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源生态危机:资本逻辑的时空布展*
2015-02-22胡敏中
张 乐,胡敏中
(1.江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2.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875)
近年来,肆虐大半国土的雾霾激起了民众对环境污染乃至生态危机的广泛关注。就世界范围而言,20世纪上半叶相继发生的八大公害事件,此后诸如1984年印度博帕尔毒气泄漏、2010年墨西哥湾原油外溢、2011年日本福岛核辐射等更为触目惊心的污染事件接踵而至。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发布的《全球环境展望报告5》更详尽介绍了全球环境发展的糟糕现状,警示人们正视当前险恶处境。由此我们有理由指认,“自然之死”的担忧绝非“毫无来由的恐慌”,“濒临失衡的地球”已是“难以忽视的真相”。无论就地域的广泛性和形势的复杂性而言,还是从频率的密集性和程度的激烈性来讲,生态问题皆称得上是全球性的头等危机。
一、生态危机的成因
如何辨识生态危机的实质,从而为推进生态治理体系建设提供切实可行的理论指南与现实进路,学界主要有以下四种观点。
1、“支配欲念说”。探寻生态危机成因,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环境伦理学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解构。20世纪中后期,环境伦理学擎起批判人类中心义的旗帜并迅速占据西方学界中心论域,形成了动物解放/权利论→生命平等主义→生态整体主义的理论进路,吁求将道德关怀推己及物以舒缓人地冲突。
然而,这种给予非人生命体乃至整个生态系以价值关照的颠覆性思路,虽能助益于环境险情的消释,但都存有一些难以克服的理论困境和实践危害:动物解放说因造成环境伦理学与生命伦理学的冲突而存在“优生主义危险”;自然价值论因无法从生态学之“是”直接推出伦理学之“应该”而身陷“自然主义谬误”;大地伦理学因反比例原则应用到濒危物种与人类个体比较之中而落得“环境法西斯主义”骂名;深层生态学更因罪责全体人类忽视环境正义而遭致社会生态学家的诘难……他们共同的错误在于,“让树站到法庭上”、“像山那样地思考”等拟人化表述,首先就是一个似是而非且悬而未决的命题。其次,拘泥于择取避重就轻的道义清谈,试图超越感官去映现生命本真的内生价值,致使生态伦理更多传达出的是与科学范式无涉的精神信仰。再者,深绿派口诛笔伐下的人类中心主义不过是资本生产方式在观念世界的虚假产物,恰是资本原则统摄的现代文明拒绝承认人类也需依附于自然的生活常识。诚如马克思所言,“在私有财产和钱的统治下形成的自然观,是对自然界的真正的蔑视和实际的贬低”[1]448-449。由于未能同资本逻辑的强势话语展开正面交锋,道德劝诫工作注定收效甚微。
2、“人口过剩说”。当前,飙涨的世界人口时常被列为破坏环境的头号驱力。其中,托马斯·马尔萨斯可谓是关注人口增长后果的先驱,他曾做出过如下著名论断:人口若未予控制会按几何数率倍增(1、2、4、8、16……),粮食供应却只能以算术级数缓增(1、2、3、4、5……),后者永远无法赶超前者。然而,这一悲观结论在19世纪就遭致了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挑战:一方面,人口生殖规律决非单一数学模型所能概括。马克思指出“抽象的人口规律只存在于历史上还没有受过人干涉的动植物界”[2]256,相对过剩人口是产业后备军的累进生产所致。另一方面,生活资料增添乏力的臆断已被实践证伪。恩格斯认定农业科技的进步同人口增长趋势一样永无止境;马克思则以蕨类植物无尽蔓衍为例驳斥了植物按线性比率繁殖的谬论。总之,人口繁衍与谷物产量之间并未出现惊人差额。
毋庸讳言,70亿咋舌数字确实向地球环境容量施加了沉重负荷。但脱离具体情境孤立探究自然极限,将生态危机的症结归咎于人数超载,凸显了保罗·艾里奇、加勒特·哈丁等新马尔萨斯主义的错误导向和险恶用意:如今所谓人口爆炸发生在南部国家而非北方地区,意即第三世界国家。回顾历史,正是西方社会用侵吞抢掠来的原始资本,造就了时下扭曲的国际政经格局,致使发展中国家人口变迁转型所需的经济条件以及生态改善的拐点始终未能达到。于是,全球结构性饥饿人数长期保持高位,饥馑贫困、生育失控及环境恶化相伴而行。着眼现实,相比人口增量而言,人类行为才是更值得讨论的议题。饥肠辘辘的灾民和挥金如土的富豪对于环境的影响显然无法等量齐观。混淆因谋求生计而被迫透支环境的边缘人群,同那些为奢靡生活而放纵浪费的强势阶层之区别,不加甄别是何种人口戕害地球,无疑会给核心国家规避环保义务开启逃遁之门。“就生态圈整体受到威胁而言,要记住这类事情并不是发生在世界人口增长率最高的地区,而是发生在世界资本积累最高的地区。”[3]148如是观之,把生态问题嫁祸于超生婴儿和环境难民,分明是既未考量历史亦罔顾现实的强盗逻辑。
3、“消费无度说”。有专家宣称:“从全球变暖到物种灭绝,我们消费者应对于地球的不幸承担巨大的责任”[4]36;“受消费驱动的生活方式比起人口规模来更是环境破坏的根源”[5]77。诚然,当攀比享乐的购物迷狂被持续性生产并系统化满足时,用来迎合消费者的生产行为便给自然留下了经久难愈的伤痕。眼下消费社会正迅速蚕食我们的生存空间,人类和自然的命运仿佛共系于每个消费者手上。
表面看来,解决生态危机应从生产领域移至消费领域。但实际情况却非这般简单直观,仅靠培树合宜的需要观和消费观还相差甚远。因为需要是历史地形成的,“是同满足需要的手段一同发展的,并且是依靠这些手段发展的”[2]218。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就了“庞大的商品堆积”,亟须在流通环节吸收过剩产能,这便促成了主导型消费景象的呈现。所以归根结蒂,不是贪念催生开销,而是生产诱导消费!丰裕社会虽有“消费之实”,却仍具“生产之质”,它只是生产本位主义的新变种。与此同时,这又和异化劳动相勾连。“异化劳动使人自己的身体,同样使在他之外的自然界,使他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6]58在这样的“劳动中缺乏自我表达的自由与意图,就会使人逐渐变得越来越柔弱并依附于消费行为”[7]493,从而越过商品需求的合理边界落入奢侈浪费的境地。因此,时下庞杂的需求体系是生产体系的产物,“是作为消费力量,作为更大的生产力范围里总体的支配性而出现的”[8]65。消费主义的滥觞绝非社会心理触发的结果,而是资本攫利助推的产物。我们若没法廓清资本累进、劳动异化同虚假需求的因果关联,就难以遏制物欲放任,阻滞自然灾变。
4、“科技摆置说”。在检审生态危机缘由时有学者将矛头指向技术理性。科技固然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质文明,但也为瞬间毁灭地球提供了高能武器。作为联结经济效益和环境污染的重要媒介,技术设计一经投产便由解放的力量转而成为自由的桎梏,不仅令自然难逃厄运,而且也使人类生境堪忧。生物学家巴里·康芒纳的观点颇具代表性,他将引起生态圈恶化的显要原因归纳为一个叫做IPAT的公式,其中生产技术相较于人口规模或富裕程度对环境影响的贡献最多,技术圈甚至已经强大到足以主宰生态圈的程度。总之,科技的突飞猛进成了世界性生产无序、社会动荡与环境衰变的加速器,并使原本代谢恒常的生态循环系统变得岌岌可危。
诚然,环境公害事件身后都藏匿着科技的阴影。难道科学进步就不可避免地会突破生态红线并引致环境衰竭?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显然不愿做出此等草率结论。他们主张停止指控科技本身,转而锁定孕育它的社会制度架构。诅咒科技是错把征兆当根源,它仅是驾驭自然这一更大谋划的工具。正因为特殊统治集团意欲推广规模经济更好、中央控制更易的技术,才使得科学化身成戡天役人的逻各斯。资本主义只愿推行与其统治律令相符的技术,并致力于清除那些虽格外合乎生态理性却无法强化现存社会体制的技术。可以显见,资本主义的生产交换方式已经浸透在由它馈赠给我们的技术之中。奥康纳对此表示赞同,“与资本在工厂中对技术的那种配置和运用方式——目的是为了控制劳动和生产剩余价值及利润——相比,也许技术本身不应受到更多的指责”[9]327。导致自然以及其他生产条件退化的决定性因素根植于资本生产关系中。福斯特更是一语中的:正由于在当前制度下开发何种技术,是出自资本增值需要而非环境保护诉求,才导致了技术逆生态效应的凸显。以此观之,科技决非自为合理的形而上学本体,它只因沦作资本的权杖才给环境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创造性破坏,索解危机根由终须拷问资本逻辑。
二、资本逻辑的自然极限
何谓资本逻辑?简要说来,即资本在谋求利润无限增值的运动过程中所展现出的内在规律与必然趋势。资本虽存在多种样态,但“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值自身,获取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10]269。静态的物质实体惟有被纳入特定生产关系中才能变为流动的资本。质言之,资本是以物质要素为承担者的社会关系和生产过程。在商品经济的市场运作下,这个物化了的社会生产关系充当起“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显现为凌驾于环境之上的“普照的光”和“特殊的以太”;并凭借其盲目扩张又顽强积累的秉性自行增值,逐渐发展成现代文明的核心范畴和社会网络的神经中枢。如今,资本逻辑作为资本在完成“量的积累”和“质的提升”之后诞生的历史性产物已然实现了对地球生命系统的全面宰制。人们将利润增益奉若圭臬,资本独裁似乎别无选择,历史进步亦仿佛就此终结。然而,资本在时空布展进程中暴露出的逆生态表征和自反性趋向,却让我们看到了它的自然极限与失控结局。
1、资本生产的反生态表现
资本的贪婪逐利贬损环境价值和人身自然。众所周知,资本自发轫之端就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载入人类编年史的”[2]261,驱利本性敦促其不断将积蓄的资产存量激发为剩余价值的生产潜能,在此过程中势必要榨取劳力及盘剥自然。“过度劳动的文明暴行”肆意突破工作日的道德生理极限,造成工人身心俱疲,抽象资本完全主宰了感性生命;而生命之网亦在企业资本的高效开发中被肢解得支离破碎,自然财富稀释殆尽,涸泽而渔的卑劣行径屡禁不止。资本持续发酵一方面传播了生产过剩的瘟疫,另一方面又加剧了物质变换的断裂。生产力、生产关系与生产条件的矛盾运动最终导致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系统性危机。资本生产遵循成本核算的效益法则,竭力用褊狭的利润尺度丈量地球环境。作为人格化的资本,将自然界视作索取资源的水龙头与倾倒废料的下水道,前者的收益被划归到私有财产,后者的成本却被外化为公共产品。所以,生态欠账不仅以邻为壑要社会来支付,而且还寅吃卯粮需后代去偿还,资本盛宴享用过后便是吞下生态灾变苦果之时。资本社会特有的财富悖论由此产生:个体价值财富(商品买卖的交换价值)聚敛以牺牲实际公共财富(包括社会劳动成果和优质自然环境在内的使用价值)为代价,两者呈现出的负相关怪相在揭橥生态财富缺失根由的同时,也凸显了资本制度必然导致财富生产与需求实现相脱节的基本矛盾。“资本主义生产不是在需要的满足要求停顿时停顿,而是在利润的生产和实现要求停顿时停顿。”[2]465-466因此,创造越多越多的利润已成为目的本身,并且产品的样式及其效用也变得无关紧要。商品的使用价值彻底让位于交换价值,许多对这个星球可能产生毁灭性影响的产品(如核武器)甚至也被顺利生产了出来。不光是生产领域,在市场交易中私利也完全压倒了公善。资本市场秉持浅近功利的经济理性,利用借贷消费和技术工具解消人的主体性和环境完整性。激烈的竞争机制和严苛的盈利指标促逼着资本家在评估投资前景时,只求短期利润回报,无视长远生态效益,窃取的剩余价值被用来更新自身保持增势,而非回归人身修补自然。对于企业董事和财务会计而言,只要今天的供应源源不断,未来可能的稀缺是置之度外的;环境退化的代价也是可以不加考虑的,保全子孙后代或者其他物种的需求更是不必操心的。概言之,在资本座架的框定下,金钱幻化为统摄万物的普世价值,无论人之人性还是物之物性都被贴上价格标签。在资本永不餍足地追求普遍性历程中,一切财富源泉皆消磨告罄,环境的绝对贫瘠化与人类的相对贫困化成为资本文明的显著特征,其结果必然呈现出一种在人身迫害与生态破坏之间的恶性循环,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的并存互演便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独特景观。
资本的疯狂拓殖漠视空间正义和生态殖民。生产环节的高歌猛进实现了资本裂变式扩增,然而有限地域终究无法消费过量商品,资本再生产亟须突破时空屏障去开辟广阔市场完成“惊险一跳”。所以,在将时间钉上人类实践的价值坐标后,空间也被嵌入资本逻辑的运作规划中,世界市场的征服拓展便作为降解区域性经济滞胀风险的重要途径铺陈开来。随着人类交往实践场域的快速嬗递,诸多民族被先后裹挟进资本浪潮的漩涡,资本社会亦由地图上原初那偏隅之地投射到了时下的世界各处。可资本拓殖的脚步仍未就此停歇,空间生产开始往纵深发展,即从空间中的生产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空间天然不是资本,但在其商品化过程中却因资本的形塑而被赋予了剩余价值,直接参与财富创造。交错叠加的多维空间为资本营造了崭新的利润空间,但也因此挤压了自然环境的代谢空间,危及全球生态的空间正义。比如,都市空间的建构改变了人类对生存样态和空间感官的传统认知,现代城市不但作为生产材料汇聚的空间容器或外部环境而存在,它本身已成为谋取剩余价值的交换对象和空间商品而生产。正由于城乡对立在全球空间层面上展开,并由此催生出社会与自然新陈代谢难以缝补的裂隙。与此同时,恣意向公共空间输送温室气体、倾泻危毒废物、掠取生物资源,全然不顾种际代际公正。大卫·哈维、爱德华·W.苏贾等新马克思主义城市学者均表示,资本积聚向来是深刻的地理事件,空间非均衡发展势差是资本主义延存的动力,环境正义乃至整个社会正义只能暂付阙如。不仅如此,实体经济商品生产的受挫或者说盈利性投资机会的减少,促使大量闲置资本开拓新的利润增长点。于是,继连通“周围的感性世界”之后,资本又生产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网络空间,并借助这零度化的分延时空——超地理的共时性和无障碍的脱域性——迅速垄断全球市场,衍变出国际金融资本的高级形态。与传统工商业通过压缩G-W-G'生产流通周期、“力求用时间消灭空间”的方式加快产业资本循环以创收交换价值不同,现如今的跨国资本运用金融产品全球套利和产业空间梯度转移,无需生产使用价值便能完成G-G'的直接跨越。故而在资本时空化重组过程中,早先的货币输出推展至猖狂的金融抢掠甚至残酷的货币战争,导致虚拟资本对实物资产的严重脱节,造成了市场价格对社会财富的彻底背弃,引发了生态殖民对公平正义的无情践踏。自此,资本褪去虚假的物化外衣,开始了形而上学的自我复制,其作为形式规定性的抽象本质(贪婪性、寄生性和腐朽性)表露无遗,盛极而衰的历史宿命被彻底激活!资本逻辑这种自反性特质让人们越发认识到,它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
2、资本制度的创造性毁灭
随着时间推移,资本已俨然成为众人膜拜的时代图腾。资本主义的卫道士们自信在资本运行轨道内通由市场激励、技术创新和风险转移等改良策略即可完成资本主义的生态重建。
以莱斯、福斯特为代表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首先就驳斥了“自然资本化”方案的虚妄本质,指责其是“建筑在环境能够并应该成为自我调节的市场体系的乌托邦神话基础上”[3]22。第一,富裕地区点源性的环境改善并非归功于放活自由市场所实现的资源合理调配,而是凭借弹性积累的空间修复和毒害垃圾的异地迁移转嫁污染。点物成金的所谓“弱可持续性”经济范式已侵犯到全球共同体的公平发展。第二,生态的公共性、整体性和外部性特征表明,并非所有自然要素都能成功融入资本范畴,市场化充其量只能舒缓部分易于清除的短期风险且不影响资本创盈的短期风险,而对于那些同资本主义生产生活方式紧密相联又严重威胁地球生态的持久难题则未见改观。其中,诸多环境资源的间接损益无法准确定价是“评估地球成本”面临的关键质碍。第三,仅用货币标尺量度打造自在自然为上手之物,势必会遮蔽生态原有的丰富价值涵意,其审美、科学和道德等非工具性价值皆会被选择性遗忘。将自然通兑成金钱的经济简化主义手段,难逃环境系统的绝对阈限和社会伦理的激烈抵拒。第四,退一步讲,即便成功商品化环境也依旧难保地球生灵免遭资本荼毒。福斯特对此列举了五个实例,证明市场盈亏机制染指环境再生产的无效甚至危害:(1)土地最早从自然中分割出来成为资本,但“土地成本的上涨从未中断过建筑物的拔地而起和城市景观的水泥硬化”[13]33;(2)现代农业接连侵蚀鸟类栖息地,哄抬濒危鸣禽价格仍抑遏不了其陆续绝灭的势态;(3)汽车工业的环境贻害并非由于石油能源被排斥在资产损益表之外,而恰恰是因为一直被包含在内;(4)资本巨鳄把森林视作数亿公顷的木材商品,可与孕育无数物种的天然原生林相比,取而代之的速生人工林简直就是生物遗传学意义上的荒漠;(5)为应对全球气候变暖而开放的碳交易市场,不仅使得发达国家巧妙逃避了本该履行的减排义务,而且这种类似中世纪兜售赎罪券的行径更成为国际社会动荡的新来源。综上所言,“无形之手”绝非“上帝之手”,延伸资本市场的重构计划颠倒了资本与生态的隶属关系,注定要踏上围剿自然进而控制人类的奴役道路,这显然已同生态救治的初衷南辕北辙、渐行渐远。
与市场乌托邦形影相随的是技术拜物教的盛行。越来越多的拥趸者认为,技术革新能有效治愈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学家对此却不以为然:其一,技术改良的确可以提升单位生产效率,尤其是能源利用方面的某些边际改善产生了一定的经济与环境效益。但在这个依赖不断开发自然资源以保持经济增势的体制中,单位能耗下调所引发的需求总量激增,以及生产规模的迅速膨胀终将抵消节能减排所带来的短暂环保效益。由此,在现行经济体制框架内开发高新技术的方略,只会引致资本生产范式的非理性升级。身处这种创造性毁坏过程中的资本主义制度,势必粗暴地夷平一切阻挡其积累的环境质碍,资本文明史的加速度背后便是自然界日益腐败的可怕梦魇。其二,技术进步引导市场消费清洁再生资源,有助于破解矿物能源的供给瓶颈。但诸如风能、太阳能等还无法实现自我再生,即是说其所需的作业设备和配套设施仍要依靠化石燃料制造和碳耗经济支撑。而美欧等国的生物能源政策,更是占用了大片肥沃土壤,人车争食直接推涨了全球粮价。这种“损不足以奉有余”的技术逻辑大行其道导致世界粮食危机雪上加霜,并引发了受灾地区的政治动荡和社会混乱。所以,“绝没有先验的理由可以保证生产技术将会是以生态原则为基础的”[9]326,被资本收编的技术正将贫困人群带入危情四伏的生存窘境。其三、技术发明促进低碳产业的发展有目共睹,但就此沉浸于“普罗米修斯主义”的科技万能迷思中沾沾自喜则为时尚早。断言资本社会已经同“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废弃”的线性增长模式脱钩更与实际不符。殊不知,所谓“非物质化”承诺不过是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告别“烟囱工业”的信息社会也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发达国家污染减量源自制造业外迁而非新科技革命,吹嘘零排放的循环经济拯救地球无异于痴人说梦。因此,过分夸耀技术奇迹无益于摆脱生态危机。正如梅扎罗斯指出,问题不在于是否求诸科技纾困——因为很明显必须这样——而在乎能否逃离掌控它的资本魔爪为公众谋福,眼下给环境带来灾难性冲击的恰是资本普遍化趋势。基于此,我们有理由指认,“生态资本主义”是个自相抵牾的措辞,资本主义制度把以资本的形式积累财富视为社会的最高目标,必然内在地倾向于破坏生态环境。“扩张或毁灭”是资本社会颠扑不破的铁律,更是其无法逃遁的宿命。“任何臣服于资本积累需要的文明都蕴藏着自我毁灭的种子”[11]48-50。
三、和谐共生的人本向度
资本逻辑不可阻遏地时空拓殖和资本主义饮鸩止渴式的剥夺性积累,导致任何不触及制度改革的环境治标举措都将归于徒劳。勿说站在生态良序与阶层平等的角度评判,即便是从组织生产方式和增进公共财富的视域考察,自由放任的资本社会也远非帕累托最优,光鲜外表遮掩不住其日渐衰颓的病躯。唯有破除永恒资本符咒及经济理性拘囿,寻求文明形态的转换,才是消弭生存困境的正途。
我国今日实践着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需辩证解读资本市场的历史价值和阶段合理性,在经济发展和生态保护之间保持张力平衡。简单否弃资本市场只会使我们退回到普遍贫困的前现代,失去了物质基础的生态文明只能是空中楼阁。所以,我们只有把解放生产力与保护生产条件有机结合,将资本逻辑框定在经济领域内并作为满足人类发展需要的手段,进而对社会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形式予以质的重新定位,才能摆脱这个事关人类存亡的世界性危机,最终在资本文明辉煌的制高点实现人与自然、人与自身的双重解放。
依循上述立场,对资本逻辑的扬弃“决不是人所创造的对象世界的消逝、舍弃和丧失,即决不是人的采取对象形式的本质力量的消逝、舍弃和丧失,决不是返回到非自然的、不发达的简单状态去的贫困。恰恰相反,它们倒是人的本质的或作为某种现实东西的人的本质的现实的生成,对人来说的真正的实现”[6]112-113。
以人为本的提出,不仅是针对“以资为本”,更是相较“以生态为本”而言的。以生态中心论为主干成员的绿色团体仇视当前不合理的经济制度,然而所倡议的弃绝资本市场、推崇荒野自然的激进方案却又把环保运动引入了空想误区。其实,眷念荒野原始丰富性的生态中心主义不过是19世纪“真正的社会主义”的现代翻版。马克思和恩格斯早就对这种带有伤感情愫的泛灵论作出了回应,他们抨击“真正的社会主义者”总是置身于一种虚构的原始状态,选择性忽视自然界中残酷的生存斗争,意图用浪漫主义或乞灵于神秘主义杜绝自然异化的做法只能是一种历史的倒退。马克思反对脱离人的感性活动去直观现实的自然界,更抵制从纯粹生物学视角将人类描述为受苦的存在物。在他看来,与人无涉的自在自然只应存在于抽象的理念王国,消极服膺自然难以使已现的生态问题得到缓解改善。更为关键的是,人与外部环境绝非天然对立,“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自然界亦是“人的无机的身体”。因此,人发挥主体能动性创设对象世界有着无可辩驳的自然必然性,全面的劳动实践作为联接人与自然的共生纽带,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2]177。它不是人对自然的单向改造,而是两者协同进化的过程。即包含了目的行为和物质变换的双重逻辑,乃属人形式和自然质料的结合过程。所以,人在“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时,还要“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进而“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再生产整个自然界”[6]58。这与《中庸》里“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12]34的观点不谋而合。由此可见,生态问题是个社会性范畴,自然史和人类史如硬币之两面,彼此制约互为表里。人与自然的和解离不开人际关系的和解,消弭不同主体的冲突对立和利益剥削,才有望挣脱愈演愈烈的生存困境。故而,我们只有通过建设公正和谐的社会制度,并联合广大生产者对自然界进行“自觉的合理的经营”,方能保全“这个人类世世代代共同的永久的财产”,“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13]916,919。
总而言之,若想达臻物我相谐的目标旨趣,仅有上述认识还不够,唯有驾驭资本逻辑、践行以人为本才能冲破资本制度的狭隘界域。故此,时下构建生态文明应积极思考如何应对资本市场的权力架构及其生态悖论,推动低碳环保、亲和自然的发展方式转型,从而彰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和道路自信。“社会主义与生态学根本不是相互矛盾的,也许它们恰恰是互补的。社会主义需要生态学,因为
后者强调地方特色和交互性,而且它还赋予了自然内部以及社会与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以特别重要的地位。生态学需要社会主义,因为后者强调民主计划及人类相互间的社会交换的关键作用。”[9]434-435质言之,就侧重生态学层面来讲,科学社会主义必定是生态社会主义。因为它不仅具备生态维度,更已将其彻底现实化了:“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6]81,它在实现人向自身复归的同时,也就完成了自然界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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