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文字印刷时代的知识生产*
2015-02-25赵涛
赵涛
试论文字印刷时代的知识生产*
赵涛
文字的发明从根本上改变了知识存储与共享的方式,印刷术的广泛运用则标志着知识普及时代的来临,从口传时代到文字印刷时代知识载体的气态到固态的本体论转向,对于人类的精神生活及知识生产产生了重大影响,极大促进了人类文明的进步。文字印刷时代的知识生产表现出高度的累积性、去情景化等特征,特别是印刷时代的知识生产,严肃而审慎,其所内蕴的一整套选优拔萃的淘汰机制,有利于催生具有完美品质的知识产品。回顾人类文字印刷文明兴起的艰辛历程,分析这一时代知识生产的重要特征及其历史局限,在传统的出版产业几近崩溃,电子阅读及书写正大行其道的今天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正确处理文字印刷文明与电子网络文明的关系,有助于我们更加科学理性地建构新时期的知识生产体系。
文字印刷媒介变迁电子网络知识生产
媒介在常识性理解中被视为中立的工具,作为信息和知识的载体,它在形式上是空洞的,只具有消极与静态的特性;但这种素朴的观点没有意识到媒介对信息和知识具有强烈的反作用,媒介作为一种认知结构抑或技术“座架”事实上塑造了一切文化现象。人生活在媒介环境之中,通过媒介来经验这个世界,不同的媒介影响着人类的文化心理塑造,制约着文明社会的结构方式。“认识是经媒介的认识,媒介是为认识的媒介”。[1]从长远看,是传播媒介本身而不是传播内容从根本上影响着人类的感知、理解和价值判断,并从根本上决定着信息与知识的清晰度和结构方式。随着不同媒介时代的变迁,人类知识生产的方式及知识生产的产品本身都将发生重大转变,由此还将引发相应的社会结构转型。因此,从媒介变迁的角度来分析人类知识生产的演替,不同媒介时代知识生产的不同方式,知识产品的不同特点,不同媒介对知识生产主体的自我塑造以及对相应社会的结构性影响等,就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基于媒介变迁的视角,依据媒介的发生发展与变化变革,人类知识生产的历史可划分为口传时代、文字印刷时代和电子网络时代。这样的划分是非常粗略的,但恰好对应了知识的三种状态:口传时代的气态,文字印刷时代的固态以及电子网络时代的电态。[2]不仅如此,气态与固态的知识划分暗合了美国口传文化研究权威瓦尔特·翁的口语文化—书面文化的两极性概念,而电子网络时代也类似他所说的次生口语阶段,这一阶段的电态知识可视为是气态知识与固态知识的一种辩证综合,由此我们就可获得一种“黑格尔主义”式的分析方法。这三个阶段之间并不是后者依次替代或排斥前者的关系,而是一个依次叠加的过程。美国学者马克·波斯特说:“这些阶段不是历时存在的,而是共界面地(coterminous)存在于现时。它们之所以并非相继存在,还因为每一阶段中的某些成分至少也是隐含在其他阶段之中。”[3]因此,媒介的变迁既是一种历史的或历时的演变过程,又是一种可以共时与共存的现象。就此而言,人类知识生产三个时代的划分只能是相对的、大致的,不过是分析问题的一种简明框架。
文字的发明从根本上改变了知识存储与共享的方式,印刷术的广泛运用则标志着知识普及时代的来临。从口传时代到文字印刷时代知识载体的气态到固态的本体论转向,对于人类的精神生活及知识生产产生了重大影响,极大促进了人类文明的进步。但正如《书籍的历史》一书的作者所言:“很久以来,我们就已经告别了书籍系统的独占时期,但这一现象才刚刚被更好地理解和研究。”[4]似乎正是在今天这个文字印刷媒介逐渐被电子网络媒介所取代的大背景下,在“线性书写和书籍均处于穷途末路”(德里达语)之际,我们才对文字印刷媒介在提升知识生产者的理性精神,提高知识产品的内在品质,促进人类文明进步中的巨大作用有了更深切的理解。毫无疑问,在一个文字印刷文明渐成明日黄花的时代,重新考察文字印刷技术兴起的漫长历程,重新思考这一时期知识生产的重要特征,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可供比对的历史借鉴,而且对于我们正确处理文字印刷文明与电子网络文明的关系,对于我们更加审慎地建构新时期的知识生产体系都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一、文字印刷术的发明及其历史意义
文字的产生比有声言语要晚得多。从语言、实物到文字,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文字是由图画演变而来的一种人类进行交流的约定俗成的符号。“最早的文字记载,通常不过是些仓库储货的清单而已”,也就是说,文字在发明之初还只是作为一种保障经济正常运行的手段,还不是或者说不主要是作为传播文化的基元。[5]虽然从本质上看,文字不过是人的思维及记忆的一种外化标记,将人的思维经由语言外化为文字和图画等形式记录在竹帛、纸张等载体之上,就实现了人的思维的“载体化”与“物化”,书写文明从根本上讲,还只是人类认识成果的一种外化表现。然而,文字一经发明和使用,就迅速消除了口传媒介“言过即逝、流传不远”的弊端,从时间的久远和空间的广阔上实现了对知识传播的真正超越。正如有学者明确指出的,“保存是识记的继续……所谓保存,就是一个人巩固已获得知识经验的过程,也就是知识信息的一种存储过程”,“人类认识的成果就是在这些物质性的和精神性的工具中得以保存下来的”,“这些工具不会随着人类个体的死亡而消失,这就使人类知识信息的保存具有长期性甚至永久性,从而克服了主体容易遗忘信息的缺陷”。[6]文字帮助人类突破了口传媒介对于知识传播与知识积累所施加的天然限制,将知识和信息记录在文字这一人工媒介之上,人类知识的获取与生产方式都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对文字问题有精湛研究的前苏联学者B.A.伊斯特林写道:“文字承担的基本的、首要的任务,以及后来以它为基础产生的印刷术所担负的任务,无限地扩大了社会发展的领域。把言语传至任何远方的可能性逐渐产生这样的结果:任何重大政治的、科学的和文学的现象在某一个地方出现之后,就会变成全人类的财富,并且促使人类联合成一个整体;言语得以流传久远的可能性使得世世代代可以掌握前辈所取得的丰富知识,并在向前发展的道路上阔步前进。”[7]
文字发明之后,人类又经历了长达数千年的手抄书写文化时期。随着人类文明的演进,人类文化知识的积累,只局限于手抄书写的记录方式已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文化需求。手抄传播不仅速度慢,而且极容易出错,加之成本高昂,大大迟滞了人类知识传播与交流的步伐,甚至造成了少数人对文字交往的垄断。破除这种垄断的社会需求终于催生了印刷术首先在中国的诞生。印刷术的本质在于储存信息并大量复制信息。正是在可以将知识进行大量复制的印刷术发明之后,书籍成为新的知识的主要载体,人类的精神交往迅速突破传统时空的限制,可供谈论的新生事物大量增加,由此,“知识变成了一种积极的、普遍的交流对象”,[8]成为更大范围内的社会成员和一代又一代人共同享有和使用的精神财富。
如果说,在人类尚未找到各种记录声音的技术条件下,口传时代的知识表现为一种鲜活的气态,在空气中传播,转瞬即逝,还无法有效存储与方便把捉;那么,文字的发明及日后印刷术的广泛应用,则标志着知识从一种气态过渡到固态,知识的存储从一种仅仅依赖于人的自然记忆系统开始向纸张书本等各种人造的硬载体(相对于电子网络这一软载体而言)转移。正如美国学者莱文森所言:“书写就是用持久(不像出口即逝的言语)而抽象(不像具象的绘画)的方式表达思想的能力。”[9]通过书写及印刷,“活的即会死的人的、口语的、瞬间的历史,在书写物中被冷却成永垂不朽的‘琥珀’或石碑”。[10]然而,令人感到悖谬的是,这些固化下来的文本符号可以让话语脱离主体无翼而飞:“文本死了,它脱离了鲜活的人生世界,只留下僵死的视觉形象,但正是这样的僵死确保了它的永恒,确保了它复活的潜力,在无数活生生的读者的呼唤之下,它又能够复活成无限生动的语境”。[11]
当然,文字及印刷的历史作用绝不仅仅是“固化”或“物化”人类的思维产物这么简单。作为一种新媒介,书写带来的是“一场知觉的革命:眼睛代替了耳朵而成为语言加工的器官”。将人类的精神产品凝聚外化为一种可供视觉传承的物质形式,意味着思想不仅可听,而且可看,人类由此获得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智及思维方式,这也标志着人类以符号操作为主要特征的知识生产实现了从“粗放”走向“精加工”的转型。沃尔特·翁说得好:“文字不只是言语的附庸。它把言语从口耳相传的世界推进到一个崭新的感知世界,这是一个视觉的世界,所以文字使言语和思维也为之一变。”[12]特别是,和有声言语相比较,文字提供给我们的是一个离散的、可分析的、抽象的符号规则体系。只有将思想付诸语言,语言付诸文字,思维才真正脱离我们的身体,变成可以对之进行研究、分析与批判的可视对象。正如语言学家孟华先生所指出的:“文字导致了对语言系统的自觉意识、加工意识。文字是对无形的语言的固态化,使语言得以被物化、被凝视,使语言从言语连续体中、意识从无意识之流中分离出来,使它成为可自主加工、反思、批评的对象。因此文字不仅是人类对语言有意识分析的结果,同时是人类主体意识诞生的标志。”[13]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文字促进了用精确的科学符号(数学的、物理学的、化学的、天文学的等等)体系把抽象概念固定下来的能力,正是文字,而不是口语更好地发挥了波普尔所论证的人类语言的两种更高级功能,即描述功能和论证功能。也是在文字的帮助下,人类才能将认识的成果加以归纳压缩,将认识的对象进行分门别类,从而把问题的复杂性降低到易于处理的程度。尽管文字思维有其缺陷,远不如口语思维那样便捷与灵活,也很难满足人们及时传递信息的需求,但是文字思维在清晰性与准确性、深刻性与严密性等方面远远超越口语思维,是一种更为高级的思维形式。
正是意识到文字印刷媒介以一种无意识且难以逆料的方式在修正人类的感知能力方面所发挥的基础性作用,使得人类能以一种抽象、普遍和理性的方式来审视自己的思想并进行检验,对其在人类认识史上的重要意义,古今中外的思想大家们不吝赞美之词。著名媒介学家麦克卢汉写道:“书页捕捉住了流动的思维和言语之后,它又使我们能够长期分析思维过程。这样的长期分析使科学的兴起成为可能。”[14]法国哲学家德里达则写道:“重要的是承认文字是科学的‘必要条件’,没有文字就没有科学。”[15]德国哲学家胡塞尔更认为,“只有通过能够一次一次地活过来的书写、文献和语言,理想对象才能成为一种‘耐久的实存’,一种‘永不停息的存在’,在口头交流中它们是不可能成就这一点的……文字书写也是科学概念成为可能的前提条件。”[16]在他们看来,科学活动需要书面交流,书面交流是科学商谈、研究的前提条件,没有文字印刷之类的书面作品,科学就不可能存在下去。事实上,汉语中的“文明”一词也早已点明文字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标志性作用。因此,只有从媒介变迁的高度,我们才能更深刻理解印刷术对人类科学进步带来的巨大影响。
虽然文字在渊源上是由有声言语所派生的,但在现代人的生活中,文字比有声言语的作用更大了,现代人借助文字比借助有声言语所获得的信息要多得多。而对于从事知识加工与知识生产的脑力劳动者来说,对文字的阅读与书写甚至成为他们最为重要的生活方式之一。特别是,通过阅读经典,思维的个体可以通过流传下来的书写文本与已故的圣贤进行精神交往或心灵烛照,这种潜移默化的无声对话与持续涵泳对人类文明的提升与文化的进步起到了任何其他技术难以比拟的巨大推动作用。
二、文字印刷时代知识生产的特点
文字作为人类最重大的技术发明,初步实现了知识的体外存储。随着印刷术的广泛应用,知识获得了跨越时空的快速传播,可快速、准确并大量翻印的书籍成为人类最重要的知识载体,阅读各种文本及书籍也成为人类获取知识的最主要来源,而在继承前人基础上的知识重组与知识创造也成为知识生产最重要的方式。文字的发明及印刷术的广泛应用,极大地挣脱了思想禁锢,打破了信息垄断,标志着人类的知识生产走上了快车道。特别是与口传时代相比,文字印刷时代的知识生产表现出若干新的特点。
第一,文字印刷时代的知识生产表现出高度的累积性。与口传时代知识的表达转瞬即逝、知识的存储高度依赖人的大脑这一自然媒介不同,文字印刷为知识的远距离精确传播提供了技术上的可能性。文字印刷将声音和发出声音的人分离开来,这就意味着人类的知识传播活动由“同时性”向“异时性”发展。有了书面文字,面对面的知识主体之间的交流,便被主体与对象(书籍文字)之间的交流形式所取代,在场的交流被不在场的交流所取代,实时的交流被延时的交流所取代,由此,人类的知识承传与交流具有了更为自由、灵活的性质。从此以后,人类主要不是靠遗传信息,而是靠体外化和社会化的书面文字将人类在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所获得的思维成果,即科学文化知识和各种劳动经验加以记录、保存和积累起来,“通过书面语言,我们能够从生活在几个世纪前的人们的经历和思维中获取知识,并将我们的知识与发现与下代分享。”[17]人类文化由此才真正克服了知识的获得无法“遗传”的障碍,得到了空前的发展。特别是,“文字将信息储存在人脑之外,理论上使无限知识的积累成为可能”。[18]文字印刷使得人类的知识经验得以大量地保存和流传,通过对书籍的学习与思考,后人就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避免大量无谓的重复劳动,人类的知识生产由此获得了跨越式的爆炸性的进步与增长。正如项翔在《近代西欧印刷媒介研究——从古腾堡到启蒙运动》一书中所指出的:在欧洲,“印刷媒介大规模的生产和流通,带来了知识传播与发展环境的巨大变化……人们获得知识的成本大大降低……印刷术出现之后,知识分子阅读和参考文献的数量和种类剧增,16世纪所造就的博学者也非以前的博学者所能比。应该说是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和印刷术等诸多因素共同促成了15、16世纪的‘知识爆炸’”。[19]
第二,文字印刷时代的知识生产严肃而审慎。作为一种深刻影响人类认识的智能技术,文字印刷造成了知识与其主体的分离,这使得人类知识的交流不再局限于在场的即时的动态对话,对静态文本的阅读与反思成为人类智力生活的主要内容。这一知识交流与传播方式上的技术延时可以使人们暂时摆脱在场的他者的信息干扰,对知识产品进行更加独立和更加从容的冷静的理性省思。同时,由于书面文字是一种物质的、稳定的固态存在,文字技术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可供核实的准确记忆,这就使得人们对文本的反复阅读与批判思考成为可能。书面文本,尤其是印刷文本,能够方便地接受他人持续而严格的审查,其文字的线性排列,整齐有序,特别有助于培养人的逻辑思维能力,读者能更容易地感知文本内在逻辑的前后矛盾及不一致之处。在崇尚严肃严谨的印刷文化的美国学者波兹曼看来:“在18和19世纪,印刷术赋予智力一个新的定义,这个定义推崇客观和理性的思维,同时鼓励严肃、有序和具有逻辑性的公众话语。”[20]一个悖谬而有趣的历史事实是,恰恰是印刷书籍刻板统一的外在形式,大大刺激了人类理性的怀疑批判精神。马克·波斯特评论道:“书写与印刷是西方经验的一个基本部分,这种经验包含着理性、自由与平等的价值观,包含着科学、民主和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这些制度。”[21]近现代以来,人类文明进程的突然加速,很大程度上就与印刷术发明后所导致的知识阶层普遍的怀疑精神密切相关。
第三,与口传时代相比,文字印刷时代的知识生产是去情境化的。正如法国当代哲学家皮埃尔·列维所观察到的,“如果坐在一起用语言来交谈……那么我们不但处在同样的时间和空间中,而且还处在同样的语义背景下”,而“我写下的东西会被那些与我境遇不同的人阅读,他们在时间和空间上远离我,或许说着与我完全不同的语言,不管怎样我们的语义和动作背景不同,因此不可能心意相通”。[22]书面语言由于缺少面对面交流语境的参考,因此就必然要求把文章组织成语义上独立于具体情境的自洽系统,就必须增加语言表达的自我参照和自我指涉,即自身包含了理解和解释所需的全部条件,这意味着书面语言格外钟情于文本的自足性,书面探讨通常总是比口语交流更全面更详尽。于是,独白代替了对白,成为学术著作的主导方式。特别是随着印刷书籍的广泛普及,知识的线性表达与逻辑自洽,又随之产生了对与情境相分离的单一思想体系的需求,这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具有客观性与普遍性标准的知识体系的产生。正是印刷书籍这种独特的硬载体的限制,使得人们越来越倾向和习惯于用抽象的文字符号,采用假设—演绎的推理程式来把握和解释各种自然现象。虽然在纸本书籍中也会出现少量的插图,但那通常都是示意的并且是剥夺感官的。这一文本结构的巨大变化给人类解释世界的方式及精神思维活动带来巨大影响。在美国学者刘易斯·芒福德看来,“由于印刷术无需交际者面对面,也无需借助任何手势,所以它促进了隔离和分析的思考方式。而这种思维方式恰恰是始生代技术时期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奥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由此曾给这个时代起了个‘形而上学’的绰号。”[23]而在荷兰学者约翰·德·穆尔看来,“一旦思考的进程从丰富而混乱的口语表达的语境中解脱出来,前所未有的思想的精确性便成为可能。作者能够通过深思熟虑而冷静地建构他的论点和去芜存精。希腊文化中哲学和科学的诞生是与语音书写的引入密不可分的。”[24]极而言之,这种对客观性普遍性知识的获取与表达还培养了一种“追求终极真理”,对各种知识都要寻求终极解释的治学精神,与此形成的是一种勤于探索与思考的思维习惯。
第四,文字印刷时代的知识生产形成了一套选优拔萃的淘汰机制,印刷媒介有利于催生具有完美品质的知识产品。由于印刷出版资源的相对稀缺,经过几百年的不断完善,世界各国普遍都形成了一整套去伪存真、去粗取精、选优拔萃的完善的印刷出版机制,并相应地建立了严格的编辑审校制度。这些社会化的评价体系与校正机制对于提升人类知识产品的品质,保证知识传承的秩序,增进人类文明的水准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和电子媒介相比,印刷媒介更倾向于隔离不同的社会场景,也就是说,印刷媒介倾向于保护权威的后台区域,方便传播主体在不暴露任何后台行为的情况下,刻意修饰所有的行为表现,从而呈现一个相对完美的前台表演(当然,这种对后台的保护也是历史上很多道貌岸然之流能够著书立说教化他人的天然屏障,但在电子网络重归部落化的“次生口语时代”,这种人将难有立足之地)。正是由于印刷媒介留给创作主体如此之多的修改整饬空间,一部专著可反复修饰,一篇论文可反复打磨,一旦付梓印刷,其所呈现出来的就具有了相对完美的品质。当然这并不是说印刷机就不生产文字垃圾,但无论如何,近代以来的人类文明在很大程度上就体现在以书籍为标志的知识载体中,“人们总是对纸张念念不忘,总是习惯于把知识、真理、正义、道德同图书馆高高的书架和厚重的大门联系在一道”。[25]美国学者波兹曼更是语出惊人:“真理的定义至少有一部分来自传递信息的媒体的性质。”[26]因此,文字印刷时代呈现给我们的就是一个相对理性的有序的知识世界。
第五,和口传时代的知识主体是那些掌握了最多知识的老人以及具有特殊记忆能力的盲人和巫师相比,文字印刷时代削弱了记忆的重要性,也削弱了建立在记忆之上的权威,知识的主体转化为那些读书人阶层。同时,和口传时代的知识更多表现为一种集体合作的产物不同,文字印刷时代大大提升了作者的权威,知识生产更加重视个性和原创性。传统的书写是将文字固定在一个有广延性的物体(如甲骨、钟鼎、木牍、竹简、布帛、纸张等)上,有如神谕般地向他人宣示,让世人膜拜。而印刷书籍的一对多的由作者向全社会扩散的传播样式,更是极大提升了知识创造者在社会中的精英地位。正如麦克卢汉所说:“书面文化培植了极端的个人本位主义。”[27]马克·波斯特则认为:“以页面文字所具有的物质性与口传文化中言辞的稍纵即逝相比,印刷文化以一种相反但又互补的方式提升了作者、知识分子和理论家的权威。这一双重运动把读者造就成批评家,把作者造就成权威,这在表面上是对立或矛盾的,实际上却是现代社会的交往中非常典型的支配互振。”[28]对于印刷文明在催生知识人主体性的无穷膨胀和精英意识的无限张扬方面的巨大历史作用,波兹曼有着简明的概括:“印刷机带来了一个最惊人的影响,即它极大地增强了人们对名声和个人成就的追求。”[29]美国研究印刷文化的权威学者伊丽莎白·爱森斯坦在其巨著《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一书中则写道,“印刷机是让人类卷入争夺优先权和竞争国家占有权的第一个发明”。因为“印刷使一个人说的话和写的著作得以万世流芳,从而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和普遍的自我观念”。[30][31]显然,印刷术以其标准齐一的外在形式以及藏诸名山、流芳百世的内在诱惑,大大刺激了知识人的永恒观念,由文字印刷文明熏陶出的知识人,所追求的必然是一种独立性思维、批判性思维与创造性思维,这样的思维主体并不盲目依赖和认同于他人和群体的思维规定,而是以自己对问题的独立思考为基础和准绳。因此,在文字印刷时代,知识生产总体上表现出一种努斯精神支配下的至上性和超越性。
第六,文字印刷时代的阅读与写作具有沉潜厚重的特质。阅读文字印刷书籍对个人身心的控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阅读印刷书籍时,要求人们应尽量停止身体的其他活动,注意力高度集中于眼睛和大脑。正如朱熹所说:“心不定,故见理不得。今日要读书,须先定其心,使之如止水,如明镜。暗镜如何照物。”[32]特别是和现在的各种电子阅读相比,书籍页面的高度稳定、白纸黑字的系统有序、无需电池的生态环保,更能诱使读者进入一种深度阅读状态,借助纸质的固化符号,读者可以持续地陷入沉思和深度的理解与再创作之中。那种游牧式的电子网络阅读——“冲浪”“浏览”是其隐喻——和这种沉潜阅读相比,就如同胡潇教授所生动分析的,“前者是驱车狂奔,后者是漫步穿行;前者致娱,后者致思;前者主体偏重感性刺激,后者主体偏重理性究诘;前者是文本漫游,后者是思想钻探”。[33]由于纸张等硬载体存在不便修改等技术方面的限制,文字印刷时代的写作必然更多地要求创作主体落笔之前冥思苦想,成竹在胸,如此对客挥毫,才能吐玉泻珠,一气呵成。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树就认为:“书写体”与“打字体”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即“意识的集约、集中是‘书写体’语言的本质;而意识的分断、扩散则是‘打字体’语言的本质”。[34]正是与文字印刷时代相比,电子网络时代的写作更多地具有“意识的分断、扩散”等特征,知识产品显示出一种难以避免的碎片化、拼贴化等马赛克状况。
第七,以各种印刷的书籍期刊为媒介,人类初步形成了一个个想象的虚拟“知识共同体”。“印刷机不仅创造了新数据的收集源泉,而且大大增加了欧洲大陆范围内科学家之间的交流。”“印刷术结束了炼金术士的秘密,把科学变成公共事业。”[35]当然,和电子网络时代相比,这样的“知识共同体”之间的联系还是不那么紧密,沟通的管道也不那么畅通。
三、文字印刷时代知识生产的历史局限
文字印刷时代的知识生产虽然获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也存在若干历史的局限。
第一,由于印刷出版的高门槛,只有那些被认为很重要的东西才会以长久保存的形式记录下来;而且,由于印刷时代特定的筛选机制,只有少数的知识精英可以出版发声,普罗大众只能作为“沉默的大多数”接受精英的所谓“启蒙”,知识极容易被少数特权阶层所垄断。
第二,由于印刷媒介硬载体的限量批发的限制,知识的传递还必经实物(报纸、期刊、书籍)运输诸环节,知识的播撒与普及由此受到一定时空的限制,扩散缓慢而范围有限。然而,由于人类的心灵本来就是一个不受时空限制、超越地球引力的存在,因此,在尼葛洛庞帝看来:那些堆砌在人类精神宝库——图书馆里的成千上万的纸质砖头在这个意义上也无异于禁锢思想灵魂的牢固的囚笼。[36]
第三,文字印刷时代的知识表达还过分偏重文字这一抽象的语言符号。虽然文字符号具有审美性的一面,能够刺激间接想象的自由空间,文字还与连续性、理性、超越性、思想性等特质密不可分,但语言文字还不能完全建构直观呈现的虚拟现实,难以提供让每一个阅读主体交互沉浸的有意味的现场感,形式较为单调抽象,不够亲切生动。正如中国学者黎鸣所分析的:“迄今为止人类的语言文字都只能对客观事物进行单维的描述……仅依靠人类的语言文字去研究客观世界也是远不足够的。这事实上指出了现存书本知识的极大局限性,书本知识遗失了太多的自然信息,这迫使人们不得不大量重复前人的实践(甚至是大量的失败)过程来进行补偿的学习,从而大大压缩了人类的有效生命。”[37]在麦克卢汉看来,“由于印刷媒介是通过抽象的、一行一行印在纸上的语言符号,表现复杂的现实生活的,此类媒介迫使人们用一种线性的、因果关系的理性思维方式,来‘组织视觉经验’,抽象化的思维由此得到了发展,但这却使人们不能立体地、复合地认知和思考”。[38]文字印刷时代造成了人类思维方式趋向于单一与抽象,过分注重线性贯穿与逻辑推演的思维方式,使得整个人类进一步走向非感性的“理性”状态。这种过分偏重理性的文化使得人们常常习惯于漠视观察生活面貌本身而陷入一种孤独的虚假的理性规范之中。只有在电子网络时代,由于多媒体等记录工具的出现,这种单纯依赖文字书本等传播方式导致的人类知识生产的抽象性和间接性才得以改观。
第四,在柏拉图看来,对于文字等外在记忆的过分倚重还会导致人们把记忆的意义和他鄙视的“回忆”的意义混为一谈,他担心文字取代他们过去装在脑子里的知识,智慧和纯粹知识的区别由此会变得模糊不清。在《斐德若篇》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说:“你这个发明结果会使学会文字的人们善忘,因为他们不再努力记忆了。他们就信任书文,只凭外在的符号再认,并非凭内在的脑力回忆。所以你所发明的这剂药,只能医再认,不能医记忆。至于教育,你所拿给你的学生们的东西只是真实界的形似,而不是真实界的本身。因为借文字的帮助,他们无须教练就可以吞下许多知识,好像无所不知,而实际上却一无所知。还不仅此,他们会讨人厌,因为自以为聪明而实在是不聪明。”[39]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文字印刷时代去情境化的特征,不像口传时代那样倚重群体学习、倚重对话与交流,这使得文字印刷时代的文人孤栖书房,个性膨胀,知识生产有脱离现实生活,偏好沉思冥想、向壁虚构的危险。印刷书籍过分满足于自足自洽的叙事与论证风格极易将文本演变成一个封闭的世界。柏拉图就曾警告说,“书写哲学是危险的,因为文字表达式的再现性和表面自洽会使得哲学思想与创造出这一表达式的哲学生活似乎没有关系。”[40]显然,当今大量建基于文本依赖基础上的哲学研究正面临这样的风险。
第五,对书面文本这一精神世界的过分沉溺极易导致对现实世界的无奈遗忘。在芒福德看来:“由于专注于印刷的文字,在感觉和智慧之间、在声音和影像之间、在具体和抽象之间,人们开始找不到平衡了。”“存在就意味着在印刷物中存在,学习就意味着学习书本”;“阅读印刷品和亲身经历之间的鸿沟已经变得越来越大”。[41]法国伟大的启蒙时代思想家卢梭则指出:“要将所有科学著作放在一边……深入思考人类心灵的最原始和最简单的活动”;“滥用书本是科学的死亡”;“许多书本使我们忽视了世界这本大书”;“我们不应该阅读,而应观察”。[42]这些告诫早已成为老生常谈,但在文本异常繁荣、理论走向过剩的时代还是具有极大启发意义的。
第六,由于纸本物理载体的技术限制还导致其占用空间大,不易存储,管理碎片化等诸多弊端。特别是随着科技的进步与文化的发展,文本通过机械复制而得到迅速膨胀,呈指数规模增长,各种印刷的书籍期刊渐渐由稀缺变成了过剩,对其存储与管理日益困难。印刷品的碎片化状况实际上也是人类知识碎片化症候的反映。
回顾人类文字印刷文明兴起的艰辛历程,分析这一时代知识生产的重要特征及其历史局限,在传统的出版产业几近崩溃,电子阅读及书写正大行其道的今天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文字印刷文明曾经深刻地铸造了一个时期的科学理性精神,尽管它也存在若干历史局限,但我们在全力拥抱电子网络文明,享受新技术给我们带来的轻松与便捷的同时,还不能轻易地与文字印刷文明说再见。当代的知识生产图景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电子网络既催生着文本繁荣,又搭配上思想式微;既提供开阔视野,又招致学风浮躁;既敞亮知识布展场域,又增加理论背景噪音;既开辟一个蕴涵着声光电化的多媒体的虚拟新世界,又剥夺了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直接的现实参与感;既促成知识生产力的空前爆炸性增长,又消弭人类千百年来基于线性文字印刷文明所形成的理性的抽象思辨能力与审慎的哲学反思能力。因此,巨大进化中的惊人退化,依然如同“生存还是毁灭”这个经典问题一样,是每一个现代知识人需要深长思之的。
[1][33]胡潇:《媒介认识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前言、第402页。
[2]肖峰:《信息方式的变迁与知识生成方式的更新》,《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3][21][美]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后结构主义与社会语境》,范静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4、115页。
[4][法]弗雷德里克·巴比耶:《书籍的历史》,刘阳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03页。
[5]李彬:《传播学引论》(增补版),北京:新华出版社,2003年,第107页;[德]扬·阿斯曼:《有文字的和无文字的社会——对记忆的记录及其发展》,《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黄亚平等主编:《广义文字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
[6]齐振海主编:《认识论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21页。
[7][俄]B.A.伊斯特林:《文字的产生和发展》,左少兴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0页。
[8][法]孔多塞:《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何兆武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102页。
[9][美]保罗·莱文森:《莱文森精粹》,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30页。
[10]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337页。
[11][12][美]沃尔特·翁:《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词语的技术化》,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1、64页。
[13]孟华:《文字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81页。
[14][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何道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97页。
[15][42][法]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189、194页。
[16]董迎春:《论德里达文学批评思想的理论渊源》,《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
[17][美]G·齐科:《第二次达尔文革命——用进化论解释人类学习的过程》,赖春、赵勇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73页。
[18][美]保罗·莱文森:《思想无羁——技术时代的认识论》,何道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61页。
[19]项翔:《近代西欧印刷媒介研究:从古腾堡到启蒙运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17页。
[20][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8页。
[22][法]R·舍普等:《技术帝国》,刘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123-124页。
[23][美]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等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124页。
[24][荷兰]约翰·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麦永雄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25页。
[25]严峰、卜卫:《生活在网络中》,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92页。
[26][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页。
[27][美]麦克卢汉:《论人的延伸——媒介通论》,何道宽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57页;赵勇:《整合与颠覆:大众文化的辩证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4页。
[28][美]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84页。
[29][30][美]波兹曼:《童年的消逝》,吴燕莛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9页。
[31][美]伊丽莎白·爱森斯坦:《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0页。
[32]张明仁编著:《古今名人读书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71页。
[34]川本三郎:《都市的感受性》,姜念东主编:《日本文学》1986年第2期。
[35][美]尼尔·波兹曼:《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7页。
[36][美]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胡泳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6年,第12页。
[37]黎鸣:《恢复哲学的尊严》,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第80页。
[38]张咏华:《媒介分析:传播技术神话的解读》,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4页。
[39]《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169页。
[40]李文阁:《复兴生活哲学》,合肥: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85页。
[41][美]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等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124页。
责任编辑:罗苹
G02
A
1000-7326(2015)12-0010-08
*本文系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网络时代知识生产方式转型研究”(13ZXB004)的阶段性成果。
赵涛,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江海学刊杂志社副研究员、哲学博士(江苏南京,21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