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感觉”
——林庚对古典诗传统中“感觉”的再发现
2015-02-21罗小凤
罗小凤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重要的是感觉”
——林庚对古典诗传统中“感觉”的再发现
罗小凤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林庚在1930年代创作的自由诗中极其注重感觉的书写,认为“重要的是感觉”,当他带着自己诗歌实践的经验回望古典诗传统并对之进行“再认识”和重新阐释时,重新发现了古典诗词中“感觉”质素的重要性,将之视为“极端的诗”的主要内容,形成了林庚对古典诗传统中“感觉”质素的再发现。
林庚;感觉;古典诗传统;再发现
林庚于上世纪30年代创作的自由诗极其注重感觉的书写,当他带着自己诗歌实践的经验回望古典诗传统并对之进行“再认识”和重新阐释时,重新发现了古典诗词中的“感觉”质素,并将之视为“极端的诗”的主要内容,从而形成了对古典诗传统的再发现。
一、“意义”与“感觉”之间的取舍
林庚与俞平伯都曾以《破晓》为题作诗,但稍一辨读便不难发现,两首同样标题的诗,诗的内容却迥然有异,诗的主旨亦截然不同。俞平伯是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之一,文学研究会主张文学应该反映社会现象、表现并且讨论有关人生问题、提倡“为人生而艺术”,因而俞平伯创作于五四时期的诗大多反映当时的社会生活,体现他对底层人生活关注的平民主义精神与人道主义关怀,其《破晓》便是典型的一例。正如有论者评论:“《破晓》等是激励奋斗的,都透露了‘五四’时期的平民主义精神。”[1]俞平伯在诗中所追求的正是“激励奋斗”的“力量”,是“要用泪洗这罪孽/要用血溅那魔鬼,/要不住的向前搏击”(《破晓》)的冲破黑暗、赶跑“夜鬼”的希望,他心怀“平民主义”的“精神”,把目光投注于“什么就卖给人家了,/白剩几双精赤的手” (《破晓》)的“可怜的我们”,此均属为人生而艺术的意义,诗歌对人生与社会的“意义”是其诗歌主旨。但林庚的《破晓》所追求的却不是为人生或社会的“意义”,而是诗的“感觉”。这首诗是林庚在清晨偶得的“诗的感觉”,后经过他的多番修改,汇集了他在不同场景之下所获的感受。“九·一八”事变后,清华大学校园内曾有过三星期的军事训练,其时每天天亮时分校园内便闻升旗号,日暮时则响起落旗号。每天清晨当人完全醒来时号声常已吹到末后几个音了,诗人曾谈及其创作过程:“那时窗外还是鱼肚白色,院中平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我躺在床上,看那依稀的暗影在我眼前掠过,似留恋的,我有了许多幻想,且有许多说不出的情绪,这时我便写成了一首诗。”[2]诗人在天亮时分号声结束时浮想联翩,内心刹那间浮现许多幻想与感觉,于是信笔成诗。但诗人对自己所写下的诗却并不满意,他觉得笔下的诗句并未能完美地呈现和传达他在那一瞬间内心所浮起的感觉,于是反复修改,直到有一天,他“经过礼堂前,经过桥与山,经过操场,我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大地茫茫,晓色仍是濛濛地如在雾中;我这时忽然有一种无人知道的广漠博大的感受,我看看那些宿舍中大约不久渐有人要起来了,我觉得自己仿佛是站在这世界初开辟的第一个早晨里,一切都等待着起来。我的心此时是充满了一个说不出的高兴的情绪。”[2]诗人在清晨走进一个人影都不见的校园时,内心又翻涌一些独特的感受,如“一种无人知道的广漠博大的感受”、“觉得自己仿佛是站在这世界初开辟的第一个早晨”,于是在突如其来的感觉的撞击中,他在原诗基础上增添了一些诗句,自己感觉“这回改的确是比上一回好一点”[2]。对于以“破晓”为题的诗来说,当时的语境下,一般诗人大多可能会联想到革命胜利前的黎明,因而赋予了革命启示意义。但林庚却并没有把“破晓”一诗框束于这一主旋律的主题呼号,而是抓住破晓时分内心刹那间闪现的感觉展开。在诗中,诗人通过丰富的想象、联想和比喻等手法来呈现自己在刹那间所感受到的感觉。读此诗,不能不感佩诗人纵横驰骋、恣肆汪洋的想像力。“破晓中天傍的水声”一句写的是破晓时分远处天边的银河,诗人在想象中仿佛听到银河的流水声,属于听觉方面的感觉呈现;“深山中老虎的眼睛”写的是星星在黑夜里看起来像深山中老虎的眼睛,诗人从视觉方面展开了丰富而开阔的联想;而“鱼白的窗外鸟唱/如一曲初春的解冻歌”则又把视觉与听觉交织起来,而且还以“冥冥的广漠里的心”一句把内心的感觉揉进来,传达了诗人在破晓时分所感觉到的“冥冥”、“广漠”之感;“温柔的冰裂的声音”又从听觉写冰裂之声,但诗人的想像跳得非常之快,他从冰裂的声音马上联想到了从北极飘来的歌声,而这梦中隐隐传来的歌声更是跳得飞快,“如人间第一次的诞生”,诗思从冰裂的声音一下跳到歌声,再一下又跳到了“人间第一次的诞生”,这种非同寻常的跳跃性效能,能更自由地驰骋想像与联想,从而更不言而妙地传达诗的感觉。这不仅是《破晓》的特点,也是林庚诗歌的总体风貌。
1933年夏,林庚经当时的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同意,由叶公超先生指导,以诗集《夜》获得清华大学毕业文凭,结束了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的学习,成为第一个以诗集代替毕业论文毕业的学生。《夜》是林庚出版的第一本自由诗集(1933年,开明书店),收录了林庚1931年至1933年之间创作的自由诗43首。诗集出版后的第二年,穆木天撰文《林庚的〈夜〉》对林庚的这本“代替”清华大学毕业论文的诗集给予了批评,认为“毫无疑义地,林庚的诗里,现实主义的成分,是相当地稀薄”,并指出:“林庚之出现,是同近年来的农村破产有密切关系的。”“从林庚的‘夜’中,使我感到诗人林庚是同封建农村有着紧密的联系。他感到时代的黑暗,他朦胧地追求光明,结果,只是获得一个浅浅的幻灭的直感。”[3]显然,穆木天是从自己的诗歌立场来评判林庚《夜》中的诗。林庚的诗集《夜》创作和出版前后,中国正面临被日本帝国主义吞并的危险,彼时中国左翼文艺运动正热火朝天。1930年3月2日“左联”在上海成立,各地都建立了分盟,“左联”及倾向于“左联”的势力占据各种文学刊物的主导位置,“普罗诗社”和中国诗歌会也应运而生,他们都倡导现实主义和大众化的诗歌创作,后来甚至提倡“国防诗歌”。穆木天正是主要负责人和代表诗人。穆木天,这位早期象征主义的代表诗人,此时已接受时代和革命的感召,新诗观念与创作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已迅速地从象征主义诗歌的“小堡垒”中走出来,走到“十字街头”的最前沿,正如他在《新诗歌发刊词》中提倡的是诗歌的大众化,是“捉住现实”、“歌唱新世纪的意识”[4],是要用俚俗的歌谣时调去写诗,要使诗成为“大众歌调”,诗人则成为大众中的一个。穆木天1937年7月出版的《流亡者之歌》(乐华图书公司)收录了其近三年多的诗作,都是“帝国主义压迫下的血泪的产物”[5],便正是这种主张的实践。在当时中国正面临血与火的考验之时,在文学尤其是诗成为时代号角的呼声之中,这种诗歌倾向占据诗歌主声部,其所注重的是“意义”,在当时革命形式严峻的特定历史时代中具有其不可忽略的时代意义。然而林庚《夜》中的诗是无法以这种现实主义或大众化的视阈和“意义”追求的视角去框定的,他的诗注重的是诗的“感觉”,而非“意义”,这也是引领现实主义与大众化诗歌倾向的穆木天对林庚诗歌倾向持批判态度的关键原因。林庚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并非不关心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并非不问不闻时代和现实的气息,只不过在当时时代语境下,其诗歌志趣与人生志趣决定了他个人的诗歌取向。林庚与废名等躲进大学或文坛的象牙塔中“不谈国事”、“不为无益之事”①的诗人一样,想寻出路而不得,只好回避、疏离社会政治,在讲求学问与艺术中安顿身心,不再关注社会现实和意义,而沉醉于感觉的书写,只注重诗的“感觉”。林庚的这种诗歌取向与他主张并一直坚持的“为艺术而艺术”[6]的审美趣味不无关系。林庚在《为什么为文学》中表示非常反感那种认为文学非得为点什么的观点。在他看来,人与生物之有别就在于“在宇宙间只有人会追求这永久的‘真’、‘美’,在宇宙间就只有人有那崇高不沾功利的灵魂”,他对孜孜不倦废寝忘食地追求人类灵魂世界的学者“羡慕不置”[7],即对那种超越功利、物质需求的追求表示肯定。在《什么是艺术》中林庚认为艺术是“真与美的结合”,而美是“人类灵魂中天然纯洁的感情”,真则是“人对于宇宙间的一点永恒的认识”,林庚还认为“美是最纯洁的感情”,美正因为纯洁而美,而纯洁的意思是指“它只是感情的本身而并无实际的利害问题,虽然它常是出现于实际生活之间的”[8],可见,林庚的美是超越于现实功利与利害关系之外的人间最永久最普遍的情感,他的“唯美”是相对于“为生活问题”,亦是超越于现实功利与实际利益的。这种“为艺术而艺术”的超功利的审美趣味取向,②在林庚进行诗歌艺术探索时无法不对其诗歌理念与诗歌取向发生影响,由此,林庚在追求诗歌的“意义”与“感觉”的天平上,毫无疑问地选择了“感觉”。
林庚对于“感觉”的选择不仅取决于其个人志趣,还与20世纪30年代盛行的“新感觉主义”、《现代》杂志的诗歌倾向不无关系(另文中有专论),因而,林庚的诗歌观念和写作倾向无可避免地被“感觉化”,他在其自由诗尝试中自由地捕捉感觉,表现感觉,传达感觉。
二、感觉的书写
比穆木天的批评文章稍早一点,林庚的同学兼挚友李长之便已敏锐地指出诗集《夜》最重要的特色便在于注重“感觉”:“他不但从感觉上,看诗的变化,从感觉上,评诗的好坏,他更以为,诗人的使命,就在追求新的感觉,诗人的功劳,就在由自己最敏锐的感觉,而使一般人的感觉都更进步。”[9]确实,林庚的诗注重诗的感觉,如与诗集名同题的诗《夜》,这首诗是林庚创作的第一首自由诗,其诞生曾让林庚无比兴奋:“当我第一次写出《夜》那首诗来时,我的兴奋是无法比拟的,我觉得我是在用最原始的语言捕捉了生活中最直接的感受。”[10]林庚抓住了刹那间闪现的没有任何逻辑、无中生有的最原始的感受,诗人晚年自己阐释这种感受时将之分化为三幕,即“遂有泪像酒”、“原始人的火光”、“快马”。这三幕“都是突如其来地出现的,没有什么逻辑,字面上也没有什么关联”,却正是诗人心头在那一瞬间蒙太奇般涌流的片段,正是那一瞬间诗人内心感觉的片段:“实际上它表现了我当时的一种真切的感受,从夜深进入了孤寂之乡后,想像着原始人的熊熊火光,又从对原始人的幻想中回到现实,便仿佛听到墙外有马蹄声,而马蹄声正是自己生命的一种呼唤。这种感受在白天是绝对没有的,它却是我的最真实最直接的生活感受。”[11]林庚在其诗中以“泪”、“酒”与孤寂之感形成通感与互喻,以想像中原始人点燃的熊熊火光和耳语衬托了诗人的孤寂,墙外的快马则寄托了诗人的幻想与希望,诗人正是在这种幻想与想象中呈现了一种最真实最直接的对于“孤寂”的真切感受。李长之曾在《林庚的诗集〈夜〉》中表示非常欣赏此诗,并充分肯定了这首诗对于感觉的驾驭与表现:“作者的感觉,是特别灵敏的喽,然而怕的是过敏,而在这首诗里就恰是灵敏而不过敏。所以然者,情绪把感觉驾驭好了。”[9]《夜》这首诗最核心的意象便是“夜”。一般而言,诗人会以“夜”象征黑暗,尤其在当时革命形式严峻的情势下,许多文人笔下大多象征革命道路的艰难,隐喻复杂险恶的环境,如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秋夜》里的“夜”意象。但林庚追求的是诗的“感觉”,而非“意义”,因而他在诗中所呈现的是在“夜”里某个瞬间所感受到的内心感觉。李长之还敏锐地感觉,不仅《夜》一诗注重感觉,诗集《夜》中的诗大多如此,他指出:“他不但从感觉上,看诗的变化,从感觉上,评诗的好坏,他更以为,诗人的使命,就在追求新的感觉,诗人的功劳,就在由自己最敏锐的感觉,而使一般人的感觉都更进步。在他心目中,诗的历史就这样建立着的,他自己,也就是顺着这条大路走上前去的。”“林庚对于诗,感觉化;对于一切事,又诗化。”[9]李长之与林庚拥有同窗兼好友之谊,过从甚密,交情笃深,对林庚的诗歌特点自然把握到位,他显然抓住了林庚自由诗时期最核心的诗歌主张和所追求的诗歌特色,觉察出林庚不仅在创作中注重感觉,还从感觉上观察诗的变化和评判诗的好坏,并认为诗人的使命便在于追求新的感觉,他将之概括为“感觉化”,这成为林庚自由诗的核心追求。确实,林庚对感觉是极其注重的,他曾在诗论文字中多次阐述感觉对于自由诗的重要性。
1934年林庚曾在《诗与自由诗》中对照分析了传统的诗与自由诗的特点后指出:“在传统的诗中似无专在追求一个情调Mood,和一个感觉Feeling这类的事,它多是用已有的这些,来述说描写着许许多多的人事。如今,自由诗却正倒过来,它是借着许多的人事来述说捕捉着一些新的情调与感觉;它是启示着人类情感中以前所不曾察觉的一切;且其所追求的范围是如此的深而且广。”[12]林庚认为传统的诗并不专门追求一个情调或一个感觉,只是运用已有的人事述说描写更多的人事,即认为传统的诗主要在于“述说描写”,而自由诗却是借着人事捕捉新的情调与感觉,启示人类情感中所不曾察觉的一切感觉与情调。这种观点对传统的诗的判断或许过于绝对,但林庚的观点却凸显了感觉对于自由诗的重要性。事实上,许多传统的诗也注重感觉,只不过一代人有一代人不同的感觉,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诗,不同时代的诗有不同的诗的感觉,自由诗书写的是自由诗时代中新的感觉与情调,与传统的诗中书写的感觉不一样,但这不能否认“感觉”作为诗之重要质素的存在。林庚在《极端的诗》等诗论文字中对传统的诗中“感觉”的重要性有大篇幅讨论(后文将详论)。林庚在对照中映衬出自由诗中感觉的重要性,后来他在1935年《诗的韵律》中更明确地指出诗的感觉之于新诗的重要性,林庚认为“一个文学作品有三件基本的东西”,即“情绪”、“事物”、“感觉”[13],林庚的划分显然并不科学,文中他对这三件东西与诗的关系的分析也未免牵强,但林庚对诗的感觉的认识却有一定道理,尤其是他指出:“这感觉的逐渐敏锐,我们便又见唐人的写山水还只不过是在写山水,而宋人词中的写山水便直是在写人了”、“感觉的进展,却确是人类精神领域的园丁;有了这进展所以才有一代一代不同的诗。”[13]其实林庚在此捕捉住了“感觉”之于诗的重要性。
对于林庚对诗的感觉的注重,李长之在评论《春野与窗》时发觉,不仅《夜》中的诗注重感觉,《春野与窗》中的诗亦如此,这其实是林庚所有诗的主要特点[14]。确实,林庚的诗注重呈现感觉,如《朦胧》、《沪之雨夜》、《风雨之夕》、《无题》等诗,这正是林庚的诗歌特色。他曾指出《朦胧》一诗:“像这样的诗主题既朦胧,诗句又不太连属,写的是什么,很难完全说清楚,但却可以感受到它的自由空间的存在与想像的新鲜气氛。”[15]他认为此诗无法明确其主题,无法完全说清楚其所写的是什么,却可以感受它“自由空间的存在与想像的新鲜气氛”,这种“自由空间的存在”与“想象的新鲜气氛”便是自由诗中通过自由表现而呈现的“感觉”。另外,林庚的《风沙之日》、《二十世纪的悲愤》、《信口之歌》、《在空山中》、《沉寞》、《除夕》、《当你》、《北风》、《有一首歌》等诗呈现的内容虽然与时代现实相关,但并非追求“意义”,而是都表现了当时时代背景下被压抑得挹郁、烦闷之感,正如林庚自己回首30年代境况时所说的:“当时我自幼居住在北京,从‘九一八’后实际上已经处于边城的地位,一种内心深处的寂寞荒凉之感,萦绕着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便构成这一段我写诗的主要生活背景。”[16]林庚的诗追求的不是“意义”或“意思”,而是“感觉”,正因如此,林庚的诗才被陈同批评为“《夜》便呈有晦与涩的双料的遗憾”[17],而朱自清也认为“不易解”。朱自清曾在1933年5月12日的日记中记载了他阅读林庚诗作后的感触:“晚读林庚诗,其旧作颇婉曲清新,层层剥进,与二年前之作迥异,其新作独行其是,全不用论理的联络,意境力求深僻,亦有幽致,但不易解,读时大抵半凭猜测也。”[18]这种“不易解”而只能“大抵半凭猜测”的诗全不用“论理的联络”,意境深僻,因而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对于这种“不易解”的“感觉”,林庚善于以意象来呈现,他所经营的经典意象有“雨”、“蝴蝶”、“黄昏”、“夜”等,这些都是他承载其诗的感觉的载体。林庚的诗中以“雨”为题者不少,如《沪之雨夜》、《雨丝》、《风雨之夕》、《春雨之梦》、《长夏雨中小品》、《雨来》、《雨夜》、《风雨》、《细雨》、《秋雨》、《雨》、《雨巷》、《春雨》等。林庚的“雨”从时令特征上看有春雨、夏雨和秋雨,从情感特征上看则有喜雨和苦雨。李商隐曾言“楚雨含情皆有托”(《梓州罢吟寄同舍》),而林庚笔下无论哪种雨不是“含情”,而是都融入了诗人特有的感觉。如《沪之雨夜》,此诗本写上海雨夜,但在诗人林庚笔下,上海的现代场景全都隐匿逃遁了,因为诗人在上海的雨夜所感觉到的与其他人在上海所看到的“汇集着大船舶的港湾,轰响着噪音的工场,深入地下的矿坑,奏着Jazz乐的舞场,摩天楼的百货店,飞机的空中战,广大的竞马场……”[19]组构的“现代生活”场景完全不一样,他听汽车驶过的那一瞬间所连联想到的是江南的雨声,而檐间的雨漏却让他联想起高山流水,他在“现代”的上海所感觉到的感觉却是颇富古典气息的江南情境,这正是他内心在那一瞬间闪现的独特的感觉,他以“檐间的雨漏”、“杭州的油伞”、“巷中楼上有人拉南胡”等场景来呈现他所感觉的独特感觉。林庚对“夜”意象亦着墨丰厚,他的第一本诗集便以“夜”命名,以“夜”为题的诗有《夜》、《夜行》、《春雨之夜》、《黄月之夜》、《夏之良夜》、《雨夜》、《独夜》、《夜谈》、《秋夜》、《除夜》(一)、《除夜》(二)、《狂风次夜》、《欲春之夜》、《客夜》、《风狂的春夜》、《沪之雨夜》、《静夜》、《春晚》、《风停的静夜》、《今夜》、《夏之深夜》、《寒夜》、《秋夜的灯》、《夜》、《昨夜》、《夜》、《夜之演奏曲》等。王瑶曾评价林庚:“他孤独,也不少幻灭的感觉,但也压不下又去追求的情绪;正像一个夜行人,他是在孤独中摸索着的。”[20]林庚便是一个孤独的夜行人,他在“夜”中孤独地摸索着,“夜”隐喻了他对人生理想的追求与探索中的幻灭感、孤独感。此外,林庚诗中还存在大量的黄昏、青灯、荒野、枯树、秋风、寒月、落叶、孤鹰、凄雁、春、梦等意象,这些意象都是他用以承载其诗的感觉的载体。需要指出的是,这些意象大多拥有古典渊源,积淀着丰厚的古典意蕴,林庚对这些意象的启用,使其诗无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古典气息,但这种古典气息与林庚对古典诗传统的再发现是两个范畴不同层面的诗学话题。古典气息是林庚诗歌外在的风格面貌,而林庚对古典诗传统的再发现却属于诗学基本层面的问题,不能将二者混为一谈。
三、传统中“诗的感觉”的再发现
林庚在其诗歌创作实践和诗论主张中对感觉的重视,被李长之概括为“感觉论”[9]。林庚这种对感觉的注重,影响了他在回望古典诗传统时的择取眼光,当林庚带着自由诗尝试的经验重新观察古典诗传统,他从传统中所重新看到的“风景”便无可避免地打上他创作经验的印记。因此,林庚回望古典诗传统时,发现了古典诗传统中“诗的感觉”之于诗的重要性,从而形成了他对古典诗传统的独特再发现。
1935年2月揭载于《国闻周报》上的《极端的诗》一文是林庚回望古典诗传统的重要文章。因此,要了解林庚在回望古典诗传统时对“诗的感觉”,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极端的诗”。
“极端的诗”,是林庚诗论中的一个关键词。林庚认为,“极端的诗”是区别小说、戏剧、散文与诗的重要标志,无论小说,戏剧,散文怎样的与诗分不清,却不会混进了“极端的诗”里去。林庚自己擅自拟了一个名词来命名诗与小说、戏剧、散文相区别的关键要素,在他看来,“极端的诗”是现实存在的,那告诉人们区别于小说、戏剧、散文或荷马的史诗、但丁的《神曲》和米尔顿的《失乐园》的“最初也最合理的联想”便是“极端的诗”。事实上,极端的诗其实就是诗与其他文体相区别的要素的总称,林庚自己设想了一个可以区分诗与其他文体的“质”。这个“质”是诗之为诗的根,林庚认为:“极端的诗是指那支持了诗而使它仍与其它作品有别的特质。有了这点特质,则便有点像诗,有很多则简直就可是诗,全没有便全不像,全都是便是这极端的诗了。极端的诗其实便是我们最平常的印象中的诗,却非冠以极端二字不可者,作者是有其特别苦处。”[21]可见,林庚的“极端的诗”是诗的特质,是诗能与其他文体相区别而存在的特质,是古今诗相通的,其实就是“最平常的印象中的诗”,只不过林庚因有其命名的“特别苦处”即有其特别强调的特质而命名为“极端的诗”(此在后文将阐述)。那么,“极端的诗”在林庚眼中有何特点?具体何指?林庚是一层层分析推论的。
首先,在林庚看来,诗与其他文学文类一样是与生活分不开的,而诗更与生活真正无距离,是作者、主角、读者三位一体的成功,那么诗何以与生活真正无距离?林庚分析:“例如李义山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们是忘记了那作者,忘记了谁是主角,而把自己整个的加在这情景的赞叹与感触中去了。至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你的受感动不正是因为警醒着自己也有一颗心跃然欲通吗?因为诗是从最日常的生活中最共同的情绪里凝结成的。”[21]在林庚看来,诗之所以与日常生活无距离,是因为诗句中所呈现的感觉让人忘记了谁是作者或主角,“而把自己整个的加在这情景的赞叹与感触中去了”,可以说,诗重要的不是作者、主角和故事,而是诗句中所传达的感觉在吸引人、震荡人。由于诗本是从最日常的生活中最共同的情绪凝结而成,因此诗所打动人之处在于“有一颗心跃然欲通”,即诗传达的感觉让人与人相通,这样才能实现诗与生活真正无距离。
其次,林庚认为诗是有“教化”作用的,他指出:“在人们心上荡漾得次数最多,在宇宙间流传得最广,而与人的性灵上以不自觉的永久的教化的是什么呢?是这短短的极端的诗。”[21]在林庚眼里,诗是宇宙的回声和代言人,甚至诗就是宇宙本身,它会在相通的知觉中给人以共鸣与感动,从而不着痕迹地“教化”人。诗正是通过相通的“感觉”来“教化”人。正因如此,春夏秋冬的季候不同才有四时之诗,清晨白昼黄昏夜晚的时间不同才有着各个情况下的诗,而人在不同的季节、时令和情境中会吟不同的诗,因为不同的诗给人的感觉不一样,当在相似的情境下,相似的感觉浮现在心头时,这些承载着相同感觉的诗句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那“拍着你知觉的门”的必然是“同有此感”的相通的“感觉”。林庚认为,大凡一种情感的发生,人在其发生之初可能并未发觉,比如“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愁梦、酒醒并非特别之事,斜阳、深院均为每日皆有,生活于此中的人未始不曾产生过此种感觉,却认识不得,把握不住。但经此二语却永远记住那情景了,人的情感因此二句诗才更活泼更深入。林庚反复强调诗“是用直觉去探求的”[21],诗人所传达的感觉与读者的感觉相通,便能使诗与生活真正无距离,便能达到“教化”作用(笔者认为,林庚所言的“教化”主要含义为让人感动,心有同感)。在林庚看来,真正好的诗能点化深藏在人心里的“感觉”,他举例崔颢的《长干曲》:“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他认为此诗之所以传诵不置,就在于其诗句一语点破了深藏在人心里而平日俱不觉得的乡土之情。林庚的“极端的诗”的主要内涵其实都指向了“诗的感觉”。
至于“极端”之称,林庚认为其实极端的诗常未必“极端”,是能与生活合而为一的,能与人打成一片,如春风之与草原,在不知觉间便自然地绿色千里了。而之所以强调极端,林庚主要在于特别强调诗的“超功利性”,他举例说明:“‘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如果读这诗时回回要想起荆轲,那才是个煞风景的事呢!每当秋原辽阔,天高水清的时候,谁对这景色不有一点悲凉豪迈的气概,谁自己又没有一点壮士的风度!因而不自觉的吟出这两句诗来;那所谓特殊的荆轲的故事,是早已消失于无形了;超过这个而存在的,乃是那极端的诗。”[21]在林庚看来,极端的诗打动人的不是故事,不是具体的人物和情节,不是现实的生活场景,而是相似情境下涌现的相似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超越诗中具体的事物之外,超越具体的故事情节,超越现实的生活场景和人事,却又直抵人心,深铭灵魂,让人过目不忘,永远铭记。这种“超越”性便是“极端”。这类极端的诗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与幽州台无关,“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则更与乐游原无甚干涉,极端的诗能产生一种“普遍的诗的力”,能超过特殊的诗中的事物而打动人,这种“力”其实就是相通的“感觉”。林庚还进一步指出,“极端的诗”是极端“诗”的显着,即使其中有非诗成分,却常被淹没而不觉得。林庚认为,如果有些诗非把那所提到的事的根由找出来却无法欣赏的,那便是表明这类诗根本就缺乏“诗”的力量,不能算做“极端的诗”。林庚又从反面说明“极端的诗”之“极端”,他指出若说某篇散文富于“诗意”,那即是说某篇散文或其某一部分有一种“与极端的诗相似的力量”,它能使人近于忘掉了人与那文章的间隔距离,超过了那散文中较特殊的叙述,而使自己与它浑然不可分。换言之,林庚认为散文“富于诗意”即这篇散文“有一种与极端的诗相似的力量”,这种力量能模糊散文自身的一些特点,这便是极端的诗的“极端”之作用。因此,林庚的“极端的诗”的极端主要便在于诗能超越诗中所牵涉到的特殊的事或具体的物、景等,让它们永远不被爱诗的读者所注意到。林庚又援引“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诗分析“我们在冷落荒凉中,或一个孤寂的雨天里随时即可吟出,不必有酒而后亲切,更不必要管什么‘渭城’了”,并得出结论:“诗正是这样的会在并不华丽的物质条件上开出可爱的花果来。”[21]林庚反复强调诗中具体的场景、事件和情节并不重要,关键是超越具体的人、事、物而存在的“极端的诗”,是一种诗的力。这种超越现实利害、功利关系的“力”正与林庚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的审美趣味相契合,是一种脱离了物质场景、现实依托而存在的、属于内宇宙的、彼此能够相通、感染、打动的“感觉力”。
可见,林庚在具体分析与阐述“极端的诗”时其实把核心都指向了“感觉”,“诗的感觉”成为林庚特别强调的“极端的诗”的核心质素。因此,林庚在回望古典诗传统时所重新发现的诗“质”正是这“诗的感觉”。对此,1935年林庚在《诗的韵律》中也有所呈现:“至于感觉的进展,却确是人类精神领域的园丁;有了这进展所以才有一代一代不同的诗;我们才能说明为什么《诗经》是那么简单质朴,《离骚》却又以那么不同的姿态出现;而《九辩》一篇为什么在《楚辞》中显示出一种特殊的风格;我们才能解释所谓初唐、盛唐、晚唐究竟是什么意思。”[13]在林庚看来,感觉的进展是决定一代又一代不同之诗的关键,是决定《诗经》、《离骚》、《楚辞》等诗篇各有其不同的特殊风格与姿态的根源,是形成初唐、盛唐、晚唐各个诗歌阶段的重要标志。对此,后来林庚在访谈中也谈及唐诗的好便好在唐诗直到现在都还能使读者读来感到新鲜,经过一千多年的时间冲洗后还能为读者提供新鲜的东西,给人以“新鲜的认识感”[11]。张鸣把这种新鲜的认识感表述为“内在的感觉的东西”,林庚对此表示肯定。林庚在回望古典诗传统时,着重肯定的便是传统中对感觉的重视。他在《我为什么特别喜爱唐诗》中也指出:“唐诗的可贵处就在于它以最新鲜的感受从生活的各个方面启发着人们。它的充沛的精神状态,深入浅出的语言造诣,乃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最完美的成就。……它的丰富的创造性、新鲜的认识感是祖国古代灿烂文化中永远值得自豪的艺术成就。”[22]在林庚看来,唐诗的魅力主要在于“它以最新鲜的感受从生活的各个方面启发着人们”,永远能给人以“新鲜的认识感”,即新的诗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唐诗打动一代又一代人的共振点。林庚在撰写《中国文学史》时,认为晚唐有“古典派”与“写实派”,他觉得后者“比较重感觉”,因而“留下了更多人为的色彩”[23],这也是林庚对晚唐诗词的个人性独特发现。林庚在古典文学研究中,尤其是在古典诗词的研究中,重新发现了古典诗传统的一个重要质素,即对“诗的感觉”的注重,林庚以之用于自己的诗歌建设,形成了独特的诗歌风景。
需要注意的是,林庚话语场域中的“诗的感觉”与废名的“诗的感觉”一样也有对“诗”性的特别规定与强调,但二者对“诗”性的强调内涵却并不一致,废名的“诗”性主要指“当下完全”性和“完整天然”性,而林庚强调的“诗”性是“极端”,是对超越现实功利、利害关系的强调,是对诗之“力”的强调,是对诗的纯粹性的强调。二者对“诗”性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但他们在对“感觉”的注重却是不谋而合的。
总之,林庚的诗歌创作实践影响了他回望古典诗传统时的眼光,从而影响了他对古典诗传统的再发现,而他对古典诗传统的再发现回过头又影响了林庚的诗歌创作。在这种共生互动的诗歌生态中,林庚重新发现了古典诗传统中“诗的感觉”对于诗的重要性,也发现了诗的感觉对于新诗建设的重要性。
[注释]
①未署名(周作人——笔者注).骆驼草·发刊词[J].骆驼草(周刊),第1期,1930年05月12日。
②虽然林庚在《文学的需要》中认为“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当然是要不得的”(《文学的需要》,《宇宙风》第43期,1937年6月16日),但事实上,林庚所认同的那种美、艺术便属于“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取向。
[1]曾庆瑞,赵遐秋.曾庆瑞赵遐秋文集·第二卷·中国现代文学史简明教程[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7:164.
[2]林庚.甘苦[J].文饭小品,1935(5).
[3]穆木天.林庚的《夜》[J].现代,1934,5(1).
[4]穆木天.新诗歌发刊词[J].新诗歌,1933(创刊号).
[5]穆木天.我的诗歌创作之回顾[J].现代,1934,4(4).
[6]林庚.为艺术而艺术[N].大公报·小公园(1779号),1935-08-28.
[7]林庚.为什么为文学[J].星火,1935,2(1).
[8]林庚.什么是艺术[J].文艺月报,1935(创刊号).
[9]李长之.林庚的诗集《夜》[N].大公报·文艺副刊(天津),1933-10-25.
[10]林庚.问路集·序[A]//问路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
[11]林庚,张鸣.人间正寻求着美的踪迹——林庚先生访谈录[J].文艺研究,2003(4)74-83.
[12]林庚.诗与自由诗[J].现代,1934,6(1).
[13]林庚.诗的韵律[J].文饭小品,1935(3).
[14]李长之.春野与窗[J].益世报·文学副刊(天津),1935(9).
[15]林庚.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8.
[16]林庚.林庚诗选·后记[A]//林庚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17]陈同.夜[N].北平晨报·诗与批评,1933-10-02.
[18]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9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221.
[19]施蛰存.又关于本刊中的诗[J].现代,1933,4(1).
[20]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M].修订重版本.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226.
[21]林庚.极端的诗[J].国闻周报,1935,12(7).
[22]林庚.我为什么特别喜爱唐诗[N].人民日报,1982-06-21.//唐诗综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26.
[23]林庚.中国文学史[A]//林庚诗文集(第3卷)[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200.
"The Vital Thing is Feeling": Lin Geng's Rediscovery of "Element of Feeling" in Classical Traditional Poetry
LUOXiao-feng
(SchoolofLiberalArts,GuangxiNormalUniversity,Nanning,Guangxi530001,China)
Lin Geng extremely focused on writing about the feeling in his free poetry creation in the 1930s. As he believed that feeling is the most important element in poetry writing, thus when he looked back to the classic poetry tradition with his experience of poetry writing and allowed a recognition and reinterpretation, he rediscovered the importance of the element of feeling in classic poetry, and regarded it as the main content of the "extreme poetry". This is the way of Lin Geng's rediscovery of the feeling element of the classic poetry tradition.
Lin Geng;feeling;classic poetry tradition;rediscovery
2014-12-2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2YJC751057)
罗小凤(1980-),女,湖南武冈人,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学、诗歌研究。
I207.2
A
1672-934X(2015)01-008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