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洋镇
2015-02-26任林举
□任林举
从齐齐哈尔出发,沿嫩江逆水行去200里,便到了东洋镇。
原本沙岸泥底的河床,延宕至这里,遂被坚硬的石槽所取代,江水倏地就变得清洌起来。而一直平阔、舒缓的江岸,却被陡然闪现的石崖石壁当头一声断喝,活生生拦住了去路,眼看着一江柔媚的春水就那么渺渺然归了两岸的青山。
过了山口再向前,举目已一片苍茫,汹涌的峰峦之间,惟有那道浩荡大江可称作最平坦、柔软的“路”。在江上行走的人并不在意水从哪里流出,又归属于谁,江风起处,心里的强弱顺逆之界早已变得模糊,他们能够把握的或最在意的只是能否将自己的“路”走通走好。当船行至平原与山地的交接处,他们并不想,也没情致发出更多感慨,只是本能地给船加大了马力。他们知道,越是行至水清处,越要面对更多的曲折和艰险,也就越需要多加小心,多付力气。
自古以来,东洋镇的人就在这山地与平原、崎岖与开敞的交错处讨生活,进也奇绝,退也坦荡。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对于他们来说,进出只在一念之间。
如果一转头,把脸朝向了平原,放眼即是一望无垠的万顷良田,那会让人情不自禁联想起遍地的稻菽芬芳和金子般的粮食,以及由那一切给人们带来的富足与安康。面对一幅如此美好诱人的图画,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马上盘点一下行囊看还有多少资财可供支配,如果有可能的话,完全可以拴一挂车,打两副犁,置下几垧黑土地,把这流蜜之地作为自己永久的家园。
再一转头,脸就朝向了山地,看一看那一江丰盈的大水和重峦叠嶂的大山,有多少智慧和力气找不到宣泄之处,又有多少秘密和野心找不到藏匿之所呢?于是一些胆壮气盛的人行至此地,把家当一扔,家眷一放,径自往上游而去。数日或数月后转将回来,竟然是满船的鱼虾、成山的木材,运到市场上一转手,就有了大把大把的银子,这着实让那些在土里刨食的人们看得眼花缭乱。从此,东洋镇上就多了一拨“赶网”和“吃山”的人。另有一些胆子更肥壮的,趁夜色三五成群聚在一处计议起一番惊心动魄的“大事儿”,或凭借几杆枪、几匹马出没于深山、平原之间,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或不屑于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身跟上哪支队伍,从此驰骋于硝烟弥漫的疆场。只是这些人一般不会在东洋镇上露面了,镇上的人之所以还把他们与东洋镇联系起来,十之八九是因为外面不断有隐约的信息传入,说某某“绺子”或某某队伍的人,原是东洋镇的。且不论他们是“黑白两道”的哪路英雄,每提起这些人,东洋镇的百姓立刻肃穆起来,但从表情上看,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们内心里泛起的是惊惶还是自豪。这时,突然就会有心直口快的人冒出一句感慨:“都是惹不起的主儿啊!”
在这样一个水陆交通要塞,人们最看重的就是交通工具。而水上的船、陆路的车以及灵巧、便捷的马匹,是中国自千年以前一直延续到上个世纪中期三种主要形式。住在镇东的石家,是东洋镇有名的木匠世家,自从有了东洋镇似乎就有了石家的木匠铺。至于这木匠铺到底有多老,石家的人似乎并没有时间和兴趣去追述,只是自顾自地埋下头,乒乒乓乓地忙着忙不过来的活计。
最早,石家是光打车不“排”船的。那时,行走在东洋镇街路上的车,半数以上出自石家木匠铺。石家的车,轮子平滑圆润,车轴与轴承的间隙恰到好处,运行起来自有一番悦耳动听的节奏和音效。懂“行”的人,不用看,只需听一听车子在行走时的响声,就知道那车是不是出自石家木匠铺。木匠铺传到了石木匠手上时,无论眼界、志趣和业务类型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不单是做车,也“排”起了船。至于石家的船后来也成为东洋镇一带最好和最出名的船,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自不必说。单说石木匠那个嗜马如命的癖好,曾让东洋镇的人大惑不解了好一阵子。一个木匠铺子却不间断地饲养着以各种渠道和方式搜罗而来的良马。一个阔气的大马厩里,马儿随进随出,却很少有人知道它们来龙去脉和底细,但石家从不以马盈利却是众所皆知的。不管是谁与石木匠谈马论价,他都会断然拒绝:“我们不做马匹生意。”到底图个啥呢?不顶吃,不顶喝,好草好料地供着,还专门雇着好人当祖宗一样伺候着?
按理说,船是水上的车马,车马是陆路的船,从事的都是载人、运货的营生,自有相通或相同之处,喜好和精通其中一样,其余的很自然就跟着借上了“光儿”。对其中的任何一样有所偏好都在常情常理之中,更何况有时“嗜而成癖”还包含着“更解其中味”和更懂得珍惜、珍爱的意思。没准儿石家的车船出色,与石木匠那些出类拔萃的马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关联呢!你想,一个追求完美,对什么都不肯降低标准的人,肯在某一个领域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虎敷衍吗?对此,石木匠却从来不屑于阐述或解释。在话语上,他算是继承了石家几代人传袭下来的气脉,不管你说什么,到了他那里只是浅浅淡淡一笑,从来不与人搭腔争辩,顶多只是闷闷的一句:“喜好呗!”
据说,很少说话的石木匠并不是个温顺、柔和的人,更不像大家猜想的那样,是一个无条件的动物保护主义者。东洋镇街上的狗,不管是谁家的,也不管它是尾随狂吠,还是摇尾乞怜,只要靠近他,他便会飞起一只穿着马靴的脚,将其踢翻在地,随口补一句十分轻蔑的咒骂:“狗性!”北方人说的狗性,主要是指那种见弱则强,见强则弱的“欺软怕硬”性或奴性。其实,很多人对这种东西骨子里是不讨厌的,非但不讨厌,有时甚至还很受用,否则,狗也就不可能成为人类的宠物了。
只因这一只飞起的脚,平时拿眼睛盯着石木匠揣摩的人心里就有了数儿,原来他沉默性情里竟然暗藏着一颗如此暴烈之心!也难怪他不喜欢善沟通会摇尾的狗,而偏爱那些基本处于无言状态的马。若按发声特性划分,石木匠和他的马大约也可以划归为同类。从此,东洋镇里那些喜欢“聒噪”或“搬弄”的人,暗自吐了吐舌头,远远地避开这个自己很少“叫唤”也不喜欢一切“叫唤”的石木匠。现在想来,石木匠真是一个安静的人,安静且又“深沉”。可是当他从马厩里拉出自己最中意的黄骠马,飞身上马,踩着麻石路哒哒地从住处赶往木匠铺时,还是把一身的英武之气洒遍了东洋镇。
关于石木匠的性情,东洋镇的人多有争议。有人说,石木匠骨子里就有那种不怒而威的风范,心性高,气度好,别说骑上了一匹好马,就是骑头驴,也损不了他的形象。也有人说,他不就是一介木匠嘛,打车排船之辈,骨子里也不过是个买卖人,若不是那头高大英俊的黄骠马撑着他,那也就是呆瓜一个,并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长处。说这话的人,口气是重了一些。这是山根水畔人说话的特点。为了表达自己的观点,往往只强调一点而不计其余,要的就是一个鲜明的效果。当然,也有人会客观一些,反问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一样的养马,你怎么没养出那么好的马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石木匠已经逼近50岁的年龄,膝下仍然无儿无女,看样子“无后”已基本成了他并不情愿的宿命。于是,他干脆就放下儿女的念想,把心思转移到了养马上,像调教自己儿子一样调教、呵护起他的马,尤其是他那匹心爱的黄骠马。
相人看门风,相马看槽头。说的是,看一匹马到底好不好,就跟看谁家的孩子将来会不会有出息一样,不仅要看其平时的举止言谈,还要看其家庭环境、兄弟姐妹的状态以及饮食起居、站立行走的姿态、吃相等细节。石木匠对他的马,可是爱而不“溺”,严爱相济,心可以软,但手却从来不软。白天一有空,他就打发人把马牵到江岸那片清一色长着碱草的甸子上去放牧,偶尔自己也亲自去一趟,他只允许他的马吃纯净而又富有营养的碱草。如果归途中,黄骠马又把嘴伸向了那些沾有污泥浊水的杂草时,他会毫不犹豫地一抖缰绳或一记马鞭把马头校正至正视前方,他可不允许他的马因为一口之贪而获疾病或养成不良习惯。到了夜里,要赶在九点钟以前将马喂饱,然后把缰绳调高,让马把头仰起来,一直那么吊到第二天早晨,久而久之,他的马很自然地就保持了一种昂首临风的优雅姿态,就像一个在任何场合都保持腰身笔挺、颈项舒展的美女。
石木匠牵着他的黄骠马走在东洋镇的街上,胸也是挺直的。微微昂起的头虽然不至于夸张,却也还是透出几分难以抑制的自豪和得意,只不过当人们看到黄骠马时就很少再去留意石木匠罢了。一匹妖艳的母马。东洋镇的人或从镇上行脚路过的人,不论是爱马的或不爱马的,只要目光与之相撞就难以做到一掠而过却不事停留。它就像一块金色的磁石,一路牵扯着行人的目光。它可真是骏马堆里的美女,一个漂亮的姑娘,也难怪石木匠会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它的长颈一边像哄孩子一样吐出了三个温情脉脉的字:“好姑娘!”从此,姑娘便成了那马的别称。
本来,黄色并不是一种抢眼的色彩。如果一样的体态,换上纯白或纯黑的毛色,就提神多了。但这个“不打眼儿”的色彩落到“姑娘”的身上却显得格外地妥帖和明艳。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出,如果“姑娘”换了另一种颜色会是什么感觉。它高昂的头、鼻梁上那一线剑形的图案、顺滑流畅的脖子、曲线优美的腰身、性感壮硕的屁股、匀称笔直的腿以及那一双灵气流溢的美目,似乎只有配上这身皇宫锦锻般的皮毛,才让人感觉到无懈可击或出神入化。
大约只有马才真正懂得马的美。看一看镇上的马接近“姑娘”时的反应,你就知道“姑娘”身上的魅力了。“姑娘”迈开它优雅的四蹄,晃动着紧致光滑的屁股走过大街,大街立即如一盆静水被一只有力的手搅起翻腾的水花。几乎所有适龄的“儿马”看到它,都会踢腿刨地、引颈嘶鸣,一派骚动不安。但石木匠从来不让她的姑娘乱来,只要“姑娘”的脚步稍有迟疑,石木匠立即狠狠地抖动手中的缰绳。在他眼里,镇上的那些马没有一匹能够配得上他的“姑娘”,他可不允许一个草率的交合之后,家里多出一匹毛头毛尾“歪瓜裂枣”的衰马,他可没有心情和精力为一个偶尔的失误付出那么大代价。如果真有与“姑娘”相配的“白马王子”,也许石木匠是可以考虑的,他必须为“姑娘”把住这个婚配关,他要维持石家的马血统纯正高贵。
久而久之,“姑娘”似也无心贪恋那些廉价的虚荣。不管群马“欢呼”也好,“呼哨”也好,攒足心力进行“眉目传情”也好,它一概不予理睬,头都不侧一下,随主人傲然地走过长街。每逢这时,石木匠会心会意,用那只闲出来的手,飞快地在“姑娘”的脸颊和脖子上捋一下,轻柔且动情。
曾有细心的人统计过石木匠一天的时间安排,结论是他白天花在木匠铺的时间大约只有五分之一左右,一天十个小时的开店时间,他在铺里逗留不过两个小时,其余时间差不多都在侍弄他的马。没事儿的时候石木匠就拿一把短齿毛刷刷洗他的“姑娘”,一直刷到它浑身的皮毛像一“汪水儿”似的光滑干净和柔软。偶尔有一只苍蝇飞落在“姑娘”身上,姑娘的肌肉一颤,立即有一波急促的水纹从它身上荡开,苍蝇便识趣地飞走了。石木匠一边用刷子刷,一边从马头到臀部用手掌画着圈儿地一路抚摸下来,这一套动作肯定让“姑娘”身有所触心有所感。人马交流到酣畅处,“姑娘”会很懂事地将头回过来,轻轻抵住石木匠的头,石木匠也不躲避,顺手搂过它的脖颈以脸摩挲片刻。再看“姑娘”的眼角,已经有了一片濡湿。
几十年以前的东洋镇,毕竟格局很小,风从西边的街口跑到东边的街口,也就是一颗烟的“工夫”。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风,来来往往地穿过镇上的房舍和街道,把人们听得懂或听不懂的信息传播到各处。有一段时间,黄骠马的耳朵里不知道被风注入了什么信息,突然就懒动草料,烦躁不宁起来。它精美的头仍一如既往地高昂着,但四蹄间显然多出了很多踢踏的动作,偶尔一声低沉而又有节制的嘶鸣,仿佛它正面临着什么不可见的危险。能是什么样的危险呢?那时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初春时节,想必就是那春风本身,它可是所有生命最体己的朋友和最危险的敌人。它只凭借着极其轻柔的一记吹拂,就能够造就最难平复的瓦解和重构:土地开裂,青嫩而又所向披靡的草便纷纷探出细嫩的芽尖;树苞起处,柔软而有力的叶片便刺破枝条,从树的内部向外张开……石木匠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黄骠马,大约知道了它生命里最底有什么在悄然无声地膨胀或慢慢地撕开裂隙,是什么造成了它的痛苦和不安。于是,他把黄骠马牵到了野地里去掉缰绳,让它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伫立或奔跑。他就远远地坐在一棵树下,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幅美丽而又令人感伤的图画:一匹发情的母马辗转于初春空旷的原野之上,举目无朋,只有风一直追逐着它,仿佛转着圈儿从头到尾地将它梳理,让它俊美且忧郁得如思春的少女。
两天后,突然有一个八路军的骑兵连像被特意编导了似的,来到了东洋镇。骑兵连的连长小高,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清他叫什么名字,夜晚被安排在石木匠家里借宿。
高连长的坐骑是一匹毛色纯黑的公马,头小颈直,高大英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机警有神。也许是战场上纵横驰骋和出生入死的非凡经历使然,也许是天生的雄性气场使然,一搭眼就能感觉出那黑马要比黄骠马多出几分刚烈、英武之气。两匹马一见面,就开始了热烈的交流,以期待的眼神、以粗重的气息、以喉咙里发出的模糊声音、以四蹄间不断变换的动作。还没等主人搭话、寒暄,它们之间似乎就已经找到了非同寻常的感觉,如果是两个青年男女,是不是可以叫一见钟情或一见如故呢?
高连长自然是一个相马的行家,他与石木匠之间最主要的话题也是谈马,谈如何识马与养马。他告诉石木匠,那匹黄骠马是乌珠穆沁马与俄罗斯奥尔洛夫马的杂交,而他的黑战马则是伊犁马与三河马的串种,都是质地优良的骑乘品种。
夜渐深,高连长与石木匠分别沉沉睡去,而马厩那边却不断地传来了各种轻微的响声。看来,对于两匹马来说,那注定是一个难以平静的夜晚。直到第二天清晨,人们才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来,黑战马在深夜里挣脱了缰绳,跑到了马厩里与“姑娘”成就了春风一度或数度的好事儿。当高连长的警卫员来牵它离开时,两匹马还处于依依不舍的情绪里。
其实,夜里黑战马挣脱缰绳时,警卫已经发觉了,但那个小伙子并没有声张和制止。反正马也没有出院子,不会跑掉,并且让他一个人去管束一匹发了情的战马可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另外,在那样一个春风荡漾的美妙夜晚,大约所有的生命经那夹杂着泥土芬芳的风儿一吹,心头都会生出一些软软的温情吧。当时,那警卫员的年龄与高连长上下相仿,正是情窦初开的美好年华,如果有幸赶上一个没有战乱的年代,他们也许都在花前月下与心上人卿卿我我呢。设想,在那遥远的故乡或某一转战停留之地,真有一位姑娘在牵动着他深深的思念,那夜,不正是他触景生情,心怀感念的时刻嘛!那他就更有理由可怜并成全了那两个被情欲充满的生灵啦。若从生命平等的角度说,他们还是出生入死、并肩战斗的战友呢。
第二天清早,高连长的部队就离开了东洋镇,“开拔”到了新的战场。热闹了一小阵子的东洋镇很快如落过一颗石子后复而微波不兴的静湖,看不出曾经有涟漪泛动,也看不出今天与昨夜或昨夜之前有什么变化,一切秘密和细节都被如水的时间严严实实地掩埋起来。石木匠也还是依然如往常一样,把一小部分时间用来照料木匠铺,把一大部分时间花在他的“姑娘”身上。然而,“姑娘”却一天天在发生着变化,神情渐渐显现出平静与安然,腹部却一天比一天更加膨胀。秉性精怪的石木匠早已看出他的黄骠马已经从“姑娘”变成了少妇,就要做妈妈了,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它到底是什么时候怀上了谁的孩子呢?数月后,姑娘临产,生下了一匹纯黑的小公马,他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那一夜激情竟然留下了果实。从此,石木匠便用他有限的话语不断地追述起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高连长和那匹与高连长一样英俊的黑战马,赞美之词溢于言表,仿佛那梦境般一闪而逝的过客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两岁口”的小黑马,体魄上的高大已经超过它的母亲,其威武英俊似乎也在父母双亲之上。经过石木匠两年多精心调教,它已如草丛中一棵鹤立鸡群的青蒿,挺拔而水灵,浑身上下透着蒸腾的朝气。当小黑马在野地里撒起欢,它飞快的脚步就会如雨点儿一般,一阵阵洒落在翠绿的草地上,而飞速掠过的身影更如一缕黑色的旋风,搅起了蹄边青草、野花的芬芳以及天空里翻卷的白云。石木匠总是站在远处眯起眼,微仰着头,像当年看“姑娘”时一样,一动不动地欣赏着眼前这幅图画,仿佛沉浸于阵阵扑鼻而来的花香之中难以自拔。
三年后,高连长的部队再一次路过东洋镇。这一次,高连长还是住在石木匠家,但这次,高连长的骑乘已经不再是那匹黑战马了。数日盘桓之间,石木匠清晰地感觉出高连长不同以往的“老成”和神情中的灰暗,也断续弄清了高连长的部队性质以及黑战马“牺牲”的经过。只是不知那可怜的“姑娘”,是否懂得什么叫作牺牲,是否知道它曾经的爱侣永远也不会再回到它身边?几天来,从院门进进出出的高连长,是否会激起它美好的记忆,是否让它更加想念起那匹帅气多情的黑战马以及与黑战马共同度过的那个情深意重的夜晚?
从见到小黑马那一刻起,高连长就认出并喜欢上了它,在东洋镇逗留的几天里,高连长几乎天天把时间花在它身上,端详、接近、爱抚,也许还有一阵阵拥有的冲动。显然,他是把小黑马当成了他的黑战马。最后,他还是下定决心对石木匠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意图。他说,只要让他把小黑马带走,什么条件他都接受,马队里的马随石木匠挑选,三匹或五匹他都愿意交换。可这边,石木匠死活就是不答应。石木匠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的理由,石木匠说:“好马谁不喜爱?别说你三匹五匹,就是一个马队我也不稀罕。小黑马是我的命根子,没有小黑马,我养那么多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
良久,石木匠突然说“你认我做干爹吧,我就把小黑马给你。”
高连长沉思了片刻,响亮地应了一声“好!”便在石木匠眼前跪下,响响地叩了三个头,叫一声爹,这门亲就算结了。
接下来,高连长命令连队原地休整三天,他自己要在这三天里尽一个儿子的义务。三天里,他和石木匠寸步不离,为石木匠做了一切儿子应该做的事情,提鞋、倒水、敬饭、扶门……并把他二十几年人生的种种苦涩和非凡经历对石木匠进行了细细的交托。原来,高连长从小父母双亡,13岁时跟上了八路军的队伍,就一直在部队里摸爬滚打。
临别,高连长把一个祖传的小玉马留给了石木匠,说一声:“儿不能在身边尽孝,爹多保重!”这时,石木匠已经叫手下人事先把小黑马打扮了一番,并亲手将缰绳交到了高连长手里。石木匠说:“这么好的马放在我手里有什么用呢?儿,我已经把它驯熟,你可以直接把它骑走。这马生性机灵,体力、脚力又好,肯定能保我儿战场上顺利、平安!”
事情就这样成了。从此后,东洋镇上的人都知道石木匠有一个当兵的儿子。当有人问起石木匠:“你儿子有没有信?”石木匠便答:“快了,我儿捎信说,这段任务结束就回来看我。”可是,时光就那么无声无息没有内容地流过,高连长和他的部队一直也没在东洋镇上出现过。石木匠有时就把那匹小玉马拿出来瞧瞧,那也是一匹很漂亮的马,但就是不会跑也不会叫。也许无声更好,因为石木匠也是无声的。镇上的人更加琢磨不透石木匠的心思了,似乎沉默已经成为唯一与他相称的注解。
又三年。
一日,石木匠家门前突然飞来了几骑人马。
来人问清了石木匠的姓名后,齐刷刷给石木匠敬了一个军礼。其中一个领头的人说:“高连长已经牺牲了。组织上根据高连长生前的信息和掌握的情况,认定您是他唯一的亲人,所以就把他的遗物转交给您……”
所谓的遗物,无非是几件褪了色的衣服、一条腰带和几样日用的杂物,另外还有两张立功奖状和一沓薄薄的纸币。两张奖状一张是高连长的,一张是小黑马的,奖状上简单罗列了他们的战功和受奖级别。但石木匠那天什么也没看清,只闷闷地叫了一声:“我的儿啊!”汹涌的泪水就弥漫了他那沟壑纵横的脸。
从此,东洋镇就像丢了魂魄似的,变得心事重重,而嫩江流至此处时,却显得呜咽凝滞,如一声长长的叹息。
责任编辑 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