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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人诗序中的元人诗学观*

2015-02-25韩格平

学术交流 2015年8期
关键词:诗者诗序诗歌

韩格平

(北京师范大学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元人诗序中的元人诗学观*

韩格平

(北京师范大学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元人诗序,主要指元代文人以散文形式为友人的诗集、诗文集、诗卷以及文人们共同唱和的送别诗、鉴赏诗、庆寿诗、宴集诗、节妇诗、孝子诗以及哀挽诗等撰写的序文(含引文、跋文、题记)。这些诗序在介绍诗作相关内容的同时,亦多有序文作者对于诗歌创作与审美的主观阐述。元人诗序、元人诗歌、元人诗文评著作三者共同营造了元代诗坛的辉煌。

元人诗序;元人诗学观

元代享祚较短,诗歌创作却很繁荣。新近出版的由杨镰先生主编的《全元诗》收录了五千余位元代诗人的十三万两千首诗。清代纂修《全唐诗》收录“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作者二千二百余人”[1]。两相比较,元代诗坛盛况可见一斑。创作诗歌的同时,元代文人还为友人的诗集、诗文集、诗卷以及文人们共同唱和的送别诗、鉴赏诗、庆寿诗、宴集诗、节妇诗、孝子诗以及哀挽诗等撰写了大量序文(含引文、跋文、题记)。这些序文在烘托诗意、导引阅读方面具有独到的积极意义,为元代文人所习用。正如马祖常谈其为何撰写《送聂道元诗序》时所云:“若夫壮诗人之情性,惜执手之别离,则诗序之制也。因情性之所由,以达乎人之亲;慨别离之相慕,推今日以至于当时,则兹序之所起也。敢以是为道元送别诗序。”[2]32册,406“壮诗人之情性”“慨别离之相慕”,亦是当时缙绅之士所作送别聂道元诸诗的主调。

上述诗序文在介绍诗作相关内容的同时,亦多有序文作者对于诗歌创作与审美的主观阐述,随着所序诗作的流传,诗序文中的诗学观点亦在当时社会广泛流传。可以说,元代文人的诗序文,与其诗歌作品、诗文评著作,共同构成了元代诗坛的辉煌。本文在认真研读现存元人诗序的基础上,试图从元人诗歌的本体论、创作论、鉴赏论及元人诗歌史观等方面对其诗学观予以初步的梳理与评述,从宏观上展示元人诗序中元人诗学主张的基本内涵以及这些主张的继承性与独创性,以便对人们了解元代诗学及元代诗歌创作,进而更好地理解“近世之为诗者不知其几千百人也,人之为诗者不知其几千百篇也”(吴澄《张仲默诗序》)的元诗繁荣现象略有裨益。

一、诗歌本体论

元人诗序中对于诸如诗歌的本质是什么、它有哪些特征与功能等诗歌本体论的问题多有涉及。其中,关于诗歌的起源及本质,此前朱熹《诗集传序》曾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3]元代文人的阐述,往往基于朱熹所云而发。例如,王义山《章贡刘爱山诗集序》云: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性一也,有所欲则情矣。《中庸》谓“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未发,性也;既发,情也。人之情,岂能皆中节哉。昌黎韩子又充而为喜怒哀惧爱恶欲,且谓其皆出于情。又品之而三,有上焉者,中焉者,下焉者。性者,与生俱生者也。情者,接于物而生者也。章贡刘君云甫,以爱山名其诗。夫爱,七情之一也。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之言也。……爱虽发于情,而静则实根于性。……刘君不他物之爱,而爱山焉,必有得于仁者之静矣。[2]3册,123

王义山(1214—1287),宋景定三年进士,累官至通判瑞安军府事,入元后掌江西学事,《元诗选》二集称其诗作“刻意求新”。刘云甫《爱山集》未见传本。王义山序文中“感于物而动”本于《礼记·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首句“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则系转引自朱熹语。至于由性—欲—情的叙述得出“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之言也”的结论,则反映出王氏注重抒情的诗学主张。当然,王义山所云之“情”也是有具体内涵的。“夫诗,‘发乎情’,‘止乎礼义’,其天理民彝乎”(王义山《赵文溪诗序》),强调诗之“情”要与礼义相一致。此前,《毛诗序》称“(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唐人白居易称“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与元九书》),则王义山所云当非凭空臆想。有元一代,许多文人提倡诗歌吟咏性情。“诗者,所以道情性也”[2]28册,99,“诗以道情性之真”[2]14册,303,“性发乎情,则言言出乎天真;情止乎礼义,则事事有关于世教。古之为诗者如是,后之能诗者亦或能然”[2]14册,329,“发感慨于情性之正,存忧患于敦厚之言,是为不可及者”[2]26册,130,“可以感发人之善心,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吟咏性情而得其正者,始可与言诗”[2]32册,75,“诗本性情为辞者也。古之圣人,以成政教”[2]49册,271。我国先秦时期便已把“诗言志”(《尚书·舜典》)作为诗歌创作的基本准则,元代文人在尊重这一准则的同时,提倡诗歌吟咏性情,有助于扩大诗歌创作范围,亦有利于在物我情感交流的创作实践中更好地发挥诗歌的审美功能与美学价值。

传统诗学非常看重“诗教”赋予诗歌的社会功能。《论语·阳货》云:“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4]2525《毛诗序》称:“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4]270《礼记·经解》将《诗》教列于六经之教的首位,曰:“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孔颖达疏:“《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元代文人遵奉上述学说,且有所发挥。虞集《会上人诗序》曰:“古者,君臣赓歌于朝,以相劝戒,颂德作乐,以荐于天地、宗庙。朝觐宴享之合,征伐勉劳之恩,建国设都之役,车马田猎之盛,农亩艰难之业,闺门和乐之善,悉托于诗,而其用大矣。至于亡国失家,放臣逐子、嫠妇怨女之感,淫渎谗剌之起,而其变极矣。于是又有隐居放言之作,市井田野之歌,谣诵谶纬之文,史传物色之咏,神仙术数之说,鬼神幽怪之语,其类尚多有之。而最善者,君子之道德有乎其身,则发诸音而成文者,足以垂世立教,以成天下之务者也。”[2]26册,248同恕《跋南士苏明德诗后》曰:“诗言志。盛治之世,教化洽,人心正,形于言者,类皆敦厚和平,理精义密,所以培植彝伦,纲纪风俗,功用不浅。……今观明德诸作,山程水驿,云瞻月睹,无一念不在父母桑梓,可谓得情性之正。使其辞未达,固将取之以劝善,况有典有则如此哉!”[2]19册,357李祁《长留天地间集序》曰:“天地之秀,合而为人,人之秀,发而为诗。诗之道,固与天地相流通也。……予谓诗之所以能长留天地间者,以其有关于人心世道之大,而非徒取其辞之美而已也。”[2]45册,410

虞集(1272—1348)为元代中期著名文人,与杨载、范梈、揭傒斯并称“元诗四大家”,与揭傒斯、柳贯、黄溍并称“儒林四杰”,与姚燧并称“元文两家”,诗文存世甚多,有诗序文七十六篇。虞集所云“垂世立教”,是其诗学主张的立论基础,故多有相关论述,如“圣门之教人,盖以诗为学矣。……圣贤之于诗,将以变化其气质,涵养其德性,优游厌饫,咏叹淫泆,使有得焉。则所谓温柔敦厚之教,习与性成,庶几学诗之道也”[2]26册,79;“夫欲观于国家声文之盛,莫善于诗矣”[2]26册,94;“古之言诗者,自其民庶深感先王之泽而有所发焉,则谓之风;其公卿大夫朝廷宗庙、宾客军旅、学校稼穑、田猎宴享更唱迭和,以鸣太平之盛者,则谓之雅。……《诗》者,文之最深;而风雅者,又《诗》之盛者也”[2]26册,102。同恕(1254—1331)生年稍长于虞集,曾教授于鲁斋书院,先后来学者殆千数。“教人曲为开导,使得趋向之正”(《元史·儒林传一》)。再主乡试,人服其公。名冠关中,与萧并称“萧同”。其诗文集《矩庵集》有辑本,收录诗四百余首。李祁(1299—?)生年晚于虞集,元统元年(1333)左榜进士第二,曾任翰林应奉文字、婺源州同知、江浙儒学副提举等职,元亡不仕。翰林学士刘三吾“谓其胸次廓然,为文不事剞劂,诗亦如之”[5],朱德润为其撰写斋铭称赞其“秉彝好德,惟心所从。过勿惮改,乃协厥中。贤哉卫蘧,克己实践。进德之功,老而不倦”[2]40册,593,今存诗序文三十篇,诗一百六十首。虞集、同恕、李祁三人所云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曹丕《典论·论文》称“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许有壬则说“精者为文,文之精者为诗”[2]38册,99,危素又进一步说“予惟诗之道大矣,盈天地之间,烟云之卷舒、风霆之震荡、日月星辰之森列、山川之流峙、草木之荣华、鸟兽之飞走、鱼龙之变化,无非诗也”[2]48册,250,辛文房说“夫诗所以动天地,感鬼神,厚人伦,移风俗也。发乎其情,止乎礼义,非苟尚辞而已”[2]36册,265。元人重视诗歌,于此可见一斑。

二、诗歌创作论

元人诗序谈论诗歌的创作原则与方法,往往借助于前人的论断加以阐发。或补充、或修正,逐渐形成较为广泛的共识。具体而言,主要集中于以下几个议题。

(一)文以气为主

曹丕《典论·论文》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元代文人承袭“文以气为主”的观点,进而提出“诗以气为主”的创作主张。对此,吴澄的表述较为鲜明,“韩子之论文,谓气盛则言之短长、声之高下皆宜。夫诗与文之有资于气也尚矣”[2]14册,366,“诗也者,乾坤清气所成也”[2]14册,336,“诗本乎气,而形于言。伍椿年,有气有言者也。诗宜工,又因诗而治气审言焉,俾气调而言度,则诗浸浸乎古矣。其为人温柔敦厚而不愚,深于诗者如是,古之教也”[2]14册,297,“主簿石君以东麓张君诗文四卷示余,余读之,理胜气胜。诗文以理为主,气为辅,是得其本矣”[2]14册,278。

吴澄(1249—1333)字幼清,人称草庐先生,至大元年(1308)入朝为官,历任国子监丞、国子司业、集贤直学士、翰林学士、经筵讲官等,卒封临川郡公,谥文正,为与许衡齐名的元代鉅儒。李侍读指翰林侍读学士李源道(字仲渊),吴澄称其“心易直而气劲健,其为诗也肖其人”,《元诗选》三集收录李源道诗十首,读来确有气盛之感。吴澄在承认“诗与文之有资于气也尚矣”的基础上,称诗为“乾坤清气所成”,排除了“浊气”。吴澄之前,元好问曾引述当时论诗者语曰“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千人万人中,一人两人知”[2]1册,314,则吴澄所言似有所本。与吴澄的说法相近,方凤认为仇远诗“盖得乾坤清气之全者也”[2]10册,655,林景熙评述王英孙诗称“天地间惟正气不挠,故清气不浑,清气与正气合而为文,可以化今,可以传后,而诗其一也”[2]11册,40,乌斯道评述慈溪龙山永乐院用刚禅师诗亦称“诗之作,非得夫天地之清气者不能也”[2]57册,108,皆以清气论诗。伍椿年诗已不存,吴澄对其“治气审言”之作褒誉有加。东麓张君名桓,字武叔,东昌人,其诗亦不存。吴澄称其诗“理胜气胜”,进而提出“诗文以理为主,气为辅,是得其本矣”,实与当时学人重视宋儒理学,而吴澄亦为极力倡导者有关。刘将孙为著名文士刘辰翁之子,小吴澄八岁,他在阐述“文以气为主,非主于气也,乃其中有所主,则其气浩然流动,充满而无不达,遂若气为之主耳”之后,亦提出“文以理为主,以气为辅”[6]94,则吴澄所云并非孤论。

此外,有些诗序谈到了气志、养气等问题。徐明善评述罗达众诗时提出“诗言志,志帅气”[2]17册,227。释圆至评述恩以仁、印廷用游庐山诗时称:“夫所谓言者,气志之形容尔。……然则言者,志之动,气之宣,无所养而敏于言,是拨其根,责其末之茂也。……然则,是诗之工、文词之美,固君余事,不足言。余独繁言之者,盖欲览者知二君气志所养如此”[2]20册,15。吴师道评述张养浩诗文时称:“人声之发为言,言之精者为文,而皆出于气也。昔人谓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是气也,孟子所谓‘浩然’,‘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者欤?夫其养充而气完,然后理畅而辞达。”[7]黄溍评述吴师道诗文时称:“溍窃闻昔人之论文,率谓文主于气,气命于志,志立于学者也。……惟夫学足以辅其志、志足以御其气者,气和而声和,故其形于言也,粹然一出于正。”[8]259上述诸说,大抵基于“诗言志”、孟子养气说而阐发之。

(二)(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毛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4]269-270元人诗序的作者大多同意《毛诗序》的说法,他们不仅将其用于阐释诗歌的本质特征(如上文王义山的说法),而且将其用于阐释诗歌创作的原则与方法。其中,黄溍的阐述较有代表性:

《午溪集》者,栝苍陈君伯铢之诗也。伯铢生逢盛时,而不苟于禄仕,徜徉里闬,时出游江湖间。……予闻为诗者,必发乎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则其情亦无以大相远。言诗而本于人情,故闻之者莫不有所契焉。至于格力之高下、语意之工拙,特以其受材之不齐,非可强而致也。后世乃以诗为颛门之学,慕雅淡则宗韦、柳,矜富丽则法温、李,掇拾摹拟,以求其形似。不为不近,而去人情已远矣。伯铢之诗,一出于自然,未尝以凌高厉空、惊世骇俗为务。指事托物而意趣深远,固能使人览之而不厌者,由其发乎情而不架虚强作也。(《午溪集序》)[8]275

(许嗣)先生学成行修,世莫能知而用之,于是浩然长往,穷居独游,而啸歌偃息于云林之下,安常处顺,乐圣贤之道,以忘其老,而优游以卒岁,襟度之夷旷,槩可想见。故其为言,清高而不失乎迂,平实而不近乎俚,大篇短章,无非寓其胸中之真趣。惟不与世接而外物不能撄其心,是以言皆发乎情而无所苟也。(《得静斋集序》)[8]279

黄溍(1277—1357)字晋卿,延佑二年进士,累官至翰林直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同知经筵事,卒谥文献,为元代中后期著名文人。陈伯铢名镒,曾任松阳县学教谕,其《午溪集》今存,《全元诗》收录其诗四百六十三首。黄溍从“为诗者”角度提出诗歌创作“必发乎情”的主张,继而以陈镒诗歌为例,指出其创作特色正在于“由其发乎情而不架虚强作也”。许嗣字继可,号得静山人,终身未仕,因子许广大贵而获赠浙江儒学提举,有二十一首诗存世。黄溍总结其诗歌创作成功的原因是“言皆发乎情,而无所苟也”。至于陈镒、许嗣之所以能做到“发乎情而不架虚强作”“发乎情而无所苟”,黄溍认为,与二人“不苟于禄仕,徜徉里闬,时出游江湖间”“穷居独游,而啸歌偃息于云林之下”的生活情趣有关。王沂(字师鲁)与黄溍为同年进士,他赞同黄溍“为诗者必发乎情”的主张而有进一步阐发,其《熊石心诗序》云:

至元二年秋九月,沂望属车之尘于龙虎台,过昌平。会熊石心教授袖诗见示,且出翰林待制揭公曼石铭其先之辞,知其为豫章人也。与之过刘谏议祠,望西山,酌石泉,扪古碑而读之,留三日而别。明年夏五月,石心携其稿如干卷过余京师客舍,求书其端。观之则知其单游远寓,忧叹愉乐之情必发之于诗;载大江,过洞庭,转彭蠡,鱼龙之宫,熊虎之聚,风雨明晦,寒燠之变,一发于诗;过陈蔡梁宋赵代之故墟,览山川之形胜,风土之媺恶,民俗之浇淳,又发于诗;观光上京,仰宫阙之壮丽,人物之繁庶,其接乎耳目者纷然层出,而心之所属者又一于诗而发也。士生文轨混同之时,不能遐观远览以见于文辞,而怀居养安以没者独何人哉?石心之诗,翰林供奉黄君子肃称其不雕刻为工,故其语质;无憔悴之态,故其气平。惟其语质而气平,故真而不杂。余谓言出而为诗,一原于人情之真;声发而为歌,皆本于土风之素。此盖有得于天地之自然,莫之为而为之者。古之作者皆是也,所谓真而不杂者有味乎其言也哉!是为序。[2]60册,88

熊石心事迹不详。王沂文中赞成黄子肃(名清老)“语质”“气平”“真而不杂”的评价,并进一步指出熊石心发于诗之“情”虽然内容广泛,但皆“一原于人情之真”“盖有得于天地之自然,莫之为而为之者”。程端学、陈旅等人的说法与王沂相近。程端学称:“诗本性情,政不以雕琢组织靡丽为工”[2]25册,515;陈旅称:“诗原于情性之微,不刻斲以戕其真”[2]37册,271。此外,元人诗序中亦有赞同“为诗者必发乎情”之余,从传统儒学视角阐述“情”之内涵的学者。史伯璇《续下涝陈氏十咏诗序》云:“诗非无为而作也,发乎性情,本乎道德。”[2]46册,456倪瓒《拙逸斋诗稿序》云:“诗必有谓,而不徒作吟咏,得乎性情之正,斯为善矣。……言不根理,文不载道,譬之画锦不可衣,搏沙不可食,虽多亦奚以为?是故诗不贵辞而贵理,文不尚餙而尚实。……诸君之制,非浮华之词,足为忠义之劝。题以录事而道存焉,言以劝忠而教行焉。且文质而不华,淡而不厌。……予之所取者在是焉。若夫缔章句,掷地金声,则谓之巧言耳,于世教何补乎?”[2]46册,612张以宁《李子明举诗集序》云:“诗者,性情之发也。……古之君子仁义忠信焉耳矣。学焉者淑乎一己以古于身,仕焉者行乎一世以古于人者,纯其心焉耳矣。其心纯则其性情正,其性情正则其发于诗也不质以俚,不靡以华,渊乎其厚以醇。”[2]47册,481“本乎道德”“得乎性情之正”“于世教何补乎”“其心纯则其性情正”,可视为传统儒学对此问题的基本看法。

(三)诗殆穷者而后工

韩愈《荆潭唱和诗序》云:“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讠雚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9]欧阳修《梅氏诗集序》云:“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10]韩愈诗歌多以明道娱悲为主体,欧阳修对梅尧臣仕宦沉滞颇有同情(如《六一诗话》载欧阳修《水谷夜行诗》评述梅尧臣曰“近诗独古硬,咀嚼苦难嘬”,“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11]),故有上述诸语。元初社会动荡,汉族文人“不得施于世”、“忧思感愤”,其诗作多有悲怆凄苦之音,故相关诗序中亦多从“穷”字着眼谈论其工拙。其中,方回诗序较有代表性,其文云:

予友孙元京,诗有近陶者,有似二谢者,有似元次山、孟东野者;其少作七言律,有全似陆放翁者。长句如《杜诗引》及《阅山谷诗长句》,其得之中而见之外者欤?根本有自来矣。清劲而枯淡,整严而幽远,五言律近世诗人所未易及。五言古体,如《秋怀》五、《感兴》六、《冬初杂兴》,乃近世诗人所不能。为诗如弈棋,如挽弓,高一著者,决定高一着臂力。弱者虽欲强进,分寸不可也。不谓吾州近有此人,持是以见朱文公,可无愧哉!(《孙元京诗集序》)[2]7册,119

兄弟能诗,《书》五子之歌所关甚多,非为其诗足以名世也。丕、植煮豆燃箕,则争名矣。后世工诗而传世者,二谢、五窦、苏才翁、子美,坡、颖、王介甫、平甫、黄鲁直、知命、秦少游、章仪、俞秀老、清老、临江三孔、豫章四洪、昭德诸晁、余杭二赵,皆是也。然其间达而显者,名之传本不因诗,惟穷无可传者,其名赖诗而后传。盖达则兼有诗名者也,穷则专有诗名者也。惟兄弟俱穷,诗名俱穷,专有而非兼有,斯为优乎?余同郡休邑二孙君是已。长孙君嵩元京,诗清劲苦淡,如其为人。小孙君巌次皐,予未之识,忽袖诗访予武林,亦清劲苦淡,如其兄,惟貌则稍腴,与其兄之癯不同。次皐晚节,岂终于穷者哉?虽然,士穷何害。前所举兄弟俱穷,专有诗名,能吟好山猛虎奇句者,视半山丞相不足多也。(《孙次皐诗集序》)[2]7册,88

方回(1227—1307)字万里,宋景定三年进士,累官至严州知州,曾上书论贾似道之罪。入元后任建德路总管,在职五年后得代,寓居钱塘。方回身经乱世,仕途平平,多有诗文流传,《四库全书总目》称其诗文“实出宋末诸家之上”。在方回看来,“清劲而枯淡,整严而幽远”“清劲苦淡”是孙氏兄弟诗作的主要特征,亦是其诗作的成就所在,故其作品“乃近世诗人所不能”,“视半山丞相不足多也”。至于其特征与成就的深层原因,则在于“惟兄弟俱穷,诗名俱穷,专有而非兼有,斯为优乎”?类似主张,亦见于吴澄《秋山翁诗集序》对于康敬德诗歌成就原因的归纳:“诗固穷愁发愤而后能多欤?”[2]14册,252而王义山、苏天爵等人则直接套用韩愈、欧阳修的话来撰写诗序。①王义山《陈国録庚辰以后诗集序》曰:“昌黎序唱和诗曰:‘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讠雚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陈君甲戌以前,和平之音,讠雚愉之辞也。庚辰以后,愁思之声,穷苦之言也。陈君愈穷,诗愈工。庚辰以后之诗,犹子美夔州以后之诗也。”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3册,第118页。苏天爵《题黄应奉上京纪行诗后》曰:“昔欧阳子以梅圣俞身穷而辞愈工,尝曰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非诗能穷人,穷者而后工也。晋卿之诗缜密而思清,岂天固欲穷之,俾工其辞耶!”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0册,第88页。赵文(1238—1314)字仪可,宋入太学,后依文天祥抗元。宋亡,居乡讲学,出为东湖书院山长、南雄路儒学教授等职。其《王奕诗序》则另有一番感触,其文略云:“世谓诗能穷人,欧公谓诗非能穷人,诗必穷者而后工,陈无己(名师道)谓诗能达人。皆未必然也。诗者,天之所以私穷人,使之有以通其穷者也。孟郊、贾岛,世所谓覉穷之极者,使天不与之以清才而能为诗,亦甚矣。宰物轻与人以富贵,重与人以清才。委巷之人,崛起而有千金,跨大马、称达官,所在时时有之。至于能诗之士,旷数十年而不一遇也,岂非天之所靳在此而不在彼欤!吾友王奕亦大,苦学而萧然一寒。人皆谓亦大诗穷,吾谓亦大不穷,亦大贫耳,亦大何穷哉?”[2]10册,67

随着元代社会逐渐安定,元诗创作更加丰富多彩,诗序作者们看问题的视角也有所变化,许多学者对于韩愈、欧阳修之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例如:

古之为诗者,未始以辞之工拙,验夫人之穷达。以穷达言诗,自昌黎韩子、庐陵欧阳子始。昌黎盖曰:“穷苦之言易好。”庐陵亦曰:“非诗能穷人,殆穷而后工耳。”自夫为是言也,好事者或又矫之以诗能达人之说,此岂近于理也哉?《匪风》、《下泉》,诚穷矣。《凫鹜》、《既醉》,未或有不工者。窃意昌黎、庐陵特指夫秦汉以来,幽人狷士悲呼愤慨之辞以为言,而未暇深论乎古之为诗也。临川艾君,当宋之季,负其所有,一不售于世。凡所撰著率散落,而诗独传。其亦所谓穷而工者耶?感城郭之非是,叹江涛之眇然,悃欵恻怛,一出畎亩之衷,虽流离颠越而不悔。是耿耿者,固非诗之所能穷达;而其诗,亦不俟穷而后工也。夫岂非适于先民性情之正者乎?溍生也后,不及望君之风采。幸辱与君诸孙廷晖游,而获聆君之诗。爱其辞之工,而闵其穷且老以死也,庸敢显诵所闻,以发其归趣云。(黄溍《蕙山愁吟后序》)[2]29册,100

昔人言诗非能穷人,穷者诗乃工。然穷而工者,多怨悴无聊之语,虽强自宽释,犹贱丈夫忍怒形色,有不可掩者。今夫萤窗雪屋,残釭独坐,山庄野馆,风晨雨夜,他人有不胜荒寒凄楚之悲,先生目之所遇,心之所触,形之歌咏,冲融萧散,而无一毫抑郁不平之气,始终卷帙,无一章投贽奔趋之诗,其所造不渊矣乎哉!至于梦中谈仁,则于信道笃矣,其于方外亦寓尔。(许有壬《玉渊集序》)[2]38册,97

先辈论诗,谓“必穷者而后工”,盖本韩子语。以穷者有专攻之技、精治之力,其极诸思虑者,不工不止,如老杜所谓“癖躭佳句,语必惊人”者是也。然《三百篇》岂皆得于穷者哉?当时公卿大夫士,下及闾夫鄙隶,发言成诗,不待雕琢而大工出焉者,何也?情性之天至,世教之积习,风谣音裁之自然也。然则以穷论诗,道之去古也远矣。……(宛陵贡公)其他所作,固未可一二数,此岂效世之畸人穷士专攻精治而后得哉?盖自其先公文靖侯以古文鼓吹延佑间,公由胄学出入省台,其风仪色泽,雍容暇豫,不异古之公卿大夫游于盛明,故其诗也,得于自然,有不待雕琢而大工出焉者此也。(杨维桢《玩斋集序》)[2]42册,493

蕙山为艾可翁之号。可翁宋时任朝请郎,因被贾似道目为江万里同党而弃官,终不复仕。黄溍与可翁孙廷晖为友,得睹可翁之诗。黄溍认为“是耿耿者,固非诗之所能穷达;而其诗,亦不俟穷而后工也”,可翁其诗歌成就的根本原因,在于其“适于先民性情之正”,归结点回归于儒家正统学说。《玉渊集》为陈一霆诗集。一霆字翼卿,号玉渊。有声场屋,世变隐居。从李玉溪游,得其学,视世声利,敝屣之不若,寿八十五而终。许有壬曾见过陈一霆,受其子陈雍之请撰写《玉渊集序》。在许有壬看来,“穷而工者,多怨悴无聊之语”,不如陈一霆“无一毫抑郁不平之气”“无一章投贽奔趋之诗”为佳。《玩斋集》为贡师泰诗集。师泰字泰甫,号玩斋,与杨维桢年龄相仿且交谊颇深。杨维桢序文谈到了贡师泰十七首佳诗与四个佳句,最后将“得于自然”作为其诗歌成就的主要因素。①杨维桢亦注重“才”对于“工”的积极意义,其《卫子刚诗录序》曰:“昔人论诗,谓‘穷苦之词易工,马雚愉之词难好’。子刚之工不得于穷苦而得于马雚愉,可以知其才之高出等辈,不得以休戚之情限也。”(《全元文》244页)上述黄溍、许有壬、杨维桢有关“穷而后工”的讨论,有助于从更为宽广的视角看待诗歌艺术及诗歌创作,有助于与诸如“贵专”(舒岳祥《刘士元诗序》)、“贵活、贵响”(方回《滕元秀诗集序》)、贵“知道”(方回《赵西皋明叔集序》)、贵“诗眼”(方回《天下夕阳佳诗说》)、贵“妥帖”(刘埙《雪笠诗跋》)、贵“琢句炼辞”(吴澄《刘巨川诗序》)、“贵实”(欧阳玄《惟实外集序》)、“贵真实”(李祁《跋萧如冈诗》)、“贵乎纯”(王祎《书刘宗弼诗后》)等诸多讨论诗“工”之说共同营造品诗、做诗的文化氛围,在元代中后期诗坛较有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元朝末年社会矛盾激化,战乱频发,直接影响到广大文人的生活与创作,诗歌“穷而后工”作为重要命题再次出现在当时文人的诗序之中。例如,刘楚《钟祥诗集序》云:

昔人谓诗能穷人,信然乎哉。将诗必穷而后工也,则穷之于人必有不苟焉者矣。余自少游四方,所交皆能言之士。其贵富利达、高视雄据,发辞吐气能赫然如虹霓、轰然如雷霆者,吾固不得而友之也。惟不得而友之,故亦不能以窥其怀负之所有。其得以友而窥之者,类皆饥寒不振之人,与夫困阨无聊之辈,徒呻吟穷檐,咨嗟迟暮,凄然日与秋蜩寒蛩相尔汝,而世之知之者或寡矣。乱离来归,方汲汲焉求所谓穷而工者,卒亦莫之遇也。将天欲閟是道而不轻以畀人邪,毋亦徒能工于穷而不能以工于言邪。久之,于武山之北待一士曰萧翀者,盖方有志于工其言而未见其穷也。又因翀而得钟端、钟祥焉。之兄弟者盖穷矣,而又工于言者也。尝与之登西华,憇云峰,漱丹井之清冷,叩石门之岑峭,或连月迟留,或竟日忘返。其探幽极隐,抒澹钩寂,皆世之所厌弃而摈斥者。而三子者独甘之如至味、如大乐,方眷恋而不之释。彼岂信其为工哉。他日过之,则端也蚤世而不返,翀也日骛于世变而未遑。而祥独得肆志一力于诗而工有之,兹独非其幸欤。然祥遭乱,丧其亲,又丧其妻子兄弟,茕茕焉乏奉身之具,无强近之助。尝营小屋于南溪之滨,楹柱雨立将三年,卒未有以为覆者,盖今之所穷人者欤。然视其志嶷然而不挫,视其色侈然而不忧。方长吟短咏,行歌坐啸,怡然自得,宜其诗之达于工也几矣。今年秋,录其诗若干首以示余。观其所录,则往往追述盛年江海齐楚故都朋游意气,感时吊古之作,又不直呻吟咨嗟与秋蜩寒蛩相尔汝。则所谓穷而工于诗者,岂徒谓其能工于穷苦之辞已哉。苟由是而求以益工,吾见其贵富,未见其穷也。虽然,余惟穷以至此而有识于子也。子之兄已矣,吾既不得而语之矣,子归而以是语翀焉,盍亦思以振而进于工乎。[2]57册,461

刘楚(1321—1381)字子高,太和州(今江西省泰和县)人,至正十六年(1356)乡贡进士,二十三年(1363)避乱至兴国县(今江西省兴国县),明洪武三年(1370)入仕,累官至吏部尚书。钟祥字举善,其诗集已佚。刘楚自称“余惟穷以至此而有识于子也”,并借助前人“诗必穷而后工”之说,对钟祥诗歌创作给予高度评价。相近观点,亦见于刘楚为萧雅言所撰《萧子所诗序》及为杨伯睿、杨兰谷、费振远所撰《三穷诗序》。

(四)学诗如学仙

陈师道《次韵答秦少章》首二句云“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12],提倡长期积累渐进式发展的学诗之道。这一主张,得到了何梦桂、吴澄等元代文人的赞同,并在其撰写的诗序中有所表述:

陶渊明一部诗在菊边,林和靖一部诗在梅边。夫菊、梅非诗,触目会心,自不能不诗耳。郑若春叟筑屋松间,暇日媻姗其下,采花摭实,时汲清泉咀嚼之,故其诗思多得于此。日新月长,松泉之趣无穷,君之诗所得亦未渠央也。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君试持问陶、林二公,当为印可。(何梦桂《题郑松泉诗序》)[2]8册,130

久不见东麓谈诗,忽一日,以吟稿寄示,亟展亟读,其清洒可爱,启发弘多。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安期生神楼妙散,得方匕服之。纵未驾飞龙周八极,控白鹤遍九陔,而其肌骨轻爽,耳目精明,早有尘表风度。他日洗髓脱胎,回视宿习,又不知隔几尘矣。子其勉之。辄书篇端以归。(何梦桂《题东麓诗卷》)[2]8册,135

不能诗者联篇累牍,成句成章,而无一字是诗人语。然则诗虽小技,亦难矣哉。金溪朱元善,才思俱清,遣辞若不经意,而字字有似乎诗人。虽然,吾犹不欲其似也。何也?诗不似诗,非诗也;诗而似诗,诗也,而非我也。诗而诗已难,诗而我尤难。奚其难,盖不可以强至也。学诗如学仙,时至气自化。元善之于诗似矣。比其化也,则不见其似。吾犹将徯其至焉。(吴澄《朱元善诗序》)[2]14册,311

“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此语非无为言之也。予固身体而心验之矣。往尝写字,恨不能如意。长者教予曰:“久当自熟。”当时尝以俗语反之云:“佣书者不已久耶?”既而写愈久愈多,笔下忽觉转换如移神,方悟其趣。诗亦若此,非可以颦龋效而得之也。久不见以立诗,往年见其老意可喜,近归,得此小卷,亹亹来逼人。凡吾数十年用力得趣处,忽已收揽而枕籍之矣。律诗用事用意,似对不对,古句出奇严整,浩荡收敛,无不合作。诗何必多,倘由此而扩充之,名家不难。予故欣然识之。(刘将孙《牛蓼集序》)[6]95

余少嗜学诗,不得法。或曰:“当如优孟学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皆叔敖可也。”即取名家诗昼夜读之,句拟字摹,以求其似,如是者数年。非独自喜以为得,或者亦谬许之矣。先生长者见之曰:“噫!是三年刻楮之智,不亦固乎?古人一家,篇句声韵,风度老少,自不能似。谢不似陶,杜不似李,建安、大历、元和诸家各不相似。今愈求其似,将愈不似,纵悉似焉,还之古人,则子无诗矣!能名家乎?”余爽然自失曰:“然则奈何?”曰:“学诗如学仙,时至则自化,在为之不已焉耳。”余念儒者之学,有大于诗者千万,乌能毕世为是以俟其化?故弃之三十年,不作一语。甬东吴友云隐老氏,学灵仙飞化之术,为诗外百事而得以专,故诗之化。视其学,昔与余同时学诗,诗过余十倍者。近十年间,又悉以科举废,惜不得观其成。今友云天独厚其嗜,俾得专且久,以俟他日,使人读之如闻钧天广乐九奏万舞者,必友云之诗也夫!(程端礼《道士吴友云集序》)[2]25册,512

士子持所能得一第,为能事毕矣,高昌纳璘普华文璨则不然。迨守湘阴归,汲汲学问,犹未第时,予嘉其有志于远到也。出诗一帙,求言甚切,无已,则复之曰:三百篇后,作诗而世传者可数也,评诗而世服者可数也。后学望洋,罔知所止。愚敢以所闻进,曰学,曰师,曰识,曰力而已。学以聚之,师以传之,识以别之,力以终之。四者不废,一旦自得,有不期然而然者矣,故曰“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许有壬《跋纳文璨诗》)[2]38册,149

何梦桂(1228—?)字岩叟,宋咸淳元年(1265)进士,累官至大理寺卿,后称病辞官。元至元年间屡不应聘,但在当地文名甚高,今存诗文多有至元年间之作,较晚者作于大德七年(1303)。郑松泉诗与东麓吟稿的作者及作品均无考。据台湾中央大学王次澄教授考察,宋人总集、杂考、类书中多有引用陈师道“学诗如学仙”①参见王次澄《元初诗集序文价值探讨》,载王次澄著《宋遗民诗与诗学》,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19页。文中亦详述何梦桂的诗学观点。,则何梦桂所言亦非孤例。朱元善事迹及作品亦无考。吴澄所引“骨自换”作“气自化”,不知是否另有所本。序文强调“诗而我”的“化”的境界,是一种较高的艺术追求。刘将孙(1257—?)字尚友,著名文士刘辰翁之子,宋亡,家居二十年,后任延平路、汀州路、龙兴路等处教授,光泽县主簿等职,诗文受到吴澄赞许。序文称誉《牛蓼集序》的作者曾闻礼(字以立)诗“律诗用事用意,似对不对,古句出奇严整,浩荡收敛,无不合作”,已经达到了“骨自换”的程度。程端礼(1271—1345)字敬叔,历任建平县、建德县教谕,稼轩书院、江东书院山长,铅山州、台州路教授。甬东道士吴友云事迹略见于程端学《送吴友云序》,称其为人“不问生产作业,酒一壶、诗一篇而已”[2]32册,160。程端礼序文称誉吴友云“外百事而得以专,故诗之化”,所据“则自化”与吴澄“气自化”有所不同。许有壬(1287—1364)字可用,延佑二年(1315)进士,授辽州同知,累官至集贤大学士兼太子左谕德,谥文忠。纳璘普华又作纳璘不花,字文璨,号絅斋,高昌(今新疆吐鲁番)人,泰定四年(1327)进士,授湘阴州判官,累迁至盱眙县达鲁花赤。鉴于纳璘普华为少数民族学者学汉诗,许有壬用最基本的学、师、识、力四法相勉励,进而期待其“骨自换”。上述诸说皆就“学诗如学仙”展开论述,反映出元代文人重视全面地、渐进式地增进诗学修养与创作技巧的诗学主张。

元代文人在阐述“学诗如学仙”的同时,也有“学诗如参禅”的论述。例如,“学诗易,学诗而工难。……学诗如参洞山禅,须不犯正位而后纵横变化,其用不穷。”(何梦桂《琳溪张兄诗序》)[2]8册,125“诗固有不得不如禅者也。……夫岂独如禅而已。禅之捷解,殆不能及也。然禅者,借滉瀁以使人不可测;诗者,则眼前景,望中兴,古今之情性,使觉者咏歌之,嗟叹之,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能已。登高望远,兴怀触目,百世之上,千载之下,不啻如自其口出。诗之禅至此极矣。……其汪洋大篇,有不可极之势;其简净短赋,有不可尽之情。推此而为禅宗可也。抑诗但患不能禅耳,傥其彻悟,真所谓投之所向,无不如意。……予举以叙诗禅。禅乎!禅乎!独诗而已也哉!”(刘将孙《如禅集序》)[6]96“诗有参,禅亦有参;禅有悟,诗亦有悟。实存英上人所作《白云集》,脱然已入空趣,其参而悟者欤?唐人夜半之钟,非诗人得句,即高僧悟道。诗禅之悟,宁有二哉?集中谓:“诗悟必通禅。”又:“妙处如何说,悟来方得知”。上人尝自道之矣,余复何言?”[2]51册,468与“学仙”讲究渐进式的修炼不同,“参禅”讲究“悟”的功夫,二者在提高诗学修养方面具有互补性,故亦受到元代文人的重视。

三、诗歌鉴赏论

大凡有做诗者,就有读诗者和评诗者。历代诗评之作多矣,其论述往往会引导读诗者的审美情趣,影响做诗者的创作构思,故受到历代文人的重视。然而,评诗难,评熟人之诗更难,对此,舒岳祥诗序中有所述及,其文云:

作诗难,评诗尤难也。必具真识而后评之当,必全正气而后评之公。故富贵者不能评,贫贱者不足评,少锐者不可评,衰老者不敢评。夫富贵者不能评固也,而贫贱者亦莫之评何哉?少锐者不可评固也,而衰老者亦莫之评又何哉?盖富贵者真识懵然,夫以科举寸晷之长,猎取显仕,一生学问不出是矣,安能剂量诗入之铢两也。贫贱者正气索然,酤边炊畔,毁誉失实,安能为人轩轾乎。不特评之者之妄,而求之者亦甚微薄矣。少鋭者真识未定,新涉笔墨行间,安知古人之要眇。雏鸟习飞,自谓已冥鸿举矣,肆口谈论,固先生长者之所羞也。衰老者正气已耗,方畏人之让己,而求所以自媚于后生者,故立论多恕,而拟人非伦。故非有真识,不能以知人,非有正气,易至于失己。每见近时诸君,喜以文人自任,而辄以诗家予人,往往不出四者之病。窃悯其然。予贫贱也,衰老也,方以自警,安敢评人乎哉?避地香岩,马峰俞宜民,数相过,必为予出其所作,请予评之。予虽以前言自警,而宜民与予游最久,欲默不可也。则语之曰:“君诗如幽岩乳宝,时下涓滴,疏蘂被人,微闻香度。虽然,思尚远而语尚近,神贵藏而色贵茂。试与君评之,非敢评君也。”戊寅九月日。(《俞宜民诗序》)[2]3册,239

舒岳祥(1219—1301)字景薛,宋宝佑四年(1256)进士,授奉化尉,官至承直郎。入元不仕,居乡授徒,弟子戴表元等知名当世。袁桷称其“晚岁诗益工”[13]482,《全元诗》收录舒岳祥诗八百四十二首。本文作于戊寅(1278)九月,此前两年的丙子年(宋德佑二年,1276)正月,宋恭宗上玉玺请降。二月,元使入临安。闰三月,舒岳祥携家眷返回宁海县香岩山麓阆风里尚义村故宅避难,即序文所言“避地香岩”。家乡的“真佳山水”(《篆畦诗序》)使得舒岳祥的生活稍得安顿,先后写有《跋僧日损诗》(1276)、《跋王榘孙诗》(1277)、《跋陈茝自画梅作诗》、《刘士元诗序》、《俞宜民诗序》、《刘正仲和陶集序》(1278)、《王任诗序》(1279)、《陈仪仲诗序》(1280)等诗序。舒岳祥撰有《送俞宜民归马耳峰》《十月初三日追记丙子岁以此日风雪中度平坑岭入马耳峰》二诗,则舒岳祥与俞宜民确实“游最久,欲默不可也”。序文中谈到“具真识”“全正气”方能评诗“当”而“公”,继而用“君诗如幽岩乳宝,时下涓滴,疏蘂被人,微闻香度”评述俞宜民的诗歌美感,用“思尚远而语尚近,神贵藏而色贵茂”总结俞宜民的诗歌特征。

可以说,评述诗歌美感,总结诗歌特征,亦是元人诗歌鉴赏的两个主要内容。前者如方回评述三冯诗云:“秀石诗如九转神丹,抱瓮诗如五铢古钱,庸居诗如千顷丰年榖粟”(《跋冯庸居诗》)[2]7册,218,吴澄评述欧阳齐汲诗云“欧阳生歌行如夔峡春涛、浙江秋潮,其势如屋如山,如迅雷飓风不可御,何可近也”[2]14册,226,陆文圭评述陈元复诗云“余读陈君诗稿,摘事充实,肆笔壮宕,如蜀山雪消,春江怒涨,万里东注,滩濑不已。鱼龙蛟蜃,蜿蜒万状,错出于其中。伟则伟矣!奇则奇矣”[2]17册,555,周霆震评述张莹诗云:“君之作,出入诸名家,浩荡如潮,磊落如星,如车马风帆,翕忽变化,时或抑扬反复,又若山阳之笛,倚风独奏,闻者自不能为怀,而壹以平易出之,浏浏乎其有遗音,佳处虽古人不让。由其性情超越,识趣开朗,故屹立众楚,不变其夙心”[2]39册,149。后者如袁桷总结程君贞诗云“程君贞其为诗,淡而和,简而正,不激以为高,舂容怡愉,将以鸣太平之盛。其不遇之意,发乎心而未始以为怨也”[13]690,虞集总结易南甫诗云“高安易君南甫,示予以赋若诗一编,尽具诗赋诸体,不蹈流俗,有为而作,辞不苟造”[2]26册,109,李祁总结王子嘉诗云“庐陵王子嘉,以世科名裔,笃志力学,于诗尤工,虽用意精深,而无刻苦之态,虽措语平淡,而无鄙俗之怀,有雍容治世之音,有潇洒出尘之想,可谓善为诗者矣”[2]45册,427,王祎总结戴良(字叔能)诗云“叔能之诗,质而敷,简而密,优柔而不迫,冲澹而不携,庶几上追汉魏之遗音,其复自成一家者欤”[2]55册,305。实际上,大多数元人诗序包含有上述两个内容,只不过在具体行文中,有的兼顾二者平衡,有的有所侧重罢了。

为了更加简要明了地表达诗序作者的诗评主张,许多作者使用了具有较强概括性的某一语词或词组,这些语词或词组往往能够兼顾上述两个内容。今以王义山的四篇诗序略述如下:

诗人惟林逋为梅知己,逋自序其三十联,深有取其“踈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或谓逋咏梅诗不止此,“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此一联风味不减。逋与梅相似,清哉吾逋也。刘君夔翁,以梅南名,人与逋相似,诗又与梅相似,清哉吾夔翁也。……夔翁坐梅花下,把酒赋诗,沉吟索笑。至暮夜,招邀月来,足成四友,清而又清,吾夔翁也。(《刘梅南诗集序》)[2]3册,118

梅垣以《同人诗集》示余,其诗皆为梅而吟。……噫!露之朝,风之夕,更得灵均携兰来,靖节携菊来,濂溪携莲来,着梅垣其间,所谓伊人,谁其似之。吾梅垣,清而又清矣。(《陈梅垣同人诗集后序》)[2]3册,132

章贡刘君云甫,以所作《爱山集》示余,余既以昌黎三品之说告之矣。别后三年,又观爱山近作,愈出愈奇。刘君爱恶与人异,不爱世俗之所爱,而爱世俗之所不爱。清矣哉!刘若之所爱也。(《章贡刘爱山诗集后序》)[2]3册,133

唐人有诗云“泉声带玉琴”,玉假泉以鸣也。清矣,而犹未也,何也?有诗则清,有诗矣,必其人与之俱清。吾犹子公信以《玉泉》名其诗稿,雪坡姚君序之。诗以《玉泉》,序以雪坡,清矣哉。诗不云乎,“所谓伊人,温其如玉”。其人如玉,而后其诗如玉。东坡漱玉之句,清矣。然必坡而后漱玉之名始重。然则泉以玉而清,玉以诗而清,诗又以人而清。(《犹子公信玉泉诗集跋》)[2]3册,143

以上四文均用“清”字评诗。“清”字,就感观上讲有清澈明净之意;就本质上讲,有清雅高洁之意,故可以用于评述诗歌美感与总结诗歌特征。古人很早便将“清”字用于人物的言行评价,东汉后期的月旦评,《世说新语》中的人物鉴赏,多从“清”字着眼,王义山用“清”来评价刘夔翁、陈梅垣、刘云甫、公信其人其诗,效果颇佳。元人诗序亦多用含有“清”字的词组评价诗作,如戴表元称史和旨诗“清纯典密”[2]12册,172、陈栎称沈立之诗“清新秀拔”[2]18册,120、赵孟兆页称高文度诗“清隽奇雅”[2]19册,81、吴师道称陈森诗“清峭刻厉”[2]34册,108、欧阳玄称孙春洲诗“清旷简远”[2]34册,440、苏天爵称宋褧诗“清新飘逸”[2]40册,69等等,均简要明了且兼及评述诗歌美感与总结诗歌特征的内涵。在现存元人诗序中,诗序作者们用“清”字或含有“清”字的词组评价诗歌的使用概率很高。

在本人经眼的341位作者撰写的2 370篇诗序中,具有大量评述诗歌美感与总结诗歌特征的个人见解,然而,由于诗序作者个人生活情趣、诗学修养以及元诗作者作品等存在较大差异,诗序中的个人见解亦多有不同,这样一来,梳理、概括、归纳诗序中的元代诗歌美感与诗歌特征便存在诸多困难,有待于进一步深入研究。

四、诗歌史观

如何看待前代诗歌发展历程,如何评判其利弊得失,亦是元人诗序需要正面回答的重要问题。许多文人基于“变”的视角评述历代作家作品,其中,元末明初文人王袆《练伯上诗序》较有代表性,其文略云:

古今诗道之变非一也,气运有升降,而文章与之为盛衰,盖其来久矣。《三百篇》勿论巳,汉以来苏子卿、李少卿实作者之首,此诗之始变也。迨乎建安,接魏黄初,曹子建父子起而振之,刘公干、王仲宣相为倡和,正始之间,嵇、阮又继作,诗道于是为大盛,此其再变也。自是以后,正音稍微。逮晋太康而中兴,陆士衡兄弟、潘安仁、张茂先、张景阳、左太冲,皆其称首,而陶元亮天分独高,自其所得,殆超建安而上之,此又一变也。宋元嘉以还,三谢、颜、鲍者作,似复有汉魏风,然其间或伤藻刻,而浑厚之意缺焉,视太康不相及矣。齐永明而下,其弊滋甚,沈休文之拘于声韵,王元长之局于褊迫,江文通之过于摹拟,阴子坚、何仲言之流于纤琐,徐孝穆、庾子山之专于婉缛,无复古雅音矣,此又一变也。唐初袭陈、隋之弊,多宗徐、庾,张子寿、苏廷硕、张道济、刘希夷、王昌龄、沈云卿、宋少连皆溺于久习,颓靡不振。王、杨、卢、骆始若开唐、晋之端,而陈伯玉又力于复古,此又一变也。开元、大历,杜子美出,乃上薄风雅,下掩汉魏,所谓集大成者。而李太白又宗风骚而友建安,与杜相颉颃。复有王摩诘、韦应物、岑参、高达夫、刘长卿、孟浩然、元次山之属,咸以兴寄相高,以及钱、郎、苗、崔诸家,比比而作。既而韩退之、柳宗元起于元和,实方驾李、杜,而元微之、白乐天、杜牧之、刘梦得咸彬彬附和焉。唐世诗道之盛,于是为至,此又一变也。然自大历、元和以降,王建、张籍、贾浪仙、孟东野、李长吉、温飞卿、卢仝、刘叉、李商隐、段成式,虽各自成家,而或沦于怪,或迫于险,或窘于寒苦,或流于靡曼,视开元遂不逮。至其季年,朱庆余、项子迁、郑守愚、杜彦夫、吴子华辈,悉纤弱鄙陋,而无足观矣,此又一变也。宋初仍晚唐之习,天圣以来,晏同叔、钱希圣、杨大年、刘子仪,皆将易其习而莫之革。及欧阳永叔,乃痛矫西昆之弊,而苏子美、梅圣俞、王禹玉、石延年、王介甫,竞以古学相尚。元佑间,苏、黄挺出,而诸作几废矣,此又一变也。建炎之余,日趋于弊,尤延之之清婉,朱元晦之冲雅,杨廷秀之深刻,范致能之宏丽,陆务观之敷腴,固粲然可观,抑去唐为已远。及乎淳佑、咸淳之末,莫不音促局而器苦窳,无以议为矣,此又一变也。元初承金氏之风,作者尚质朴而鲜辞致,至延佑、天历,丰亨豫大之时,而范、虞、揭以及杨仲弘、元复初、柳道传、王继学、马伯庸、黄晋卿诸君子出,然后诗道之盛,几跨唐而轶汉,此又其一变也。然至于今未久也,而气运乖裂,士习遽卑,争务粉绘镂刻以相高,効齐、梁而不能及。……余尝闻之杨公之言曰:“诗当取材于汉魏,而音节以唐为宗也。”黄公之言曰:“诗贵乎平实而流丽也。”嗟乎!言诗之要,无易于此矣。读伯上之诗者,合二公之言而求之,则其为诗可得而识也。伯上与予同官为左右史,相知也厚,故因序其诗,而历道古今诗道之变,而与之商略焉。[2]55册,285

王袆(1322—1372)字子充,婺州路义乌县(今浙江省义乌市)人。青年时代师从柳贯、黄溍,危素、张起岩一同举荐其入仕,未果。隐居青岩山,多有著述。至元十八年(1358),朱元璋占婺州,召用为中书省掾史,累官至翰林待制。洪武五年(1372)赴云南劝梁王归降,适元使脱脱赴云南征饷,遂遇害。练伯上名高,元末领乡荐,隐居不仕,时与王袆同为朱元璋掾史。序文作于虞集“公殁且二十年”,则约为至正二十七年(1367),故可以元末之作视之。

此前学人多从“变”的视角评述前代文学。《文心雕龙·时序》曰:“时运交移,质文代变。”王袆序文主要谈“古今诗道之变”的十次演变。其中,关于唐诗三“变”和宋诗二“变”的评述用墨颇多,涉及四十六位唐代诗人和十七位宋代诗人,所云亦颇为详明允当。至于导致诗道演变的原因,则是“气运有升降,而文章与之为盛衰”。气运,谓气数命运。王袆认为,唐世诗道之盛、宋末“音促局而器苦窳”,皆与气运有关,而元末诗歌之弊,亦因“气运乖裂”所致。用“气运”揭示时代及文章盛衰,较《文心雕龙》之“时运”更具说服力,故元人多有用之。邓剡(1232—1303)《翠寒集序》云:“诗恶乎变?三百篇后,变乎‘携手上河梁’。下迨建安、齐梁数变至唐,洎宋季之诗,大变而绝,何耶?诗关乎风化,系乎气数。士昔骛于时文,视诗为长物,虽有不工,工不及唐矣。非诗之变,乃时之变也。吁!诗贵乎变,不守一律。千变万化,变之不穷。”[2]9册,2戴良(1317—1383)《皇元风雅序》云:“气运有升降,人物有盛衰,是诗之变化,亦每与之相为于无穷。”[14]二说皆重视诗歌之“变”,且以“气数”“气运”释之。

重视诗歌之“变”,使得元代文人关注自《诗经》以来不同时代诗歌的特征与成就,其较为一致的看法有以下三点:

1.充分肯定魏晋诗歌。五言诗始兴于东汉,盛行于建安,成熟于两晋,至陶渊明臻于完美。对此,元人诗序予以充分认可,而尤以推崇陶渊明为多。方回曰“不纯乎天理,公论不尽;不拔乎流俗,人品不高。……必知此者,始可与语陶渊明之诗也欤?渊明诗,人皆以为平淡,细读之,极天下之豪放,惟朱文公能知之”[2]7册,76,吴澄曰“陶子之诗,悟者尤鲜。其泊然冲澹而甘无为者,安命分也;其慨然感发而欲有为者,表志愿也”[2]14册,259,刘岳申曰“陶渊明本志不在子房、孔明下,而终身不遇汉高皇、蜀昭烈,徒赋诗饮酒,时时微见其意,而托于放旷,任其真率,若多无所事者。……故其诗以至腴为至澹,以雄奇恢诡为隐居放言,要使人未易窥测”[2]21册,456,倪瓒曰“《诗》亡而为《骚》,至汉为五言,吟咏得性情之正者,其惟渊明乎?韦、柳冲淡萧散,皆得陶之旨趣,下此则王摩诘矣,何则?富丽穷苦之词易工,幽深闲远之语难造”[2]46册,614,刘辰翁曰“杜子美大篇江河,转怪不测,虽太白、退之,天才罕及。至五言七言律,微有拙处。然时时得风雨鬼神之助,不在可解。若七言宕丽,或更入于古野,而不为俚,亦惟作者自知,虽大家数,不能评也”[2]8册,574。已知元代和陶诗集、注陶诗集有七部,也是一个应予注意的现象。

2.交口赞誉唐代诗歌。唐代是我国诗歌创作的顶峰,杰出作家众多,优秀作品丰富,为元代文人所敬慕。“唐几三百年,鼎钟挟雅道,中间大体三变,故章句有焦心之人,声律至穿杨之妙,于法而能备,于言无所假。及其逸度高标,余波遗韵,临高能赋,闲暇微吟,旧格近体、古风乐府之类,芳沃当代,响起陈人。淡寂无枯悴之嫌,繁藻无淫妖之忌,犹金碧助彩,宫商自协,端足以仰绪先麈,俯谢来世。清庙之瑟,熏风之琴,未或简其沈郁,两晋风流,不相下于秋毫也。”[2]36册,265在诸多唐诗作家中,元人最推崇李白和杜甫。“李太白天才间气,神俊超然八极之表,而从容于法度之中,如夫子之从心所欲而不踰矩,故曰诗之圣。槌黄鹤楼,倒鹦鹉洲,此以梦语观太白者”[2]14册,285,“子美特起,遂为诗家之宗。旷达之高,感慨之极,情性之至,志节之大,当时诸人盖莫之备焉”[2]26册,93。二人之中,则杜甫的声誉更高。已知元人杜诗注解著作达二十八种,堪称杜诗学之奇迹。需要注意的是,元人诗序中多将魏晋与唐代诗歌均作为自己创作的学习、借鉴对象,即如王袆序文引杨载所云“诗当取材于汉魏,而音节以唐为宗也”,亦如甘楚材所云“骚变而选,选变而律。造选之极,莫若靖节;造律之极,莫若工部。选不能学陶,流于三谢;律不能学杜,则流于晚唐”[2]13册,229。

3.审慎评价宋代诗歌。元诗承续宋诗,客观公允评价宋诗,方能革弊布新,重构元代诗坛的辉煌。对此,方回《送罗寿可诗序》所述颇详,其文略曰:“诗学晚唐,不自四灵始。宋铲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白体如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汉谋;昆体则有杨、刘《西昆集》传世,二宋、张乖崖、钱僖公、丁崖州皆是;晚唐体则九僧最逼真,寇莱公、鲁三交、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遥、赵清献之父凡数十家,深涵茂育,气极势盛。欧阳公出焉,一变为李太白、韩昌黎之诗。苏子美二难相为颉颃,梅圣俞则唐体之出类者也。晚唐于是退舍。苏长公踵欧阳公而起,王半山备众体,精绝句、古五言或三谢,独黄双井专尚少陵,秦、晁莫窥其藩。张文潜自然有唐风,别成一宗。惟吕居仁克肖陈后山,弃所学学双井,黄致广大,陈极精微,天下诗人北面矣。立为江西派之说者,铨取或不尽然,胡致堂诋之,乃后陈简斋、曾文清为渡江之巨擘。干淳以来,尤、范、杨、陆、萧其尤也。道学宗师,于书无所不通,于文无所不能,诗其余事,而高古清劲,尽扫余子,又有一朱文公。嘉定而降,稍厌江西。永嘉四灵复为九僧旧,晚唐体非始于此四人也。后生晚进不知颠末,靡然宗之,涉其波而不究其源,日浅日下。然尚有余杭二赵、上饶二泉,典刑未泯。今学诗者不于三千年间上泝下沿穷探邃索,而徒追逐近世六七十年间之所偏,非区区所敢知也。”[2]7册,51文中以欧阳修之前为“晚唐体则”,欧阳修“一变为李太白、韩昌黎之诗”,干道、淳熙以来道学宗师“尽扫余子”,嘉定以来则朱熹影响超过江西诗派,所述宋诗进程简明允当,足以批评时人据永嘉四灵学晚唐旧体“不知颠末”,“日浅日下”。

重视诗歌之“变”,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历代诗体的发展演进。吴澄《皮照德诗序》曰:“诗之变不一也。虞廷之歌邈矣,勿论。余观三百五篇,南自南,雅自雅,颂自颂,变风自变风。变雅亦然,各不同也。诗亡而楚骚作,骚亡而汉五言作。讫于魏、晋颜、谢以下,虽曰五言,而魏、晋之体已变。变而极于陈、隋,汉五言至是几亡。唐陈子昂变颜、谢以下上复晋、魏、汉,而沈、宋之体别出。李、杜继之,因子昂而变,柳、韩因李、杜又变。变之中有古体,有近体;体之中有五言,有七言,有杂言。诗之体不一,人之才亦不一。各以其体,各以其才,各成一家。信如造化生物,洪纤曲直,青黄赤白,均为大巧之一巧。自三百五篇,已不可一概齐,而况后之作者乎?宋氏王、苏、黄三家各得杜之一体。涪翁于苏迥不相同,苏门诸人其初略不之许。坡翁独深器重,以为绝伦。眼高一世,而不必人之同乎己者如此。近年乃或清圆倜傥之为尚,而极诋涪翁。噫!群儿之愚尔,不会诗之全而该。夫不一之变,偏守一是而悉非其余,不合不公,何以异汉世专门之经师也哉!”[2]14册,270诗体,包括诗的样式与风格。吴澄从诗体之“变”评述历代诗人,视角颇为独到。

重视诗歌之“变”,有助于元代文人更好地看待某一时代的诗文。既然存在诗歌之“变”,那么,某一时代的诗文应当具有代表该时代特征的作家与作品。基于这一认识,诗序作者们亦有所论述。吴善《牧庵集序》曰:“文章有一代之宗工。其出也,秉山川之灵,关天地之运,所谓百年几见者也。汉四百年,惟司马迁父子、扬雄、班固四人;两晋魏隋之间则无闻矣;唐三百年,惟韩愈、柳宗元二人;宋三百年,惟欧阳修、苏轼二人。当是时,非无作者杂出其间,与三四君子相与度长而挈大,并驾而齐驱焉,然皆掇拾剽窃,不能成一家之言,负当代宗工之任。此山川之气、天地之运,诚有时而或息。即我朝国初,最号多贤,而文章众称一代之宗工者,惟牧庵姚公一人耳。”[2]35册,327《牧庵集》为姚燧诗文集。吴善认为姚燧为元初诗文的代表,其立论的基点是“文章有一代之宗工”。王沂《隐轩诗序》曰:“余尝怪世之宗唐诗者陋中州,是盖不知一代之文有一代之体。”隐轩为太原李文美自号,“早从遗山元先生游,其为诗与乐歌,质不近俚,华不至浮,婉约而达,敷畅而则,甚有似乎遗山也。”[2]60册,86王沂赞誉李文美诗作的立论基点是“一代之文有一代之体”。吴善、王沂所云,对于其后研究古代文学者颇有影响。

在现存元人诗序中,除了赵孟兆页《刘孟质文集序》等少数作品对序文对象多有批评之外,大多数序文程度不同地含有溢美之辞,使得人们在阅读序文时颇有“反感”。不过,忽略这些溢美之辞,将大量相对零散的、片断的论述收集起来加以归纳分析,确实可以从中审读元人的诗学主张与诗文史料,有助于我们深入研究元代诗歌。这项工作很有意义、很有难度、也刚刚开始。我们愿意认真倾听来自各方面的批评建议,力争将元人诗序研究工作做得更好。

[1]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1725.

[2]李修生.全元文[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

[3][南宋]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2.

[4]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5][清]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7:1761.

[6]刘将孙集[M].李鸣,沈静,校点.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7]吴师道集[M].邱居里,邢新欣,校点.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310.

[8]黄溍全集[M].王颋,点校.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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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戴良集[M].李军,施贤明,校点.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325.

Poetics of the Yuan Dynasty in Poetic Preface

Han Geping
(School of Ancient Chinese Books and Traditional Cul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The poetic preface of the Yuan Dynasty refersmainly to the prefaces to poem collection,poetical works and volumes,aswell as farewell poems,appreciation poems,birthday-celebration poems,banquet poems,deserted-wife poems,filialmourning poems and elegies.While introducing contents of poems in the prefaces,the preface author also expressed their ideas concerning poetic creation and aesthetics.The preface,poems and poetry commentaries all built the brilliance of the Yuan Dynasty.

poetic preface of the Yuan Dynasty;poetic concepts of the Yuan poets

I206.2

A

1000-8284(2015)08-0173-13

〔责任编辑:曹金钟〕

*本文初稿完成后,参照杜春雷、薛子平二位博士的修改意见有所改动,谨此致谢。

2015-05-10

2011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元人诗序整理与研究”(11BZW055)

韩格平(1955-),男,山东莱芜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古典文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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