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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文学史从建构、解构到重构的反思

2015-02-25易崇辉

学术研究 2015年5期
关键词:王瑶新文学历史观

易崇辉

文学 语言学

中国新文学史从建构、解构到重构的反思

易崇辉

文学史需要历史哲学和历史观念的支撑。现存的三种历史时间观,循环的历史时间观不可用,进化的历史时间观遭遇困境,构时的历史时间观又因无理论之嫌而不能令人满意。跳出历史哲学的怪圈,不再从宏观的角度写大文学史——国家的文学史、民族的文学史,而从微观角度写小文学史,从具体个人的生命体验,从个人生存与命运的角度撰写文学史,或许是重写文学史工作中一个可以开拓的方向。

新文学史 历史时间观 个人

自1951年新中国第一部新文学史 《中国新文学史稿》①王瑶的 《中国新文学史稿》1951年9月由开明书店出版上册,下册则由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8月出版。问世以来,在60余年里,中国新文学史已出版发行了200多部,[1]而且几乎每年都有新的新文学史著作面世。然而在众多的新文学史著作中,普遍的雷同现象是学界一个尴尬而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这确是中国新文学学科急迫需要解决的问题。

王瑶在 《中国新文学史稿》初版自序中曾引用臧克家写给自己信中的一段话:“教新文学史颇麻烦,因系创举,无规可循,编讲义,查原始资料,读原著,出己见,真不是一件轻易的工作”。[2]我想这也是王瑶自己的感受。然而,恐怕连他自己当初也没有料到,他的无规可循的文学史创举,不仅是中国新文学史的奠基之作,而且还为此后的中国新文学史立下了 “规矩”。

王瑶对 “中国新文学的基本性质”的概括是:“它是为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经济服务的,又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一部分,因为它必然是由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民主主义的文学。……从 ‘五四’开始即是逐步向着无产阶级文学发展的。”[3]《史稿》在对文学运动和文学论争的背景分析方面,则是参照 《新民主主义论》中的经典表述撰写的;无论是整体论述,还是四个部分 (全书分为四编)的时间分类,抑或对无产阶级领导地位和对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重视和强调,都与《新民主主义论》经典理论保持一致。尽管其中存有编者对文学的感知、感受,但其整体倾向是一部政

治化的文学史。然而,王瑶的 《史稿》有典范作用。此后的新文学史著作,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基本上延续其新文学性质定义的说法,甚至是该定义的分述、引述、简述。有代表性的说法如:

在五四时期开始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是在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影响和激荡下发生的,它属于世界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的一部分。而从五四时期开始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则从来就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一部分,……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既然为无产阶级所领导,属于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一部分,则 “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经济、文化,由于其都是无产阶级领导的缘故,就都具有社会主义的因素,并且不是普通的因素,而是起决定作用的因素”(毛泽东 《新民主主义论》)。……总的说来,我们所说的新文学,实质上就是指的那种符合于中国人民的革命利益、反帝反封建、具有社会主义因素,而且是随着中国革命形式的发展不断地向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方向前进的文学。[4]

现代文学……在这多种复杂的文学成分中,居于主导地位,占有绝对优势并获得了巨大成就的,则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学,亦即新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学。…… “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经济、文化,由于其都是无产阶级领导的缘故,就都具有社会主义的因素,并且不是普通的因素,而是起决定作用的因素”(毛泽东 《新民主主义论》),反映在文学上,就有了彻底反帝反封建的思想内容,有了社会主义方向,也有体现这些特点的现代文学的主流——无产阶级文学和处于无产阶级领导影响下的革命民主主义文学。[5]

五四以后成长起来的中国新文学,正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学。……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学,又是现代文学的主流,因而也是现代文学史的中心内容。[6]

《中国新文学史稿》中有关中国新文学的观点,从50年代到80年代中期,俨然定论。就连上海文艺出版社在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书·编辑例言”中也赫然写有 “中国现代文学史是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文艺运动的历史,是我国新民主主义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成长的历史,也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毛泽东文艺思想在斗争中发展的历史。”由此可见,由王瑶定义的这种新文学史观深入人心。

王瑶对中国新文学性质的断言并不是凭空想像出来的,而是来自毛泽东的经典著作和郭沫若1949年7月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所作的题为 《为建设新中国的人民文艺而奋斗》的报告。总观王瑶 《史稿》的总纲绪论部分,总计有24页,而其中直接引用毛泽东的语录就有8次 (《新民主主义论》7次,《讲话》1次),此外引用郭沫若 《为建设新中国的人民文艺而奋斗》的报告2次。这10次引文加起来达6页之多,占整个绪论的1/4。毛泽东的 《新民主主义论》规定了中国社会的性质 (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中国革命的特点 (分旧民主主义阶段和新民主义阶段),“五四”后中国革命的性质(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中国未来的道路 (社会主义)等等,而郭沫若的报告更是将毛泽东的理论思想具体化为新中国的文艺思想与纲领,王瑶只不过是将毛泽东的思想理论和郭沫若阐释的党的文艺思想与纲领应用于中国新文学史的具体写作过程中。有学者指出,王瑶关于新文学的叙述几近权力话语,不是从文学史的具体分析,而是从毛泽东 《新民主主义论》那里拿来的一种先验判断,是遵命文学。[7]事实上,早在1949年召开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周恩来在大会所作的政治报告中就已将中国 “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定性为 “在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的文艺方向下”的文学,无论是大会主席郭沫若作的 《为建设新中国的人民文艺而奋斗》的报告,还是副主席茅盾、周扬分别作的关于国统区和解放区文艺运动的报告,都是以毛泽东 《新民主主义论》作为指导思想的。大会一致拥护并确定毛泽东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今后文艺运动的总方针。在此种历史背景和语境下,把新民主主义论确定为总结中国新文学史的指导思想和主导思想,视中国新文学史为中国革命史的一部分,以政治视角解读中国新文学,是当时新文学编写者的自然选择与直径。诚如王瑶30年后说的:“人的思想和认识总是深深地刻着时代烙印的,此书撰于民主革命获得完全胜利之际,作者浸沉于当时的欢乐气氛中,写作中自然也表现了一个普通的文艺学徒在那时的观点。”[8]即便是30年后,从 《史稿》的重版代序 《“五四”新文学前进的道路》看,王瑶关于新文学的主要观点和看法仍如30年之前一般,尽管其对

具体作家作品的看法可能与先前有所不同。

概而言之,王瑶的 《中国新文学史稿》的理论架构,是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理论。而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理论,则是马克思的社会思想理论的中国化,就是马克思的线性的历史时间观 (即五种社会形态——中国处在一个特殊的半封建半殖民地阶段)和进步发展的历史观,历史时间的目的或终点是共产主义 (社会主义社会是共产主义社会的初级阶段)。用线性的时间观和进步发展的历史观或目的论的历史观建构起来的中国新文学史,其作家作品都必须在其线性的历史时间和历史的目的上标识其位置,并依其在线性时间坐标上的位置及与历史目的的关系,断言其或落后,或保守,或反动,或先进。对于无法或很难进行标注的作家作品,则无意或有意地忽视、漠视或无视。于是,批判和歌颂,就成为文学史的基本倾向。 “一切危害人民群众的黑暗势力必须暴露之,一切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必须歌颂之,这就是革命文艺家的基本任务。”[9]现实主义被认定为 “五四”新文学的主流,“其中又包括着批判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两大类。新文学的历史就是从批判现实主义到革命现实主义的发展过程。”①《中国新文学史稿》初版附有开明书店一个广告——中央文化部新文学选集编辑委员会编辑新文学选集,见谢泳:《〈中国新文学史稿〉的版本变迁——纪念王瑶先生逝世二十周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6期。

此后30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史著作,由于中国社会政治形势的特点,在政治上与 《中国新文学史稿》同质,甚至越来越趋向于政治了。中国新文学史就是这样初步建构起来的。

20世纪80年代中期后,随着中国社会改革开放的深入,人们的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编写出更客观的新文学史,是时代和历史的要求。此时,境外编写的中国新文学史著作已引入大陆,特别是夏志清的 《中国现代小说史》和司马长风的 《中国新文学史》逐步为学界所熟知,这给中国新文学史的撰写和教学以巨大冲击。以1987年出版的 《中国现代文学30年》为标志,②该著是其文学史转折的标志,初次疏离了 《新民主主义论》的经典话语,将新文学定义为 “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这以后编写的文学史,政治视角与架构开始被拆解,政治化的评判模式也逐渐解体,取而代之的是民族或文化的视角和范式。

新编新文学史的不同,首先表现在史料的增减取舍上。删减的部分:根据地红色歌谣消失了,方志敏、陈毅等革命家的作品也被忽略了,蒋光赤等左翼作家也没有专章介绍,论述 《讲话》的篇幅大规模缩水……,无产阶级文学及左翼文学的篇幅、评价和地位都有不同程度的减少;增加的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先前受漠视或无视的通俗文学、台湾文学、③以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为代表。甚至海外华文文学④以朱寿桐主编 《汉语新文学通史》(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为代表。渐次被纳入了文学史;二是增列了先前被文学史有意无意忽视的作家,增加或提高了一些作家的篇幅或地位:前者如钱钟书、沈从文、张爱玲、穆旦及九叶诗人、施蛰存及新感觉派作家,甚至师陀、苏青、梅娘、无名氏等等,后者如胡适、周作人、徐志摩、梁实秋、林语堂、卞之琳、冯至等人。⑤黄修己 《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建构、解构和重构》有更详尽阐述。见 《中山大学学报》2004年第6期。

新文学史史料的增减取舍,折射出的是撰写者史思的变化。如果说前一个时期支撑新文学史的是线性的时间观、进步发展的历史观 (目的论的历史观),那么80年代中后期以降出版的文学史著作,目的论的历史观在淡化,政治与文学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新出版的新文学史著作,不仅显得兼容、包容、宽容了很多,也更显客观了。然而,这一时期的新文学史对前一阶段文学史的突破是有限度的,被悬置的只是历史时间的终点,但线性的时间观和进步发展的历史观依然没有改变——历史还是在进步,民族还是在进步,文化还是在进步,文学也是在进步。即便是秉持 “左翼与民主主义、自由主义共同构成了社会解放与个性解放交织并进的30年代文学主潮”[10]这一主张的学者,也依然没有改变时间的维度和方向,因为不管是社会解放还是个性解放,都是从过去的束缚、压迫中挣脱出来,奔向光明灿烂的未来。

“解放”的话语仍囿于线性的时间观和进步发展的历史观中,文学史背后的历史哲学并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正因为如此,无论是改革开放前还是改革开放后撰写出版的文学史著作,在 “五四”、启蒙、改造国民性、历史文化吃人、反帝反封建——在这些宏大叙事上是相同或相通的;不同的只是 “小异”:对作家作品的评价,开始照顾到文化或审美因素。如对鲁郭茅、巴老曹的分析评价,尽管文字上有较大的调整,但根本的价值评判维度并没有改变。尽管80年代中期后出版的新文学史著作,力图在解构先前新文学史的基础上重构,但这一时期的解构与重构的程度都是极其有限的——除了将政治视角让位给了民族视角和文化视角,线性的时间观跟先前相同,进化的历史观跟先前一致,①《中国现代文学30年》把现代文学重新定义为 “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学”,这表明了作者挣脱进化时间观的努力;但后面论述的 “文学现代化”与本世纪中国的历史进程相适应,其作用是促进 “思想现代化”和 “人的现代化”,这显现出其思维模式与时间观依然是线性的、进步的。甚至可以说,淡化了历史时间的终点后,线性的历史时间观似乎更显稳固与坚实。

一方面,史思还是线性的时间与进步发展的历史观念;另一方面是史实的极大包容。这样一来,新文学史的写作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窘境:对有些作家作品,在线性的时间和进步发展的历史中很难确定他们的坐标,任何进步、落后、反动、保守的标签似乎都很难粘贴在他们身上,对他 (它)们也很难简单地进行批判或歌颂。前一阶段的文学史的理论框架尽管也是线性的时间和进步发展的历史观,但不能在线性历史上标示位置的作家作品就排除在文学史外,因此以王瑶先生 《中国新文学史稿》为代表的前一阶段的文学史,其史思和史料是自洽的、“和谐”的;而在80年代中期以降的文学史著作,由于力求客观地反映当时的文学境况,史料兼收并蓄,求全求备,于是,史思和史料的矛盾就突出来了:张爱玲、沈从文、九叶诗派等作家的作品,它们是对人的生存与命运的思考,在中国新文学中份量很重,在境外影响也非常大,然而与线性的历史时间观不十分搭调或十分不搭调,与文学史背后的历史哲学非常不协调。这一时期的文学史著作处理与史思相游离的作家作品,有两种方式比较突出:一是将之与资产阶级或封建主义的生活方式挂上钩。如 《中国现代文学30年》对新感觉派的处理:“(施蛰存的 《阳春》)表现了对封建性保守生活与资本主义化的物质生活的双重怀疑”,[11]“(穆时英)把自己的直感、幻觉渗入到一切对象物上,流泻式地叙述身处商业化大都会的男女,在爱欲上的享乐与厌倦,骚乱与重压,多多少少有一点对资本主义都市机械性 (不是阶级压迫)榨取人性自由的批判。”[12]另一种是暂时将其历史哲学悬置起来,只谈其作品的不同美学风格的独异之处,而不从进步发展的维度进行评判。如《中国现代文学30年》“沈从文”一章,其主要只是从内容及美学风格的独特性来论述。而对张爱玲的处理更见其编撰者的 “苦衷”:该版本来没有收录张爱玲,《中国现代文学30年》收录了,但直接放在“通俗与先锋”一节中,即带有西方现代派先锋色彩的通俗小说。

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到今天,以疏离了目的论的进化的历史时间观作为理论支撑的新文学史著作,尽管对前一时期的文学史进行了相当程度的解构,但囿于作为理论支撑的历史哲学自身的特点,这种解构对于新文学史著作的突破也是有限度的,只是将历史时间的终点模糊了,史思或历史哲学与前一个阶段还是保持着相同的维度。新文学史家面临的尴尬和困境是:史料丰富了,史实客观了,但史料与史思之间存有裂隙,历史哲学与文学现象显现错位。

中国新文学史的撰写,瓶颈在史思,而不在史实。在重写文学史的讨论中,尽管还有很多方面被提及,如作家创作与个人生计、文化市场、社会生活的关系,现代文学的传播方式等历史的原生态,[13]这些史料的方方面面,对于文学史的撰写都有意义,但如果撰写文学史的历史哲学没有突破,结构文学史的总体历史框架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异,文学史著作的雷同现象还是难以得到根本改观的。

文学史作为一种历史,其重写关乎构成文学史总体框架的历史哲学或历史时间观。卡尔·洛维特在《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中呈现了三种历史时间观。(1)古希腊轮回时间观,认为宇宙天球的运动过程,

是现在向过去的回复即轮回循环的过程,“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都与过去和现在的事件一样,遵循着同样的逻各斯,具有同样的性质”。[14](2)基督教的末世论,以犹太人和基督徒来说,认为历史时间也是线性的,其时间的终点即末日审判,历史整个被终极目的即末世论的未来所笼罩,历史首先意味着救赎历史。(3)近代的线性时间观和进步发展的历史观,即历史进化论,它是基督教的末世论世俗化的产物,将历史的终极目的和终极意义从上天 (上帝的意志和神明天意)下降到人间 (人类的意志及其理性筹划),认为时间不仅是线性的,而且还是进步发展的,其进步发展的因由是历史理性或人类理性。

中国传统的时间历史观是一种阴阳或五德循环的历史时间观,①与希腊强循环历史时间观不同,中国是一种弱的循环时间观。类似古希腊的轮回时间观,从上世纪初开始,中国逐渐接受了滥觞于西方的历史进化论即线性的时间观、进步发展的历史观 (目的论的历史观),在接受的过程中,几经波折,历史时间的终点被确定为科学的社会主义即共产主义。线性的时间观和进步发展的历史观,是西方近代社会理性发展、特别是启蒙运动的产物。 “直至17世纪末和18世纪上半页,随着理性主义进入社会领域,知识进步观才逐渐拓展为人类的普遍进步观,而这则是由德·圣皮埃尔完成的。孟德斯鸠试图将笛卡儿哲学应用于社会研究,并断言政治现象亦如物理现象一样受到自然规律的制约;伏尔泰阐明了艺术与科学的进步,指出人类本性的本质会确保文明的进步;杜尔哥则根据进步观来追踪人类的各种命运,也预示了孔德的智力进化三阶段的著名规律。”[15]这样一种历史时间观描述的社会历史是:社会历史是一个向前的连续运动变化和发展的整体,历史具有理性,历史理性自有其自身内在的逻辑,人类社会历史文化就是循着自身的逻辑,沿着过去至将来的方向不断进化、进步和发展。历史被超历史的进步法则所形塑,在历史尽头站立着历史的目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的前行有其线性轨迹和整体性、客观性、确定性、必然性和真理性特质。这种线性时间观与进步发展的历史观对中国现代社会的影响巨大,主导中国人的思想文化观念重塑,领引中华社会民族国家再造的,就是这种源自西方近代的历史时间观念,就是历史理性,就是这种线性时间观与进步发展的历史观。

在线性时间观和进步发展的历史观大行其道200多年之后,无论在实践上还是在理论上都遭遇到危机。从实践上看,在20世纪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在奥斯维辛之后,进步论即遭遇到危机,诚如霍克海默、阿多诺所言的:“为什么人类不是进入到真正合乎人性的状态,而是堕落到一种新的野蛮状态”?[16]在理论上,这种进化的时间观也受到越来越多质疑和批判:尼采 “永恒复归”的观点被认为是欲复活古希腊的循环时间观来对抗基督教的直线时间观;[17]在后现代的语境下,进步的时间观和目的论的历史观更显得荒诞。循环的不可信,直线的又遭遇到困窘,那么历史将循何种路径前行?人们在历史时间面前遭遇到前所未有的窘境和挑战。

近些年来,一种新的历史时间观受到关注,它被海德格尔称之为构时历史观或实现着的历史观。[18]这种时间观认为,历史时间既不是循环的,也不是进步发展的,历史的前行没有规律,也没有终极目的,历史只是历史事件的集合。如果说循环的历史时间观曾是中国传统的时间观,进化论的历史时间观在近现代中国占统治地位,那么这第三种时间观即构时时间观则正逐渐被人们所接受。作为中国新文学史理论框架的史思或历史时间观,循环往复的历史时间观现时可能不适用,进化的历史时间观则被普遍地接受和广泛地应用。但它使中国新文学史的撰写陷入内在的困境。那么第三种时间观,即构时时间观(实现着的历史观)作为中国新文学史的理论框架,能否是一条新途?

这的确是一条路径,但早已不是 “新”的,早在中国新文学史解构之前,已有夏志清的 《中国现代小说史》走这一条路。然而,由于这种构时时间观既不循环,也不进步,也没有其它规律可循,用这种历史观(史思)和理论构架架构起来的文学史似乎是没有历史理论架构的文学史,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有史实而无史识。在这种历史时间观框架里编写的文学史,在宏观的层面上,没有了类似进步发展之类的 “科学”的判断和叙述。夏志清的 《中国现代小说史》就是这样的一种文学事实的集合或汇编。在

回答普实克教授 《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 〈中国现代小说史〉》对自己的批评时(即批评他的小说史没有用科学的方法与理论),夏志清说:“我怀疑除了记录简单而毫无疑问的事实以外,文学研究真能达到 ‘科学’的严格和精确,我也同样怀疑我们可以依据一套从此不必再加以更动的方法论来处理任何一个时代的文学”。[19]文学事实汇编类型的文学史避免了宏大叙事的弊端,但又造成了新的问题,即这样的文学史不像 “史”,文学史家和读者也不会满足于作为文学事实汇编的 “文学史”。

文学史需要历史哲学和历史观念的支撑,现在三种历史观,循环的不可用,进化的遭遇困境,构时的 (或实现着的)又因文学事实汇编形式而不能令人满意,那么新文学史的突破就真无路可走了吗?

总观当下中国林林总总的新文学史著作,几乎都是从宏观的角度——政治的视角、民族的视角、文化的视角来写的大文学史,即国家的文学史,民族的文学史;而小文学史,即从具体个人的感受,个人的生存与命运出发的文学史,似乎还未见到。中国传统,人们安身立命的是儒释道,是天理;近现代以降,线性的时间观和进步论的历史观被引进中国,人们安身立命主要是依傍其进步发展背后的历史理性或真理;进化论的历史观遭到质疑后,审美的、感性的东西被普遍当作了安身立命之所。现当代的中国,线性的时间观和进步发展的历史观渐次成为了中国社会文化中的主导话语,人们为自己能把捉历史现象背后的规律和真理而扬起生活的风帆,并将推动历史的车轮前进而作为自己的崇高使命甚至生活方式,于是批判与歌颂、改造国民性、启蒙与主义话语等等成为时代的主潮;而在历史时间的方向被质疑、人在黑暗与虚无中感受黑暗与虚无,并在对这种虚无与黑暗的思索、逃离、反抗中寻求生命的支点中,如冯至与九叶诗人是对人的生命与生存进行追问和思考;张爱玲 (也包括新感觉派)是在浮华 (意义、价值、感情等)逝去后,用饮食男女或感性来应对和抵御在意义与价值坍塌后的黑暗与虚无的感受,钱钟书的 《围城》只是用幽默来减轻生命和生存的沉重……。一如前言,从国家、民族、文化的视角来写文学史,要么陷入历史框架中的非线性即循环的尴尬,要么囿于资料汇编的窘境。而从这种个人生命,从具体个人感觉和体验,从个人的生存与命运的视角建构的新文学史,则既避免了上述大文学史遭遇到的 “尴尬”与 “窘境”,又给文学史的撰写提供了一个新的视野。

在国家的文学史,民族的文学史这种大文学史之外,建构小文学史即具体个人生存体验的文学史,这样撰写的中国新文学史,走的当然是一种异径。我想,这种小文学史,这种以个人,以个人的生命体验,以个人的生存与命运为基石的中国新文学史,是当前重写文学史工作中一个可以尝试的路径。

[1][10][13]秦弓:《如何重写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华读书报》2005年8月3日。

[2][3][9]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30、9、23页。

[4]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8-9页。

[5]唐弢、严家炎:《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9页。

[6]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简编》,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年,第6页。

[7]陈希:《政治与学术话语的交织变奏——论王瑶的 《中国新文学史稿》,《海南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

[8]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下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782-783页。

[11][12]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中国现代文学30年》,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26、327页。

[14][17]卡尔·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5、237页。

[15]范祥涛:《进步:一个永恒的主题》,约翰·伯瑞:《进步的观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

[16]马克斯·霍克海默、特奥多·威·阿多诺:《启蒙辩证法》,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1页。

[18]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373页。

[19]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25页。

责任编辑:陶原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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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5)05-0129-06

易崇辉,广东汕头大学文学院教授 (广东 汕头,515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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