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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劳动观辨析
——对国内学界一种流行观点的质疑*

2015-02-25林锋

学术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理想化私有制手稿

林锋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劳动观辨析
——对国内学界一种流行观点的质疑*

林锋

国内学界有一种流行观点认为,马克思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劳动观是 “不成熟”甚至 “不科学”的。事实上,《手稿》的 “自由自觉劳动”这一提法有其具体的语境,马克思是在分析人与动物的生命活动的差别时,在相对的意义上、有针对性地讲劳动的 “自由自觉”的。他并未抽象地、无条件地谈论或夸大人类劳动的 “自由自觉”特性。 “自由自觉劳动”不仅仅是马克思当时关于人类劳动的一种理想,它还是一种 “曾在人类史前时期真实存在的具体劳动形式”。 《手稿》用关于人类劳动的理想来批判私有制社会中人类劳动的现状,谴责其 “非正义性”,这并无不妥之处,并不构成 “唯心主义”。另外,《手稿》并未对私有制社会的现实劳动进行单纯的道德批判或加以简单否定,而是采取 “一分为二”的辩证科学态度,在批判其 “不正义性”的同时,充分肯定其历史功绩。澄清这些事实,有助于科学评估 《手稿》及其劳动观的哲学价值与历史地位,恢复马克思思想史的本来面目。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劳动观 自由自觉劳动 异化劳动 唯心主义

长期以来,国内学界有一种流行观点认为,马克思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 《手稿》)的劳动观是 “不成熟”甚至 “不科学”的,带有抽象性与理想化色彩。具体地说,马克思当时所理解的“劳动”(即 “自由自觉劳动”)是一种道德意义上的、理想化的、实际并不存在的抽象劳动形式,与现实劳动、具体劳动是截然有别的;他在 《手稿》中还用这种抽象的、理想化的 “自由自觉劳动”伦理地批判私有制条件下现实的、具体的劳动,对后者进行道德意义上的苛责,这是一种用主观道德标准来责难客观现实的唯心主义思维方式。这种观点以南京大学孙伯鍨、张一兵教授最具代表性。孙伯鍨教授在其代表作 《探索者道路的探索——青年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思想研究》中明确认为,“由于受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的基本特征就在于:用真正的人的类本质来和现实的人的存在相对立,用作为人的本质力量之表现的劳动来和异化劳动相对立。因此在这里,无论是对人或人的劳动的

看法,都必然带有抽象的形而上学的性质”。[1]在 《手稿》中,“马克思从抽象的、理想化的劳动出发,批判私有制下的现实的、具体的劳动,得出现实的劳动都是 ‘异化劳动’的结论。”[2]张一兵教授在 《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一书中进一步认为,在 《手稿》中,马克思 “以人的社会类本质——理想化的自主性劳动活动为价值悬设,即人类存在应有的本真状态,以此认证资产阶级私有财产的非人性,并提出要扬弃劳动异化,消灭私有制,复归于人的本质之共产主义理想生存状态。这是传统人学中 ‘应该’与 ‘是’之间的矛盾之延续,其逻辑批判的内在动因是先验的 ‘应有’与 ‘现有’的伦理性对立”。[3]按照他的理解,“相对于古典经济学现实的客观思路,马克思的这种人本主义逻辑——理想化的悬设的劳动类本质恰恰是隐性唯心史观的。马克思不得不为了革命结论而伦理地批判现实”。[4]

上述观点在国内学界流行甚广,得到大量研究者的认同或附和。笔者在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历史观出发点新探——“抽象人本学出发点”质疑》(《社会科学研究》2007年第1期)一文中,对“‘自由自觉劳动’是抽象、理想化的劳动形式”、“《手稿》用理想化的劳动 ‘伦理地’批判现实劳动”的说法予以了驳斥,提出了不同看法。近几年来,笔者进一步加强了对 《手稿》及其劳动观的学术研究,想就此提出一些新的想法。

指责 《手稿》劳动观的所谓 “抽象化”、“理想化”的论者,往往将矛头指向马克思所说的 “自由自觉劳动”这一概念,在他们看来,《手稿》所推崇和肯定的 “自由自觉劳动”是一种道德应然意义上的、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抽象的、理想化的劳动形式,与现实劳动、具体劳动是截然不同的,[5]青年马克思对这种 “理想化的”抽象劳动的推崇、肯定,充分表明了其劳动观的 “不成熟性”、“不科学性”。那么,事实果真如此吗?

在笔者看来,我们首先需要认真辨析 《手稿》“自由自觉劳动”这一提法的具体语境,才能对其形成正确的认识,做出恰当的评价。实际上,通过考察、辨析该提法的语境,可以发现,《手稿》主要是在强调人类有意识的、能动的生产劳动相对于动物无意识生命活动的巨大优越性的意义上讲劳动的这种“自由自觉”特性的。[6]马克思强调人类劳动的 “自由自觉”特性,其实意在说明人类及其生命活动即“劳动”(相对于动物及其生命活动)的优越性、能动性,赞扬人类作为一个特殊生物物种所独有的伟大之处。在笔者看来,这并无不妥之处。事实上,人类有意识的、能动的、富有创造力的生命活动 (劳动)的确比动物无意识的、本能式的、缺乏能动性和创造力的生命活动 “自由”得多、“优越”得多,这绝非夸大其词,而是完全符合事实的。在马克思那里,人类劳动的 “自由自觉”,是相对于动物生命活动的 “不自由”、“受局限”、“无意识”而言的。可以说,他是在具体的、相对的意义上、有针对性(针对人与动物的生命活动的根本区别)地讲劳动的 “自由自觉”的。在 《手稿》中,马克思从来没有抽象地、笼统地、无条件地谈论或夸大人类劳动的 “自由自觉”特性。比如他从未不加分析地断言,劳动在任何特定历史时期 (比如私有制社会)、任何特定劳动主体 (比如雇佣工人)那里,都必然是 “自由自觉”的;相反,作为一个对人类历史有高度认知能力、富有科学精神的思想家,他完全清楚并承认:在特定历史条件下 (比如在私有制条件下),劳动必然是不自由的。[7]在他看来,这种不自由的劳动(即异化劳动)是特定历史条件的产物,就当时的历史背景、历史条件而言,其存在具有必然性。简而言之,马克思并未将劳动的 “自由自觉”特征绝对化,而是在分析人与动物生命活动的差别时,有条件地、在相对的意义上强调劳动的 “自由自觉”(如上所述)。在他那里,“自由自觉”并不是超越历史时空的人类劳动的绝对特征。脱离具体语境,将马克思的 “自由自觉劳动”这一提法过度诠释,大做文章,说成是一个单纯的 “道德概念”,进而将其指认为 《手稿》劳动观 “不成熟”、“不科学”的所谓“证据”,是笔者不赞同的。

其次,“自由自觉劳动”绝不仅仅是马克思当时关于人类未来劳动的一种道德理想,在他的历史视域中,这种 (作为 “异化劳动”之对立面的)劳动形式在人类的原始状态中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 “纯

粹被假想出来的、实际并不存在”的劳动形式。

持上述流行观点的论者往往认为,马克思只是将 “自由自觉劳动”作为他关于人类劳动的一种道德理想,他当时并不知道或并不认为这种劳动在人类历史上真实存在过。其实这是对马克思思想的一种主观揣测,是缺乏根据的,甚至是武断的。这种说法大大低估了青年马克思的历史视野,忽视了他当时对人类早期历史已达到的认知水平。事实上,借助于当时世界历史学界关于人类早期社会的初步研究成果,在写作 《手稿》之前,马克思就已形成了 “史前社会”的概念,并对人类史前社会及其劳动形式的自由特征有所认识。在写作时间早于 《手稿》的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明确写道:“那些好心的狂热者,那些具有德意志狂的血统并有自由思想的人,却到我们史前的条顿原始森林去寻找我们的自由历史。但是,如果我们的自由历史只能到森林中去找,那么我们的自由历史和野猪的自由历史又有什么区别呢?”[8]这些话表明,马克思当时对人类的 “史前时期”、对人类原始的自由状态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当时已经知道,人类原先曾经存在一个以自由为特征、不存在统治压迫现象的早期社会,在这一早期社会中,人类的劳动尚未发生 “异化”,是 “自由自觉”的。他这里所反对的,只是“我们的自由历史只能到森林中去找”(言外之意是,人类的自由只能存在于人类的原始状态中)这样的说法,而不是 “人类在史前时期曾处于自由状态”这一历史事实。对于后者,他是知道并认同的。他的这些话不过是在对人民进行革命的启蒙教育,他在此明确告诫人们:“自由”绝不是人类原始状态的专利,而是完全可以在经历了私有制社会后重新获得的,只是这需要人民拿出斗争的勇气来,依靠革命手段摧毁私有制社会,争得自由与解放。

笔者认为,上述论者还忽视了青年马克思深厚的辩证法素养。作为一个深得黑格尔辩证法之精髓的青年思想家,马克思已能深刻自如地运用辩证法,并将其贯彻到自己的历史观中。历史辩证法的一个基本看法,就是认为私有制社会中存在的一切社会现象 (比如异化劳动、私有财产等)都不是从来就有的,它们都既有其起源与形成过程,又有其必然消亡的历史趋势。 《手稿》正是按照这种历史辩证法观点来看待私有财产、异化劳动乃至整个私有制社会的。在 《手稿》中,他不满足于资产阶级经济学家非历史地考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拒绝考虑私有财产、异化劳动起源问题的形而上学做法,鲜明地提出了异化劳动的历史起源问题。[9]他写道,“我们已经承认劳动的异化、劳动的外化这个事实,并对这一事实进行了分析。现在要问,人是怎样使自己的劳动外化、异化的?这种异化又是怎样由人的发展的本质引起的?”[10]借助于辩证思维方式,马克思当时已充分意识到,与一切具体事物一样,异化劳动不是从来就有的,人类原先曾经存在一个劳动尚未异化的原始状态。[11]按照历史辩证法,既然 “异化劳动”有其历史起源与形成过程,是人类社会发展到某一特定阶段才产生的具体劳动形式,那就意味着,人类劳动原本是 “非异化”的,也就是说,是 “自由自觉的”。在他的历史视野中,不论是人类最初的自由自觉劳动,还是后来历史地产生的异化劳动,抑或未来社会新的自由自觉劳动,都是一种特定历史条件下产生和存在的具体劳动形式,它们相对于其由以产生的历史条件而言,都是现实的、具体的。比如,在私有制尚不存在的社会形态 (原始社会)中,人类劳动就不是 “异化的”,而是 “自由自觉”的,这种劳动形式正是与私有制尚未产生的原始状态相适应的,因而有其存在的必然性。[12]

另外,《手稿》是用抽象的、理想化的 “自由自觉劳动”来 “伦理地”批判现实劳动吗?青年马克思是一个用 “应有”来批判 “现有”,即用主观道德标准来苛责客观现实的历史唯心主义者吗?对于流行观点的这些质疑,笔者有四点看法作为回应。

首先,上述流行说法将 《手稿》所说的 “自由自觉劳动”定性为 “抽象的、理想化的”劳动形式是不妥当的。如前所述,“自由自觉劳动”这一提法有其具体的语境,马克思并未抽象地、无条件地谈论或夸大人类劳动的 “自由自觉”特性,而是在分析人与动物生命活动的差别时有条件地、在相对的意义上强调劳动的 “自由自觉”的,在他那里,“自由自觉”并不是超越历史时空的人类劳动的绝对特征。

就其内涵而言,(马克思所说的)“自由自觉劳动”其实一点也不 “抽象”、“神秘”。 “自由”说的不过是劳动的 “自主性”,“自觉”说的则是劳动的 “有意识性”,“自由自觉劳动”指的不过是 “自主的、有意识的劳动”。笔者实在看不出:这种内涵具体、简明易懂的劳动形式究竟 “抽象”在哪里?另外,如前所述,这种劳动不仅仅是马克思当时关于人类未来劳动的一种道德理想,它在人类的原始状态中是真实存在的,是人类史前社会中现实存在的一种具体劳动形式,青年马克思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将这种劳动说成是一种 “理想化的劳动形式”(这是一种很不准确、颇具误导性的提法),①在中国人的语境中,“理想化”往往带有 “因过度完美而无法实现”的意蕴。该流行观点说 “自由自觉劳动”是一种 “理想化”的劳动形式,言外之意是,这种高度完美的劳动在现实中无法存在,只存在于青年马克思的道德观念中。在该流行观点看来,推崇所谓 “自由自觉劳动”的青年马克思是一个追求抽象的、虚幻的道德理想而缺乏科学精神的 “浪漫主义者”、“唯心主义者”。等于否定它的现实性,仅仅将其视为马克思关于人类劳动的道德标准,这既不符合历史事实,也不符合马克思当时的思想状况、认知水平。在笔者看来,既然 “自由自觉劳动”并非什么 “抽象的、理想化的劳动形式”,而是一种 “具体的、历史中实存的劳动形式”,那么 《手稿》便谈不上是用什么 “抽象、理想化的 ‘自由自觉劳动’”来批判现实劳动了。如果该流行观点断言青年马克思 “用历史来批判现实”(即用史前时期的自由自觉劳动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劳动)还有几分道理,但说他仅仅是用关于劳动的 “道德理想”来批判私有制社会劳动的现状,就有失偏颇、违背事实了。

其次,《手稿》用其关于人类劳动的理想来批判人类劳动的现状、谴责其 “非正义性”,这本身并无不妥,绝不是可用来指责 《手稿》劳动观 “不成熟”、“不科学”的正当理由。

在笔者看来,马克思的 《手稿》当然有其关于人类劳动的理想,对此笔者毫不否认,并认为这是毫无疑问且无可非议的。马克思有其关于劳动的理想,绝不是什么 “不成熟”或 “不科学”的表现。②很显然,马克思有无 “理想”与其思想是否 “成熟”、“科学”,根本没有必然的联系。劳动者不受任何奴役和强制,自由、自觉地进行劳动,这便是该著作关于人类劳动的基本理想 (当然,如前所述,“自由自觉的劳动”不只是一种道德理想,它在人类原始状态中是真实的存在)。应当说,这一理想是完全合理的,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它实质上表达了私有制社会中处于被奴役者地位的劳动阶级的共同呼声,具有高度的合理性与正义性。既然我们承认私有制条件下劳动者反抗奴役、追求自由是合理的、正义的,那么,也应承认,马克思以维护劳动者的自由与尊严为宗旨的上述劳动理想 (即 “劳动者不受任何奴役和强制,自由、自觉地进行劳动”)是合理的、正义的。笔者想反问道,用这种合理而正义的劳动理想来批判与之相矛盾的私有制社会的劳动现状,谴责后者的 “非正义性”,究竟有何不妥之处?这种批判、谴责怎么能说是马克思的 “不成熟”、“不科学”之处呢?难道私有制社会中人类劳动的现状不该受到批判和谴责吗?难道默认甚至接受 “异化劳动”这种奴役人的劳动形式反而是正确的、合理的,反而成了马克思的 “成熟之处”、“科学之处”?这是完全说不通的。

事实上,对私有制社会劳动现状的批判、谴责,恰恰有利于人类劳动形式的变革和进步。如果连批判不自由、不正义的异化劳动的勇气都没有,人类又如何能战胜异化劳动、私有制,实现劳动者的解放,建立理想、美好的未来社会呢?应当说,马克思基于上述劳动理想而对私有制社会人类劳动现状进行的批判、谴责,既有其进步性、积极意义,又有其必要性。

再次,上述流行观点用以界定 “唯心主义”的标准是不科学的。

我们知道,恩格斯曾明确告诫人们,区分 “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界定 “唯心主义”,只能以不同哲学在哲学基本问题第一方面 (即 “物质与精神何者为本原、何者为第一性”的问题)的立场为标准,除此之外再无也不能有其他标准。凡是认真读过 《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这部经典著作的读者,都很熟悉恩格斯的下列论断:“凡是断定精神对自然界说来是本原的,从而归根到底承认某种创世说的人 (而创世说在哲学家那里,例如在黑格尔那里,往往比在基督教那里还要繁杂和

荒唐得多),组成唯心主义阵营。凡是认为自然界是本原的,则属于唯物主义的各种学派。除此之外,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这两个用语本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它们在这里也不是在别的意义上使用的。下面我们可以看到,如果给它们加上别的意义,就会造成怎样的混乱。”[13]按照他的经典解释,“唯心主义”只能理解为颠倒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将精神夸大为物质的 “本原”的哲学学说,而不能做其他意义上的解释,否则只能陷入理论上的混乱。而上述流行观点却以 “青年马克思用抽象的、理想化的劳动 ‘伦理地’批判现实的、具体的劳动,用道德理想来责难客观现实”为标准和依据来指认 《手稿》的 “唯心主义”,这与恩格斯所说的界定 “唯心主义”的上述唯一标准背道而驰、相互矛盾,是不合理、不科学的。不难理解,既然界定 “唯心主义”只能依据恩格斯所说的上述 “唯一标准”,那就意味着,不能依据其他标准或从其他意义上来界定 “唯心主义”。

实际上,用 “应有”来批判 “现有”,用道德理想来批判与之矛盾的客观现实,与 “是否唯心主义”根本没有必然的联系。在私有制社会,一个唯物主义者完全可以 (也应当)根据合理的、正义的理想来批判不合理、不正义的客观现实,绝不会因此陷入 “唯心主义”。如上所述,这种批判毫无不妥之处,并且有益于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而唯心主义者之所以是 “唯心主义”的,并不在于他 “用道德理想来批判现实、谴责现实”,而在于他对物质与精神之关系所做的歪曲性解释。

最后,《手稿》并未对私有制社会的现实劳动进行单纯的道德批判或加以简单否定,而是采取 “一分为二”的辩证科学态度,在批判其 “不正义性”的同时,充分肯定其历史功绩。

在笔者看来,所谓 “《手稿》对私有制社会的现实劳动 (即 ‘异化劳动’)进行单纯的道德批判”的说法,其实是对马克思相关思想的极大误解,大大低估了他的辩证法造诣与科学精神。事实上,马克思并未停留在对现实劳动的道德谴责上 (当然,笔者不否认,他对私有制社会的现实劳动的 “不正义性”进行了严厉谴责和批判)。他以巨大的历史感、现实感,客观地考察了人类现实劳动的各种具体表现形式 (包括异化劳动的各种历史形态),分别肯定了它们相应于不同历史条件而存在的必然性。[14]原始的自由自觉劳动相应于私有制尚未产生的原始社会;异化劳动相应于私有制社会;未来的自由自觉劳动相应于扬弃了私有制的未来公有制社会。[15]在他看来,劳动形式的历史必然性,正是由特定的历史条件规定和赋予的,相应于各自的历史条件,它们的存在都是必然的。[16]他充分肯定:在存在着私有制与剥削阶级的历史条件下,人类劳动不可能是 “自由”的,而是必然要发生 “异化”(如前所述),这种 “异化”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符合客观规律的必然性现象。不仅如此,在 《手稿》中,马克思还高度赞扬了异化劳动所造就的工业文明成果,认为这些文明成果充分体现、证明了人类自身的能动性、创造力。他在 《手稿》中以赞赏的语气写道,“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17]“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18]“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19]我们不妨试想一下,既然马克思高度赞赏异化劳动所造就的伟大工业文明成果,那么他又怎会对异化劳动本身持完全否定的形而上学态度呢?这显然是不符合正常逻辑的。事实上,这种形而上学态度根本不是当时已有很高辩证法造诣和强烈历史感的马克思所欣赏的。他当时已充分意识到,异化劳动虽然造成了对劳动者的压迫 (这种压迫基于特定的历史条件是不可避免的),但它同样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成果,表现了人类自身的巨大能动性、主体力量,[20]并为人类未来赢得解放创造了必不可少的物质前提、物质基础,就此而言,异化劳动功不可没。[21]按照 《手稿》的逻辑,既然异化劳动导致人类物质文明的巨大进步,而这种进步对于人类最终赢得解放又是不可缺少的,未来社会必须建立在异化劳动所创造的物质文明成果的基础上,①马克思的 《手稿》充分肯定,扬弃了资本主义的 “共产主义”是保存了人类以往发展的全部丰富成果的,这其中就包括资本主义异化劳动所创造的巨大成果;真正的共产主义绝不是对 “整个文化和文明的世界的抽象否定,向贫穷的、需求不高的人……的非自然的简单状态的倒退”。参看林锋:《〈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历史观出发点新探——“抽象人本学出发点”质疑》,《社会科学研究》2007年第1期;《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4页。那么,就不能不承认异化劳动的历史功绩,虽

然它是反人道、非人性的。马克思甚至还确信,在异化劳动、反人道现象尚未充分发展的情况下,人类的彻底解放是无法实现的。正是基于这种思维方式,他写道,自然科学 “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22]对异化劳动“一分为二”的科学态度,其实正是马克思根本超越一般的道德唯心主义者之处。[23]

综上所述,上述流行观点对 《手稿》劳动观的所谓 “不成熟性”、“不科学性”的指责是无法成立的,这些指责源于对马克思相关思想的误解。将 《手稿》的劳动观定性为马克思早期的 “不成熟思想”甚至 “不科学思想”,是不可取的,甚至是有失公允的,大大贬低了这些思想本身的哲学价值和历史地位。实际上,《手稿》的劳动观是马克思对其新哲学 (“新唯物主义”)的劳动观的初次系统表述,代表了其早期劳动观的最高成就。正是在 《手稿》这一早期著作中,马克思深刻揭示了人类劳动的本质、基本属性、主客体、历史阶段,说明了自然界对人类劳动的客观制约、劳动实践对物质世界的反作用,对“劳动”的科学而系统化的理解,在 《手稿》中已初现。恰如其分地说,《手稿》是马克思一生中关于“劳动”问题的基本著作、主要著作之一。对其哲学价值与历史地位,应予以基本肯定。

[1][2]孙伯鍨:《探索者道路的探索——青年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思想研究》,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65、178页。

[3]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5页。

[4]张一兵:《〈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多重话语结构》,《南京大学学报 (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1期。

[5][6][7][9][11][12][14][16][20]林锋:《〈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历史观出发点新探——“抽象人本学出发点”质疑》,《社会科学研究》2007年第1期。

[8][10][17][18][19][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68、192、193、193、193页。

[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8页。

[15]王东、林锋:《马克思哲学存在一个 “费尔巴哈阶段”吗——“两次转变论”质疑》,《学术月刊》2007年第4期。

[21][23]林锋:《〈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异化劳动理论的重新解读——兼评关于 〈手稿〉“异化”概念的一种流行观点》,《江汉论坛》2012年第2期。

责任编辑:罗 苹

A811.2;B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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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5)02-0010-06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 “马克思早期六部主要著作历史地位新探讨”(09YJC720001)的阶段性成果。

林锋,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北京,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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