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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丝绸之路与海洋文化研究

2015-02-25杨国桢

学术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海洋文明文化

杨国桢

历史学

海洋丝绸之路与海洋文化研究

杨国桢

“海上丝绸之路”是东西方之间通过海洋融合、交流和对话之路。 “海上丝绸之路”和海洋文化研究的核心价值,是论证、阐释、弘扬东方的海洋文明、海洋文化,改变东方有航海活动没有海洋文明、海洋文化的旧思想观念。建设21世纪 “海上丝绸之路”,需要 “海上丝绸之路”历史的借鉴和海洋文化的理论支撑。认识中华民族拥有源远流长、辉煌灿烂的海洋文化和勇于探索、崇尚和谐的海洋精神,树立中华海洋文明的自信。认识中国的海上特性和海洋社会,改变海洋发展陆地化模式,培育海洋意识,改变以往的思维定势,逐步消除制度歧视和文化排斥。在新的海洋时代,实现思维观念、生产方式的改变,赋予海上丝绸之路以新内涵,东方和中国讲海洋故事的能力就能进入新境界,做出新贡献。

21世纪 海上丝绸之路 海洋文化

海洋丝绸之路与海洋文化研究,既是历史的课题,又是现实的课题。

作为历史的课題,这项研究已成为历史学的一个专门的学术领域,在中国学界,历经百年的努力,从南海交通史、中西交通史、中国海外交通史,到中外关系史、中国海洋社会经济史、中国海洋文明史,研究的视野、对象和内涵不断拓展深入,而且成为多学科交叉、渗透的热点领域之一,学术影响力日益扩大。如今国际上大体有个共识,海洋丝绸之路或称 “海上丝绸之路”,就是东西方之间通过海洋融合、交流和对话之路,在古代是以海洋中国、海洋东南亚、海洋印度、海洋伊斯兰等海洋亚洲国家和地区的互通、互补、和谐、共赢的海洋经济文化交流体系的概念。可以这样说,“海上丝绸之路”是早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出现的海洋世界体系。这个世界体系以海洋亚洲各地的海港为节点,自由航海贸易为支柱,经济与文化交往为主流,包容了各地形态各异的海洋文化,形成和平、和谐的海洋秩序。研究 “海上丝绸之路”的发生、发展、变迁,实际上也是寻找海洋亚洲海洋文化历史性实证的过程,深化海洋文化和海洋文明研究的过程。

海洋丝绸之路与海洋文化研究又是现实提出的课题。21世纪是海洋世纪,从韩国到中东的西太平洋沿岸和印度洋沿岸国家,纷纷提出海洋发展战略,中国自中共十八大提出建设海洋强国的重大部署后,经略海洋也进入了新阶段。2013年10月,习近平在印尼国会演讲中提出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战略构想,2014年6月,李克强在希腊中希海洋合作论坛上提出:“我们愿同世界各国一道,通过

发展海洋事业带动经济发展、深化国际合作、促进世界和平,努力建设一个和平、合作、和谐的海洋。”也就是说,在经济上共同建设海上通道,维护航行自由,发展海洋经济,利用海洋资源,探索海洋奥秘;在文化上推进不同文明的交流对话、和平共处、和谐共生。中国海上丝绸之路沿线省、巿、区和涉海部门、行业,抓住机遇,积极行动起来,结合落实海洋经济试验区、自由贸易区建设,就发展海洋经济,如港口开发、海洋运输、海洋贸易、海洋捕捞、海洋环保、海洋文化产业、海洋管理、海洋安全等等,提出新举措,推出新项目,编制海上丝绸之路产业规划,加大招商引资力度,深化中外合作,寻找发展的新坐标。这一宏大的伟大实践,如何走向光辉的愿景,需要海上丝绸之路历史的借鉴和海洋文化的理论支撑。同时,中国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蓝图举世瞩目,海上丝绸之路沿线国家热烈响应者有之,犹豫观望者亦有之,正如马来西亚谚语所云:“风向变的时候,有的人筑墙,有的人造风车”。对中国的意图有多种解释,有的认为这是为应对美国亚太再平衡,避免被围堵的防御措施,有的认为是重建明代的朝贡体系,寻求18世纪以前的主导地位,追求海上霸权,等等,不一而足。对此,中国的解释还不够到位。有评论说,这是由于中国人对海洋理解不够透彻,不善于说海洋的故事,缺乏文化的影响力。这就为21世纪东方和中国海洋文化的建设提出更高的要求。海上丝绸之路和海洋文化硏究再次成为学术界的热点,是时代的需求、社会的需求。

海上丝绸之路和海洋文化研究的核心价值,是论证、阐释、弘扬东方 (西太平洋和印度洋沿岸,即今天的韩国到中东之间的沿海地带和海域)的海洋文明、海洋文化,改变东方有航海活动没有海洋文明、海洋文化的旧思想观念。这种旧思想观念是15世纪末开启大航海时代欧洲向东方扩张的产物,那时的西方不知海洋亚洲和海上丝绸之路的存在,把海洋东南亚叫做 “前印度”,称海洋东亚为 “东印度”,是他们探险要发现的新大陆。实际上,他们闯入海洋亚洲以后,搭上了海上丝绸之路的顺风车,那时海洋伊斯兰、海洋印度、海洋东南亚式微,海洋中国因明朝实施海禁从印度洋、东南亚退缩,欧洲海洋势力得以轻易地填补海洋权力的真空,用暴力掠夺、征服和殖民的手段,在亚洲海洋上兴风作浪,冲击海洋亚洲世界体系。到19世纪中叶,通过发动鸦片战争等暴力手段,把亚洲海洋编入西方体制之下,成为西方海洋强国争夺海洋霸权的战场。在掠夺、殖民的扩张过程中,他们编造的海洋文明、海洋文化等同于西方资本主义,是高于大陆文明、农牧文化的先进文明、先进文化的论述,得到广泛的传播,掌控和支配了海洋的国际话语权。日本明治维新,以 “脱亚入欧”的形式复制西方资本主义的海洋文明,重新塑造日本的海洋文化,走上海洋帝国主义之路。沿袭西方扩张型海洋文明大陆—海洋二元对立的海洋观,现代日本提出建设 “海洋国家日本”的构想,在环中国海第一岛链建设 “自由与繁荣之弧”,在西太平洋建立 “海洋连邦”、“黑潮同盟”等主张。

现代海洋亚洲的兴起,从韩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新加坡 “四小龙”,到中国内地、印度、东盟,迎来了亚洲海洋文明复兴的光辉前景。海洋文化的概念从西方发达海洋国家的定义中解放出来,成为新兴海洋国家创新的理念。海洋文化不再只是资本主义的专利,而是所有濒海国家、岛屿国家开发利用海洋进程中产生的文化事象,即人在海洋区域的生活模式,涵盖物质、制度、精神各个层面,从海上和陆地面向海洋的生产、生活的物质创造,到海洋活动群体、民间社会和国家不同主体经略、管理、控制海洋的组织制度、社会秩序,海洋观念、海洋意识、海洋民俗、海洋宗教信仰、海洋文学艺术,无所不包。有海洋交流活动就有海洋文化,海洋文化具有多样性,不存在统一的国际标准。不同民族、不同海域的海洋文化都有自己的特色,有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差别,没有高低优劣之分。新兴海洋国家的出现,固然有国际环境、时代发展潮流或外来海洋文化的推动,但也不乏本身内生动力,包括海洋资源、海洋空间条件、社会经济发展的需要,以及海洋人文历史传承的潜力。

有魅力才有影响力,从这样的高度反思中国对海上丝绸之路和海洋文化研究的现状,笔者认为还是有一些需要进行反省和改进的地方。现时中国学术界虽然没有反对建设海洋文化的意见,但在文化意识上,还是有分岐的,值得讨论。

第一,对建设海洋文化的历史基础认识不同。海洋对中国发展的重要性,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但遗憾的是,大多数的人,包括学术精英和舆论精英,仍旧抱着中华文明是内陆文明的传统观念,认为当今中国向海洋发展是中华文明从陆地走向海洋,传统内陆文明转向海洋文明。走向海洋,中华文明是后来者。中华传统文明中的海洋基因,只是狭义的 “海”的基因,靠海吃海,“洋”的东西是我们没有的,即使有也是不够的。21世纪中国的文明转型,要从传统内陆文明转向海洋文明,或者说,要实现从“大河文明”向 “海河文明”再向 “海洋文明”的有序过渡。这样的论述,有个共同点,有意无意地绕过中国自己的海洋文明史的问题,没有中华海洋文明的自信,深层次的原因是重陆轻海的社会心理没有根本性的改变。

自信来自历史的深处。海洋史研究告诉我们,中华民族拥有源远流长、辉煌灿烂的海洋文化和勇于探索、崇尚和谐的海洋精神。中华海洋文明是中华原生文明的一支,与中华农业文明的发生几乎同时。在汉武帝平定南越以前,东夷、百越海洋族群创造的海洋文明是一个独立的系统。有学者指出,中国历史文献中的百越族群,与人类学研究的南岛语族,属于同一个范畴,两者存在亲缘的关系。百越族群逐岛漂流航行活动的范围,从东海、南海穿越过第一岛链,到波利尼西亚等南太平洋诸岛,是大航海时代以前人类最大规模的海上移民。东夷、百越被纳入华夏文明 (即内陆文明、农业文明、大河文明)为主导的王朝统治体系以后,海洋文明被进入沿海地区的汉族移民所承继、涵化,和汉化的百越后裔一道,铸造了中华文明的海洋特性,拉开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帷幕。晚唐陆地丝绸之路受阻后,中外交通、交流的通道转向海洋的说法,被证明是不准确的说法。以后的世代,在内陆强势文明的屏蔽下,海洋文明处于附属乃至边缘的地位,在特定的环境条件下才进入中国历史舞台的中心,展示其魅力和潜力,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得出中华海洋文明被内陆文明同化,或者海洋文明不适合中国国情的结论。

第二,对中国海上特性认识不同。海上特性是海洋传统、海洋意识、海洋权力、海洋利益的表现。有这样一些流行的说法:大海,在中国没有主体,中国人惯于枕着海涛来做田园之梦;古代航海的中国人,绝对不是靠海吃饭的中国人;郑和下西洋只是黄河文明的海上漂移;等等。也就是说,中国的海上特性是内陆文明向海洋的延伸。这是从中华文明是内陆文明推导出来的,缺乏可信度,但却很少有人站出来质疑和论驳。

其实,中国的海上特性是由 “中国是一个大陆国家,也是一个海洋国家”所决定的,是海陆一体架构下的海洋性。大陆中国与海洋中国不是对立的关系。笔者认为,从国家的角度看历史,宋元明清,王朝统治者几次把经略海洋作为国策,但最终又放弃了,中国作为大陆国家是常态,而作为海洋国家只是“片断”。在王朝大陆性压倒海洋性的时期,其政策是从海洋退缩,与海洋国家一讲海利二讲海权的文化意识背道而驰。而从区域的角度看历史,体现中国作为海洋国家的一面是连续的。海洋给沿海地方带来商贸利益,聚集庞大的以海为生人口,发达的航运连接繁华的港巿,激发航海技术、东西洋贸易制度创新的活力,在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网络中,扩展自己的海洋权利和利益,与他文化交流对话,形成延续2000年的海洋传统。正是由于沿海地方和民间的海洋发展具有连续性,才使当代中国具有重新选择海洋发展路向的可能性。

在近年的走向海洋实践中,海洋文化新理念的孕育,带来实践上职能的变化,海洋事业蒸蒸日上。然而,用陆地发展的模式加之于海洋,陆主海从,使海洋陆地化的做法,仍大行其道,令人担忧。如有些地方大规模地填海造地,改变了海岸线和海洋生态环境;在海湾、海岛地区修造跨海桥、隧取代海上交通,已使长三角、珠三角的诸多岛屿连为一体,变为半岛。有人热衷于规划金厦大桥,修建跨越台湾海峡的桥、隧,开通北京到台北的高铁,使金门、台湾变成半岛。甚至设想未来以修建隧道的方式穿过太平洋,建设一条横跨白令海峡、长达上万公里的高铁,连接亚美两个大洲。这种走向海洋的陆地思维,是和海上特性相背离的。有人批评这是 “高铁乌托邦”,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三,对海洋社会的认识不同。所谓海洋社会,亦即在海洋、海岸带、岛屿形成的区域性人群共同

体,“指在直接或间接的各种海洋活动中,海上群体、涉海群体人与人之间形成的亲缘关系、地缘关系、业缘关系、阶级关系、民族关系等各种关系的组合,包括海洋社会群体、海洋区域社会、海洋国家等不同层次的社会组织及其互动的结构系统。”传统时代海洋社会的基层就是由渔民、疍户、船工、海商、海盗等群体的组织组成。海洋社会是海洋文明发生发展的前提,没有海洋社会的驱动便没有海洋文明。求动 (流动、运动、航行)是海洋社会的生活模式,与农业社会的求稳形成显明的对照。在中国传统社会的话语里,海洋社会群体就是被主流社会抛弃的 “流民”、“奸民”、“海寇”,是社会最不安定的人群,给予否定的评价。20世纪80年代拨乱反正,史学界用 “商”代替 “寇”的提法,为海上走私除罪化,称之为 “私人海上贸易”。海寇商人从 “犯罪集团”变为 “海商集团”,给予正面的评价。这是思想观念的解放,推动了海洋经济史研究的开展。但是,因为海洋社会人群的活动先后被王朝所镇压,未能促成中国社会经济的转型,他们为中华文明创造的海洋因素被屏蔽了,学术主流对海洋社会的认同度不到位,沿袭传统观念的提法还有巿场,而这很可能会对培育海洋意识造成障碍。

其实,流动、运动、航行是海洋社会的基本特征,用陆地社会即农牧社会的组织原理强加在海上人群头上,实现陆地化的管理,是一种社会不平等与制度歧视。海洋社会在传统中国社会结构中处于边缘和附属,受到主流社会的排斥,海洋人群在日常生活实践与社会互动中,与陆地人群是不平等的,他们没有土地,生活机会进一步受到剥夺,只有脱离王朝的户籍控制才有发展的机会,而这又被视为非法,是破坏社会稳定的因素,加以排斥。培育海洋意识,就要改变以往的思维定势,逐步消除这种制度歧视和文化排斥。

海洋文化是活态的文化,每个文明时代都充满多元力量、多元价值的竞逐,21世纪的亚洲海洋的海洋文化呈现多样化的特征。振兴海上丝绸之路是一种文化的选择,与海洋连邦论竞争,具有现实的意义。在新的海洋时代,实现思维观念、生产方式的改变,赋予海上丝绸之路以新内涵,东方和中国讲海洋故事的能力就能进入新境界,做出新贡献!

责任编辑:郭秀文

K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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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5)02-0092-04

杨国桢,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福建 厦门,36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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