眼前的是这样一个过程:“5月1日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

合上案卷,龙谦顺对大队长说:“这枚戒指我先借用一下。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它百分之百就是赃物,连受害人我都心里有数了。”

见大队长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龙谦顺接着说:“是真的,明天我就带受害人过来补录口供。”

开车回家的途中,嫌疑人供词里的惊魂一幕在龙谦顺脑海中持续闪回:在隧洞的幽暗处,一把刀子寒光灼灼,抵住母亲的脖颈,老人弱不禁风的身子瑟瑟颤抖。绝望里,她极不情愿地伸出右手,无可奈何地看着戒指落入歹人手中……他能想象出母亲在那一刻的绝望和无助,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捅。

天欲亮未亮。回到家里的龙谦顺蹑手蹑脚走进母亲的卧室。他手里握着那枚戒指,准备在老人熟睡之机偷梁换柱。他的阴谋没有得逞。母亲已经开灯准备起床。龙谦顺的目光直接投向老人家右手的无名指,强光映射下,那枚戒指闪着金黄的亮色,针尖一样刺扎着龙谦顺的心。他凭职业判断,母亲戴着的戒指是假的,可他不敢把真相揭开。他知道,戳穿谎言对母亲是件痛苦难堪的事情。

母亲倒是先说话了:“顺子,你今天的气色很好,破大案子了吧?”

龙谦顺点着头,双关地说:“我们把那伙人抓起来了,缴获了许多金戒指、金项链。”

“那伙人?”

龙谦顺发现母亲眼珠子里有星子扑闪一下,接着又黯淡下去。就在此时,母亲的右手伸出来,在空中毫无目的地抓挠一把,然后整个身子大厦将倾地摇晃起来。龙谦顺就势搀扶母亲,他把母亲筋突突的右手握在手心里,指间的力量用在戒指上。陈奶奶的手本能地缩了一下,最终让龙谦顺攥住,没有缩回去。在这个动作交替中,龙谦顺变戏法似的完成了一件事情。

刻有“太极奶奶”字样的金戒指物归原主,重新回到陈奶奶右手的无名指上。只是对发生在手指尖的变化,陈奶奶没做任何反应,不知她是真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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