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
2015-02-26任林举
□任林举
“天起了凉风,耶和华上帝在园中行走。
那人和他妻子听见了上帝的声音……”
——《圣经·创世纪》
秋天已如期而至,天又起了凉风,我们却再也听不到上帝的声音。也许是因为我们走得太远了,如今,传到我们耳边的,只有此起彼伏的“秋声”。
风仍然很经典,从西南而来,千年以前那个著名文士在一首大赋里将与其有关的声音命名为秋声。那么就叫作秋声吧。也不知道它从隔山隔水的远方带来了什么消息,凡经它耳语过的事物,都立时变了表情。
草木失色之后仍然是有颜色的,只是那种生机勃勃的绿色,一下子就从很多植物的叶子上消失了;江河湖泊里的水,像是突然遭到了呵斥的宠物狗,马上收束了一向的欢蹦乱跳,垂头、垂耳、垂低了目光,一派安稳平静的样子。水的澄澈,正是此时它们清冷失意的表情,而滞重的浪涛拍打在岸,发出的声音已经不似暖春和盛夏时节的大呼小叫,细听,总如一声接一声绵延不断的叹息,继续以浪的形态向远方传送。最不禁推敲的就是那些出自人类之手的大小建筑,如此强硬的外表竟然支撑不起其内心的虚弱,风过处,竟忍不住发出刺耳的哀号。而所有这一切,躲在那些建筑物玻璃窗后边的人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风只是在人的额头上轻轻一拂,人的心就摇动了。人知道风是无形无迹的,所以也不刻意去寻找和猜测它们的行踪,只是站在大地上静静聆听自己,看身体内部是不是有什么被吹得响了起来,但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像树或窗子那么响,只是有一种什么东西被吹走了的感觉,根本没什么可响,只是空空荡荡。
先前,我们脚下的大地也和我们此刻的心一样,空空荡荡。后来,人们来到了土地之上,以冰冷的犁铧剖开湿润而温暖的泥土,撒一把金色的种子进去,再将泥土合上,就有庄稼从泥土里生根、发芽、脱颖而出,在阳光下把“手臂”伸向天空。庄稼长在地上也长在人们心上。当来自高处的恩泽一天天积累,人们就穿过季节看到了未来的许诺。金灿灿的粮食、红艳艳的果实,总如富有鼓动性的语言,让人们沉浸在丰收的满足与喜悦之中,暂时忘记了当初大地上的空和人们心里的空,于是心便和地一起丰盈、沉实起来。没想到,秋风一吹,人的心又倏地一下就空了,似乎心里有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深洞,现实的一切,不管有多么丰硕或宏大,都只能支撑起短暂的充实。
一群鸿雁,排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人”字,飞过村庄,飞过原野,离开它们的出生地,飞向遥远的南方。一声声冰冷、透明的鸣叫,自天空而来,将声波所及的一切染上无限秋意。于是,苍天就变得更加苍茫,远方就变得更加遥远。
雁过也,却把叫声遗落于地,挂在庄稼和野草的叶片上,凝成了霜。人在地上,巴望着渐行渐远的雁阵,心里便一点点泛起了忧伤,仿佛那些凄凉的声音并非来自鸿雁,而是发于自己的胸膛。一种猝不及防的冷意,就这样从大地深处和内心深处同时升起,形成夹击之势,把人的血液、肌肉和骨骼从里至外地浸透了。
对于鸿雁的哀怨,我们很容易推导出缘由。一春一夏的好日子过后,它们不得不带着羽翼稍丰的子女举家远徙,身后有寒冷与饥饿的驱逐,前面有凶险与不测的伏击,凭着一双单薄脆弱的翅膀与喜怒无常的命运拼搏,自然会从灵魂深处发出这悲戚的哀鸣和叹息。可是人类呢,安居于大地之上,似乎哪里都不需要再去,哪里都不用“回归”了。只要把心安顿下来,以信念以意志掬起地上的泥土,像燕子筑巢一样,将自己的情感、渴望以及对未来的种种希冀和期盼细细密密地编织起来,我们的房子、家园就会拔地而起,为我们遮挡风雨,呵护梦境。时光的尘埃一层层落在脚边,越积越厚,而我们的生命却以繁衍和基因传递的形式,越传越远,枝繁叶茂,日新月异。可是,为什么我们的心还是不能恒久地安妥,我们的心意仍会在秋风中随草木飘摇不定?
神说:“园中树上的果子你们都可以吃,唯有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你们不可以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时光的深渊,广阔而又幽暗。透过烟波浩渺的岁月,我们的记忆终于又一次抵达了最初的那个秋天。
秋天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饱满圆润的果实挂在枝头,像一张张妩媚的脸庞,尽管有脂粉般淡淡的薄霜覆盖和暗绿色叶片的婆娑掩映,仍然藏匿不住果体内充盈的浆汁与可口的甘甜,隐约闪烁的情态,时时诱惑、挑拨着采摘的欲望。经过整整一个夏天阳光的灼烤,庄稼的子房已经充分发育,呈现出结实饱满、膨大鼓胀的状态,越是美得动人心魄,越让它们状如成熟的少女,羞涩地垂下头去,躲闪并期盼一次隆重的收获。
秋天,注定是一个神圣的季节、感恩的季节,也注定是一个欲望膨胀的季节、背叛和惩罚的季节。就在这复杂而混乱的秋天,蒙昧无知的童年人类,留下了第一道“罪”的齿痕。我们的始祖在瑟瑟的秋风里,浑身发抖,供认了自己犯下的永罪:“与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树上的果子给我,我就吃了。”
一切都缘自那个秋天。一切都只在那扬手的一瞬发生了逆转性的变化,快乐变成了忧虑;呵护变成了驱逐;祝福变成了诅咒;宠爱变成了惩罚……人类在秋天里被放逐,在秋天里永远失去了家园。从此,秋天成了人类心中难以抚平的愧恨和疼痛。
“天起了凉风。”不知道天堂里有没有那么多的残垣断壁和裸露着的树梢,风会不会边走边打着呼哨。人类开始“流离飘荡在地上”。伊甸园以东的“基路伯”是个什么地方?离人们的心,离人们最初起点该有多远?伊甸园已经在身后,在脑后,在目光背后。仅仅是那几声诅咒,仅仅是那 “转动着发火焰的剑”,又怎能平息上帝心头的震怒?人必须要把双眼和双脚朝着伊甸相反的方向径直前行,并将怀念和依恋的力量加给双脚,以回归的迫切和匆忙,走在告别的路上。有时,我们就像丢失了洞穴的黄鼠一样,怀着悲戚的心情在每一寸土地上寻找、挖掘着自己的家,而真正的家却永远被遗忘在别处。
路,终于远得失去了方向。脊背上和灵魂里的鞭痕无数次脱落之后,不断重复的疼痛消失了,最初的细节消失了,目的与意义、初衷与希望都消失了。后来,我们彻底忘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秋天,忘记了我们在秋天里永远丢失了自己的家园。剩下的,唯有莫名的哀伤如定期复发的顽疾,牢牢地镶嵌于我们的灵魂深处和本能之中。
中秋一过,北方的原野上到处涌起虫鸣。就连小区的草坪、树丛或墙角都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虫,从早到晚叽叽复叽叽地叫个不停。这种不间断的吵闹,让人想起没有缝隙的时间,误以为它们就是附着在时间上的一个发音器官。它们均匀的节奏和没有衰减的震幅,又让人想起永动的播种机,窸窸窣窣,不知疲倦地震动着,将一些细小得难以观察的种子向着空旷的秋,向着人心,密密地播下。尔后,就会有绵密的哀愁如透明的发丝,交缠着疯长起来。
最是那“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蟋蟀,寻隙入户之后便做起了夜的内应,一声声翅羽的摩擦和抖动,如一把把锐利的飞刀,掷向窗口的玻璃,冷冷的月光就如冰冷的水,从无形的孔洞中涌进来,潮水般从地板涨至床头,再从床头涨至心头。于是,整个夜晚以及夜晚中轻盈如絮的梦境,俱被秋的情绪浸染、濡湿了。
这最后的欢呼、最后的声讨、最后的热烈和最后的凄凉,如一个不可更改的结局,占据了世界的每一寸空间、填满了世界上的每一道缝隙。
人类终于被逼得无路可逃,在无边无际的秋声里,如无家可归的宇宙孤儿,徒然伤感。因为伫立、犹疑过久,人竟在岁月里站成了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自己成为自己的重负,自己挡住了自己的眼睛。我们怀念,却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有什么遗失于往昔;我们期待,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哪里,是什么绊住了前行的脚步。
有一种流浪,并不需要迁徙。
一个月或两个月之后,一场弥漫了整个季节的盛大合奏将在第一场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里谢幕,所有的口器或翅羽都将停止运动,停止发声,一切都将归于沉寂。螽斯们最后一次将产卵器官插入泥土,为自己留下了一线将生命拷贝至来生的希望,然后静静地安息于干燥的草丛之中;脱了壳的“金蝉”早早地隐去了身形,它们的躯体和魂魄都以另一种方式深深地藏入泥土,这一夏一秋的鸣唱让它们深感疲惫,这一次它们要好好地歇息了,也许下一个春天或数个春天之后,它们的身影与歌声才能重新加入到那场自然的合唱;蟋蟀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悄然将夜色一样小小的身体融入那些隐蔽的缝隙,墙角、地裂以及不见天日的洞穴,也许它们永远都不想进入那个白亮而寒冷的第四季节……濒死的高潮来临,懒洋洋的秋风、溶解于秋风里的阳光,便如甜稠、浓酽的酒浆四处流泻,将一种对于温暖、黑暗、沉寂的渴望传遍大地。
与著名诗人、时任中国作协副主席的吉狄马加以及著名诗人曲有源的合影
生命的聚会已经散场。空空的舞台上,只有人类满怀悲戚,孤独地守候在边缘。突然,一个古老的声音隐约传来:“你必依恋你的丈夫。”在那暗示了苦与罪的诅咒中,女人满怀快慰的期待一点点靠近并抱紧了她所爱的男人。因为她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是她灵肉所出之处,她必须与他“联合”再一次回归泥土,才能够抵达他们共同的故乡,那可以接纳、包容、融化、勾销一切的终点或起点。
于是,他们不再顾及另一程的相思、分离之苦和纷争、嫉恨之痛,共同进入了命定的渊薮。无限的温情、无限的慰藉,无限的近于死的安详,再一次覆盖和笼罩了他们。在羽绒般柔软、温馨的环抱之中,两颗饱受驱逐和流徙之苦的灵魂便如归巢的鸟儿,收拢了徒劳扑打的翅膀,进入暗昧而混沌的梦境。
迷了路的人,定然要到处痴痴寻找,但走遍了世上所有的路,却仍然无法再一次走上曾经丢失的那一条。
秋天已越发幽深了,竟连那些用以悦人眼目的树木也不想在冷风中苦撑。起初,树们只是换了表情,由青葱转为明黄或艳红。秋日的阳光照在上面,宛若一片燃烧的火,通透、明亮、热烈。后来,那些树就成为一些受了重伤的大鸟,失去水分的叶子宛若片片羽毛,从空中轻盈地飘落。先是倏然的一片或两片,突兀地穿过树冠与大地之间的阴影,很像黑暗里划亮一根火柴或夜空里有一颗星星打着旋儿从高处滑落下来。随后,就开始一片接着一片地不停坠落,有如一个满心悲伤的人眼中难以抑制的泪水;有如一群饥饿的鸟儿,一只跟着一只争先恐后地扑落到地上觅食。就这样,空中的火一点点熄了,地上却铺满了轻而细碎的金箔。不知道风在这个时候悄悄地穿过杳无一物的树林去干什么,或许它们行走在一条走出这无边凄凉的秘径上吧?它们以为自己的脚步很轻,却在不经意间被地上窸窸窣窣的黄叶透露了行踪。
人们明知跟不上风的脚步,却还是寻着风的足迹从落叶上走过,想去体会一下那温暖中的凄凉或凄凉里的温暖。就这样,一个男人独自走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手牵手走过,一群人沉默着不说话一起走过,脚下便传出微弱的然而却惊心动魄的响声——嚓嚓,嚓嚓——那是心碎裂的声音。
人们走了一程又一程,落叶也在脚下嚓嚓地响了一程又一程,本以为已经走了很远,可是一抬头,却发现自己仍在原地没动,只是秋,已悠然远去。
秋远得看不见背影的时候,时空深处就隐约传来了另一种怦然震颤的声音。有人感觉,那是另一个季节的脚步;也有人感觉,那是自己心的律动。
责任编辑 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