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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普洱茶研究回顾——学术视野中的普洱茶意义变迁

2015-02-25马祯

学术探索 2015年11期
关键词:文化意义普洱茶少数民族

百年普洱茶研究回顾
——学术视野中的普洱茶意义变迁

马祯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100081)

摘要:文章总结并评述近百年来对普洱茶的记述和研究状况。认为近百年来对普洱茶的记述和研究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产地、名称界定、朝贡、贸易等方面梳理普洱茶的历史。第二阶段着重讨论普洱茶的文化和经济价值。第三阶段的研究将普洱茶置于全球化、市场化和现代化语境中,讨论种植普洱茶的群体利用普洱茶构建自己的身份和社会地位,并关注普洱茶的本真性问题。普洱茶作为经济作物、商品、礼物、贡品等的多重身份以及跨地域的流动,使它成为理解地方—国家、全球化—地方化、人—物的有效路径。

关键词:普洱茶;历史;少数民族;文化意义

中图分类号:K207文献标识码:A

基金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会科学

普洱茶①,主要产自中国云南,是布朗族、哈尼族、拉祜族、德昂族、傣族等少数民族栽培、使用、交换的茶叶品种。从唐代开始,汉文文献中对普洱茶就有了记载。普洱茶曾在清代成为皇室贡茶,盛极一时。从抗日战争开始到20世纪80年代末,普洱茶只在西藏、香港、台湾等小范围地区交易和饮用。由于需求量大幅度减少,普洱茶产地的茶园被弃荒,有些甚至遭到人为破坏。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在沉寂半个多世纪后,普洱茶在台湾和香港商人、学者的推动下成为最受欢迎的茶品之一,被贴上“能喝的古董”的标签。由于普洱茶的市场需求大增,地方政府将普洱茶作为帮助少数民族地区脱贫致富的经济作物。普洱茶,这一历经沧桑,并连接着少数民族社会的经济作物,因具有商业和文化两重价值,吸引了学者的关注。

一、普洱茶研究初期的历史记载和梳理

作为一种物产,民国以前的普洱茶以地方风物、政策纪要的形式被记载在汉文典籍中,它是说明地方风土人情、中央王朝对地方管控的媒介,普洱茶本身并不具有意义。1908年(光绪十三年),进贡到北京的普洱茶在昆明附近被劫匪抢劫,云南省地方政府停止了普洱茶的纳贡,普洱贡茶时代随之结束。之后,在“实业救国”的历史背景下,私人商号和现代机制茶厂②纷纷成立。一些商人认识到作为最活跃的边疆产业,普洱茶是地方经济支柱。普洱茶的生产不仅传承着具有民族特色的制茶工艺,它的流通也在促进地区之间、国际之间的交流。因此,很多投身普洱茶产业的商人开始有意识地记录普洱茶。虽然这些记载并未进行学术讨论,但基本奠定了学术界理解普洱茶的视角,并为后期研究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李拂一亲历并撰写了普洱茶的民国史。《勐海文史资料》第一辑收录了他的《佛海③茶业与边贸》一文。文章对勐海茶厂的开办、茶业与地方社会发展、民国时期茶庄发展状况、以茶叶为媒介的国际交流以及茶叶种植生产等有详细的记载。[1](P121~130)创办勐海茶厂的范和钧在《佛海茶业》中,记载了佛海茶业从生产到销售的各个环节。这两篇文章是了解民国到新中国建立前普洱茶生产、交易的重要文献。

其中,李拂一侧重对民国时期各茶庄建立和运营的描写,并通过对比揉茶师与普通工人的社会地位,展现茶叶生产中揉茶技术的重要性及衍生的权力关系。范和钧更具有实地调查意识,不仅详细介绍了佛海茶叶的沿革、茶树的栽培、茶叶的采制、初制、复制、包装、运输、销售以及佛海茶叶的改良等方面的问题。[2](P44~54)更可贵的是,他在文章中用傣语对不同的茶叶进行了解释,将茶叶与傣族文化联系在一起。同时,他对普洱茶揉制过程中“潮茶”发酵的记载,证明了民国时期就有普洱茶发酵工艺,说明普洱茶的渥堆发酵技术并不是20世纪70年代的独创*很多研究认为,普洱茶渥堆熟茶发酵技术是1973年由昆明茶厂发明的。,而是传统技艺的改良发展。

从两位茶人的记载中可以看到普洱茶采制、加工以及贸易的诸多细节。地方文化与普洱茶经济在二者的记录中互相融合,普洱茶作为一种地方化的物产,它的地方意义得以凸显;同时,普洱茶跨地区、跨国的贸易体系在二者的记载中也得到呈现,普洱茶的文化交流意义进入人们的视野。

与实际参与普洱茶生产、交易,并记载普洱茶当时发展的茶业人士不同,方国瑜先生关注的是普洱茶的历史。他在20世纪30年代撰写了《普洱茶》一文,成为最早关注普洱茶的近代历史学家。他将重点放在普洱茶的历史和现实意义上,分别论述了普洱茶的历史、普洱茶与云南少数民族文化的关系、普洱茶的贸易等。他认为:“普洱茶对于藏区的供应具有极大意义……使西藏和云南在经济和政治上相连”“所以普洱茶的作用,已经不单单是一种商品了。”[3](P28)他将普洱茶从商品的经济意义延伸到政治和文化意义上,对普洱茶的后续研究具有极大的启发意义。

新中国建立之后,在“大跃进”、“以粮为纲”等生产运动中,普洱茶茶园遭到了破坏,大部分普洱茶产地停止了生产。在一些坚持生产的地方,受到计划经济“以销定产”的影响,茶农和茶厂的积极性受到影响,再加上消费市场的萎缩,普洱茶行业几乎停滞,与之相关的研究和记载因之较少。20世纪50年代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大调查涉及了部分地区的普洱茶生产和交易情况,分别以《车佛南*车佛南,指车里、佛海,南峤三县,约为现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市、勐海县。的茶叶》[4](P70~74)、《车佛南茶叶产销简况》[5](P7~11)为题,列入《傣族社会历史调查——西双版纳之一》和《傣族社会历史调查——西双版纳之十》中。两份资料前者重生产,后者重销售,十分详细地记载了20世纪50年代车佛南的茶叶生产情况和销售情况。其中,《车佛南茶叶产销简况》是了解勐海县民国时期,尤其是抗日战争前后茶叶销售情况的珍贵文献。

以上文献是了解民国时期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初期普洱茶发展状况的宝贵资料,但这些记录没有涉及山居民族如布朗族、哈尼族、拉祜族等民族的普洱茶生产、交易情况,以茶叶为媒介的民族交流也没有得到呈现,紧茶、圆茶、普洱茶等各种茶叶名号混乱,且对普洱茶的记载都是汉文典籍,种茶、制茶民族的口传和文字资料匮乏。虽然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普洱茶研究还没有开始,但无论是对普洱茶的记载还是对它历史的梳理,奠定了理解普洱茶的学术视角。

二、20世纪80年代后对普洱茶及其文化、经济意义的讨论

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沉寂,20世纪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初,收藏在香港、台湾的普洱茶被重新发现。普洱茶的商业和文化价值成为商人、文化界和学术界争论的焦点。值得一提的是,这一阶段的普洱茶研究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市场运作。其中,普洱茶是什么?普洱茶真正的产地在哪里?普洱茶的贸易路线及其变迁;普洱茶与少数民族之间的文化关联;普洱茶的地方经济发展意义等成为焦点话题。

林超民先生对普洱茶的历史、贸易及相关文化的梳理十分全面。他纠正了邓时海认为“商周时期云南濮人就已种植普洱茶”的观点。他通过梳理文献,还对普洱茶进行了明确界定,认为普洱茶是“产于六大茶山的大叶种茶,以‘蒸而成团’为主要特点”。[6](P310)他论述了普洱茶的不同运输线路,这对认识普洱茶的贸易网络以及与之相关的文化交流十分重要。林作既是对已有有关普洱茶记录的总结,也对运用现代学科方法研究普洱茶起到了促进作用,尤其是他对普洱茶路线的梳理,催生了茶马古道研究的兴起。

黄桂枢结合历史文献与云南现存的古茶树资源,在《云南普洱茶史与茶文化略考》中论述了普洱茶主要产区、种类、特点,以及新中国成立后普洱茶的发展状况。[7](P184~190)蒋文忠《普洱茶得名历史考证》,通过梳理历史文献,论证史料中的“六大茶山”不是在西双版纳地区,而是在普洱山。他认为“大多数人认为‘普洱府不产普洱茶是一种误读’”,[8](P142~144)试图澄清普洱茶就是产自普洱而不是西双版纳。尹霖霞和张育勤《近代普洱茶在西南地区的传播》讨论了普洱茶著名的茶庄、马帮文化以及五条茶叶运输的路线。[9](P108~109)陶德臣《普洱茶市场体系的历史考察》认为普洱茶能够在贸易中获得大量的流通,最基础的原因是普洱茶自身的品质。他区分了普洱茶市场结构的初级、中级周转市场、销售市场。[10](P140~143)这篇文章无论是对普洱茶产地社会的分析,还是对不同等级的市场分析,都比较合理全面,对认识普洱茶贸易链条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同时,文章还对从云南出发到各茶叶消费地的商路进行了清晰勾勒。万秀峰《普洱贡茶在清宫中的使用考述》利用档案资料,论述了普洱茶在皇宫中的使用,以及围绕着普洱茶举行的特殊庆典。[11](P314~319)万秀峰的研究显示了普洱茶在清朝宫廷中体现的君臣、上下关系,作为皇帝赠送给各国使节的礼物,它也成为维系国家之间关系的媒介之一。此外,邵宛芳和沈柏华《普洱茶发展简史及其特性》(《农业考古》1993年4月)、李光品《勐腊历史上的茶叶外贸的兴衰》(云南日报,2003年6月25日)、徐茜和薛玉《略论云南普洱茶的历史变迁》(《黑龙江史志》,2010年7月)、李睿《云南茶业历史漫谈》(《改革与开放》,2012年7月)等,也从汉文典籍中梳理了普洱茶的历史。

以上研究对普洱茶产地、名称的讨论,背后不乏利益纠葛,如普洱市和西双版纳州对谁是“普洱茶”原产地的争夺。但学术界讨论最为广泛的“普洱茶名称”“普洱茶产地”问题至今没有达成共识。

由于普洱茶和少数民族的天然联系,普洱茶的民族文化意义也成为研究焦点。学者通过茶叶,讨论人与茶、人与人、个人与社会整体的关系,主要包括两个方面:某个特定民族的茶文化;茶叶在各民族社会文化中的普遍意义。

苏国文《芒景布朗族与茶》讨论了布朗族社会文化与茶的关系。[12]苏国文是景迈山芒景村布朗族人,他的父亲苏里亚作为布朗族最后一位头人于1950年进京参加国庆观礼,并将自制的普洱茶送给毛主席。苏国文认为自己身为头人之子,有传承民族文化的责任。他通过茶认识布朗族社会,并以布朗族历史和文化反观茶叶的种植、使用、交易,认为茶在芒景布朗族社会无处不在,是芒景布朗人的核心文化因素。此外,他组织芒景村老人集体回忆,整理了《芒景布朗族传说简史》,书中描述了布朗族将野生茶驯化为栽培型茶叶的过程。茶叶在布朗族并不仅仅是一种经济作物,还是礼物和食物。[13](P27~28)他对普洱茶与布朗族文化的讨论是文化自觉。他通过本民族的历史、传说故事、传统知识、对普洱茶的文化建构使普洱茶与少数民族(尤其是布朗族)文化融合。

在普洱茶与特定民族文化的关系中,除了当地人的声音,学术界也有十分深入的讨论。黄桂枢以亲身参与调研为基础,参阅相关文献,在《论普洱茶与布朗族的历史文化渊源》一文中,认为布朗族先民最早发现并栽培茶叶,对普洱茶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14](P296~299)陈红伟以布朗族聚居地布朗山曼新龙寨为个案,在《布朗族与茶》中描述了布朗族加工散茶和酸茶的习俗。他认为布朗族有独特的吃茶、饮茶习俗,茶还是布朗族供奉佛的赕品、礼品以及陪嫁品。[15](P46~47)在《布朗族与基诺族茶文化比较研究》中,他对布朗族和基诺族不同的吃茶、饮茶、用茶习俗进行了研究,认为茶叶是媒介,在族际交往中意义重大。[16](P594~597)对普洱茶与特定少数民族文化的研究还有林更生的《基诺族及其茶文化》(《福建茶叶》2007年第2期),鲁云的《基诺族的茶文化探源》(《福建茶叶》2010年第1期)。以上研究对认识茶叶与少数民族社会很有帮助,但这些论述没有摆脱就茶论茶的局限性。

由于普洱茶不限于某个特定民族种植、使用、交换,因此对普洱茶与少数民族社会文化之间关系的概况性研究也较多。少数民族种茶、饮茶和用茶的方式是推断茶树年龄、茶叶发展历史的线索。《普洱茶发展对少数民族的影响》一文中谈道:“弄养布朗族至今保留的饮食竹筒酸茶的习俗,可以说是很古老原始的,这可作为布朗族先民濮人是最早种茶民族的旁证。”[17](P279)昌建纳的《云南少数民族与茶》从茶树的起源与传播、少数民族的饮茶风俗、茶与宗教民俗等方面讨论了茶叶和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之间的关系。[18](P335~337)陈茜《云南少数民族茶祭祀研究》将茶叶与宗教祭祀结合在一起,认为茶叶在不同民族的宗教祭祀中具有象征地位。[19](P143~145)这一点在很多民俗资料中可以得到佐证,但她认为布朗族的山康节,就是祭祀茶祖节日的观点值得商榷,因为这一节日只存在于澜沧县芒景布朗族地区。杨洁的《茶对云南少数民族社会发展的影响》认为,茶叶是云南少数民族地区对外输出的大宗商品,极大地促进了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发展,推动了边疆多元民族文化交流。[20](P101~104)安丝薇的《滇越少数民族茶文化——普洱茶文化价值再研究》一文认为,普洱茶文化最有价值的是共存的民族风情和和谐的文化。[21](P88~89)王平盛等人的《论云南普洱茶文化的历史地位》讨论了普洱茶在佛教、民族文化、贸易等方面的重要性。[22](P533~536)

此外,“茶马古道”相关讨论是对普洱茶社会文化意义的重要研究,集中在对“茶马古道”本身以及文化意义的分析上。从1987年开始,云南大学木霁弘教授就开始研究从云南到西藏的茶叶商路。他认为该商路不仅带动了沿途各地区经济的发展,还促进了各个民族之间文化的交流。成立于2007年,隶属于云南大学人文学院的“茶马古道研究中心”所做的多项研究成为讨论普洱茶贸易和文化关系的典范,该中心出版了多部相关作品,如木霁弘的《茶马古道上的民族文化》(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6月);木霁弘、胡浩明、胡波的《普洱茶》(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6月);陈松、木霁弘、胡波主编的《普洱茶手册》(云南科技出版社,2005年3月);沈培平主编的《中国普洱茶文化》(云南美术出版社、晨光出版社,2006年12月);木霁弘、胡波主编的《普洱茶文化词典》(中国机械工业出版社,2007年1月)。凌文峰的博士学位论文《“茶马古道”与牵牛花网络》将普洱茶比喻为柔弱的“牵牛花”,而它却有极强的攀附力,在生产、运输和消费过程,形成了与“自然脉”平行的“文化脉”,从而形成了茶文化边疆。[23] (P37)他的贡献是思考了茶马古道上物资贸易对西南地区地脉、商脉、文脉的作用,尤其是这一地理和文化上的“边疆”如何在内部形成共同体的基础上还融入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

在普洱茶产地,茶是种茶民族的经济来源、文化表征,作为商品,它还具有经济意义。从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普洱茶对云南的地方经济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回应首先是对普洱茶经济史进行了梳理,再回到现实政策性研究中。杨志玲的《近代云南茶业经济研究》对普洱茶与云南地区经济关联进行了总结性研究。她回顾了唐代以来云南茶业的发展历程,将重点放在近代之后,分片区对云南思茅、腾越、蒙自等地区茶叶的国际贸易做了梳理,认为茶业是云南社会经济变迁的一个缩影。[24](P11)她的研究将普洱茶与云南社会经济变迁结合在一起,透过茶业梳理云南经济的历史发展,不失为理解茶与特定地域关系的独特视角。但杨志玲的研究将普洱茶各产区的多样性消解在以省为单位的行政区划中,各产区的内部的复杂性没有得到呈现。刘燕的《从传统到现代——勐海茶叶经济研究》是对近代普洱茶经济的历史性梳理。她通过查阅档案,讨论了 1910年到1959年之间西双版纳勐海县的茶叶经济。她认为茶叶作为勐海县的经济支撑,在经历从传统到现代变迁的同时,促进了边疆公共事业发展。虽然她提出的“普洱茶经济极大地增强了中华整体性”[25](P1)观点还有待商榷,但她认为“普洱茶成为这一时期经济、政治和文化的黏合剂”[25](P1)却是事实。

随着国家将普洱茶作为促进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经济发展的扶贫作物,讨论适应经济需求的普洱茶发展成为研究的焦点。在讨论普洱茶与产地社会经济关系时,普洱茶被视为地区经济发展的推动力量。谢本书在《普洱茶与云南社会经济》一文中指出:云南有丰富的物产,但由于民族众多,地处边疆,生产力水平发展低下,贫困面积还比较大,脱贫任务繁重,科学地发展茶叶生产,是地区脱贫的一个良好途径。[26](P71~73)同时,由于普洱茶集茶文化、少数民族传统文化、自然风景为一体,一些学者看到了普洱茶背后的旅游等商业价值。如,和献忠、王世金的《云南普洱茶文化与旅游互动发展战略》中,认为应借助普洱茶产地多民族风情和生态茶园建设,将普洱茶文化带入旅游经济中,促进地区旅游经济的发展。[27](P52~57)同时,学者们也意识到,普洱茶对经济发展有无积极作用,其自身能否良性发展是关键,如普洱茶是否能满足消费者对绿色食品的需求。曹知修、袁珠盈的《突破绿色壁垒——云南茶叶出口现状调查研究》,运用经济学的相关理论,认为绿色壁垒是影响云南茶叶出口的最大问题。[28](P33~35)主要体现为茶叶安全问题意识不足、茶农与外贸公司利益不一致,导致绿色生产很难实现。

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普洱茶研究,与普洱茶的再次市场化是同步的。换句话说,普洱茶的“市场化”与“文化化”同时进行。在不断梳理历史脉络的同时,普洱茶的文化和经济意义得到广泛讨论。在文化方面,茶是布朗族、基诺族和德昂族等民族生活和自我认同的一部分,民族文化与茶已难分彼此;在经济方面,普洱茶不仅是地区经济发展的推动力量,也是跨区域经济交流体系的重要纽带。在这样的学术视野中,普洱茶不仅成为认识云南历史发展、民族文化的一个媒介,还成为超越族群概念而理解西南地区文化交流、西南与中央政府关系的独特视角。

三、近十年来普洱茶研究中的多元视角和多重意义

在普洱茶不断被“市场化”和“文化化”的过程中,它从一种简单的饮品变成引人注目的商品、文化产品,越来越多的人尝试了解普洱茶、喝普洱茶。同时,政府通过推广种植、扶持企业、支持科研等形式,参与到普洱茶的种植、交易、宣传和保护中。普洱茶负载着经济、文化和政治意义。在这种背景下,学术界也试图通过多种视角来理解普洱茶。与之前研究不同的是,近期研究多从人的观念世界、人—地关系、普洱茶“市场化”和“文化化”之后对少数民族造成的影响、多个主体对普洱茶的建构等角度入手。

郭静伟以经济人类学中的“嵌入”理论为视角,分析了普洱茶作为一种物,在历史和现实两个层面上如何嵌入布朗族社会文化变迁中。她首先呈现了传统布朗族生活中做茶、吃茶、用茶的习俗,计划经济时期国家对布朗族茶园的改造,以及2005年之后普洱茶经历的市场浮沉和此过程中芒景布朗人的文化自觉。[29]郭静伟试图解决的问题是作为商品的普洱茶,如何与特定民族的文化传承相关联。李全敏从更具象的“认同”出发,理解普洱茶与德昂族的关系。她的《认同,关系与不同——中缅边境一个孟高棉语族关于茶叶的社会生活》,是近年来研究普洱茶的佳作。她通过长期的参与观察,对德昂族生产、交换和消费中如何通过茶叶建构自我和民族认同进行了细致、全面的分析。她的研究表明,茶叶在德昂族社会已由物的形式转化为人们界定自我和他者的媒介,茶叶代表着民族认同和文化的边界。[30]在《礼物之灵与德昂族仪式活动中茶叶与烟草》这篇文章中,李全敏认为作为礼物的茶叶和烟草二者相结合,在德昂族社会具有“灵魂”。[31](P9~12)她秉持莫斯将礼物视为人精神的一部分的观点,展现了德昂人将“普洱茶”与自己互融的精神世界。同时,她的研究将物质文化研究与人的精神世界相关联,讨论物与人在生活以及观念上的互融。至此,普洱茶不再是解释德昂族社会文化的一个脚注,而成为德昂人的一部分。

美国学者Janet C.Sturgeon在中国和老挝边境以人—地、地方民众—国家关系为切入点做了一系列研究,其中与云南普洱茶相关的是The Culture Politics of Ethnic Identity in Xishuangbanna, China: Tea and Rubber as “Cash Crop” and “Commodities”一文。她将普洱茶和橡胶的种植放在中国政府对少数民族扶贫过程中,讨论作为经济作物的茶叶和橡胶如何从不同方面影响阿卡人*“阿卡”为自称,他称为“僾尼”,在我国被识别为哈尼族。阿卡人是一个跨境族群,主要分布在我国云南省西双版纳州勐海县、普洱市孟连县、缅甸掸邦、老挝北部、越南西北部和泰国北部。的经济和认同。[32](P109~131)她比较了橡胶和茶叶在西双版纳的种植,认为,即使国家扶贫时将橡胶和茶叶都理解为“经济作物”,但实际二者并不相同。她敏锐地看到了不同的经济作物对于社会的不同意义:人们在消费橡胶时,消费的是用橡胶做成的如轮胎等成品,橡胶的原产地不再重要。与之相反,当人们消费茶叶时,茶叶的原产地、生产过程、生产中的人及其知识,是消费者考察的重要因素。因此,从阿卡社会外部来看,橡胶使他们更加“先进化”和“现代化”,而茶叶的种植却使他们更“民族化”;从阿卡社会内部来看,橡胶代表着一种经济的积累,茶叶则成为阿卡人获得新的社会身份和自我认同的媒介。

台湾学者Po-Yi Hung以云南省景迈山芒景村为研究点,分析村寨地理景观的变迁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在芒景这个边境少数民族村寨的普洱茶种植中,政府和市场既强调“传统”又追求“先进”,使传统、现代、科学、自然成为当地人的困扰,现代性体现着模棱两可的境地。[33](P178~188)Po-Yi Huang从台地茶、古树茶以及通过改造台地茶而建设的生态茶园,这三种茶园地理景观入手,关注经历古茶园、台地茶以及生态茶园的芒景人的日常生活,回应现代性如何通过茶,改变地理景观和人们的生活。他认为在这一过程中,处于边境的芒景布朗人总是游离在传统与现代、国家与市场、自然与科学之间。

以上两位学者都注意到了国家、市场对普洱茶原产地社会经济以及民族身份认同的影响。在理解普洱茶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少数民族与国家、世界市场和现代性之间的关系作为分析的切入点。这与人类学对“物”的研究取向相关,即将“物”作为媒介来理解地方化和全球化、物质和精神之间的关系。但是,在物的研究中还有另一种取向,即关注“物”本身。在普洱茶研究中,张静红的研究即是在这一理论框架下展开的。在Puer Tea: Ancient Caravans and Urban Chic一书中,她以易武、昆明、普洱以及香港为主要调查点,从普洱茶的种植、消费,以及在此过程中不同的个人、利益团体对普洱茶本真性的建构,来讨论“物”的本真性的问题。她认为,无论是普洱茶的生产者、消费者,商人以及普洱茶专家,都在试图建构自己理解中的普洱茶“本真性”。因此,普洱茶的本真是多元的、情景化的,而且是各个不同的主体互相交流和调适的结果。[34](P202)台湾学者余舜德将关注点放在普洱茶的“物性”上。他通过对普洱茶“陈韵”的解读,认为普洱茶之所以受到欢迎是它自身的“物性”使然:“茶之所以为茶,实与人处心积虑地发掘茶叶的物质特性、开发各种制茶工艺与技术,以呈现茶特定的滋味、加以定性,并分出种类,因而出现价值分野等过程有密切的关系。”[35](P306)余舜德突出了普洱茶的“香”“味道”“茶气”等性质,并将这些性质与人的身体感知结合,讨论人怎样挖掘和利用普洱茶的物性进而建构意义。

从以上研究中可以看到,普洱茶有多重身份:贡品、商品、经济作物。由于生产的地域性、意义的多元性及它与少数民族的关联,普洱茶成了理解全球市场和地方社会关系的媒介。同时,由于国家以扶持少数民族发展的方式干预普洱茶的种植,在遭遇国家话语、市场竞争、地方性知识时,普洱茶又成为诠释政府与民众、传统与现代、中心与边缘的媒介。普洱茶研究中新的取向与人类学关于“物”的研究的理论范式有关。普洱茶自身的物质性变得越来越重要,并成为生产者和消费者文化心理的一部分。在此意义上,普洱茶已经走出了“文化建构”的学术框架,进入它如何与人互动这一学术语境中来。

四、余论

从对普洱茶研究的回顾中可以看到,学界对普洱茶的关注从历史学开始,进而扩展到经济学和民族学、人类学中;关注的焦点经历了从呈现基本历史事实,到讨论现实意义,进而考察普洱茶与人互动的转变。虽然各个学科讨论都已较深入,但学科之间缺乏交流;同时,我们也看到西方学者将普洱茶理解为经济作物,而中国学者更愿意将它理解为商品,前者注重普洱茶与茶农的互动,后者更注重它的经济和文化价值。因此,前者容易看到负面影响,而后者对普洱茶的发展普遍较为乐观。由于二者之间交流欠缺,学术理念无法形成借鉴和互补。更值得一提的是,普洱茶从新中国建立到20世纪80年代的历史,在学术讨论中是一个空缺,对普洱茶这段历史的研究,或许可以更全面地理解普洱茶本身及社会。

如今,随着普洱茶在云南的扩大种植以及它本身的经济、文化复杂性,普洱茶研究面临的现实情境已发生变化且更加多元:文化、生态、民族、国家、地方、市场化、现代性等在其中互相交织。因此,在进一步研究中,如何通过情境化的解释,在对普洱茶本身和围绕着它展开的社会生活进行详细阐述的基础上,理解附着其上的价值与认同体系;以及如何通过普洱茶理解云南边疆地区在现实和学术语境中的意义,将成为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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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Literature Review on the Study of Pu’er Tea:the Changed

Significance of Pu’er Tea in the Academic Field

MA Zhen

(School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081,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makes a review of the records and research of Pu’er tea in the past 100 years. In brief, three stages can be identified: historical sort-out of the tea in terms of its origin, definition of the name, tributary and trade; discussion of its cultural and economic value; then in the third stage, the study of Pu’er tea is put under the context of globalization, marketization and modernization, where the tea planting groups use Pu’er tea to construct their identity and social status, and care about the inherent qualities of the tea. The multiple identities of Pu’ er tea as economic crops, goods, gifts and tributes and its cross regional flow make it a valid path to understand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local and the state, between globalization and localization, and between human and matter.

Keywords:Pu’er tea;history;minority nationality;cultural significance

〔责任编辑: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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