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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论

2015-02-20

关键词:加林路遥精神

关 峰

(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 陕西西安 710064)

“路遥”这一笔名象征了作家自己对于古老、深厚的中国文化传统的体察和提醒。作为沉重和寂寞的文学符码,“路遥”与诗人臧克家笔下的“老马”意象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者都是苦难中国的精神镜像。当然,重提路遥并不只是重温他在文学史上的辉煌成就,更为重要的还在期冀和重塑。相对于路遥的质朴和热情,后路遥时代的喧哗与骚动似乎更多了一份迷惘和浮躁。回眸路遥,可以说是仰慕文学理想年代的繁华,凭吊文学永远的精魂。

路遥资源中最为重要的遗产恐怕是他有关生活的苦难哲学,体现在其作品中就是一件件苦难“雕塑”和一系列苦难叙述。《平凡的世界》称得上路遥的集大成之作,同时也是他最重要的苦难丰碑。以往的评价大多落脚于他通过小说所展示的社会转变上面,实际上,对于苦难的理解和认同更是其基点和焦点。小说第一章开首,“冬天”的自然环境及两个孤独的男女同学孙少平和郝红梅有关黑高粱面馍的细节就是路遥进入苦难叙述的最好角度和最佳铺垫。

即便表现了贫困的农村生活,即便设置了穷苦落后的黄土高原背景,如果不加提升,只是机械或是简单地展览日常生活人事,那么小说对于苦难的讲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突出,顶多起到撩拨好奇心以起到满足的作用而已,而不大可能引发更深层的关注或思考。好在作者提供了孙少平、刘巧珍等苦难艺术典型,才替苦难作了注释,也才谱写了一曲极为深沉而又炽烈的苦难之歌。如果说孙少安看上去略显旧派,好像柳青《创业史》中的梁生宝的话;那么弟弟孙少平则代表了新时期的英雄或“样板”,堪当全书的主线和中心。两兄弟最大的不同是视野和观念上的差异。正是在这上面,路遥不失时机地辩护和强调了知识和教育在现代生活中的价值和意义。高小毕业后因经济困难而不得不辍学在家务农的少安始终累于文化水平低下的麻烦之中,不只砖窑厂的事业受到牵连而遭受致命的打击,就是在恋爱婚姻的私生活方面也铸成无法弥补的“大错”。田润叶的痛苦和贺秀莲的肺癌就是其中最为惨痛和残酷的代价。相反,高中毕业的孙少平却比哥哥起点更高,视野更广。不仅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对他不再具有号召力,就是哥哥的创业前景也已不能引他追随。说到底,他的心理空间大了。双水村的狭小空间根本容纳不下他对于未来生活的希望和幻想,孙少平需要更大的世界来驰骋他自己天马行空般的想象。既是同学又是朋友的同村女孩田晓霞曾担心孙少平几年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按照田晓霞自己的说法就是“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根柴火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在“苦难”思路的设计上,作家不愿也不可能就此“葬送”自己呕心打造的苦难典型。果不其然,不论是在黄原城背石头,还是在铜城煤矿的井下,孙少平的努力和坚持都是对苦难生活最为动人、最为完美的体验。不只物质生活如此,就是精神世界也真正经受了“净界”(“炼狱”)的考验。这一苦难主要通过田晓霞的死来完成,同时与孙少平自己因救护别人而在脸上留下伤疤的义勇行动一道,完成了各自的壮丽和辉煌。比较来看,孙少安的多划猪饲料地和砖窑灾难显然也没有太多性质上的不同,都一样塑造了人生,创造了生命和传奇。

路遥的苦难情结并非世俗意义上迂腐的病态,而是他崇高思想和人格的如实写照。除了贫寒的家庭出身和苦难经历的原因外,最为重要的恐怕与他对于生活与世界的看法有关。在茅盾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致词中,路遥指出:“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能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他还坚信:“在无数胼手胝足创造伟大历史伟大现实伟大未来的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大境界、艺术大境界应该是我们毕生的追求。”“劳动者”和“人民”的措辞与信念绝不是路遥天真冠冕的门面话,而是他真正身体力行的人生抱负和生活目标。因此,路遥的苦难书写就绝不是装饰或无聊的自恋。苦难是生活本质的外化,是前进和活力的源泉。所以,路遥始终歌咏理想,赞颂劳动和土地,并把幸福真正建立在上面,《姐姐》(又名《姐姐的爱情》)就是如此。当姐姐小杏的知青恋人高立民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后,本没有嫌弃“反革命”男友的姐姐却遭到对方抛弃。在作家看来,姐姐的苦难生活本身才是常态,最可信赖和敬仰的还是道出“土地是不会嫌弃我们的”的坚实和诚挚的爸爸。相对于高立民的浅薄爱情来讲,爸爸的父爱才是最博大、最深沉的。与此同时,“在这亲爱的土地上,用劳动和汗水创造我们自己的幸福”的结尾也是富于同等意义的升华。在现今看来,路遥的小说或有单纯、时代局限等瑕疵,诸如《风雪腊梅》与《青松和小红花》这样的作品,不仅象征物象直板、新意不足,甚至于带有作家自己所说的“文革”味,就是内容上也似乎枯泛和平平,诸如此类作品很难进入“文革”后创新范式的队列。不过,在路遥的苦难框架下,这类作品自有其不容替代的现实意义。苦难锻造了磨难,暴风雪成就了金灿灿的腊梅花。《风雪腊梅》中经历了吴所长和男友康庄逼婚的冯玉琴最终勇敢地辞去了地区招待所服务员的工作,打算回到穷山沟的老家,以守护作为财富和救赎的苦难。《青松和小红花》里的知青吴月琴和乡党委书记“黑煞神”冯国斌也由误解到理解,最后,吴月琴“青松和小红花”的国画再恰当不过地说明了她与冯国斌共同的精神境界和人生追求。苦难见证了他们各自的辉煌。过错和弯路也是无视与敷衍的后果,是人性扭曲、遗忘苦难的惩罚。因此,康庄被人鄙视的处理才理所当然,而冯国斌和吴月琴的理解也才能建立在对对方苦难的同情与呼应的基础之上。当然,路遥绝非为苦难而苦难,而是借苦难昭示和塑造幸福,是幸福的苦难,而已非苦难本身。

承认苦难,正视苦难,才能保有直面苦难的正确态度。从困苦环境中走出来的作家从不缺少迎接苦难生活挑战的热情和斗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获奖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创作就是这样的热情和斗志最为集中而强烈的映现。天然的进取心催促路遥一再设定本不必加诸自身的似乎有些自虐的目标,然而正是热情和斗志才调动起路遥全部的力量,不仅战胜苦难,再造苦难,而且还突破自身调控和整合的极限,与苦难共舞,最终超越苦难,重获新生。从某种意义上说,路遥之死正是路遥与苦难决战的结果。路遥的时代是理想和激情的时代,是又一次觉醒和解放了的中国人对于苦难再次发动总攻的时代。所以,即便身体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路遥的顽强精神也没垮台,始终不言放弃,还汲取柳青没能完成《创业史》全部创作的教训,发誓决不再让“真正的悲剧”和“永远的悲剧”重演。路遥形象而幽默地称之为“一次带着脚镣的奔跑”,言下之意即便终点就是死亡,他也在所不惜,就像他自己所说:“只要上苍赐福于我,让我能最后冲过终点,那么永远倒下不再起来,也可以安然闭目了。”[1]136这种洒脱的“忘我”精神不啻于对伟大时代的精神共鸣,更多源于他对苦难的不懈抗争、征服甚至认可。

路遥面对苦难时的从容和坚持已经使他超越了简单人格的层面,而进入到诉诸于字里行间的文格的高度。如果从写作伦理出发来考察路遥小说人物的话,就不难发现他在人物性格刻画和命运设置上的构思标准和选择。可以说,即便可以展开和设置小说意义生成可能性或复杂性的角色,也很容易因为苦难精神的缺失而受到冷落,王满银就是例子。“文革”时的劳教自不必说,随着社会的变化和进步,本可以大显身手的他却出人意外地并未走入读者的期待视野,个人致富的精明反倒在如鱼得水的时代里莫名其妙地失了方向,以至坠入了耻辱的渊薮。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王满银的流荡、缺乏追求,由此带来的轻浮和堕落以及苦难精神的远离。同样,高加林这一形象也在不一般的程度上违拗了路遥在时代和文学热情的时代里形成的惯常审美规范。高加林在刘巧珍和黄亚萍之间的选择无可挑剔地表现了现实选择上的合理性,但在倾向于苦难和奋争的作家思想框架下却成为最大的冒犯和过错。在这样不平衡的混乱里,不仅刘巧珍的同意与马栓结婚并很快办事的决定是抽在高加林脸上的重重耳光,就连黄亚萍不咸不淡的分手处理也成了内定的嘲讽。很显然,高加林错过了最宝贵的“人”,也丢掉了赖以生存的根。他的悲剧注定无可挽回、无法改变。

面对形形色色、起起落落的八十年代文学新潮,路遥并不盲目跟风,而是坚持自己的方向和理想。属于自己也属于时代的方向和理想植根于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传统,是真正老根里生发的花叶,带着这片广袤大地的土气息和泥滋味。路遥从来也不轻视独立、敏感的心灵,但却更为看重人民和生活的天地,只有在这一意义上,才能充分、深入地理解他作品朴实、深沉、炽烈而又壮丽的风格与精髓。名为《痛苦》的短篇小说实际上并不是一味展览痛苦,而是咀嚼痛苦,化汁液为营养,从痛苦中获得力量。小说中的小丽是高大年痛苦的制造者,但生活的严峻并不在于痛苦本身,而是面对痛苦时的态度。小丽因为考上了大学而向落榜的恋人高大年委婉地提出了分手,在小丽看来自己也许并没有什么过错,正像父亲高仁山和大哥在大年考上了大学之后所持的同样态度一样。路遥的气魄恰恰就在于他对于包括痛苦在内的苦难的尊重,以及战胜苦难的意志和力量,正如高大年心里所想:“痛苦的火焰同时也烧化了痛苦本身。”在高大年看来,“我曾痛苦过,但因此也得到了幸福”。路遥认为:“文学本身就是一种困难的事业。”[2]392因而,以“困难的事业”的文学去讲述生活的困难在路遥来看就是一致的。高大年能够化痛苦为幸福毕竟还是理想结果,到了《月夜静悄悄》中的大牛就没那么幸运了。大牛心中的恋人高兰兰就要嫁给地区商业局的司机,在出嫁前的一夜,大牛痛苦至极,即便兰兰本人也没办法平复他悲伤失望的内心,难怪他要以砸汽车来泄愤了。表面上是借爱情的失落来写痛苦,实际上却是路遥对于程度不一的农村痛苦甚至痛苦本身的理解。在很多时候,痛苦就是生活,甚至就是人本身。

路遥正视苦难的勇气和毅力不仅仅来自于他在小时候就已经习惯和适应的艰苦环境,更主要的还在他超越性的精神高度和力量。没有哪一个从他那个时代走来的作家不经历苦难生活的磨砺,但将其深刻、独特地化为文字烙印的却不能不首推路遥。经历了“文革”灾难的作家中,路遥的乡村与文学情结是颇具代表性的,他“城乡交叉地带”的小说堪称乡村题材里程碑式的标志。作为承上启下的“地标”式作家,路遥及其作品的精神土壤就是土地和生活。只有在“土地”的层面上,才能理解他在文学创造和流派上的态度,也才能理解他急切想要表达的观点,即“只有在我们民族伟大历史文化的土壤上产生出真正具有我们自己特性的新文学成果,并让全世界感到耳目一新的时候,我们的现代表现形式的作品也许才会趋向成熟”[1]44。只有在“生活”的标准下,才能理解他对于好人和坏人标准机械式分类的反感,也才能理解他所说“和真正现实主义要求对人和人与人关系的深刻揭示相去甚远”[1]46的内涵。上述两者的结合成就了路遥的辉煌,反过来也助成了他作品中民族传统的鲜明和深厚。《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的形象即是路遥诠释生活和土地精神的典型。路遥对于土地的赞美恰恰像是对于苦难的理解,生活不是苦难,但生活不能没有苦难精神。同样,土地就是家园,也是生命,但却不应也不能束缚在土地上,固步自封。要拿土地和生活的精神来扩大土地和生活的空间。高加林的失败就在于他在泼掉脏水的同时却也一起倒掉了婴儿,成了对于二者同时的背叛。孙少平的可贵则在于他有闯荡世界、实现自我价值及确证自我力量的热情,但同时也怀着一颗土地般的心,诚实、坚定地召唤“世界”与“大地”(海德格尔语),求得与他们心灵的维系。所以,他才能够赢得信任和尊重,或者说赢得耕作土地般的回报。相比而言,哥哥孙少安则显得局促多了。作为社会大变动中的一角,作家毕竟没有囿于知识与环境的限制,而是更多地给予了同情,以艰难前行的面目加以呈现。两兄弟同样拥有土地般朴实而厚重的性情,小说对此并没有特别作一褒贬,但生活却在其间区别开来,正像路遥在好人和坏人间所作的对比那样。

作为八十年代文学的标志性作家,路遥的意义不妨在理想和激情的层面或方向上来解读,不论理想还是激情都未远离那一时代很多人耳熟能详的“精神”一词。作为思想解放运动的产物,“精神”几乎成了文学的同义语。理想和激情在路遥不只是积极而热烈的追求,更是他把握世界和确证自我的主导甚至是惟一的方式。

在评价一直以来的“偶像”前辈作家柳青时,路遥提到了“更宽阔的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发展历史”[3]432的空前高度,远远超出他曾醉心的“生活小故事”的范围。同样,在总结另一位成就卓著的陕西作家杜鹏程的经验时,路遥也偏重于“自我折磨式的伟大劳动精神”的追求和魔力上。最早带给路遥文学声誉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就是如此。在它的“伯乐”“百花”时代元老秦兆阳看来,小说的成就除了平凡而伟大的精神力量外,更多体现在“能够捕捉生活里感动人的事物”的敏锐和毅力,而这种“捕捉”的能力无疑是强大“精神”的结晶,是只靠技术不能做到的。如若离开了精神超越的“念头”,《平凡的世界》的完成也将是不可思议的[1]34。不难理解,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里,支撑作家信念的再没有比精神更现实和合适的了。孙少平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停止对书籍和精神的渴望,而那种最高境界的爱情必定是建立在精神的相知之上。田润叶和孙少安的爱情悲剧则更多归咎在后者的精神荏弱上,暗示了教育短缺和知识匮乏的精神症候,同时,田润叶和李向前的重归于好很大程度上也是物质过旺得以削平之后的会师,是精神不懈的最好补偿。为此,连李向前的残废也成了可以乐观的代价。路遥十分在意精神的充实和饱满带给创作的效用,一旦遭遇精神危机,总会只身进入家乡的大沙漠里,“接受精神的沐浴”,怀着“朝拜”的心情进入“人生禅悟”[1]37。

与“七月派”的路翎相似,路遥的创作过程也像是精神搏斗的过程。《平凡的世界》的艰苦不必说了,即使是规模不大的中篇《人生》也“苦闷了三年——苦不堪言”。由此,他甚至还得出结论:“收益如何,看你对自己能狠心到什么程度。”[4]400这一心境不仅说明了他对于精神的畸重,事实上还成为他自觉的理解和实践,如他自己所说,“准备去流血、流汗,甚至写得东倒西歪,不成人样,别人把你当白痴”,所谓“燃烧自己”[5]17。在这样的思路下,精神是惟一的,也是最宝贵的。《匆匆过客》里的青年妇女和男青年的冲突就是为了共同的目的,为瞎眼老头买归乡票,一个精神的童话,而小说中的“我”也同样怀着庄严的心情让出了回家的票。一个高潮连着一个高潮,全是精神的仪式和感动。《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九六七年纪事)》的感动同样在县委书记马延雄舍身取义、奋不顾身的崇高精神境界上。路遥虽然不止一次地对于流行的鼓吹好人和坏人的两极分化做法表达强烈不满,但在高加林的形象上,他也并没有因为性格的多样性和生活的复杂性而放弃了对来自于最致命的精神缺失人生的深刻批判。笼统地说“精神”还不准确,它更多的表现在一个个具体的物象上,举凡生命、土地、路、河流、人民等等,一切只有在精神的国度里才见意义,连路遥自己也在精神的长途上奔命。所以,《人生》、《平凡的世界》既是他精神的成果,同时也是他克服和超越的精神长征里程碑。在《平凡的世界》进入“收官”阶段后,当他写字的手因发抖而“像鸡爪子一样张而握不拢”[1]146时,路遥的精神“受虐”已经达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他精神的乌托邦也跃升到了全新高度。

路遥作品普遍性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他对自己最熟悉的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生活的有力再现。某种程度上农村和城市的对比未尝不可置换为物质和精神的对立。作为同时深入了解了两种生活的作家,路遥始终都没有动摇过他在彼此和轻重上的态度与抉择。1992年病症最危重的时候,路遥还是决定留在家乡延安而不是转到条件更好的省会城市。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成名之后的路遥依然延续着朴素的风格,绝不措意于物质上的享受。一件50块钱的仿羊皮夹克已足以安抚所有痴心。当然,最集中、最深刻的表现还在他小说人物性格和命运的设置。《你怎么也想不到》中的郑小芳和薛峰之间爱恋与否完全建立在乡村与大城市之间的取舍。《风雪腊梅》中的冯玉琴的决断和思恋则是雄浑而广袤的山野的博大,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康庄瑟缩在城市之前的委琐和奴相。高加林的人生悲剧实质上正是城市的悲剧,是离开乡村所付出的代价。有人曾把高加林和于连并举,但在路遥同情的态度上,包法利夫人在城市的堕落似乎在他作品中留下了更多的烙印。相反,以弟弟王天乐为模特的孙少平之所以不受侵袭和毒害,未在城市形色中陷落的最重要原因也在乡村方式的维系。吃苦和精神生活的强健其实是一物正反的两面,却都源于乡村情结和诗意。孙少平也没在面对城市眩惑的震惊下迷失自己,而是顽强地外化自身、彰显力量,靠的就是双水村和东拉河家乡的心灵直觉。孙少平相信“幸福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而是勇敢地去战胜困难”,并且还要“忘掉温暖,忘掉温柔,忘掉一切享乐,而把饥饿、寒冷、受辱、受苦当作自己的正常生活”显然,路遥不仅在乡村和精神之间画上了等号,而且还有意美化,直至将其塑身为精神源泉和圣殿。

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坐标决定了路遥的精神姿态和写作伦理。像大多数出身农村的作家一样,路遥的选择也未能离开植根于丰厚温暖的土地的引领和开导,也像他所譬喻的黄河和长江一样,路遥也不拒绝来自城市的蛊惑和向往。有意思的是,当抽烟成为精神凝定的惯常癖性的时候,路遥同时也发展了喝咖啡的精神召唤方式。时代的可能性提供了新的精神反思渠道。不过,路遥的精神资源始终维系在天空和大地的乡野之上,这不只是《平凡的世界》的命名根由,同时也是他在这部呕心沥血之作中之所以坚守传统现实主义方法而非“一窝蜂地用广告的方法构起漫天黄尘”[1]41的现代派手法的最大动机,正像杜丽丽和古风铃的婚外情给丈夫团地委书记武惠良所带来的冲击一样。

路遥的苦难意义也许就在“过渡”,不仅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如此,就是他自己也处在“过渡”的阶段中。“城乡交叉地带”的取材范围不必说了,就连他遽然病逝的年龄也在人生的中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正午’时光”[1]149,一个“过渡”的时间。他最成功的艺术典型高加林和孙少平又何尝不是如此。不像祥子的悲剧收场,也不像陈奂生的阿Q式批判取向,路遥并不给他的主人公命定的结论,即便是走了弯路的高加林也不乏希望,“像一个热血沸腾的老诗人,又像一个哲学家”的德顺老汉就是他人生“紧要处”(柳青语)的“向导”。难怪很多人要求续写时,路遥不仅拒绝,还强调:“对我来说,《人生》现在就是完整的。”[2]397“完整”的意义并非没有“不足”,也不是不再需要“展开”,也像路遥“想深入研究这个改革的各种状态,以及人们的各种心理变化”[6]419-420一样,高加林的“还没有成熟到这一步”[6]414的状况实际上是路遥“过渡”论的产物,正如他在回答“高加林下一步应该怎样走”时所说:“他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应该由生活来回答,因为生活继续在发展,高加林也在继续生活下去。”[6]414源于生活的信念和实践甚至成为路遥批判的准则,如称赞李天芳、晓雷的小说《月亮的环形山》“最主要的是对生活的深切感受和理解”[7]465。认为批评家李星文艺批评的最大优势,“在于他既拥有深厚的实际生活感受又有扎实系统的专业理论功底”[8]473。看人如此,待己也一样。在《平凡的世界·后记》中,路遥指出:“要旨仍然应该是首先战胜自己,并将精神提升到不断发展着的生活所要求的那种高度,才有可能使自己重新走出洼地,亦步亦趋跟着生活进入新的境界。”[9]476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他对心灵的敬重正是生活题中应有之义,都是“过渡”的自然结果。路遥的价值和魅力在此,路遥之说不尽也同样在此。

[1] 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M]//早晨从中午开始.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2.

[2] 路遥.答《延河》编辑部问[M]//路遥文集2.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3] 路遥.柳青的遗产[M]//路遥文集2.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4] 路遥.关于《人生》和阎纲的通信[M]//路遥文集2.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5] 路遥.写作是心灵的需要——在《女友》杂志社举办的“’91之夏文朋诗友创作笔会”上的讲话[M]//早晨从中午开始.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2.

[6] 路遥.关于《人生》的对话[M]//路遥文集2.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7] 路遥.无声的汹涌——读李天芳、晓雷著《月亮的环形山》[M]//路遥文集2.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8] 路遥.艺术批评的根基[M]//路遥文集2.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9] 路遥.平凡的世界·后记[M]//路遥文集5.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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