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穆旦诗歌对现代“异化”个体的抒写
2015-02-20马春光
马春光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论穆旦诗歌对现代“异化”个体的抒写
马春光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现代社会对生命个体的“异化”是穆旦诗歌的重要主题之一,穆旦在三个层面上对“异化”展开抒写。第一,通过对“被压迫、被蹂躏的肉体”的诗性表达,抒写战争以及现代社会规训体制中身体的异化体验及其反抗;第二,通过对“二十世纪”、“八小时”等现代时间意象的深度观照,彰显“现代时间”中生命个体的“异化”生存;第三,通过对现代城市“灿烂整齐的空洞”的象征化抒写,展现了现代城市空间中生命个体的“异化”生存景观。穆旦对现代生命个体“异化”的抒写是其对现代中国生存困境的诗性表达,这是穆旦精神探索内在悲剧的外在体现,在更深层上彰显了中国语境中现代性的内在困境。
穆旦;异化;身体;生存困境
上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现代性”话语范式在中国新诗研究中的确立,现代主义诗歌日渐成为研究的重中之重,新诗史在“现代性”的视阈中被不断重构,诗人穆旦就是在这一过程中作为新诗现代性的代表人物被不断讨论的。这无疑极大地拓展了穆旦研究的空间,穆旦成为新诗研究中一个持续的热点,①但与此同时,穆旦诗歌似乎承载了过多的学术期许,学界对其诗歌的研究也日渐形成一种“现代性”阐释的内循环,导致对其诗歌文本的“过度阐释”。概言之,穆旦诗歌的研究空间深嵌在“现代性”的话语装置中,已呈现日趋封闭之势。在这个意义上,如何跳出这一“装置”,从另外的角度对穆旦诗歌及其现代性进行反思,就成为穆旦研究的潜在命题。异化,恰恰为我们提供了这一角度。现代生命个体的异化是穆旦所极力表达的诗歌主题之一,他在诗歌中抽掉了人的那些本质因素,在历史的、现实的探寻中,考察具体的个人的生存,始终关注生命个体在现代社会的异化遭遇。另外,“对异化问题的思考与对现代性的反思始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或者说,对现代性的反思不可能回避异化问题。”[1](P202)基于此,笔者试图从穆旦的诗歌文本出发,窥测其诗歌对现代异化个体的多维度抒写,并试图探索“异化”抒写背后的内在精神结构,以及这种艺术探询在新诗传统赓续、现代精神发展等方面的贡献与启示。
一、“被压迫、被蹂躏的肉体”:对身体异化的抒写与反思
早在1946年,穆旦的同学、著名翻译家王佐良就敏锐地指出,穆旦诗歌“总给人那么一点肉体的感觉”[2]。显然,“身体”在穆旦的诗歌中获得了异常丰盈的表达。“身体”一方面是穆旦诗歌抒写的主要意象,同时也构成了穆旦诗歌意义生成的基点。正如特纳所言,“一个社会的主要政治和个人问题都集中在身体上并通过身体得以体现”[3],身体在某种意义上成为阐释穆旦诗歌的一个关键入口。在早期的《野兽》中,穆旦意义上的“肉体”这样出场: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②
这首诗写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不久的1937年11月,穆旦用“野兽”这一意象隐喻了战争中受伤的中国,而在这一隐喻化书写的背后,体现了其鲜明的“用身体思想”的特征,即用肉身的切实体验去思考更大更深的人生和时代命题。诗句对“坚实的肉”、“血的沟渠”、“翻白的花”、“青铜样的皮”、“紫色的血泊”等一系列被暴力异化的肉体形态的书写,形象而又充满质感地传达了战争中诗人的异化体验。在此后的诗歌中,穆旦从切实可感的身体体验出发,对身体展开别开生面的思考,并且将“形而下”的身体符号升华为“形而上”的审美哲思。《春》对“肉体”的思考上升到“灵与肉”的哲理层面: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在这里,穆旦所刻意表现的是“肉体”的封闭感,以及“被点燃”却又“无处归依”的悖论。与其说这是青春生命的骚动,不如说它写出了现代意识烛照下“灵与肉”的冲突。“‘被点燃’是自然本性,是生命的勃发;但‘无处归依’意味着阻遏,即所谓‘性别’、‘思想’一类社会与文化的属性依然紧紧地压在‘肉体’之上,‘青春’或‘肉体’或‘欲望’依然是‘卑贱’的,是不可言说的。”[4]如果说这时的肉体是在一种生命的敞开与压抑之间被异化,那么《线上》一诗则为我们呈现了生命敞开之后,来自社会的更深层的“身体异化”:
那无神的眼!那陷落的两肩!/痛苦的头脑现在已经安分!/那就要燃尽的蜡烛的火焰!//在摆着无数方向的原野上,/这时候,他一身担当过的事情/碾过他,却只碾出了一条细线。
在这里,身体已经失却了那份鲜活,被“异化”后迅速凋敝:“无神的眼”、“陷落的两肩”,最终“却只碾出了一条细线”,在这个意义上,穆旦的诗“记录了个体最终垮掉了的肉体和驯服的精神”[5]。这其中浸透着穆旦切身的异化体验,恰如李怡所言,“穆旦绝妙地将异化的人生比喻为一条由别人规划完毕的流水线,每一个青春的生命都注定要结束幻想,在这条线上接受生活的改造。”[6]在“奖章”和他们的“无神的眼”、“陷落的两肩”的微妙对比中,异化的现实昭然若揭,“奖章”背后的社会秩序不断地要求着身体的自我异化。现代社会了无痕迹地“灼伤”人的肉体,“阉割”了作为生命个体存在之源的鲜活肉体,就这样,人不仅失却了幻想,而且“被消解在给定的秩序中,丧失了批判和超越的维度,成为与现状认同的单向度的人。”[1](P182)
伴随着异化体验的深入,穆旦对“身体异化”这一历史问题展开了更加深邃的形而上思考。作为现代文明体系赖以生成的知识体系,以及它的精髓——“智慧”,在穆旦的诗歌中获得了反讽式的表达。现代人所构筑的智慧大厦和信仰系统,造就了生活在给定秩序中的单面人,“平衡”、“平庸”构成了对个体生命超越的阻碍与包围:
零星的知识已使我们不再信任/血里的爱情,而它的残缺//我们为了补救,自动的流放,/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也不信仰,/阴霾的日子,在知识的期待中,/我们想着那样有力的童年。//这是死。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平衡,毒戕我们每一个冲动。/那些盲目的会发泄他们所想的,/而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控诉》)
所谓“知识”对“血里的爱情”的“毒戕”,正是福柯所言的“心灵是身体的牢笼”的诗性表达。福柯认为,现代社会的规训体制其目的是制造“驯顺的肉体”,“要求其内心皈依于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但现代刑罚对心灵的控制本身就是一种更加隐晦却更为彻底的身体控制,因为改变心理态度和倾向的目的就在于控制身体的行为。”[7]正是在沉痛的异化体验和精警的异化之思后,穆旦看到了漫长的历史中思想对身体的独断和压制,企图对压制在“肉体”上的种种“思想”进行祛魅,并进而“歌颂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大树的根/摇吧,缤纷的枝叶,这里是你稳固的根。(《我歌颂肉体》)
诗人洞察到身体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的被遮蔽,基于此,这首诗产生了一种对抗性,他瞄准了思想史上的种种对身体的异化,并试图对其进行反驳,这种反传统的立场正是出于对长期以来压抑身体的种种力量进行清理,但又不仅仅局限于“自然主义”式的抒写,而是包涵了巨大的思想容量。在穆旦那里,肉体是生之本体,是“岩石”,是“种子”。穆旦对肉体的歌颂建立在对西方自柏拉图以降的灵肉冲突论思想的反叛基础上,他清楚地意识到,在漫长的历史中思想和灵魂形成了遮蔽,而生命个体面对社会异化的唯一的“根”就是我们的肉体,这是一切生命力的来源,它是抵抗社会异化的最坚实的力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穆旦诗歌文本中“对于身体力比多能量的赞美,对那种无形的、无定质的,有着流动性和创造力的身体暗流的赞美,与尼采的哲学达到了共识。”[8]在穆旦“歌颂肉体”的背后,其实恰恰是其对1940年代的特定语境的反思与超越。
二、“二十世纪”与“八小时”:现代时间中的“异化”个体
在穆旦诗歌中,作为整体生存语境且具有丰富意蕴的“二十世纪”这一时间意象频频出现,恰可说明穆旦试图从“时间”的角度对个体生存进行宏观诗性思考的努力。“中历和西历之间的区别主要在于‘世纪’的观念,中国人只讲十年、百年,但是在西方‘世纪’是非常重要的。”[9]清末民初,梁启超最早在日记中写下“世纪”一词,以“世纪”为标示的线性时间观念逐渐取代“百年”为标示的循环时间观念,时间意义上的“现代”得以构筑。“二十世纪”这一时间概念最早在新诗中出现,始于郭沫若的《女神》,并且《女神》被闻一多称赞写出了“二十世纪的时代的精神”[10]。穆旦对“世纪”这一概念有着内在的自觉,并进行了更丰富的书写。“二十世纪”作为诗人身处其中的现代时间刻度,穆旦从一个诗人的角度对它展开的一系列探寻,构成了他的诗歌“时间主题”的重要内容。穆旦着重思考的是生命个体在“现代”的无奈和困境,在他的思考中,“二十世纪”相较于以往的历史,并没有给生命个体带来更多的自由和福祉,而是更深层的异化。在《农民兵》中有这样的诗句:“他们向前以我们遗弃的躯体/去迎接二十世纪的杀伤。”现代战争作为“二十世纪”的一个产物,它本身一旦发动,就变成一种“异己”的力量,将“农民”异化为“兵”,“农民兵”这一称谓本身暗示的正是现代生命个体的异化。穆旦认为随着“世纪”的延伸以及所谓现代文明的发展,生命个体的异化变得更加显豁。如《隐现》所言,“我们是二十世纪的众生骚动在它的黑暗里。”虽然穆旦在《诗四首》中重复呼喊“迎接新的世纪来临”,但他清楚地认识到,“世界还是只有一双遗传的手”,这是“永未伸直的世纪”。“二十世纪”这一具有鲜明时代气息的现代时间维度被穆旦敏锐地捕捉到,而“永未伸直”则鲜明地表露出穆旦的历史观:在所谓的时间线性向前发展中,人类的处境并没有直线性的向上发展,反而是更加“丰富的痛苦”,看到了现代生存处境对生命个体的新的异化,他弃绝了盲目的历史乐观主义,始终对历史、现实保持着批判性的思考,丰富了中国新诗的历史洞察力。
穆旦诗歌中反复出现的“二十世纪”这一词语,反应了他对自身生存语境和时代处境的敏感,穆旦对它的表达与反思隐喻了他对“现代”时间的敏感以及对现代语境下的个体异化处境的深层思考。如果说“二十世纪”还只是穆旦对个体生存的宏观思考,那么“八小时”这一意象的频频出现,则说明穆旦对“现代时间”的关注与思考更加细致,也更加系统化。“伴随现代性人文主体性的对象化活动,现代时间观念成为从现代化制度行为(政治、经济)到现代日常生活,直至现代人自身人格气质最深层的建构条件之一。”[11]时间成为现代生命个体不可或缺的日常生存严肃因素,作为现代社会规训体系的一个表征,八小时成为重要的“制度性时间”,在穆旦的诗歌中反复出现:
八小时工作,挖成一颗空壳,/荡在尘网里,害怕把丝弄断,/蜘蛛嗅过了,知道没有用处。(《还原作用》)
“八小时”作为现代工业社会的标准工作时间制度,是现代人不变的生活规则,同时参与建构了现代社会的生活秩序。作为现代文明的叛逆者、反思者,穆旦在诗歌中呈现出“八小时”中的个体生存场景,从“八小时”中窥见了现代文明对生命个体的异化。在穆旦的笔下,“八小时”成为异化现实最为醒目的部分。“八小时”的辛勤工作,并没有使得生命个体获得充实,相反却是“挖成一颗空壳”、“害怕”和“没有用处”,“八小时”成为生存的悖论。当穆旦更深地进入现实,他对“八小时”的生活有了更加深邃的认知,进而有了更加痛彻的批判。《成熟》中为我们设置了“八小时”之外的时间作为对比:
“那比劳作高贵的女人的裙角,/还静静地拥有昨夜的世界/从中心压下挤在边沿的人们/已准确地踏进八小时的房屋,/这些我都看见了是一个阴谋,/随着每日的阳光使我们成熟。”(《成熟》)
当一些人“准确地踏进八小时的房屋”时,另外一些人“还静静地拥着昨夜的世界”,重要的是穆旦坚定地认识到这是一个在阳光下日渐成熟的“阴谋”。“阴谋”是故意的,含有敌意的,从而可以看出穆旦对“八小时”工作的深恶痛绝。时间性的“八小时”融进空间性的“屋子”,正对应了穆旦在《出发》中的诗句:“在你的计划里有毒害的一环,就把我们囚进现在,呵上帝!”“囚进现在”是一种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而滞留于此刻的被囚禁的状态,而穆旦意义上的“八小时的屋子”和鲁迅意义上的“铁屋子”构成了精神意义上的对话:鲁迅意在探寻沉遁在古老世界里的个体如何面对新的世界,而穆旦则旨在探究浸染在现代异化现实中的个体如何获取生存的意义。《线上》等则对“八小时”的生活进行了概括性的表述:
“八小时躲开了阳光和泥土/十年二十年在一件事的末梢上”(《线上》)
“我想要离开这普遍而无望的模仿,/这八小时的旋转和空虚的眼,/因为当恐惧扬起它的鞭子,/这么多罪恶我要洗消我的冤枉。”(《我想要走》)
在穆旦这里,“八小时”是远离“阳光和泥土”的,而“阳光和泥土”正是生物学意义上生命个体生存的根本需求,并且这种状态是“十年二十年”持续的。反讽的是,这样一种单调乏味的坚持,仅仅是在“一件事的末梢”上,生存的无意义和虚无感被和盘托出,这正是对现代异化个体的精确书写,“异化的人是一个抽象物,因为他失去了与人的所有特征的联系。他被简化为在被剥夺了人的多样性和同情的人们之间,对人类的无差别的目标执行无差别的工作。”[12]伴随“八小时”的是“空虚的眼”,以及“恐惧”扬起的鞭子,这是生命个体对时间的极度畏怕,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亟需拯救的苦苦挣扎的现代灵魂。
总而言之,特定词汇在一个诗人的诗作中反复出现“标志着诗人思索意向的凝聚点,对这些自创性象征的把握,往往是进入诗人带有强烈的个体经验的感悟世界的一把钥匙。”[13]从《还原作用》(1940年)到《我想要走》(1947年),对“八小时”的抒写、批判及反思,几乎贯穿了穆旦20世纪40年代的诗歌创作,成为他诗歌文本的一个重要关键词。“八小时”作为一个现代时间概念,俨然已经内化于现代生命个体的头脑中,“不再是自然律动的象征,而是机器单调重复动作的象征,而人就被束缚在这个单调的动作之上。”[14]这一时间意象在穆旦诗歌中的频繁出现,使得它超越具体含义而在象征的意义上隐喻了生命个体在现代文明中的异化存在方式,并潜隐着诗人对现代文明冲击下的中国历史、现实以及个体存在方式的深刻反思。
三、“灿烂整齐的空洞”:现代城市对生命个体的“异化”
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处于一个现代与传统交错的历史时期,一方面来自西方的现代思想日益风行,现代工业、现代城市等“资本主义”的社会样态快速崛起;另一方面,传统的各种思想在绝大多数的人们心中依然根深蒂固。穆旦敏锐地辨识出现代城市对生命个体的异化,对这一主题展开了别开生面的抒写,并自觉将触角延伸到中国历史社会现实的深层结构,企图寻求对抗“异化”的有效途径。
现代城市意象在穆旦诗歌中的反复出现,隐喻着生命个体在现代语境中的异化。穆旦以锐利之眼“看见到处的繁华原来是地狱”。《祭》这首诗正是穆旦运用反讽的手法对普通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异化展开的抒写:
阿大在上海某家工厂里劳作了十年,/贫穷,枯槁。只因为还余下一点力量,/一九三八年他战死于台儿庄沙场。(《祭》)
“阿大”这个称呼本身所昭示的是现代都市(上海)中的一个普通生命个体,如果说日常生活造就的是“阿大”这一普通生存个体的“非人化”,那么战争则直接把“阿大”这个生命个体引向了死亡。反讽的是,“阿大”是劳作的,然而贫穷;是没有力量的,然而死于沙场,诗人用这种微妙的悖论表达了现代社会对生命个体的异化。穆旦对现代“城市”始终保持着批判性的思考,城市对生命个体的异化是现代人生存的一个突出问题。“城市”在穆旦诗歌中多次出现,它是诗人“异化”体验的重要内容:
为什么?为什么?然而我们已跳进这城市的回旋的舞,/它高速度的昏眩,街中心的郁热。/无数车辆都怂恿我们动,无尽的噪音,/请我们参加,手拉着手的巨厦教我们鞠躬:/呵,钢筋铁骨的神,我们不过是寄生在你玻璃窗里的害虫。//(《城市的舞》)
我们终于离开了渔网似的城市,/那以窒息的、干燥的,空虚的格子/不断地捞我们到绝望去的城市呵!(《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
在这个“异化”的社会中,生命个体与城市的关系发生错位,作为人类栖居之地的城市反而不断地对生命个体进行戕害:“把我们这样切,那样切,等一会就磨成同一颜色的细粉,/死去了不同意的个体,和泥土里的生命;”在这里,钢筋铁骨的城不过是“灿烂整齐的空洞”,这是“空虚”与“空洞”的城市,城市所体现并要求的“整一化”、“标准化”正是对鲜活的生命个体之独特性、丰富性的全面扼杀与戕害,这种批判思想浸染着现代主义文学对现代生存世界保持的警醒与锐利。城市在穆旦的笔下,时常隐喻为“网”,并因此而暗示出城市生活的封闭、繁琐所带来的“围困”感,就像他在《有别》中表达的:
这是一个不美丽的城/在它的烟尘笼罩的一角/像蜘蛛结网在山洞/一些人的生活蛛丝相交。/我就镌结在那个网上,/左右绊住:不是这个烦恼,/就是那个空洞的希望,/或者熟稔堆成的苍老,/或者日久摩擦的僵硬,/使我的哲学愈来愈冷峭。
不难看出,穆旦诗歌中的城市“不仅仅具有道德上的不洁感,而是对生命的排斥”[15],穆旦思想的深刻之处在于,他并不是单纯地抒写现代城市对个体的异化,而是在更深广的层面上展开思考,在写于1940年的《五月》一诗中,穆旦深刻地体会到:“一个封建社会搁浅在资本主义的历史里。”对应着这种现代与传统的驳杂与混乱,《五月》这首诗在现代的诗行中夹杂进古典歌谣,使得诗歌的结构呈现出一种驳杂性,诗歌文本因此获得了更大的张力。左轮、勃朗宁、三号手提式、毛瑟等现代战争意象的出现,现代的战争武器作为终结人性命的绝对“异化力量”,在穆旦诗歌中被镶嵌在富有中国古典情调的诗意场景中,某种生存的不协调感也就自然呈现出来。值得注意的是,穆旦对这种复杂处境中生命个体的异化问题的思考与探寻,一直延续在他后来的诗歌中,在《原野上走路》、《城市的舞》等诗作中,穆旦书写着他对现代城市的异化体验,而在《成熟》、《被围者》等诗作中,穆旦则更深层地发掘出传统对生命个体的异化,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人的异化”这一人道主义的显在命题,在穆旦的诗歌中获得了极富思想深度的表达。
正是在这样一种总的生存处境中,人与人关系也发生着某种程度的改变,人只有通过对自己的异化才能获取生存的资格,而一旦取得这种尊严,就会构成对别人的异化,这样一种生命个体之间的“异化”的循环正是诗人极力反抗的。在写于1942年的《幻想底乘客》中,诗人有这样的表达:“爬行在懦弱的,人和人的关系间,/化无数的恶意为自己营养,/他已开始学习做主人底尊严。”沿着这一思路,穆旦深深地体会到潜隐在社会肌体里的异化机制。这是整个社会共同构筑的意识形态的枷锁,它消弭人之为人的个性、超越意识和独立生存思考的意志,以一种莫名的又异常强大的力量把每一个人变成无个性的平庸的人:
还有你,从来得不到准许/这样充分的表现你自己,/社会只要你平庸,一直到死 (《给战士——欧战胜利日》)
穆旦认识到,在这种强大的异化力量背后,有一个支撑它的稳固而又坚实的基础,穆旦的异化体验指向极富中国传统文化意味的“圆”,这就是穆旦在《被围者》一诗中所言说的“圆”——保护社会平衡、个人平庸的铜墙铁壁,“圆”这一意象的发现即对他的批判,彰显了穆旦对包围生命个体的种种传统罪恶的发现与批判,“对传统罪恶的发现和批判,客观上使得他独立站在中国抗战时期文化复古主义思潮之外,变成了‘五四’精神的继承人。穆旦获得的赞誉,部分原因在于他自觉地和鲁迅等‘五四’现代性先驱站在一起,加入了对‘传统中国’深入而持久的诗性批判。”[16]正是在这意义上,穆旦在他的诗歌中呼唤那些“突围者”:
毁坏它,朋友!让我们自己/就是它的残缺,比平庸更坏:/闪电和雨,新的气温和泥土/才会来骚扰,也许更寒冷,/因为我们已是被围的一群/我们消失,乃是一片“无人地带”。(《被围者》)
穆旦对“突围者”的呼唤正是其“自由选择”以对抗异化的有效途径,并因而继承了鲁迅所开创的“反抗绝望”的现代精神传统。
四、结语
威廉·巴雷特曾经指出,“在哲学家能够思想存在之前,诗人是它的见证人。而且,在这种情况下,这些特殊诗人力图显现的,正是今天历史地属于我们的存在处境。他们正以诗歌的语言拨弄着我们自己时代的先兆之弦。”[17](P125)穆旦从肉身体验、现代时间、现代城市等角度对现代中国“异化”个体的抒写,作为某种“先兆之弦”在新时期以来的思想与文学中不断获得回响。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穆旦以其锐利的“诗歌之眼”“达到了同时代知识分子所难企及的思想高度”[18]。晚年的穆旦在《沉没》中写到,“身体一天天坠入物质的深渊”,显然他时时刻刻警惕着身体被物化的危险,并在诗的结尾有这样的感慨:
“呵,耳目口鼻,都沉没在物质中,/我能投出什么信息到它窗外?/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
至此,穆旦对生命个体的“异化”抒写在更加多维、综合的层面展开,这既是物欲对“身体(耳目口鼻)”的淹没,同时也是时间(“现在”)对灵魂的囚禁,这“意味着穆旦更深、更彻底地陷入了现代性精神结构的内在困境”[16]。从这个意义上说,穆旦诗歌触及了20世纪历史语境中的典型思想主题,他“情愿把自己摆到他的文明的最重大的问题面前接受拷问”[17](P13)。他接过了来自波德莱尔、艾略特等现代主义诗人精神探索的接力棒,在20世纪中国的语境中,“以一种方法上严苛的彻底性巡视了自身内部在现代性压迫下形成的各个时段:恐惧,身陷绝境,面对自己一心热烈苛求却逃逸入虚空的理想状态时的崩溃。”[19]穆旦对现代异化个体生存的抒写,得益于他卓绝的诗歌艺术,他诗歌中繁复而独异的意象、极富张力的结构以及奇崛锐利的语言显示了他向历史的纵深拓展的努力,以及对个体生命存在本质的执着探寻,进而呈现出现代诗艺的真正成熟。
[注释]
①关于“穆旦研究”的相关资料,详见李怡、易彬编选的《穆旦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其附录中有详尽的穆旦研究专著、文章、博硕士论文等资料目录。
②本文所引穆旦诗歌出自于《穆旦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1]张严.异化着的异化:现代性视阈中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研究[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
[2]王佐良.穆旦诗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58.
[3][美]布莱恩·特纳.身体与社会·第二版导言[M].马海良,赵国新,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4]易彬.穆旦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259-260.
[5]李荣明.论穆旦诗歌中的“异化”主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3):249-259.
[6]李怡.穆旦抗战时期诗歌的基本主题及其文学史意义[J].人文杂志,2011(6):74-78.
[7][美]加里·古廷.福柯[M].李育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84.
[8]李俏梅.穆旦诗歌写作的身体维度[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3):57-61.
[9]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与十讲现代性[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6.
[10]闻一多.《女神》之时代精神[N].创造周报,1923-06-03.
[11]尤西林.现代性与时间[J].学术月刊,2003(8):20-33.
[12][美]奥尔曼.异化:马克思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的概念[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65.
[13]吴晓东.二十世纪的诗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56.
[14]吴国盛.时间的观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00.
[15]王光明.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318.
[16]段从学.穆旦:“被围者”的精神结构及其历史表述[J].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4):55-61.
[17][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M].段德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18]钱理群.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96.
[19][德]胡戈·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结构[M].李双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24.
On the Alienated Individuals of Mu Dan's Poetry
MAChun-guang
(SchoolofLiterature,ShandongUniversity,Jinan,Shandong250100,China)
The alienated individual in modern society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themes of Mu Dan's poetry, which unfolds at three levels. First, through the "oppressed and abused body" of poetic expression, namely, war and alienation of modern social discipline system in the body experience and its resistance; Second, based on the "twentieth century", "eight hours" of modern time image depth, revealing "modern time" in the "alienation" of survival; Third, through to the modern city "bright neat hole" symbolic expression, to show the "alienation" survival in the modern urban space landscape. Mu Dan's inquiry into the modern individual life of "alienation", explores the poetic expression of the modern survival, overall carrying a tragedy of the lyric, it is the external embodiment of Mu Dan spirit to explore inner tragedy, at the deeper revealing the inner dilemma of modernity in the Chinese context.
Mu Dan;alienation;body;survival plight
2015-03-15
马春光(1985-),男,河南范县人,山东大学博士生,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
I207.25
A
1672-934X(2015)03-009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