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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干语“把N不V”句式分析∗

2015-02-20海峰

关键词:语序句式普通话

海峰

(新疆大学语言学院,新疆乌鲁木齐830008)

在汉语普通话中,如果你说“把这个人我不认识”,应当说人们首先感觉它是不规范的,笔者尝试在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的现代汉语语料库中进行部分例句的搜索,无一例外显示没有搜索结果,说明的确也不是现代汉语的规范句式。继而熟悉少数民族语言的人会认为这像少数民族学汉语不到位而说出的句子,但在东干语中,这类句子是完全合法的,也是常见的,这就是“把N不V”句式,如“你吃,把话不说哩”“他们肚子饿的呢,我把你不撩开”。这种句式是本文将要探讨的主要内容。

一、东干语的“把N不V”

我们的语料主要来自东干学者伊马佐夫先生的《耍钱骨碌子》和马生海耶娃收集创作的民间故事集《奶奶的古今儿》①《耍钱轱辘子》Faqanguluzy(东干文,俄文,Igro),作者Imazov Muham伊马佐夫穆哈麦,吉尔吉斯斯坦比什凯克Ilim出版社,2003年7月31日。《奶奶古今儿》Nni guer(东干文,俄文Babuxkiny skazki),作者Maxnhaeva atma马生海耶娃法提玛,吉尔吉斯斯坦rkin-Too出版社,2005年。。因为这两部小说既有口语的基本特征,也是是现代东干书面语言形成定型后的作品,因此能够代表东干语言现在的基本面貌,其中的句式也可以作为东干语言的典型特征加以分析和描写,例子不足部分我们用一些口语实例进行了补充。主要有以下句子,句式和内容重复的没有列入:

你把我往死里不打哩,大话我也说哩。|你但把我不信哩,我个家把它吃上呢。|这个顿亚上我再把你不逗哩。|你把我不吃哩,我的家里有老大大(老父亲)呢。|它但怕,把我不吃。|我把你不放开。|把没有的事情不说哩。|这一阵儿拜噶黎把说啥的都不知道哩。|养的啥萨?你也把他们不养嘛!|把蜘蛛带鸽子不准逗(不要惹)。|把谁的话他也不听哩,把谁也不望哩。|再死跌下去,拖拉机把它们不揉成糊糊子哩嘛!|把远路上的客不往房呢让吗?!

在口语中,我们也会在东干语中听到类似这样一些例证:

你把我不哄(欺骗)哩。|把你我不认得。|把我不待承(招待)一下吗?

二、部分西北方言中的类似例证

考虑到东干语言和西北方言的相互关联性,我们在西北方言里进一步搜寻,那么这些句式在西北方言里也可以见到:

我根本把他不尔视。(新疆乌鲁木齐话)(兰州话也有相同的表达意思为:我根本就瞧不上他)|你也把我不体谅一下[1]446。(新疆焉耆话)|这一个把奈一个不到[2]。(这个比不上那个,青海西宁话)|我不把你日踏了嘿不算呢!(宁夏银川话)[3]35

“不”出现的位置可前可后,如也可以说:

我把你不日踏了嘿不算呢![3]35|把门嫑开,小心老鼠进来咧着。(陕西西安话)|你把脸不洗,把头不梳,像个啥样子?[4](陕西西安话)

兰宾汉也说,像“不”“没”“这样的否定词也可以出现在把字结构之前,但一般出现在把字结构后面,这样的表达在西安方言里显得更为自然,这也显示出可能西安是这类句式从合法到不合法的一个过渡地带。

从这些点上的书面例证可以看出,在西北方言的多数地区都存在着这样一个结构,由于材料有限,所举例证并不能完全代表西北方言这一句式的分布特征,如果说我们有更多的观察点的话,一定还会找到更多的例证来说明这样一种现象。

三、近代汉语中这类结构出现的情况

汉语处置式的发展,是受了阿尔泰语系语言的影响,这在许多学者的研究中都可以看到这些观点。另外据李泰洙对《老乞大》不同版本的分析比较,处置式在近代近四百年的发展过程中,呈现两个特点,一是“把字句”替代了“将”字句,二是处置句的使用呈明显增长的趋势[5]。

处置式发展出来后,普通话的否定形式是“不(别,没)把+N+V”,如:

你别把我忘了。|我没把这事办好。|不能把这事闹大。|不把他安抚好,事情可能会麻烦一些。|他从不把自己当外人。

在汉语发展过程中,处置式逐渐增多,而处置式本身就是为了强调对处置对象的上加措施,所以否定显然不是首选的、常见的表达形式。但在西北方言中处置式泛化以后,否定形式怎样与此兼容的问题自然会出现,又用处置式又用否定形式似乎的确会成为一个很难处理或很少用到的形式,即使要用,也是在前面否定,然后再处置,于是逐渐凝固成像今天现代汉语的形式。

在近代汉语的材料里,我们也很少见到“把N不V”这样的句型,如冯春田《近代汉语语法研究》一书中例举出众多“把”字句,但无一例句有后置否定词“不”的形式。但是,在其他文献中,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在向熹相关论述中,在众多典型的“把”字句中本人也找出这一例:

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6]。

从其他学者的材料中也可以看到近代汉语中也出现有这样的“把N不V”的例子:

殃及大官人,把他不要捉起罢[7]85。|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7]85。|东西北三面下寨,只把南门不围[7]85。|把咱们不偿命那甚么[7]85。

但余光中等也认识到这一句式的不可逆性,即这些例子都不能换成现代汉语的前置型来表达,觉察到了否定式把字句的限制问题[7]85。也可以说在那个时期并没有形成这样一个被广泛认可的句子,仅仅是个别受苛刻条件限制表达的一种形式,并没有形成一种典型句式,也没有被现代汉语普通话继承下来。

四、形成这类结构的缘由分析

(一)处置式是受阿尔泰语言影响的一种动词关联成分倾向前置的语序类型

一般来说,处置式的使用是汉语宾语提前的一种表现形式,是SVO语言类型受阿尔泰语系语言的影响变为SOV类型的一种表现形式。但单纯从语序上看,这种前置结构未尝不是一种状语的表现形式呢?刘丹青就从把字句的宾语特征、介词本身的特征,以及把字句与被字句的的相关性分析,认为把字句不能完全看做是汉语的SOV句型,并继而提出“把字只是使受事论元降格和状语化”的观点[8]118。当然他也提及了“把”字句对汉语的语序类型所产生的影响,即不少把字句宾语回不到动词后的情况[8]118。所以,简单地说,处置式的产生是一种语序变化特征,即动词后的成分借助某个标记被提前到了动词之前,而这种语序变化正和阿尔泰语系语言的特征相吻合了。

我们知道,在突厥语族各语言中,不仅宾语前置于动词之前,而且类似于汉语的趋向补语,时间补语,情状补语等成分在这些语言中都是出现在动词之前成为状语的,因而状语类型较多且常常有多重,这是突厥语族语言的一个较为明显的特征,如维吾尔语:

他跑得很快。U bek tez juguridu.逐词对译为:他 很 快 跑。|他回宿舍了。U yatakhkha khajtip ketti.逐词对译为:他宿舍(向格)回去。|他学了一年汉语。U bir jil hanzuchqe ygendi.逐词对译为:他一年汉语学习。

如果把处置式看作状语的占位形式,那么,只要适合状语位置的成分一律前置于动词也自然是合理的。东干语中类似的情况也很常见,也包括和我们本文讨论的句式很接近的“把N没V”形式,以及变通双宾语的“给字句”,都表现出状语倾向前置的特点。如:

好吃的也吃不上哩,满各处儿(到处)也飞不成哩。|因此是(因为)从前我在这一带没来过。|小伙儿思量咂哩(思量很长时间),给这么的问题没找上个安心的回答。|他没在我们上行亏。(没亏待我们)|在加布洛沃城(城市名)里我们一晚夕都没站。|就打那个上(就因为这个),这呢到去(等到来到),把我们没往客店里拉。|娃们在尔德克(地名)去哩。|两个老人谁都没给对头送给。(没让对手)|光剩下一个金戒(gai)指儿哩,妻人给他没给。

在西北方言里也确实还可以见到,把字句结构中动词附着成分前移形成特殊句式的情况。如在西安话里就有一种句式,“把N一V”,在普通话不用,即“把款一交,”“把票一买”,其意义类似普通话的“把款交一下”,“把票买一下”的意思。“把”字结构连同后面的“一”分别修饰后面的动词,但非动作动词不进入这样的结构[9]。这种句式也反映出在把字句这种前置处置式优势结构的带动下,后置成分“一”前移的倾向。

(二)语句成分虽多,但否定词仍直接粘连动词也是受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语言的影响

在东干语中,我们可以观察到,无论其他成分如何变化,或者说有没有“把”字,否定词都是紧跟动词的,其粘着度要高于普通话的表达,如这样一些句子:

你连咱们麦麦儿(人名)不耍吗(你不和麦麦尔玩吗),哦?|谁都甚不使唤“红牛娃儿”(机器名)(谁都不愿意使唤“红牛”)······|就打这个上谁都把它甚不管闲(不关心),也甚不拾掇。

在新疆的一些方言里也有和这样的句式很像的一类句子,就是不带“把”字,但否定形式相同,都体现出否定成分与动词的粘连度较高的特点。如:

悄悄不蹲下胡跑啥呢?|款款不搁下干啥呢?|定定不站下光动弹|我连你不说|他和我不玩[10](新疆哈密话)|这个话乌鲁木齐人好好不说|这种事情我们好好不干[11](新疆乌鲁木齐话)|地里的活连一把都给我不干[1]295(新疆焉耆话)

论及这一结构的形成时,多数学者都持受少数民族语言影响的观点,例如,张洋就尝试着将新疆方言的此类句式和维吾尔语做了对比:

把作业不做完不许出去玩。tapshuruqni ishlep bolmisang hergiz talagha chiqmajsen[12]300.逐词对译为:作业(宾格)做 不完 绝对 外面(向格)不出去。|这个人唠叨的很,你但把他惹下了,他再把你不饶。u bek yaman,chishigha tegip qojsang,bosh qojuwetmejdu[12]300.逐词对译为:他特别厉害惹恼的话不轻饶。

从句子的对应关系也确实可以观察到,维吾尔语否定成分在动词词根之后,西北方言则对应在紧挨动词之前无论在前还是在后,都体现出粘连较为密切的特点。

学者们的分析较多都倾向于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因为维吾尔语等突厥语族语言的否定形式是在动词词根后附加否定词缀的方式实现,否定成分与动词结合极为紧密,因而受其影响,西北地区的方言也出现了这种否定紧跟动词的表达形式,如维吾尔族学汉语时,常常会出现“我(把)这个话不知道”,“妈妈我的信不看了”之类的说法。在朱学佳的统计中,维吾尔族将否定词直接放在动词之前的不规范说法有些的确是很常见的,如“我汉族话不懂”,“我以前汉话好好不说”这样的句式在常见使用频率上可分别达到20%和22%[13],这也是一个较高的频率了,也反映出这类否定形式的强势作用。论及东干语和其他西北方言,同样也应当是突厥语族语言或者是更大范围的阿尔泰语系语言影响的结果。此类现象也可能和有的学者所说的否定词向谓语核心靠拢的倾向有关①参见刘丹青编著《语法调查研究手册》提及“汉语关中方言及与此有密切亲缘关系的中亚国家东干语有一些很不同于普通话的语序,可能也跟否定词向谓语核心靠拢、漂移自由度降低有关,如“不很好”说成“甚不好”。”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年11月,第144页。。如果说是靠拢,那么这种迫使其靠拢的外力就是突厥语言的影响所致。

(三)处置式与否定式兼容是区域语言结构类型化的产物

论及东干语的“把N不V ”时,初看来,这是“不”的语序问题。深入来看,当不用“把”字句的情况下,普通话类似的句子也应当是“我不认得这个人”、“我不吃这饭”的“不”字,仍然是紧跟动词之前的,因此好像问题并不仅仅在“不”上,而是出在“把”字和否定形式的同时使用上。

在前置型的处置式发展出来后,“不”的位置应当按照汉语能接受的形式发展,如变成“我把这个人认不得了”“我把这件事记不得了”,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不用处置式(上文所引例子很多在普通话中都不能用把字句来表达,正如兰宾汉所观察的近代汉语的例子也如是),而以主题句形式表现出来,如“这人我不认识”,“这件事我不记得了”等等,或者以不能、不会这类副词添加在把字结构之前的手法进行变通处理,如“他不会把这话告诉你”等,或者就是一般句型“我不记得这事了”,“我不认识这个人”等,这样就回避了处置式和否定副词“不”同时出现的可能。而东干语以及和东干语同类的西北方言,却将这两种方式糅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处置式加否定的“把N不V”的句式。

其实还可以在更大一点的范围中观察到这一类似的情况,如还有这样一类“把他的声气听不见”这种离合动词的否定句式,也是普通话不常用的,甚至是不合法的,但在东干语中同样常见,如:

风船(飞机)飞的高的一面儿(因为飞得高),把底下的啥也看不见。|风船飞哩好少工夫(很长时间),才把水看不见哩。|把苏维埃众人们的恩情我们到几时都忘不掉。|黎儿(人名)就像是醒的呢,可是高低(怎么)把眼睛都睁不开。

因此我们认为,处置式发展出来是阿尔泰语前置式的语序类型占优势的结果,而否定成分与动词的高度粘合性的阿尔泰语言的动词变化特征,又形成了处置式能够和否定形式兼容的类型基础。否定词语紧跟动词,以期达到对动词本身直接否定的目的,和阿尔泰语言动词变化的机理是一致的。这种直接的表达符合阿尔泰语系语言动词否定的粘连度,因而使处置式能够和动词的否定式一起出现。

当代类型学研究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在多个变化的分项和形式上找出共性,已确定普遍的语言模式。一般来说,在语言相互接触和影响的情况下,一种新的结构在一个语言里出现,会引起其他一些结构跟随着变化,以适应新的结构扎根稳固。处置式的产生,在汉语里同样也面临一种结构上的重新分配,那么原有语序调整后,随之而来的动词辅助成分也面临调整和适应的问题。普通话顺着自己的发展一是比较少用处置式,二是否定形式采用的是否定副词前移的适应策略,而西北方言却能将这两种糅合起来表达,产生了这样一个兼容互协的结构。这就是这一区域语言中的某些结构被阿尔泰语系语言类型同构化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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