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视野中的当代城市哲学
2015-02-25强乃社
强 乃 社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当代哲学问题探索·
空间视野中的当代城市哲学
强 乃 社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城市哲学是关于城市的哲学。从历史上看,很早就有了关于城市的哲学思想。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城市哲学的当代研究呈现出新的特点,就是空间视角受到人们的重视。当代城市哲学建构的关键问题是空间正义与城市权的问题。
空间;城市哲学;城市权;现代性
在历史上,关于城市的哲学思考很早就有了。中国古代的城市哲学思想是很丰富的。近代以来随着城市的发展,城市哲学思想也丰富起来。在当代,城市哲学较为突出的特征是空间视野受到重视,尤其是空间正义和城市权成为当代空间视野中城市哲学的重要问题。
一、城市与哲学:城市哲学思想早期发展的线索
城市和哲学联系起来有两种基本的方式,其一是哲学的形成发展与城市作为一种社会环境之间有联系,城市对哲学家及其哲学有影响;其二是哲学家对城市进行思考进而引导人的活动间接对城市产生影响。哲学家对城市的思考在哲学研究中形成所谓的城市哲学思想。如此看来城市哲学应该很早就有了,至于其形态是否完备,各自是什么观点,那当别论。从哲学发展的历史角度对城市哲学思想发展进行一番简单的梳理是值得的。
根据一般的城市发展历史的著作,城市是人类历史上很早就有的一种现象。最早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苏格拉底在城市广场进行哲学的宣讲、探讨。城市独有的公共性对哲学思想的形成、交流、互动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对于城市作为一种对象进行哲学的探讨,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比如上帝之城、乌托邦等思想,其中城市作为一种特殊的隐喻也是很有意思的。只有城市才可能与上帝居住的地方、人们理想的地方联系起来。在西方文化的早期如古希腊和中世纪,与城市有关的哲学思想是比较丰富的。从一些资料看,中国传统城市哲学思想也是比较发达的。
1.中国传统城市哲学
中国最早的文字记载甲骨卜辞中,有很多关于居住、迁徙的记载,这些记载与后来《易经》的卦爻辞之间有一些关联,后来从《易经》衍生出中国古代的地理、风水、坤舆等知识、技巧和学问。从这个链条来看,中国古代对城市的形成、建筑的外观、方位、结构及其表示的意义,很早就有了认识。这种认识应该是一种哲学的思考。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城市空间具有自己的格局。这种格局是城市以及城市建筑在空间分布上的一种格局,这种格局不是单纯的技术考虑,更多地是一种规范性的要求。这种格局首先以城墙划分城市和周边,城墙外必有城池作为护卫。城墙的形状多为正方或者长方形,城墙四周有门,门上有护卫、观望的城楼。城内多是棋盘式的街道纵横交错。城市内的主要建筑群为官衙、贡院、书院等。庭院式的民居坐落于大街小巷。街道两边遍布市廛,还有街市,主要是为城市消费需求而设。这些市廛和街市中夹杂诸多休闲娱乐场所,如茶馆、茶园和戏园等。在官衙和街市都有钟楼或者鼓楼的建筑。另外,还有很多的孔庙、佛寺、道观等,还有一些园林建筑,有些在城内,有些在城外。这种城市建设格局往往体现了统治者的意志,天人合一、等级制度等体现在其中。这些在《易经》《礼记》等较早的文献中时时有所体现。
城市在中国社会文化中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在一部非常著名的魏晋时期的文集《昭明文选》中,选编人对都市和城市文章非常重视,这就是在文选的开始所编选的京都赋。《文选》将京都赋置首,表现了主编昭明太子的帝京文化意识和皇权意识。《文选》所录京都大赋体现了对京都以及帝王文化由天命鬼神向人事重心转移后对礼制、王道、颂讽、大一统等思想的高度重视。这类赋辞藻华丽、描写离奇,对于皇权歌颂很充分。其实,从城市文明自身对于文化的积极意义而言,这些赋是值得重视的。这些赋包含了中国早期学人的城市意象,包含了城市哲学,包含了对都市和京城文明的新的认识,包含了大量的景观政治思想。其中的城市思想和都市哲学思想都值得我们进行深度挖掘。
在中国传统城市哲学思想发展历史上,从封建的城市到资本主义萌芽状态下城市的发展,在文学作品中有所体现。早在宋代流行词人柳永那里,就可以看到很多有启发性的作品。柳永词多方面展现了北宋繁华富裕的都市生活和丰富多彩的市井风情。柳永的词有几类很值得重视:一类是写城市景色的;一类是写城市妓女的,这些妓女多数是色艺双馨的;一类是写羁旅的,其中多与城市有关,而非乡村背景。柳永的词尤其是与城市有关的词,总体上描画出城市和大众文化的紧密关系。今天看来,城市的开启与大众文化有一种内在的勾连。换个角度,流行文化具有一种特殊的都市特征。当然,柳永的词中,有很多关于妓女的描绘,这些描绘有多重意义和价值,比如在现代都市中,性和城市是一个重要的题材,对于理解色情历史和城市发展历史,理解现代生活中性的结构、消费等有非常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当然,柳永所描绘的城市景观具有重要的意识形态意义:展示权力、引导价值、麻痹反抗意识,等等。
在城市哲学中,风水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根据有些学者的研究,这种文化现象可能出现在汉代。在汉代逐渐形成了所谓的风水或者堪舆之学,这些是将儒家的一些观念,比如宇宙论、社会论等,与社会治理的观念结合起来。风水甚至是城市建筑文化历史上的重要现象,“这个体系自王莽覆亡直到帝制结束,是城市宇宙论中新增添的唯一成分。”[1]
中国传统的城市哲学思想的表达形成是很丰富的,我们从建筑、宗教、戏曲、文学等载体中可以获得很多的启发。
2.西方近代以前城市哲学思想的基本线索
古希腊城邦在历史上留下了非常值得重视的浓墨重彩。我们可以拿它的哲学和政治为例。哲学和城市之间的关联是明显的。从列斐伏尔的研究看,在古代希腊城市中,“哲学家思考城市:他们给城市生活带来语言和概念。”[2]古希腊的城市有哲学的最基础的意象,城市的时间、空间、节奏、关系和结构,和宇宙、整体、本体的特性联系起来,人们在城市看到的东西和宇宙中的万物联系起来。社会早期的特征和这些有了明显的关联。一些研究中,对于公共性和哲学之间的关系有很明显的关注。古希腊的哲学很多情况下从选题、谈论方式到目的,都是以公共生活中的问题和解决办法展开的。
到了中世纪,城乡分割的特征更加明显,这种分割与社会自身的发展状态有很大的关系,比如财富形式中土地的重要性变得突出,农奴的地位上升,替代了古代希腊的奴隶。但是手工业的发展也使得城市地位逐渐提高。城市中逐渐形成了手工业者同业公会。这个时候神学将哲学当作从属部分,哲学不再和城市联系,国家的影响超过了城市的影响。
西欧中世纪城市有一个很特殊的情形。城市对于封建土地制度的依赖是有限的,甚至形成了和居住在城市以外的庄园里农奴主的对抗。根据韦伯的理解,西方的城市是区别于封建主庄园的地方。社区是城市形成的一个基本要素,就是一些具有相同背景的人形成一个相对自治的共同体,这些共同体在居住的地点、生产的途径和方式、面临的问题等,都大致相同,和农奴制度下的情况有很大不同。韦伯的结论是,“西方的城市是通过货币经济赢利的手段从不自由上升到自由的地方。”[1]593农奴的人身依附关系只有在城市才能慢慢消除,领主的权利不能延伸到城市,“这是中世纪西方城市的一种伟大的、本质上是革命的革新。”[3]594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但是城市并没有消除社会等级,虽然可能有拉平等级的倾向,但是强烈分化的倾向占据优势。比如城市贵族的社会权利受到限制[3]595。
根据韦伯的研究,西方中世纪的城市建立过程中,“市民是作为个人进入市民阶层的。”“个人隶属于城市的地方团体,并非是宗族或部落来保障他作为市民个人的法律地位。”[3]602虽然有宗教纽带、教区也是城市的一个重要架构,但是这种建立是世俗的,不是中世纪社会整体那种宗教基础的社会格局。由于这种城市关系经过宣誓效忠城市共同体而形成,城市是一个盟誓的“城市社区”,并且被视为法律意义上的“法人团体”[3]604。这种自治和自主,需要选举形成市议会。这和古代、东方的城市有很大区别。这种城市的一个文化特征就是独立、自主、自由的氛围相当浓厚。这也是这些城市文化的一个很核心的内容。至少从形式上来看,就是如此。这些城市的政治自主性、法治、税收自治、市场法律和经济政策、对非市民的相对宽容等因素,是我们研究城市文化发展中值得重视的地方。现代民主制度往往和城市有关,这可以追溯到古代希腊城邦和罗马城市治理,这对中世纪以及西方传统城市的理解是重要的。虽然这些因素可能是政治、经济、军事等,但是,西方社会城市自身的独立性则是这种社会的一个重要方面。在后来西方走向近代和现代社会中可能起了关键的作用。
总结起来看,如果说近代以前的城市和哲学有关系,那么这种关系中,哲学受到城市的影响。而城市作为人类的对象,对它的思考像对其他对象的思考一样,是从其对象自身的特性等进行思考的。这样就有了对于城市和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关系的思考。但是,城市一个关键的特性就是苏贾所谓的聚集则是隐含的。聚集就是人财物的集中,这种集中会带来各个方面的影响。聚集主要是一种空间性的特征。这个特征的发育和完善,是在资本主义工业化、城市化以后逐渐明显起来的。
二、现代性背景下的城市哲学思想
如果对近代以来的城市哲学进行简单的勾画,那么我们可以看到,从工业化、城市化过程开始,是现代性思想占据城市哲学的过程;随着20世纪60年代以来社会变化尤其是西方社会的变化,后现代思潮逐渐展开,城市发展也逐渐走向后大都市时代。
大约在19世纪中叶,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中,对城市的描写是我们理解近代以后城市的重要文献。这里资本盛行,劳动屈从;城市景观中那些劳动力被安置在非常简陋的居住条件下,卫生条件极差。最重要的是资本获得利益,甚至他们从那些条件极差的住房中获得的租金比高屋大厦还要多。资本和城市的联系在这里非常突出。资本和空间的关系也在这里被我们领略到。空间是资本进行扩张的重要条件,无论表现为房屋、道路、交通,还是地点、场所或者别的什么。恩格斯的伦敦调查和曼彻斯特生活经验,让他在马克思主义的城市研究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他留下了很多我们至今可以挖掘的城市哲学遗产。
但是对现代社会城市的哲学思考,以对巴黎的研究为典型。巴黎是现代性城市的首都,如同本杰明、列斐伏尔、哈维等人的研究所展示的那样。本杰明在“拱廊街计划”这个大题目下进行的一系列探讨,对我们理解空间、文化与城市、现代性与城市的发展,有很多启发。尤其他的《巴黎,19世纪的首都》《单行道》,有些探讨非常深入,至今依然富有启发意义。可以说有一种现代性的视野,可以让我们理清现代性城市发展的特点。列斐伏尔的现代性批判、日常生活批判,都为当代城市哲学研究做出了重大贡献。我们所看到的他的《城市革命》《城市论集》是研究城市的重要文献。当然,《空间生产》可能是基于马克思主义视野进行探讨的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这是在当代条件下进行城市空间探索的重要的问题。哈维的《巴黎城记,现代性之都》《后现代状况》对现代性城市、后现代条件下空间文化和城市文化的特点,进行了很有意思的探索,对现代性、后现代性文化尤其是都市文化的探讨,有很大的进展。2012年《反叛城市:从城市权到城市革命》,似乎有一种回归的含义,回到了列菲伏尔的天才洞见。
现代性到底如何理解?其实这个问题往往和启蒙运动有关。因为从18世纪开始,人们注意到,需要将人从过去那种外在压抑中解放出来,这些压抑可能是神、自然或者社会的。人们积累知识,形成道德和法律,追求人的日常生活的丰富。人们相信进步、科学。但是,这种乐观在现实和理论中并没有存在多久。这种相信已经对人自身形成一种压抑。有些人宣布要放弃这种思路,有些人则认为需要对它进行修正。比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他们的《启蒙辩证法》中提出的这种本来具有创造性而实际上形成了破坏性的一种重要特点,“‘创造性的破坏’的形象对于理解现代性来说非常重要,恰恰因为它起源于面对实施现代主义规划时的各种实际困境。”[4]在当代城市空间建构中,资本争夺空间非常激烈。以创造利润为目的,对既有的城市空间进行彻底改造甚至彻底破坏,这种破坏更多是为了新的资本进入而创造利润。这种破坏性的创造或者创造性破坏,也许是现代性的一种较为明显的空间体现。
苏贾是以后现代探索而闻名的,从1989年的《后现代地理学——重述批判理论中的空间》到2000年的《后大都市》,他对后现代城市哲学的研究非常有启发性。苏贾2010年在《寻求空间正义》中提出寻求实践中的空间正义,在理论界和实践者那里有很多响应。所谓的空间正义更是拥有很多的支持者。最近苏贾致力于洛杉矶学派的主要实践和有关理论的梳理,洛杉矶在他那里被当作后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的表现,虽然这种后现代在很多后现代主义学者那里被认为还不够后现代,而有些马克思主义者则认为他还不够马克思主义。他还提出超越后现代大都市。他超越的究竟是自己的后大都市还是后现代大都市,这倒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也许后现代范式也碰到很多问题,尤其是那些解构性的后现代主义在对现代性的无情解构中自己的处境并不是很理想。2014年苏贾的《我的洛杉矶》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后现代主义都市哲学的一种探讨。他在自己的探讨中,对空间视野有一种明确的理解和把握。
总的看来,空间视野是逐渐发展起来的,尤其是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性批判的深入、后现代性研究的开始和深入,空间成为比较重要的角度。
三、当代城市哲学研究中的空间视野
总的来说,城市哲学的研究目前正在展开,一种比较系统、比较成体系化的城市哲学尚待建立。不同时代的城市哲学有不同的特点。其中吸引我们注意力的就是当代城市哲学研究中空间视野的突出。
关于城市的哲学思考在历史上有很多观点。比如本文前面提到的关于城市发展中的军事、文化、经济、政治等观点。很多研究认为,城市首先和人类历史上的社会治理方式有很大的关联。分散的、农耕的、种植的社会,与集中的、工商的社会是不同的。城市在最早的时候甚至和边塞、卫戍有关,是军民共存的一种社会集中方式。但是形成一个社会化的存在方式的应该是经济发展起来以后,这在近代早期逐渐变得明显,比如中国宋代社会的经济发展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欧洲中世纪末期西方社会的工商业比较发达的城市都是经济因素突出的城市。
在城市发展中,阶级的因素也是重要的。人类进入资本主义发展阶段以后,人的分化比较突出,也比较明显,分化的原因也是因为资本和劳动力之间关系的一种赤裸裸的对立占据主导地位。城市的建设、发展,往往是按照资本利益最大化来进行的。在劳资关系中,劳动因素几乎注定在以资本和市场为主导的城市生活中占据次要地位。这种情况在非常长的时间内存在,甚至到现在都是如此。城市的特有景观比如排斥、贫民窟等,多与资本自身存在的一种导致分化甚至加剧分化的倾向有密切的关系。工业化对于城市的发展具有特别的意义。应该说,只有在工业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城市化才是可能的。因为城市化需要技术条件和因素。城市化和工业化在一定时间内是互动的关系。
但是对于城市的哲学思考是有很多的视角的。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空间转向的形成,对于城市的研究有一种重要的视野就是从空间视野来分析之,取得了一些值得重视的成果。在当代城市哲学研究中,空间何以是重要的视野?何以要在此基础上进行城市哲学的探讨?这里进行一些初步探讨。
空间转向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西方尤其是一些西方左翼学者那里形成的一种激进社会批判思潮。其主要观点是,空间是人们活动的结果,空间和地理、城市有密切的关系。城市是人们的作品,是一件空间作品,其中有一些本体论的问题、认识论的问题也有价值论的问题需要解决。
空间一词可以在多种含义上使用。比如自然中的空间、社会中的空间、人的思维和心理活动的空间等等。空间和城市联系起来,主要是列菲伏尔的贡献,他将空间作为人的活动和思想的对象,作为资本主义生产的一种对象。这种空间主要是社会空间。值得注意的是,自然界的空间很多是社会性的,因为人的活动所及,既有空间已经更多具有社会属性,比如广场、公园、城市道路、住宅等更多是社会空间,是作为人的活动结果的空间,作为人们使用对象的空间。
所谓的空间视野,就是从空间的角度来分析城市生活。在当代城市生活的经验中,拥堵和拥挤是两个基本的体验。这种体验就是比较突出的空间问题。在当代城市生活中,资本和市场主导的社会生活方式,导致盈利成为社会主体尤其是资本家阶级的强烈、持久的动力。人们活动的核心至少大部分是围绕它进行的。对于资本来说,没有盈利就意味着危机和死亡。任何资本必须有空间,无论是物理的、社会的还是精神的,只有有了这种空间、占领空间、将空间转化为可以交换的商品,资本才能够盈利,才能够维持其正常运行。城市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和空间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对于城市为什么要从空间角度理解,苏贾的《以空间书写城市》[5]一文是笔者目前看到的较为直接、较为彻底的说明。他的核心概念是“聚集”,他甚至为此制造了一个英语词synoecism。人的聚居及其意义非常重大。聚居意味着人和人的关系的变化,对于经济活动、政治活动和文化创造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苏贾的核心观点是:城市的根本属性是空间性。空间性的关键是人的聚集。在社会分析中应当将城市放在前面,空间性放在第一,而不是以历史性和社会性为主。当代社会发展和创新的动力依然是人们空间上的聚居,是城市的发展。空间的经验涉及很多的方面:方位、密度、区位、规模、建筑美学、景观,人工环境等。这些对于城市哲学来说都是值得重视的空间视野。
在对城市进行的哲学思考中,空间视野中的城市问题是我们值得重视的。这些问题有很多,关键是城市空间的争夺。
比如在一些当代城市研究的著作中,城市排斥(Exclusion)问题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所谓的排斥就是一些特定的人群被排斥在特定的空间之外。比如从无家可归者被排斥使用公共场所,到儿童在城市不能找到适当玩乐的地方;从一些阶层或者群体蚁居甚至穴居,到大量的危房存在;从一般居住区和由门卫、摄像头严格划定的社区的高度隔离,到人群因为收入等不同而被强迫分割居住并存等。比较极端的就是豪宅和贫民窟并存,拥挤的道路和相对不拥挤的私人轿车内部空间等。这些都是排斥性空间关系的体现。这种排斥的形成首先和社会阶层有关,和社会阶层的空间处境有关,和当代社会中人们为了生存或者生活质量而进行的空间争夺有关。所以有了所谓的诗意栖居的梦想,有了乡愁的怀念。
在当代城市空间问题上,公园、广场研究也是富有哲学的味道的。比如公园成为人们对自然的追忆,花园成为人们对人的宜居状态的向往。人们居住在现代城市和后现代城市中,但是,似乎有更多的要求,因为这些地方可能没有诗意栖居的可能性。最近在网络上一些关于城市哲学研究的消息中,美国布鲁克林大学、北德克萨斯大学等联合召开国际城市哲学大会有一定的影响。这个大会从2013年开始举办。从会议的主题看,主要有城市与哲学、城市伦理哲学、城市道德哲学、城市政治哲学、城市管理哲学等问题。现在来看这些问题和讨论基本上是围绕着城市空间问题进行的。
如果还要追问当代城市哲学研究中空间视野下进行了哪些探讨,那么我们认为,一个关键的问题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研究,那就是寻求空间正义和争取城市权问题。
四、当代城市哲学空间视角建构中的关键问题:空间正义与城市权
城市权问题的较早提出者是列斐伏尔。他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到70年代早期的著作《城市权》中,提出了城市权并进行了深入讨论。当时的提出背景是,一些人在城市不能获得适当的生存条件,尤其是住房等基本条件。所以他提出了所谓的城市权,就是去往城市并在城市生存的权利。哈维1974年在《社会正义与城市》中对城市和社会正义的问题进行了探讨,有试图弥补罗尔斯正义论中的地理学或者空间视角不明的意图。2008年哈维在《新左派评论》发表的《城市权》一文,是对列斐伏尔思想的重大推进,他提出在城市居住并限制资本对城市的侵害,对城市进行民主管理的权利。苏贾将城市权与城市社会活动联系起来提升为城市生活中的正义问题,由于他坚持城市应该从空间角度分析,所以他将城市权与空间正义结合起来,这在2010年《寻求空间正义》一书中有比较充分的体现。美国叙拉古大学的唐·米切尔教授的《城市权——社会公正与为巩固公共空间而斗争》(2003),将城市权和公共空间正义问题联系起来,也比较清晰地探讨了这个问题。
苏贾对城市权的重视更多是在空间性的视野中进行的。他对赛义德1993年出版的《文化和帝国主义》中提出的“为地理而斗争”表示赞赏。对于苏贾来说,“正义的地理学或者空间性(我将交替使用这两个词语)是正义自身的构成性的、内在的要素,是正义和非正义何以社会化构成并随时间进化的关键部分。如此看来,寻求空间正义变得是基本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为地理而斗争,用赛义德的词语来说就是如此。”[6]1-2但是对于苏贾来说,就像他很早就指出的那样,空间不是一个消极的因素,不是社会和政治过程的结果,而是一个具有动力性的因素。
对于苏贾来说,“空间性地看正义之目的在于增加我们对正义作为所有社会中关键因素和动力的普遍理解。它寻求的是提升民主政治和社会积极行动主义的进步、参与的形式,为如何动员和维持社会的内在联合以及草根的区域联合,还有正义指向的社会运动,提供新的理念。”[6]6这里,城市化过程的空间性视野进入了他的探讨中。他的总体理解是,“城市化过程的宽广视野,联系着寻找空间正义和称之为追求城市权的斗争,这是一个政治的理念,在城市语境中的人权努力,这个概念是40年前有列斐伏尔开始发展的”[6]6。他认为,“近年城市权理念已经在政治上复活了,在全球、国家、民族以及城市运动范围中,这刺激了相互加强的在两种版本的为地理而斗争的集中:为空间正义和为城市化空间的民主权利,这种集中在不同的方式上进行谈论。”[6]7
城市权作为一种权利,我们对其进行一种本体论和认识论的探讨就能够发现,“发展的地理上的不平衡是造成和维持个体和社会不平等,进而导致社会和空间的不公正的一个重要因素。”[6]72这些有历史上的资料可供考量。“早期的正义是围绕城市为基础的市民权,以及公民资格的行为而形成的,公民社会由此而名。这是一个公共的领域,决定那些有资格的人如何公平地利用城市资源。可以认为,这些代表了早期的一种特定的空间正义的理念,就是社会正义的概念在其中为地理因素以一种重要的方式所影响。在后来两千年的多数时间中,正义和民主体现在城乡、城市性和乡村性的差异中。居住地定义了个人的权利和责任,并变成了推进社会正义的一个政治框架。”[6]75在这里,市民权、市民社会、城市、社会正义、空间、地理有密切的联系。居住地是很重要的权利和责任的要素,和社会正义紧密联系。
其实,权利有自身的空间因素,权利不能超越地理学。苏贾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是很深刻的,有可能改变我们自己目前对社会整体的理解包括权利的理解。按照我们的理解,这种比较健康的状况在近代发生了变化,大约在十八九世纪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的宪政革命中,权利的普遍化掩盖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差异,权利的普遍化同时也意味着权利的去空间化。实际上这些权利的形式性也是现在形成权利困惑的一个方面,形式性是没有考虑到具体性的要求的。
城市权首先和城市公共空间、公共领域问题联系在一起。“9·11”恐怖袭击之前,美国很多城市的堡垒化已经开始了,因为随着私有财产的发达,很多公共空间被私有化,这些公共空间被很多人理解为财产所有人的权利所及之处,为了行使所有权,国家层面的法律、政府层面的规制,都针对着那些空间的不当使用。所谓不当使用,就是那些无家可归者一类的人不受欢迎。这些无家可归者及其行为被有罪化,他们那些基本的生存行为吃喝拉撒睡由于没有私人空间而只能在公共空间完成,这些公共空间影响了一些人的生活质量,不安全、影响景观而导致旅游、销售等行业衰落。一些联邦法院的判例支持地方政府驱逐、限制占用公共空间的行为。在这个过程中,只有行动主义、只有团结起来在社会范围内争斗甚至占领被私有化、被财产所有权人限制的空间,正义才能够得到实现。
“9·11”事件以后,这种堡垒化、碉堡化在美国很多城市更多了。空间的隔离和限制增加了,监视镜头无所不在,为了安全人们的权利被削弱甚至取消,这在人口高度密集的城市表现尤为突出。安全在很多地方成为借口,公共空间被限制使用的现象非常普遍。对公共空间不当使用的恐惧很盛行:无家可归者、吸毒者、游荡的年轻人、政治行为主义者在市政厅前的抗议,在街道上的游行,在公园和广场的集会。“在过去年代所看到解决城市公共空间的问题的方法,是综合使用了环境的改变,行为的调整和严格的管控。假定的理由是保证公共空间的公共性,而不要让那些不希望使用的人劫持。”[7]2但是,对于民主来说,那些作为公共场所的街道、广场、市场是重要的。“街道作为一个有互动、遭遇、陌生人彼此支持的场所,广场是一个聚会和守夜的场所,街角的商店是一个信息交流和互换的场所”[7]3,对公共空间的限制,事实上也是对民主的限制。这个时候,公共空间理念最重要,对公共空间的支持最重要。当然,相关实践可能更重要。其实围绕社会正义和公共空间的城市权斗争在美国城市发展的一百多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停止过。
在学者米切尔看来,在很多案件中,本来问题不是空间和地理性质的,但是联邦法院的判决却是以地理和空间上的限制来解决问题。比如流产问题,曾经有判例指出,对于反对流产的人而言,他们的抗议行为不得在健康中心和流产诊所一定空间范围内进行,不得在流产者和流产手术或者服务的提供者住宅的一定空间范围内实施阻拦、威吓等行为。这里的表现似乎是为了地理和空间而斗争。米切尔多次对无家可归问题进行探讨。他提出,“无家可归已经变成了一个典型的都市正义、空间正义问题。这样的权利不仅仅需要睡觉与公共场所的,需要居住权,需要适当使用和控制权,必须通过一个激进的权利的翻转才返回,相当程度上需要一个公共空间的民主化,新自由主义的城市改革,需要一个变化,为城市中社会正义——城市权而斗争。必须寻求建立一个不同类型的秩序,这不仅仅建立在资产阶级的恐惧上,而且要建立在最边缘化和最穷的居民的需要基础上。”[7]10但是解决问题不是依靠别的,而是斗争。公共空间也是斗争的结果,社会秩序也是斗争的结果。公共空间“不仅仅是规范的产物,而且也是街头政治的产物”[7]11。他认为,只有在街头很多声音才能够听到,很多身影才能够看到,我们需要看到、听到,这是占领活动、抗议活动、斗争活动的一个关键。在民主制度的建设中,只有这种看到听到,才能够形成民众的共同反应,才能够形成社会的民主推进。从这个意义上看,当代政治表现为一种街头政治,表现为一种与空间直接相关的政治斗争。这种空间斗争主要是公共空间的使用权利问题的斗争,表现为巩固空间与私人空间关系的斗争。城市权的核心与关键是巩固空间的生产、消费、管理上的正义问题。
总的看来,城市哲学在当代逐渐形成了一个空间视野的探讨,这既丰富了对城市的认识,也扩张了哲学的边界。虽然这种研究对当代人的生存有积极和重要的意义,但是这种研究可能还处在一个比较初步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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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高云涌]
2015-06-29
强乃社(1966—),男,副研究员,哲学博士,从事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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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09-00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