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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致太平——略论秦汉之际的政治走向和文化选择

2015-02-25刘勰娇

学术探索 2015年11期

以文致太平
——略论秦汉之际的政治走向和文化选择

刘勰娇

(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100871)

摘要:政治大统一是中国历史的第一前提,秦始皇统一天下,创造了人民生存发展的平台,但是,他在治国价值理念上却选择了法家思想,导致了剧烈的文化冲突。汉初选择黄老思想,提倡清静无为,促使社会度过了大乱之后百废待兴的短暂的特殊时期。当这个大一统的国家过渡到正常状态时,必然要寻找新的立国之魂,确立远大的治国指导思想,汉武帝担当了这个历史转型的艰巨任务。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主张“大一统”和“尊六经”,与汉武帝达成高度共鸣,确立儒家经学为国家的最高意识形态。汉武帝“置五经博士”对经学走上中国政治舞台开了先例。汉武帝的政策核心是“举贤良、明教化”和“尊儒”,但是他也“尚法”,所以,汉武帝时期的政治还算不上是“王道”政治,而被定位为“霸王道杂之”,但历史已经向前推进了一大步。纵观秦汉之际,“秦皇”解决了“以武定天下”的问题,而“汉武”则解决了“以文致太平”的问题,后来中国历代的朝野都基本认同这个“文治武功”“文韬武略”的大逻辑,成为高度的共识,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制礼作乐;封邦建国;黄老政治;罢黜百家

作者简介:刘勰娇,女,北京大学哲学系2012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D691文献标识码:A

基金项目:宿迁学院2014年高教研究重点课题“应用技术高校实践育人对策研究”。

在中国的政治文化中,秦汉之际的宏大历史与儒家经学之命运沉浮是紧密联系的。记得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有这样的思想:绝对精神是历史发展的内在灵魂,外在的历史不过是绝对精神的展开,他甚至用诗一般的语言赞叹拿破仑是“马背上的绝对精神”;不谋而合的是,民国时期的史学大家钱穆先生在《中国历史研究法》的序言中说过:“研究历史,所最应注意者,乃为在此历史背后所蕴藏而完成之文化。历史乃其外表,文化则是其内容。”[1](P1)通俗地说,即一段历史的背后,必然有一段历史的精神,钱穆先生把这一观点贯穿于他的扛鼎之作——《国史大纲》之中,其宏观大历史的气度一点也不逊色于黑格尔。

一、 秦始皇的政治大统一

历史就像一条长河,有源有流,源远流长的中国历史更是如此,要想深刻理解秦汉之际的风云变幻,有必要追根溯源,至少要联系它之前周代的历史背景来考察。

周代是一个对中国历史产生深远影响的朝代,这个深远的影响要和一个伟大的人物联系起来,这个人就是周公姬旦。周公所进行的一项史无前例的文化创造,就是“制礼作乐”,而礼乐制度的重要一项,就是封邦建国,由此,中国的封建社会正式形成。

在西周封建社会的社会结构中,周天子享有最高权威,成为天下共主,同姓或异姓的诸侯国环绕四周,卿大夫辅佐诸侯处理国政,士辅佐卿大夫治理家政,庶民承担物质资料的生产;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这五个等级按照礼法的规定,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各享其利,形成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长治久安达四百年之久。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导致这一上层建筑的社会秩序在西周末年开始动摇,出现了礼崩乐坏的局面;所谓礼崩乐坏,就是王纲解纽,天子的权威开始沦丧,不能号令诸侯,诸侯甚至也制约不了卿大夫,以至于卿大夫也被他的家臣僭越。于是,为了争权夺利,他们彼此之间开始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乃至干出弑父弑君的事情,国家之间也开始互相攻伐。作为标志性的事件——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导致了周平王的迁都洛邑,历史从西周时代开始进入东周时代。东周社会的前半期,即春秋时期,社会已经开始乱象横生,战乱频仍,霸主更迭,但这些攻战在儒家的孔子眼里,都是谋一己之私利的“春秋无义战”,他后来写作《春秋》时的所谓“春秋笔法”,甚至使得“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历史是逐渐累进的,在春秋时期,战争的规模尚小,甚至还遗留有“先礼后兵”的古风,宋楚之战中宋襄公的表现就是一个证明;进入战国时代,经过三百多年的征战攻伐,在中国的版图上,几百个诸侯国被兼并得只剩下了七个国家,这就是“战国七雄”。这七雄之间的战争规模开始升级,动辄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乃至于出现白起坑杀赵卒四十万的悲惨一幕;而且,战争双方彼此之间那残存的一点温情脉脉的礼仪道义也弃之不顾了,只剩下人莫予毒的机心功利;打开《史记》,经常可以看到“斩首若干万”的字眼,可见,整个社会已经陷入一个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悲惨世界。中国历史怎么走出这互相残杀的黑暗维谷呢?

思想的星光越是在黑暗的天空越是闪烁,当时的许多哲人,已经开始思考拯救乱世的出路;《孟子》中的梁襄王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孟子的回答斩钉截铁:“定于一”;后来的《荀子》也提出了用礼法来实现“天下为一”的思想;当然,他们都是希望用“王道”来实现统一,这一点无法得到功利至上的列国君主的共鸣,然而他们的贡献在于,已经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统一”这一历史的出路。到了战国末期,“统一”已经成为“顺乎天,应乎人”的历史需要,谁能顺应这一历史需要,实现这一历史需要,谁就是历史的伟人。

秦始皇无疑是中国历史的一代伟人,他凭借着雄才大略担当起了这一旷古重任,经过一场纵横捭阖,扰攘纷争的六国终于尘埃落定,成为四海一家。紧接着,秦始皇又通过实行“车同轨,书同文”等一系列措施,把这个统一的局面牢牢巩固下来。

秦始皇的历史功绩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只有实现了全国的统一,使得天下太平,安邦定国了,才能有一个生存发展的平台;有了这样一个安定的平台,才能国泰民安,安居乐业,才能发展经济,推进文明。这似乎是一个简单的常识,但依然经过了两千多年正反两方的反复实践,才逐渐成为中国人的高度共识,成为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成为中国人的文化心理,成为中国历史的第一前提。纵观一部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正所谓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裂是暂时的,统一是长期的,分裂是常态的打破,统一是历史的趋势。后来《大元一统志》《大明一统志》《大清一统志》的编纂更是这一历史观念的自觉反映。

但是,统一了之后如何治理这幅员广阔的土地呢,这是历史提出的新任务。秦代的朝野曾经为此有过一场争论。

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始皇下其议于群臣,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2]

可见,以“丞相绾”为代表的一批人试图复制周朝初年的历史,基本上没有跳出周公“封邦建国”的思维模式,而以李斯为代表的一批人却创造性地提出了“郡县”的制度模式,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巨大变革;秦始皇经过判断,选择了李斯的方案,正式改“封建制度”为“郡县制度”。

那么,郡县制度又是一套什么样的政治制度呢?大体上,首先,中央设置具有最高权威的中央政府,即朝廷,朝廷的首脑是皇帝,在全国各地设立诸多郡县,由朝廷派遣任命官员到各地做地方长官;地方官员的选拔和皇帝并没有血缘关系,并非皇帝的亲属,而是通过各种方式由民间产生;其次,地方官员的职位不是世袭的,而是流动性的,其职位的调动升降由朝廷统一控制;还有,地方重大事务必须由朝廷决策,地方官员只是执行官,一般性地方管理事务可以自行处理,但必须随时上报朝廷,接受朝廷的监督考核。也就是说,地方隶属中央,中央在上面调控着整个国家的运行,这和各自为政的封建诸侯国有着本质的区别。

这个首创性的变革合理吗?这个变革会带来中国历史的进步吗?这在当时并没有历史的经验可循,但是经过后来两千多年中的“七国之乱”“八王之乱”“藩镇割据”、“靖难之役”等历史的反复试验,足以证明这一政治制度是合理的,抑或可以说是流弊最少的;正因如此,这一制度才在总体上稳定地施行了两千多年,其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

由这个问题不得不引出另一个学术公案,那就是秦汉以后中国社会的性质。很明显,中国的封建社会早在秦始皇时代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郡县社会,但令人遗憾的是,近代中国的学者,用西方史学的“历史阶段论”来套中国历史,于是把西方中世纪的封建社会的帽子强行加到秦汉以后的中国历史的头上,这一历史的歪曲判断借助国民历史教育而普及开来,竟然积非成是,堂而皇之地被当作历史的不言而喻的真理。这一阴差阳错的严重后果是,因为西方近代以来,中世纪一直被视为一个黑暗时代,所以,“封建社会”在西方历史中基本是一个贬义词,和封建迷信、封建落后、封建反动、封建顽固联系起来;那么,当中国人的潜意识里也把中国历史和一段黑暗的封建时代联系起来的时候,一种历史的自卑感继而产生,历史的虚无感紧随其后;而当中国人对自己的历史没有敬畏,失去兴趣的时候,也就和这个累积了五千年的智慧宝库隔绝开来;而一个数典忘祖、慧命断绝的民族是不可能有未来有前途的。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以钱穆先生为代表的一批史学家,才反复讨论这个问题,以求正本清源,挽回历史的正确解读和理性判断。

二、 秦代法家治国的理念

历史的演进往往颇富戏剧性,秦始皇在统一中国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就,他也自以为他的事业可以延续万世;然而,不过三十年,秦王朝就土崩瓦解了,形成了巨大的成败反差。那么,秦始皇失败在哪里呢?难道他统一中国的抉择错了吗,难道他施行郡县制度行不通吗?显然,这不是历史的真实,笔者已经在上文做了说明。秦始皇失败的根源,概括而言,就在于比政治模式更深刻的治国价值理念的选择上,他选择了用法家思想来治天下,刻薄寡恩,严刑峻法,其结果导致民怨沸腾,逼得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天下响应,颠覆了辉煌一时的大秦王朝。贾谊在总结秦亡的原因时指出:秦始皇设为车裂之诛以敛奸邪,筑长城于戎境以备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将帅横行,以服外国,蒙恬讨乱于外,李斯治法于内,事愈烦,天下愈乱;法逾滋而奸愈炽,兵马益设而敌人愈多,秦非不欲为治,然失之者乃举措暴众而用刑太极故也。[3]

概而言之,秦始皇的最后失败,政论家贾谊在《过秦论》中画龙点睛地总结了一句话: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而秦始皇最大的“仁义不施”,可能就是屡遭后世诟病的“焚书坑儒”;那么,这一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又是怎样的呢?

钱穆先生说,“要论汉初学术,必推溯及于先秦。先秦学术可分为一古官书之学,又一百家之学。古官书之学盛于东方齐、鲁,百家言遍及中原三晋。”[4](P140)

所谓盛行于东方齐鲁的古官书之学,也就是“六经”之学,由先秦早期兴起的儒、墨显学所传播,主张“称诗书、道尧舜、法先王”,是先秦比较旧的学派。所谓三晋的百家之学,则是儒墨以后民间兴起的各家新学说,即所谓“诸子百家”,包括兵家、法家、农家、纵横家等等。齐鲁之学与三晋之学的区别在于,齐鲁之士有儒学传统,多缙绅先生,齐鲁学者讲学,重视历史文化精神;而三晋之士,急功近利,注重时势,不乐于做纯粹的学理研讨。例如,道家的老子、庄子,阴阳家的邹衍,有比较深奥玄妙的学问,他们都是近东之士;而荀子虽然久游齐国稷下学宫,对东方学者尚文化重历史之高论耳熟能详,但是荀子本是赵国人,不能尽脱三晋务实际尚功利的习气。荀子的弟子韩非、李斯又都是中原人,他们跟随荀子学习,却对荀学体究不深,所以他们的思想也饱含功利色彩。

孔子在《论语》中对齐鲁文化评价很高,“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5]先秦时,秦国在西方,其文化与东方齐鲁文化相比是比较落后的,所以秦国的各种措施,大多承袭东方。钱穆先生说,“秦人本无其文化传统,战国以来,凡所兴建,皆自东方移植,而秦人又迄未能融以为己有。”[6](P21)结合上文论述的东西文化传统,西方秦国的游士以中原三晋的功利之士为多,而东方的齐鲁学者,则很少有到秦国去的。秦国文化的功利传统,也导致了秦始皇选择了韩非、李斯的法家学说作为治国的价值理念。

孔子有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7]儒家学者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他们的思想势必会与法家思想产生碰撞与冲突,尤其是政治方面的冲突,这种冲突最终成为秦始皇焚书的根本原因。

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曰:“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悦。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始皇下其议。[2]

周青臣奉承秦始皇不足为奇,而淳于越的话语却颇耐人寻味。淳于越是东方齐人,他称道夏商周三代的政治,主张法先王,封建制,这与李斯务实际、尚功利、趋时势的思想不合,自然引起争端,而这样的争端,竟然带来了“焚书”的厄运:

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2]

焚书事件发生于始皇三十三年,坑儒事件发生于始皇三十五年。事件的导火索是,秦始皇醉心于求仙药,侯生、卢生二人商量,认为秦始皇为人刚愎自用,专任狱吏,贪于权势,不可为他求仙药,于是二人逃走了。秦始皇听说之后,非常愤怒,顿时引发了“坑儒”事件。

始皇闻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夭言以乱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阬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2]

秦始皇“坑儒”的原因是“今乃诽谤我”和“为夭言以乱黔首”,这与李斯因反对“道古以害今”和“偶语诗书”而奏请焚书是一致的。可见法家政治之下,儒家的处境很不乐观。钱穆先生说,“秦廷焚书,其重实不在焚书,而别有在。其坑儒,重亦不在坑儒,而别有在。”[8](P190)儒家与法家的思想主张根本上是背道而驰、水火不容的,统治者选择了法家思想,儒家自然难逃厄运。法律对于维持社会秩序,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从古至今,国家没有不制定法律制度的,但将法家思想定为立国之本,凡事依法令而行,则走了极端,不能长久,导致二世而亡的结局。

三、 汉初的黄老政治

经过一场楚汉相争,刘姓天子定鼎中原,建立大汉王朝,再次恢复秦始皇的国家统一的政治局面,儒家思想也得以起死回生。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于是喟然叹兴于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9]

这一段材料可以解读出很多信息,上文讲到的东方齐鲁之学,在秦始皇的打压之下一度沉寂,但汉兴之后,儒生们又开始恢复活动,儒学得以复兴;但这种复兴的努力依然是微弱的民间行为,并没有得到汉代开国帝王的认同和支持。汉高祖虽然也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但毕竟是草莽英雄,马上天子,对于治国安邦的战略方向和价值选择,他未必擅长;司马迁用他的妙笔,记载了汉高祖的这一特征: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10]

这一段史料把汉高祖的草莽习气刻画得栩栩如生,司马迁对他批评的同时,也写出了汉高祖终非等闲之辈,只要有识之士稍加提醒,马上就会恍然大悟,依然不失其开国帝王的气度。陆贾提醒汉高祖的是,秦始皇马上得天下,即用武力统一中国是无可厚非的,但统一之后就不应该继续马上治天下,而是应该拨乱反正,用“文”来顺守,文武并用,才能长治久安。这一点觉悟,使得刘邦没有重蹈秦始皇的覆辙,使得汉代没有重复秦代的劫难,而有了开出绵长国运的可能性。

“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可以总结为“以武定天下,以文致太平”的治国思想,这对后世的中国政治实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所谓“武”,比较容易理解,所谓“文”,其实就是要有一种深邃的价值理念作为治国的指导思想,要有一种富有精神内涵的文化作为意识形态,而不是只依靠武力的强制,或者比较肤浅的价值理念如“申韩之说”,奠定在这种深邃文化基础之上的国家才能长治久安,才能实现“垂拱而天下治”。

这一思想应该是中国政治思想的一大进步,后来中国历史的政治实践基本上没有跳出这一“文治武功”的大思路。笔者在阅读《贞观政要》这本书的时候,曾经对一段史料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贞观十年,太宗谓侍臣曰:“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对曰:“天地草昧,群雄竞起,攻破乃降,战胜乃克。由此言之,草创为难。”魏徵对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乱。覆彼昏狡,百姓乐推,四海归命,天授人与,乃不为难。然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则难。”太宗曰:“玄龄昔从我定天下,脩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徵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端,必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今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者,当思与公等慎之。”[11]

房玄龄侧重于武功的一面,魏征侧重于文治的一面,而唐太宗作为“君”,他的回答不仅仅是对臣下的尊重和安抚,更说明他深谙“文武并用”的治国智慧。

但是,这个“文”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陆贾是很清楚的,那就是“行仁义,法先圣”,但刘邦可能只是考虑“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还没有深入考虑如何治理国家的层面;总之,陆贾生不逢时,并未得到施展其政治理念的时代机遇,“孝惠帝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有口者,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10]

刘邦之后,汉文帝、汉景帝一直到汉武帝初期,采用的是道家的黄老思想,用清静无为作为立国的思想基础。那么,这一文化价值的选择又是如何进行的呢?

钱穆先生认为,秦代政治的失败,最主要在其役使民力之逾量。汉朝刚建立,要努力为人民着想,减轻民众的负担,所以,“恭俭无为、与民休息,遂为汉初政府之两大信念。‘无为’之实则为‘因循’。因此汉初制度、法律一切全依秦旧。战国晚年申韩一派的法家思想,遂继黄老而为汉治之指导。”[4](P129)

也就是说,以道家黄老思想治国,提倡清静无为的治国理念,这也是汉初实际形势所决定的。当时正值战乱之后,民间经济凋敝,民众生活相当困难,所以必须实行宽容惠民的政策。谈到这一点,最著名的证据恐怕就是那个“萧规曹随”的典故。

参子窋为中大夫。惠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乃谓窋曰:“若归,试私从容问而父曰:‘高帝新弃群臣,帝富于春秋,君为相,日饮,无所请事,何以忧天下乎?’然无言吾告若也。”窋既洗沐归,间侍,自从其所谏参。参怒,而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至朝时,惠帝让参曰:“与窋胡治乎?乃者我使谏君也。”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参为汉相国,出入三年。卒,谥懿侯。子窋代侯。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冓页>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12]”

所以,司马迁才这样评价汉初政治:太史公曰: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13]

孝惠帝之后,文帝继续推行黄老政治,从《史记》的记载中可以看出,汉文帝是将黄老之治做得最尽心尽力的;为了鼓励百姓努力从事农业生产,发展社会经济,汉文帝下令除田租,诸侯不收贡品,山泽放禁,减省车马服饰等用度,裁减吏员,开仓赈济,甚至为了生活经济的需要,贫富之间可以买卖爵位。

上曰:“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今勤身从事而有租税之赋,是为本末者毋以异,其于劝农之道未备。其除田之租税。”[14]

天下旱,蝗。帝加惠:令诸侯毋入贡,弛山泽,减诸服御狗马,损郎吏员,发仓庾以振贫民,民得卖爵。[14]

孝文帝从代来,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上常衣绨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14]

汉文帝身为帝王,以身作则,节俭敦朴至此,念念不忘不扰民烦民的作风,委实让人感动;而且,汉文帝还把清静无为的理念扩展到南越、匈奴等少数民族。

南越王尉佗自立为武帝,然上召贵尉佗兄弟,以德报之,佗遂去帝称臣。与匈奴和亲,匈奴背约入盗,然令边备守,不发兵深入,恶烦苦百姓。[14]

“汉承秦制”是汉初政治的原则,但汉初在使用秦律的过程中也有许多权变,汉文帝时期则表现为废除过于严苛的法律。这里有两个例子可以为证,其一是“除收帑诸相坐律令”,其二是“除肉刑”。其中,“除肉刑”缘起于著名的“缇萦救父”的故事,后来成为广为流传的孝亲故事。

历史的演变往往是必然性和偶然性交互作用的,另一个推动了汉初黄老政治的重要人物是窦太后,如果没有这位窦太后,汉初的政治局面也许会出现另外一番景象。

窦太后走上政治舞台的机遇充满了偶然性,《史记》中记载了她的传奇身世:

窦太后,赵之清河观津人也。吕太后时,窦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窦姬家在清河,欲如赵近家,请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赵之伍中。”宦者忘之,误置其籍代伍中。籍奏,诏可,当行。窦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彊,乃肯行。至代,代王独幸窦姬,生女嫖,后生两男。而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立窦姬为皇后,女嫖为长公主。[15]

正是一次宫廷琐事的偶然失误,才导致了窦姬的命运发生了逆转;她被派到了远离家乡的代郡,可到了代郡之后,她因祸得福,偏偏得到代王刘恒的宠幸,而代王偏偏又始料不及地当上了后来的汉文帝;更为巧合的是,汉文帝的王后偏偏死得早,并且其四个儿子居然都相继病死,于是,窦姬顺理成章地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他的儿子也顺理成章地立为太子,而且又顺理成章地成为后来的太后,甚至成为再后来的太皇太后。

从这一传奇故事中,我们也可以窥见窦太后的鲜明性格,她显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普通弱女子。史料的记载也验证了这一分析,窦太后个人是“好黄帝、老子言”的,但她不仅仅自己喜好而已,还要使得“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不得不”三字可见其执拗的个性脾气。

如果说在文景时代,实行黄老政治有其历史的必然性,窦太后的个人偏好和历史的必然选择是一致的,那么,到了景帝后期和武帝初期,调整国策的条件已经成熟,但正是由于窦太后的个人因素,使得黄老政治一直在延续: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9]

史记中还记载了一件事: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乂安,荐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使人微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诸所兴为者皆废。[16]

窦太后为了维护她个人的思想偏好,屡屡发怒,竟然让辕固生和野猪角斗,甚至不惜把几位儒生下狱致死,把实行新政的舆论强行压制下去;而窦太后凤颜大怒的原因,《史记三家注》的解释是“王臧儒者,欲立明堂、辟雍,太后素好黄老术,非薄五经,因故绝奏事太后,太后怒,故令杀”,也就是讨论国事时,没有及时请示窦太后,由此可见窦太后的脾性;一言以蔽之,窦太后对实行黄老政治的作用和影响无疑是不可轻视的。

汉初黄老之学比起申韩之术来,其精神内涵和底蕴无疑是深邃多了,实践也证明,在这一价值理念的引导下,汉初社会很快克服了秦始皇的弊政,在经济发展和政治治理上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有效地稳定了社会。

太史公曰: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呜呼,岂不仁哉![14]

赞曰:孔子称“斯民,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信哉!周、秦之敝,罔密文峻,而奸轨不胜。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美矣![16]

《史记》和《汉书》对文景之治的高度赞誉是有道理的;但是,也必须看到,黄老之学的精神内涵和文化底蕴更多的是一种宇宙理论和治身之学,恰恰缺少了中间修身齐家、治国安邦的比例和分量,这就大大局限了黄老之学在日用人伦、政治治理上的适用性;也就是说,黄老之学一般适用于大乱之后、百废待兴的特殊时期,而特殊时期往往是一个短暂的过渡时期;当一个社会过渡到了正常状态的时候,黄老之学的理论力量就显然支撑不住一个大一统国家的运行了,这个大一统的国家也必然会寻找新的立国之魂。

四、 汉武帝的表章六经

汉初从开国到汉武帝即位,大约经过了五十多年的时间,整个社会基本上渡过了特殊时期,进入平常状态。也就是说,百废待兴的旧问题解决了,但新的社会问题很快随之产生了;诸如社会贫富不均现象日益严重,豪强势力横行地方,天下又开始扰攘不安起来。这个时候,高唱清静无为的黄老政治显然不合时宜了,必须调整治国的战略,重新确立治国的指导思想,这个历史转型的艰巨任务留给了汉武帝。

汉武帝即位的时候不过十六岁,但他无疑是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的一个帝王,他上台伊始,就一下子握住了时代的脉搏,所以,他很快就出台了一系列符合儒家思想的新政。

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9]

钱穆先生说,“景帝师晁错,武帝师王臧。王臧乃儒生,武帝即位,大兴儒术,其早年所受教育亦是一因。”[4](P143)确实,在当时的学术思想中,儒家是最注重文化教化问题的,儒家的教育体系非常庞大,由小学的“洒扫应对,童蒙养正”到大学的“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有着系统、详细的次第规划。相比之下,道家主张“绝学无忧”“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法家主张刑名法律;墨家主张功利、非乐、非丧,似乎都没有太多的文化教育思想。所以,正如钱穆先生所说,“故苟主幼小必教,则儒业必兴。”[4](P144)

意外的是,汉武帝的改革由于窦太后的干涉而搁浅。

绾、臧请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从。至,见天子。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后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9]

窦太后再一次以她的强势阻挡了汉武帝的改革热情,但这并不影响汉武帝的大业,他很尊重祖母的历史局限,耐心地等待着祖母寿终正寝之后,再开启自己的新时代。

六年之后,窦太后去世,汉武帝的改革正式拉开了大幕。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元光元年十一月,“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这些大规模征召才士,岁举贤良的举措,正是表现了汉武帝欲“以文致太平”的政治思路。

所谓“时势造英雄”,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也随之有一大批汉武帝的知音同道风云际会,登上历史舞台,一道演出了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剧。

五月,诏贤良曰:“朕闻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日月所烛,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错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慎,北发渠搜,氐羌来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蚀,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凤在郊薮,河、洛出图书。呜乎,何施而臻此与!今朕获奉宗庙,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猗与伟与!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业休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远德,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于是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17]

这一君臣际遇中,最杰出的人物要属董仲舒。据《汉书》记载,董仲舒“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18]

汉武帝向天下贤士提出一系列重大政治问题,例如天子的受命问题,何以天灾频繁的问题,以及天下如何长治久安的问题等等。董仲舒连上三封奏折,详细回答了汉武帝的问题,全面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治国之道,这就是著名的“天人三策”。《汉书·董仲舒传》中详细记载了“天人三策”的内容,笔者择其要点总结如下:

首先,面对汉武帝“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18]等问题,董仲舒第一策的要意是“天人感应”思想与“任德不任刑”思想,意在斥责任刑而严酷的法家治国理念,提醒汉武帝回归到儒家的“以德治国”和“礼乐兴邦”的理念上来。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18]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18]

其次,面对汉武帝“夫帝王之道,岂不同条共贯与?何逸劳之殊也?”“稽诸上古之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毋乃牵于文系而不得骋与?将所繇异术,所闻殊方与?”等问题,董仲舒在其第二策中答到,上古帝王之所以能够“垂拱而天下治”,是因为“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如今治国更应该兴太学、养贤士、明教化。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书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18]

再次,汉武帝问到有关“道”的问题,董仲舒上呈了具有历史意义的第三策。

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18]《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18]

董仲舒的第三策透露了两个信息,其一是“大一统”;其二是“尊六经”。汉武帝和董仲舒达成高度的共鸣,下诏以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为代表的一整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古圣先王的思想来作为国家的道统,作为国家的最高意识形态,即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可见,董仲舒在这一文化转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正是如此,班固才对董仲舒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赞曰:刘向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至向子歆以为:“伊、吕乃圣人之耦,王者不得则不兴。故颜渊死,孔子曰:‘噫!天丧余。’唯此一人为能当之,自宰我、子赣、子游、子夏不与焉。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然考其师友渊源所渐,犹未及乎游、夏,而曰管、晏弗及,伊、吕不加,过矣。”至向曾孙龚,笃论君子也,以歆之言为然。[18]

班固对董仲舒的评价达到了“伊、吕亡以加”的程度,在他眼里,董仲舒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大儒,这一评价对于今天的思想文化建设依然有其启迪意义。

虽然汉武帝的政策核心是“举贤良、明教化”和“尊儒”,但是汉武帝也“尚法”,把提倡仁义德治与依靠严施刑罚二者结合起来,大臣汲黯就曾当面批评汉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19]由于“尚法”,对违法者一律严治,因此武帝时期律令越来越繁多。结果是,有关律令条例的文书把房间都堆满了,专门负责整理的人也无法遍看。所以,汉武帝时期的政治还算不上是“王道”政治,而被定位为“霸王道杂之”。

对于儒学的复兴来说,汉武帝的改革中还有一项重要措施就是“建元五年春,初置五经博士”,[17]其后十二年,又为博士设立弟子员:

赞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复立《大小夏侯尚书》,《大小戴礼》,《施》、《孟》、《梁丘易》,《穀梁春秋》。至元帝世,复立《京氏易》,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所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20]

钱穆先生对此的认识是,“盖申公之俦其前为博士,乃以‘通古今’,非以其‘专经’。其时则诸子百家皆得为博士。至武帝专隆儒术,乃特称‘五经博士’。而其他不以五经为博士者,遂见罢黜;后世因名之曰‘诸子传记博士’。”[8](P189)

自从设立五经博士之后,从战国流传下来的博士一职,渐渐从“方技神怪”“旁门杂流”中走出来,而成为专门研究历史文化的学者。他们虽然不参加实际政务,但常常得以听闻一些政务会议,因此,他们对政治渐渐产生重大影响。

博士授业于“博士弟子”,弟子能通一经以上,就可以成为补吏;而选拔高第者,可以成为郎中。从此以后,“五经博士”和“博士弟子”开始得到国家的优待,又列为仕途正式出身,公卿朝士,名儒辈出,即使是在下位的平民官僚,也多是学者。“盖自宣帝后,儒者渐当路。元、成、哀三朝,为相者皆一时大儒。其不通经术而相者,皆不得安其位。”[4](P148)

正是汉武帝和董仲舒的这一决策,奠定了后来中国政治两千年的思想格局和政治格局;我们常常说“秦皇汉武”,把这两位帝王相提并论,其实这不只是一种修辞的需要,秦始皇的历史功绩是解决了“以武定天下”的问题,汉武帝的历史功绩是解决了“以文致太平”的问题,后来中国历代的朝野都基本认同这个“文治武功”“文韬武略”的大逻辑,成为高度的共识,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难怪班固对汉武帝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汉承百王之弊,高祖拨乱反正,文、景务在养民,至于稽古礼文之事,犹多阙焉。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然可述,后嗣得遵洪业而有三代之风。[17]

作为大历史学家,班固是不会轻率地下赞语的,在他的历史眼光中,汉高祖只是拨乱反正的开国皇帝,文景也只是解决了生存问题,而只有汉武帝才真正实现了可比三代的“王道政治”理想,把儒家眼里的“人间正道”大大地推进了一步。应该说,这种评价并不过分。

五、 余论

上文笔者对秦汉之际的政治走向和文化选择做了一个简要的梳理,下面,笔者就几个问题谈谈自己的思考。

首先是对“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的看法。这一思想后来被严重误读,把它妖魔化为思想专制的滥觞。这就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汉武帝要“罢黜百家”,难道是存心进行思想的专制吗?为什么选择了“独尊儒术”,而不是法家、道家或其他诸家的学说?先看“罢黜百家”这四个字。董仲舒的奏折里说:“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可见,他的真正思想是,在一个政治上大统一的国家,也必须相应的要有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价值取向,一个最“普世”的精神家园,才能避免精神上的四分五裂,人心上的无所适从,导致整个社会的动荡不安,这是稳定政治上层、安定社会下层所必须的,这和思想专制根本是两回事,而是“以文致太平”政治诉求之下的必然选择。况且,“罢黜”并非要消灭其他百家,只是不以儒家之外的学术作为选拔官吏的标准而已,在确立儒家主导的前提下,百家依然可以在民间自由发展,只要不干涉到社会秩序稳定这个底线,各得其所,相安无事。当时势需要的时候,甚至还可以兼用百家,从思想史上看,“子”学的丰富资料也证明了这一点。

其次,看“表章六经”这四个字。为什么要表章六经,而不能独尊别的思想呢?其实,这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因为儒家思想的特点是“极高明而道中庸”;既有形而上的性命天道的思考,又落脚于现实的修身养性,人伦日用和治国安邦平天下。以《论语》为例,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所探讨的诸多问题,可以概括为四大类问题:人生问题、政治问题、教学问题、终极问题。人生问题涵盖了立德、修养、人格、气象等方面;政治问题涵盖了君道官德、济世富民、礼乐仁政、聚贤正名等方面;教学问题涵盖了道器关系、师道尊严、知行合一等方面;终极问题涵盖了生死、天命、鬼神、天道、人性、中道等方面。这四大类问题基本上回答了人类大部分时代的大部分人的大部分问题,犹如一部思想的百科全书,所以后人有“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

可见,儒家思想深刻的同时,又极其平易;有理想超越的同时,又极富现实性;可为最大多数的百姓所认同,也可为最大多数的精英所认同;一言以蔽之,儒家思想是最具有普适性的思想,这是其他任何思想所无可比拟的,所以是最“顺乎天,应乎人”的。

从中国历史的实践上看,历代的开国之君打下天下之后,及时休养生息、恢复经济民生问题之后,紧接着就要大力弘扬儒家道统,致力于“以文致太平”的建设,使得孝悌忠信、修齐治平等一整套的理念深入人心,使得每个人在心灵深处都有一个精神家园,在那里面可以获得足够的自足惬意,理得心安;有了这个深厚的心理基础,放眼望去,每个人是安定祥和的,每个家是安定祥和的,每个乡村是安定祥和的,每个城市是安定祥和的,整个国家自然是天下一统,国泰民安,超级稳定,一般都能稳定地维护二三百年。

在没有高铁、没有电脑、没有电话、没有飞机这些现代化通信工具、交通工具的情况下,中国人可以长期地、有效地、轻松地管理住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民,所谓是“垂拱而天下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当笔者的叙述基本告一段落的时候,突然对《论语》中的一章恍然大悟: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21]

从秦始皇到汉武帝的一百年,概括起来,不就是从“庶矣”到“富之”,从“富之”到“教之”的三部曲吗?这期间帝王将相的传奇故事,不就是这一章句的生动注释吗?读史可以鉴今,当笔者把历史的目光拉回到当代中国历史,这一百年间,儒家学说遭受空前的打压而元气大伤,而当中国在政治上实现了统一,经济上实现了腾飞的时候,“国学”就开始热起来,“儒学复兴”又开始回潮,好像在复制这个历史的大逻辑。

那么,如何整合厚重的传统文化资源,为当代的“致太平”的宏伟目标服务呢?这恐怕是一个值得继续深入思考的理论问题。

[参考文献]

[1]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M].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88.

[2]史记·秦始皇本纪[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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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史记·曹相国世家[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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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汉书·董仲舒传[M].

[19]白寿彝.中国通史(第四卷)[M].

[20]汉书·儒林传[M].

[21]论语·子路第十三[M].

“To Achieve Peace by Culture”:Discussion about the Politics and Culture

in the Transition from Qin to Han Dynasties

LIU Xie-jiao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Political unity was the first premise in the history of China. The First Emperor of Qin unified the whole country, establishing the platform for the people to liv, but he selected Legalism to govern the country, which brought about severe cultural conflicts. In early years of the Han Dynasty, emperors selected Huang Lao thoughts which stressed the policy of non-intervention to help people pass the post-war tough times. But when the economy returned to normal, the country needed a new ideology to guide, and Emperor Wu of Han took on the historical task just in time. At this moment, Dong Zhongshu made a point about venerating Confucianism and it was accepted by Emperor Wu of Han. Thereby, Confucianism became the supreme ideology of Han Dynasty, which w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events in Chinese history, one step further during the period of Emperor Wu of Han. Throughout the transition from Qin to Han Dynasties, the First Emperor of Qin succeeded in uniting whole country by force, while Emperor Wu of Han knew that cultural policy was even more important in achieving long-term stability. Thus the country-governing philosophy of the combination of force with civil administration came into being, which had been generally accepted by both the ruling and opposition parties of later Chinese dynasties and exerted a far-reaching impact.

Keywords:ritual civilization; the feudal system; Huang-Lao politics; proscribe all non-Confucian schools of thought

〔责任编辑:左安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