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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严羽的盛唐诗歌观

2015-02-23丁志超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严羽

丁志超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论严羽的盛唐诗歌观

丁志超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241)

[摘要]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反复强调以盛唐为师,标举盛唐诗为第一义,以盛唐诗为评价诗歌的标准,高度推崇盛唐诗人,“盛唐诗”成为严羽论诗的核心。然而,严羽眼中的“盛唐诗”深深地带有其个人诗论色彩,有一定的局限性和特殊性。严羽的盛唐诗歌观与其诗学旨趣密不可分,给后世带来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严羽;沧浪诗话;盛唐诗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以盛唐为宗,把盛唐诗提高到极高的地位。他提出将唐诗“以时而论”分为”唐初、盛唐、大历、元和和晚唐”,直接影响了后世的“四唐说”。他反复强调以盛唐为法,号召学诗者应以盛唐为师。严羽似乎是推崇盛唐气象的诗歌风格,实际上,他的“盛唐说”有其内在丰富的诗学旨趣,体现在他对盛唐时限的模糊表述、诗人的选择、盛唐诗风的概括上,他都不只是将盛唐诗作为一个时期的诗歌加以推崇,而是和他的诗论主张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严羽的“盛唐诗歌观”并不孤立在他的诗歌体系之外,他提出“盛唐说”也带有其时代的背景和个人的倾向。

一、严羽以盛唐诗为评定诗歌高下之准绳

严羽极其推崇盛唐诗,以盛唐诗为“第一义”,号召学诗者从盛唐入手。《诗辨》云:“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又说,“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又说,“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严羽将汉魏晋与盛唐并举,共尊为“第一义”,认为是学诗者的楷模。然而,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到“盛唐”或”唐诗”的次数远远超过“汉魏晋之诗”,他将汉魏晋和盛唐并举,其实却是尊古扬今、借古述今的笔法;看似尊崇汉魏,其实号召大家更应该学习的是盛唐。

何以见之?严羽论诗,以“悟”字为本。事实上,严羽在《诗辩》的开篇以“禅家者流”等数语表明“以禅喻诗”的基本态度之后,他就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唯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评价诗人又说“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实将”妙悟“拔高到其诗学理论核心的地位,是论诗的标准。

因此,严羽说:“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以境界高下而论,不假悟的汉魏诗和透彻之悟的盛唐诸公之诗,是难分高下的。但如果从“学诗”的角度出发,从严羽的诗学论旨出发,严羽无疑是偏向盛唐的。“不假悟”的诗歌虽然浑然天成,但是“不能学”,对现在的学诗者而言,“不假悟”的汉魏之诗,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峰,是不能跟着亦步亦趋的。何况,自沈约“四声八病”以来,格律诗经过有唐一代的发展已经诸体皆备,再回到汉魏古诗的自然质朴是不可能的。所以,若要通过“悟”而有所得,只有以期达到最高的“透彻之悟”,那么,真正有法度可依、有楷模可学的,只有盛唐诗。如方回《瀛奎律髓》就说明了学唐诗的方法:“或曰,老杜如何可学?曰:自贾岛幽微入,而参以岑参之壮,王维之洁,沈佺期宋之问之整。”[1]960这在汉魏诗歌那里是得不到的。

不仅如此,他对部分盛唐诗人也是赞誉有加。他赞扬孟浩然:“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宮商之声。”赞扬高适、岑参:“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赞扬崔颢:“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虽然点名不多,但如果仔细分析这四句话,可见严羽对盛唐诗人的赞许,分别从妙悟(诗之正道)、音韵(用字用韵)、气象、评定准绳四个角度,可以说是将他眼中盛唐诗的各种优点都赞扬到了。对于李杜更是奉若神明:“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以最高的“入神”来形容李杜之诗,以天子、诸侯的分界来谈李杜诗和其他诗歌,可见严羽对他们的推崇已经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

至于盛唐之后的诗人,他虽然说“亦有所取者”,除个别如韩愈之琴操、柳宗元、李商隐、李贺等,但评价远不如盛唐人。本朝人也鲜有所取者,如王安石等凤毛麟角,甚至严羽一直以“本朝之诗”一以概之,作为对比的反例。可见严羽在对诗人的评价的等级体系中,唐人胜过本朝(宋人),唐人中又以盛唐人为上,盛唐中又一李杜为最高标准。在这个系统中,是没有汉魏晋的位置的。

此外,在诗歌评价上,严羽极力赞成盛唐诗风,并以盛唐诗为评定诗歌高下的准绳。《诗辨》云:“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这种“透彻玲珑”、“无迹可求”,正是严羽论诗所推崇的。有人误以为严羽赞成王孟山水田园之诗,讲究空灵写意,如许印芳批评严羽“名为学盛唐,准李杜,实则偏嗜王孟冲淡空灵一派”[2]271,黄宗羲也以为“沧浪论唐虽归宗李杜,乃其禅喻,谓‘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亦是王孟家数,与李杜之海涵地负无与”(《张心诗友序》),朱东润、李泽厚等也持这样的看法,认为严羽“内崇王、孟, 阴抑少陵”。其实不然。严羽《沧浪诗话》论唐诗也以气象雄浑为主。这里的透彻玲珑,并不是指指诗歌风格,而是指诗歌创作应该达到的理想境界。诗歌要做到“尚意兴而理在其中”,甚或达到“词理意兴,无迹可求”的境界,那么无论是本身显得古朴自然,还是经雕琢后返璞归真,只要让诗歌整体气象浑厚,浑然一体,看不到斧凿的痕迹,达到“无迹可求”的境界。这才是严羽所推崇的自然浑成。“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

严羽论诗以盛唐为准绳。他在回顾宋人诗风沿革时评价说:“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在直指宋诗弊端的同时,批评宋人学错了方向,入门不正,不学盛唐而学晚唐。他以唐诗尤其是盛唐诸公之诗为诗歌商定评量之准绳。在具体的诗歌评价中,他也有类似的比较言论,如:“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已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这里的古人,当指汉魏晋和盛唐诗。

二、严羽“盛唐说”的偏颇

严羽推崇盛唐诗,但他眼中的“盛唐诗”有明显的局限性,这主要表现在:第一,对“盛唐诗”的界定较为模糊;第二,所列举和评价的盛唐诗人较为有限;第三,对盛唐诗风的概括并不全面。

首先是对盛唐诗的时间界定问题。

在《沧浪诗话》中,严羽他说,“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又说“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又云,“以时而论,……唐初体,唐初尤袭陈隋之体;盛唐体,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大历体,大历十才子之诗;……”从中,我们可以分辨出严羽对诗坛中“盛唐”的划界,应当主要在开元天宝年间,范围在大历年以前,在景云年之后。

因此,严羽所谓盛唐,当指景云初(公元710年)到天宝末(公元756年)这47年间,也有学者提出至于肃宗至德(756年)到代宗大历(766年)前这11年算在盛唐,那么就是710年~766年这50年;但是严羽似乎并没有将这11年算入其中(“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一些学者以“大历以还之诗”作为划界的标准,将盛唐、中唐的分界定为大历元年即766年,证据并不充分。可见,严羽究竟是提出初唐、盛唐、大历、元和和晚唐的”五唐说“,还是分为唐初、盛唐、大历以还的“三唐说”,并不是那么清晰明白。至于后人如杨士弘的《唐音》、高棅的《唐诗品汇》等,将大历、元和等时期归为“中唐”,逐渐形成”四唐说“,推原严羽为“鼻祖”,大抵也像推原江西诗派之祖为杜甫的崇古思想所致。

还有一例可以佐证:《诗评》云:“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我们知道戎昱生卒年是744—800,生年已是天宝;少年确有诗作,如《苦寒行》,约在18岁(即公元762年),宜归入中唐。清代翁方纲《石洲诗话》即评:“戎昱应入中唐,不应入盛唐。”然而,严羽此说一出,《升庵诗话》、《唐才子传》等均以戎昱为盛唐,后人也鲜有异议。那么严羽为何把戎昱归入盛唐呢?此说不外乎以下几种可能:其一,可能是当时辑本有误,对戎昱的生卒年考证不详,这可能性不大;其二,戎昱诗风沉郁,清丽质朴,《苦寒行》、《塞下曲》、《从军行》等兼有雄放悲壮之风,有盛唐遗风;而格调意境多悲伤,诗中常有“愁”、“泪”、“哭”、“啼”、“悲”、“涕”等字,具晚唐之气格。严羽判断戎昱为盛唐滥觞晚唐,不是根据时代,而是根据诗风。其三,严羽认为盛唐最下就滥觞晚唐,没有中间的过渡,说明他认为元和、大历,甚至盛唐、晚唐更多地只是一种诗体,而不应该是诗歌时期的分界,他也没有将唐诗分期的意图。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但至少说明严羽对“盛唐诗”在时间上的划分是模糊的。

其次,是对盛唐诗人的品评问题。

我们评价一个时代的文学风格,主要就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角度的,尤其是主要作者的诗歌风格;要真正理解“盛唐诗”的气象风格及严羽对其的评价,也必须先看这时期几位重要的诗人。根据《全唐诗》,我们整理出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家,除去已经明确列入“大历十才子”或与之相近风格的作家,其他主要活动时间在此期间(710年—756年之间)的诗人主要有早中期(58人):

源乾曜(?-731年)、贺知章(659—744)、李适之(694—747)、包融(695—764)、张说(667—730)、张均(张说长子)、李憕(?—755)、苏颋(670-727)、张九龄(673—740)、韩休(672-739)、徐安贞(671—743)、李元纮(?733—)、张旭(675—750)、裴耀卿(681-743)、唐玄宗(685—762)、王之涣(688—742)、孟浩然(689—740)、李颀(690—751)、王昌龄(约690—756)、王湾(约693—751)、王翰(约687—735)、綦毋潜(692—749)、丘为(694—789)、孙逖(696—761)、祖咏(699—746)、崔国辅、王维(701—761)、王缙(王维弟)、李白(701—762)、高适(702—765)、崔颢(约704—754)、崔曙(约704—739)、储光羲(约706—763)、常建(708—765)、张巡(708—757)、杜頠(一作颜,与王昌龄同进士第)、颜真卿(709—784)、陶翰、杜甫(712—770)、沈千运(713—756)、刘昚虚(714—768)、岑参(715—770)、张继(约715—799)、裴迪(716—?)、李华、崔曙、孟云卿(与杜甫、元结友善)、高正臣、蔡孚、宋务光、武平一(?—741)、张谔、张子容(与孟浩然为生死交)、卢象(约741年前后在世)、苏源明(?—764,与杜甫有交往)、任华(与高适友善,也有寄赠李白、杜甫的诗)、皇甫冉(716—769,与裴迪同年)、皇甫曾(皇甫冉弟)、刘方平(758年前后在世,天宝名士),、萧颖士(717—768)、元结(719—772)、刘湾(与元结相友善)、钱起(722—780)、韩翃(约719—788)、司空曙(约720—790)、顾况(约725—约814)、独孤及(725—777,与贾至﹑高适辈交往)、刘长卿(约726—786,一说约709—790年)、张谓(?—777)、僧皎然(730—799)、戴叔伦(732—789)、于良史、赵徵明、王驾、郎士元(生卒年不详,一说727—780,与钱起齐名)、张南史、包俨、包何(包融二子)、李嘉佑、柳中庸(与卢纶、李端为诗友)。

以上是《全唐诗》所收录、主要活期可考在盛唐时期可考的诗人,约80余人,还有一些诗作极少、无名氏、生卒年无可考约十数人,总计有100余人。《全唐诗》900卷是迄今为止收唐诗数量最多最全的集子,其余《续编》、《补遗》等篇幅远不及此。其中也有些被一些学者归入初唐或大历的,前者如张九龄、贺知章,后者如元结、顾况、刘长卿等。但大部分都是盛唐诗人,大量诗作也是在盛唐时期发表的。

那么,上述诗人中,严羽谈论或评价过多少呢?统计下来,《沧浪诗话》全书共提到68位唐代诗人,其中初唐有沈宋等8人,盛唐包括李杜等12人,中唐(大历、元和)包括李益等32人,晚唐包括李商隐杜牧等16人。盛唐的12人,分别是李白、杜甫、高适、孟浩然、岑参、崔浩、常建、王维、祖咏、綦毋潜、孙逖、崔护国,其中三分之一还是列在《诗证》部分中的,决然无法概括主要活动期在盛唐47年间、100余人的“盛唐诸公之诗”。

然而严羽却归纳出了他所认为的盛唐诗风。他对这些仅存的诗人诗作的评价和考察之后,在《与吴景仙书》中严肃批评亦师亦友的吴景仙的论断:“又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盛唐诸公之诗,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笔力雄壮,气象浑厚”八个字,或“雄浑悲壮”四个字,概括了严羽对一代盛唐诗歌的认识。可是,观盛唐诗人之作,有雄壮、有悲慨、有瑰奇、有绮丽、有清新、有凄婉、有飘逸、有沉郁、有高蹈、有含蓄,诸格皆备。严羽却独取其“雄浑悲壮”,远不如吴景仙“雄深雅健”来的全面到位。严羽《诗辩》中认为诗有九品: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雄浑、悲壮也仅占二品。

那么,问题就出现了:一是严羽为什么反对用“雄深雅健”来品评盛唐诗歌?二是严羽为什么要提出“雄浑悲壮”、“笔力雄壮、气象浑厚”来评价盛唐诗?

对于第一个问题,“雄深雅健”四字,出于韩愈评柳宗元之文,所以严羽说“但可评文”。刘禹锡《柳宾客文集》卷十九《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子厚之丧,昌黎韩退之志其墓,且以书来吊,曰:’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常评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但在诗歌批评史上,品评文章用“健”,评诗用“健”,本也比比皆是。郭绍虞注引许学夷《诗源辨体》卷十七谓:“沧浪《答吴景仙书》云‘论诗用健字不得’,予谓此论唐律和平之调则可,若沈佺期‘卢家少妇’、崔颢‘黄鹤’‘雁门’,毕竟圆健足以当之。若高岑五言、子美七言,以古为律者,不待言也。”[2]255雄深雅健来论盛唐诗,真是恰到好处。张健就说:“其实说‘健’字未必便落第二义,如杜甫戏为六绝句论庾信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八哀诗论例邕云:声华当健笔;司空图亦有劲健一目,沧浪独谓用健字便有子路未侍夫子时气象,未免偏颇。”[3]92

相比之下,“雄浑悲壮”却显然偏于盛唐之一味。王维、孟浩然、司空曙、丘为、祖咏、裴迪、储光羲之诗,大多充满田园风味,寄情于山水;常建、张继之诗,充满禅趣;李白之诗,乐府或古朴浑然,或清新隽丽,七言则有飘然逸尘之响。崔颢前后期之作分别俨然,高适、岑参等边塞诗人,也有《酬马八效古见赠》《冬夜宿仙游寺南凉堂呈谦道人》等寻道出世的诗作,又怎么能以“雄浑悲壮”一言以蔽之呢?

更何况,杜甫的诗,诸体皆备,更难用“雄浑悲壮”概括。胡应麟说:“盛唐一味秀丽雄浑。”点出了盛唐诗的两种典型。他又说:“杜则精粗、巨细、巧拙、新陈、险易、浅深、浓淡、肥瘦,靡不毕具,参其格调,实与盛唐大别。”[4]70可以说吗,胡应麟的观点是切中要害的。严羽标举盛唐诗,却又“不按套路出牌”,只一个劲儿地突出盛唐的一种风格特点加以典型化,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三、严羽“盛唐诗歌观”探源

由此,我们不得不进一步思考,严羽为什么要标举盛唐诗呢?为什么模糊地将盛唐作为景云初到开元、天宝的”盛唐体“,而不说明盛唐的界限呢?为什么在百余名活跃在盛唐时期的诗人中仅论及十余人?又为什么不顾各种风格而特拈出“雄浑悲壮”一味以概括盛唐之风?

第一,严羽是为了革除宋诗之弊。

严羽高擎盛唐诗之大纛,是为了反对江西和四灵。钱锺书《宋诗选注》中认为,宋人学唐诗要是反对江西诗派,则很容易走到反面,趋向晚唐诗人。于是四灵诗人首倡唐音,但却落入了晚唐。黄景进说:“严羽提倡盛唐诗,主要是针对四灵派之学晚唐诗而来。他最不满意的是,四灵派打着唐音的招牌,而实际卖的是晚唐诗,且只限于贾岛姚合,这是一种混淆视听的行为。其实,严羽基本上是赞成学唐诗的,他打出‘以盛唐为法’的口号,实际上只是在唐诗的方向上修正了四灵派,使诗坛返回正道,故四库提要评曰:宋代之诗竞涉论宗,又四灵之派方盛,世皆以晚唐相高,故为此一家之言,以救一时之弊。”[5]70可见,严羽标举盛唐诗,既是为了反对时人学江西而忘了杜甫以至盛唐鼻祖,又是为了反对四灵等诗人学晚唐入下乘。正如黄景进所说,严羽提倡盛唐体的双重作用,一方面,作为晚唐体的对立面,用来批判纠正四灵、江湖;另一方面,作为唐诗的代表,又是宋诗的对立面。[5]73可以说,他是为了反对宋人学唐之弊,进而作诗之弊,而主张学习盛唐的。

第二,严羽喜爱盛唐诗出于其诗论主张。

《沧浪诗话·诗评》中,严羽这样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由此可知,严羽眼中的盛唐,并不是历史上的盛唐,也不是历代诗论家公认的盛唐,而是表现出“雄浑悲壮”一面的盛唐,是表现征戍迁谪、行旅离别题材的盛唐。可见,严羽心目中的“盛唐”,是带有个人思想的烙印的。他评价孟浩然“有金石之声”,绝不是说他的田园诗,而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样的含蓄有力的诗歌;夸韩愈不说那些艰涩奇崛之作,而是《琴操》这样的“高古”之诗;甚至评价李白杜甫,最欣赏的也是他们“雄浑悲壮”一路的作品。“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诗评》)“金鳷擘海、香象渡河”正是这类风格的写照。严羽本人的思想和诗歌创作,也正是往这个方向的。他的诗歌,也多是如此,如“世乱音书到何日?关河一望不胜悲。”“黄云新战路,白骨旧沙场。”“谁怜李都尉,白首没胡沙。”[6]风格上倾向于“雄浑悲壮”。

第三,严羽对盛唐诗“雄浑悲壮”风格的偏爱也是出于时代需求。

这并不纯粹是个人喜好,和当时整个南宋的政治环境、文人心态有关。王术臻认为:作者认为严羽深受南宋离乱之苦,体会到盛衰之变,有兴复图存之志,故“他所谓的盛唐体既是盛世的长歌,也是乱世的悲歌”,“不失那种弘大的气象和悲壮的格调”[7]373。黄景进对此也引述他人观点:“还有人认为,严羽提倡盛唐诗是在南宋国力增强、上下有抗战复土思想下的产物。但其实江西派讲究形式,正是为了逃避政治,且形成一套仅供书斋学习的严格规范,只能成为文人之诗;于是有人提倡回到唐音,江湖派等平民文学,又过于俚俗。终于学习盛唐,在二者之间作一调和,诗论遂广受欢迎。”[5]70南宋时下至平民,上至文人圈,确有复国图强之心,故诗论也有宇内振翮之志,这在严羽的诗论中集中得到体现。而后世之人,将严羽的“盛唐诗歌观”奉为圭臬,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严羽本人对盛唐诗的态度,不是全盘接受,而是有目的性的选择其中“雄浑悲壮”的风格。

综上所述,严羽高张盛唐诗的旗帜,推崇盛唐诗风,以其为品评诗歌好坏的准绳,对其中的盛唐诗人极为推崇,这是其诗论核心旨趣的必然要求,也符合其个人好恶和时代色彩;严羽眼中的盛唐诗,是局限在“雄浑悲壮”的风格中的,他对盛唐诗人的推崇,也局限于这样风格的诗人。因此,严羽的“盛唐诗歌观”,是深深扎根于他的个人思想和诗学体系中的,我们应当明白严羽推崇盛唐诗的原因,更应该认识,严羽眼中的“盛唐诗”并不是客观的,而是带有强烈的诗论主观色彩的。

[参考文献]

[1]方回.瀛奎律髓汇评[M].李庆甲,集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3]张健.沧浪诗话研究[M].台北:五南图书出版社1966.

[4]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5]黄景进.严羽及其诗论之研究[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6.

[6]严羽.严羽集[M].陈定玉,校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

[7]王术臻.沧浪诗话研究[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何旺生)

On YAN Yu’s Theory of Flourishing Tang Dynasty Poetry

DING Zhichao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EasterChinaNormalUniversity,Shanghai200062,China)

Abstract:YAN Yu, who laid special emphasis upon flourishing Tang Dynasty Poetry, considered flourishing Tang Dynasty Poetry as the poetry evaluation criteria inCanglang’sRemarksonPoetry. At the same time, he highly respected flourishing Dynasty poets. "Flourishing Tang Dynasty Poetry" became the core thought of YAN Yu’s poetic theory. However, "Flourishing Tang Dynasty Poetry" had its strong subjectivity, limitations and peculiarities. YAN Yu’s "flourishing Tang Dynasty Poetry" inextricably linked to his poetic theory, which had a great impact on future generations.

Key words:YAN Yu; flourishing Tang Dynasty Poetry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2273(2015)01-0073-05

[作者简介]丁志超(1989-),男,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论。

[收稿日期]2014-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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