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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州叛党的东逃与大祚荣东逃建国

2015-02-20辛时代

关键词:高句丽辽东高丽

辛时代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营州叛党的东逃与大祚荣东逃建国

辛时代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营州东逃叛党是以靺鞨为主体,在营州之乱期间,自营州出发,转战新城、辽东城和磨米城,退守到辽东东部,成为唐朝东北的边患。大祚荣集团与乞四比羽集团组成的靺鞨集团也是营州叛党,在营州之乱期间,从营州东逃,割据高句丽故地,公然与唐朝对抗。两者实际同为一个事件。乞四比羽集团在靺鞨集团中处于主导地位,割据中心在桂娄故地,大祚荣集团的割据中心在太子河上游。天门岭之战后,大祚荣建立震国,桂娄故地成为新的统治中心。

营州之乱;大祚荣;靺鞨;桂娄故地

提及营州叛党的东逃事件,首先让人们联想到大祚荣东逃建国的史实。大祚荣东逃建国作为渤海史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外学者对大祚荣的族属、建国地点、东逃路线、渤海建国集团构成等已经有了较为全面的研究,但是笔者认为仍然存在深入研究的空间。比如,对于大祚荣东逃建国路线的考察,主流学者的研究视野几乎都局限于各种史籍的渤海传记,研究内容基本围绕营州—东牟山两点式展开,中间过程或语焉不详,或模糊处理,至今学界无法形成明确的、能为大多数学者接受的观点。相比大祚荣东逃建国研究所受到中外学者的重视程度,营州叛党的东逃事件几乎完全隐没在大祚荣东逃建国研究的阴影之下,迄今为止,中外学者对此缺乏正面地、整体性地梳理和阐述。营州叛党东逃过程是怎样?大祚荣东逃过程又是怎样?营州叛党东逃与大祚荣建立渤海国有没有直接的联系呢?大祚荣建国之地又在哪里?下面本文将围绕这几个问题展开论述,希望重新明确对渤海建国史的有关认识。

一、营州叛党东逃事件

万岁通天元年(696年)五月,由于营州(治今辽宁省朝阳市内)都督赵文翙对契丹饥荒处理失当,激起契丹上下的怨愤,松漠都督李尽忠、归诚州都督孙万荣共同起兵叛乱,杀死赵文翙,攻陷营州,史称“营州之乱”[1]。

有的学者指出,营州之乱“有异于其他叛乱,本质上属于饥民暴动性质,参加者未必局限于契丹”[2]。这次叛乱也得到了营州城傍奚、靺鞨等部落的响应,营州叛党“纵兵四略,所向辄下”,很快控制了营州局势。尽管如此,仍然无法阻止饥荒的进一步蔓延。《资治通鉴》卷205万岁通天元年八月丁酉条载:“契丹初破营州,获唐俘数百,囚之地牢……伺之以糠粥,慰劳之曰:‘吾养汝则无食,杀汝又不忍,今纵汝去。’遂释之。”不仅如此,由饥荒引发的大面积水肿病,更是直接威胁到了叛党自身的生存。《为建安王与诸将书》载:“即日契丹逆丑,天降其灾,尽病水肿,命在旦夕;营州饥饿,人不聊生,唯待官军,即拟归顺。”[3]《为建安王与辽东书》也载:“今贼饥饿,灾衅日滋,天降其殃,尽灭(李尽忠)已死,人厌其祸。万斩(孙万荣)方诛,营州士人及城傍子弟,近送密款,准待官军。”[4]说明饥荒的影响直到营州之乱平定前夕都未能得到根本遏制。与此同时,唐朝的征讨大军接踵而至。《资治通鉴》卷205万岁通天元年五月乙丑条载:武则天“遣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左威卫大将军李多祚、司农少卿麻仁节等二十八将讨之。”[5]

在这种情况下,营州叛党兵分两路,撤离营州:一路由李尽忠、孙万荣率领主力,南窜富庶的幽州、冀州,另一路为偏师,向东逃入农业基础较好的安东都护府。

从营州进入辽东的大路有三条:一是经燕郡城(今义县七里河乡开州城村故城)和汝罗城(今辽宁省义县开州城村东、大凌河西的老君堡一带)走襄平南道,渡辽河至辽东郡(治今辽宁省辽阳市老城)为南道;二是过怀远镇(今辽宁省北镇市南石山镇一带)东渡辽泽(辽河下游一带约二、三百里方圆的泥淖地带),走襄平北道,至国内城(今吉林省集安县)为中道;三是经通定镇(今辽宁省新民县以北高台山一带)渡辽河,再折向东南到新城(今辽宁省抚顺市高尔山山城)为北道。从随后战事的发展态势来看,营州东逃叛党走的是第三条路线。营州东逃叛党的具体活动和路线如下:

随着营州叛党的东犯,新城首当其冲。新城既是安东都护府的治所,又是辽东的西北重镇。因此,新城的得失牵动着唐朝朝野上下的神经。右拾遗陈子昂上书武则天:“臣窃闻宗怀昌等军失律者,被逆贼诈造官军文牒,……昌等颛愚无备陷没。今诸军败失,东蕃固知,然恐安东阻隔,未审此诈。国家若无私契与安东往来,臣恐凶贼多端,诈伪复设,万一被其矫命,更失其图,是资长贼权,没陷府城,此固宜天恩,已应先有处分”。同时忧虑“若安东被围略,则辽东以来,非国所制。”[6]“宗怀昌等军失律者”指的是八月二十二日,营州南窜叛党在李尽忠、孙万荣所指挥下,通过伪造官军文牒,将唐军总管宗怀昌、燕匪石等诱入硖石谷聚歼的史实[7]。考虑到陈子昂的上书时效,本文认为营州东逃叛党在八月就已经出现在新城。

营州东逃叛党进犯新城之际,令被俘唐将许钦寂劝降城中守军。《新唐书·许钦寂传》载:“围安东,挟令说属城未下者,钦寂呼安东都护裴玄珪曰:‘贼朝夕当灭,幸谨守’。贼怒害之。”[8]《旧唐书·许钦寂传》也载:“贼将围安东,令钦寂说属城之未下者,安东都督裴玄珪时在城下,钦寂谓之曰:‘狂贼天殃,灭在朝夕。公但谨守励兵,以全忠节。’贼大怒,遂害之。”[9]营州东逃叛党久攻新城不克,转而直扑辽东城。

万岁通天二年(697年)正月,辽东都督高仇须率领数百将士出城交战。营州东逃叛党在城外放起大火,欲乘火势直犯唐军阵脚,由于“返风回烟,薰睛掩目”,反致自己的阵脚大乱。唐军士气大振,连破营州东逃叛党十一阵,俘获一千多人[10]。

清边道行军大总管、建安郡王武攸宜接到辽东州的露布后,立即驰奏朝廷。二月,武攸宜再通书信,对高仇须“体英伟之才,抱忠义之节,遂能身先士卒,为国讨雠……使国家无东顾之忧”之举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并透露“营州士人及城傍子弟,近送密款,准待官军。某令将蕃汉精兵四十万众克取,某月日百道齐驱;分五万蕃汉精兵,令中郎将薛讷取海路东入,舟楫已具,来月亦发。”[11]

黄约瑟先生认为,薛讷虽曾被派往辽东,但由于船运受风浪阻挠,直到698年秋仍未出发[12]。事实并非如此。《唐文拾遗》卷22《王庆墓志》载:

万岁通天元年,白虏趑趄,锋交碣石,青林失律,火照甘泉。天子诏左卫将军薛讷绝海长驱,掩其巢穴。飞刍輓粟,雾集登莱。监军御史范玄成与公素游,捐公清干,且以务简,得兼押统押,乃密表驰奏,朝廷许焉。俄除朝议郎行登州司马,仍充南运使。恩命光临,饬躬就列,情勤悦使,义荐均劳,□粟齐山,飞云蔽海,三军叹美,佥曰得人。圣历年,运停还任。[13]

为了配合薛讷渡海作战,唐朝将各种供军物资事先汇集于登州。这与《为建安王与辽东书》“取海路东入,舟楫已具”的记载吻合。墓志中用了“飞刍輓粟”一词,唐初经学家颜师古解释道:“运载刍槁,令其疾至,故曰飞刍。輓,谓引车船也。”[14]由此可见,辽东军情的紧急程度。在监军御史范玄成推荐下,唐朝授王庆为登州司马、充南运使,负责将这些军需物资取登莱海道转运到辽东半岛。到圣历元年(698年)王庆“运停还任”,说明薛讷军队从前期登陆辽东到后期在辽东作战,其后勤补给极大地依赖登莱海运的支持。

当时,营州东逃叛党的人数有“二万之寇”[15]。薛讷所率五万蕃汉精兵的到来,无疑会使辽东战场的力量对比发生明显的改变。营州东逃叛党为了摆脱被动的局面,开始由辽东城向东败退至磨米城。关于磨米城的地理位置,王绵厚认为在辽宁省本溪县的下堡山城[16]。

辽东地势呈现明显的东部南部高、西部北部低的特征,地貌形态差异明显,分为东部山地、南部丘陵和中部、西部、北部平原三大地貌区。东部山地主要以长白山系中低山区为主,海拔在500—800米;南部丘陵主要以辽东半岛丘陵区为主,海拔在500米以下;中部、西部、北部平原区主要以冲积平原为主,海拔在300米以下。下堡山城南临北太子河,海拔在450米左右,正好处于东部山地和中部平原两种地貌的缓冲地带。在下堡山城的北部和西部是辽河平原,当时安东都护府的统治中心地区就在这里;在下堡山城的东部是居于辽东屋脊的长白山系中低山区,之前,高句丽在此地经营数百年,早期的都城纥升骨城、国内城都在这里,由山峰、河流与关隘而构成的立体防御体系,成为辽东东部与辽东西部、北部相阻隔的军事屏障。随着营州南窜叛军的覆灭,唐朝在辽河平原上军事优势的巩固,营州东逃叛军在辽东战场注定难以有更大的作为。五月二十三日,营州东逃叛党弃杀唐将高质、高慈父子。《高质墓志》载:高质“不屈凶威,遂被屠害。以万岁通天二年五月廿三日薨于磨米城。”[17]《高慈墓志》载:“父子俱陷,不屈贼庭,以万岁通天二年五月廿三日终于磨米城南”[18]。《高慈墓志》在“磨米城”下著意标明“南”字,已将营州东逃叛党溯太子河而上,继续朝着唐朝统治薄弱、地形更有利的辽东东部转移的态势显露无遗。

就在武则天沉浸平定营州之乱,“契丹大剿,默啜自来,六合大同,四方向化”喜悦之时[19],这支死里逃生的营州东逃叛党随即成为唐朝东北的边患。闰十月,刚刚重返中枢的狄仁杰向武则天建言:

继高氏绝国,使守安东。省军费于远方,并甲兵于塞上,使夷狄无侵侮之患则可矣。何必穷其窟穴,与蝼蚁校长短哉!但敕边兵,谨守备,远斥候,聚资粮,待其自致,然后击之。以逸待劳则战士力倍,以主御客则我得其便,坚壁清野则寇无所得;自然二贼深入则有颠踬之虑,浅入必无寇获之益。如此数年,可使二虏不击而服矣[20]。

武则天后期,安东都护府孤悬海外,陆路交通中阻,安东都护府的存亡则完全依赖登莱通漕。鉴于辽东路途遥远,国内财政捉襟见肘,狄仁杰主张将边防兵力收缩到塞内,“以逸待劳”、“坚壁清野”,同时,恢复高句丽贵族在辽东的统治,笼络高句丽遗民,肩负起保卫安东都护府的重任。这样既可以“省军费于远方”,又“使夷狄无侵侮之患”。在奏疏中,狄仁杰对营州东逃叛党还没有专门的称谓,只是蔑称其为“贼”、“虏”。

圣历元年(698年)八月,后东突厥大举南下,唐朝北方防务顾此失彼,完全处于被动的窘境。圣历二年(699年),狄仁杰再次建言:

今以海中分为两运,风波漂荡,没溺至多,准兵计粮,犹苦不足。且中国之与蕃夷,天文自隔,辽东所守,已是石田,靺鞨遐方,更为鸡肋。……得其地不足以耕织,得其人不足以赋税。臣请罢薛讷,废安东镇。三韩君长,高氏为其主,诚愿陛下体存亡继绝之义,复其故地[21]。

这次上书与两年前的上书思路是一脉相承的,所谓“辽东所守”是指唐朝实际控制的新城、辽东城等辽河平原地区,“靺鞨遐方”则是指营州东逃叛党所控制的辽东东部地区。狄仁杰恳请唐朝裁撤安东镇军,放弃对营州东逃叛党所盘踞地区的争夺,恢复高句丽贵族在安东都护府羁縻统治,来缓解因为支援安东都护府给唐朝所带来的军事和财政压力。言语之中流露出维持辽东现状的艰难以及对安东都护府去留的政治考量。在这次上书中,狄仁杰开始对营州东逃叛党以“靺鞨”相称,从另一个侧面说明靺鞨是这支叛党主体的构成民族。

综上所述,本文对营州叛党的东逃事件得出以下三点认识:第一,营州叛党东逃的主要原因是摆脱营州饥荒和唐军的围剿。第二,营州叛党从营州出发,转战新城、辽东城、磨米城,在营州之乱被平定前夕,由磨米城向辽东东部撤退,非但躲过了唐朝优势兵力的围剿,而且成为唐朝东北的边患。第三,营州叛党的东逃人数为两万多人,是以靺鞨人为主体。

二、大祚荣东逃事件

关于大祚荣东逃的情况,《旧唐书·渤海靺鞨传》载:“渤海靺鞨大祚荣者,本高丽别种也。高丽既灭,祚荣率家属徙居营州。万岁通天年,契丹李尽忠反叛,祚荣与靺鞨乞四比羽各领亡命东奔,保阻以自固。”[22]

《新唐书·渤海传》载:“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丽者……万岁通天中,契丹尽忠杀营州都督赵翙反,有舍利乞乞仲象者,与靺鞨酋乞四比羽及高丽余种东走,度辽水,保太白山之东北,阻奥娄河,树壁自固。武后封乞四比羽为许国公,乞乞仲象为震国公,赦其罪。比羽不受命。”[23]

由此可知,高句丽灭亡以后,曾经依附于高句丽的粟末靺鞨人被唐朝强行内迁,乞乞仲象、大祚荣父子也被裹挟到营州。金毓黼先生指出,《旧唐书·渤海靺鞨传》只言大祚荣,不言乞乞仲象,可谓失考。《新唐书·渤海传》因有《渤海国记》为依据,知西徙时有乞乞仲象,“亡命东奔”也有乞乞仲象[24]。营州之乱爆发后,乞乞仲象、大祚荣父子加入到营州叛党行列,随后踏上漫漫的东逃之路。

关于乞乞仲象、大祚荣集团的主体民族问题,即大祚荣的族属问题,《旧唐书·渤海靺鞨传》载:“渤海靺鞨大祚荣者,本高丽别种也。”[25]《新唐书·渤海传》载:“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丽者,姓大氏。”[26]有些朝鲜半岛学者对《旧唐书·渤海靺鞨传》中“渤海靺鞨大祚荣者,本高丽别种也”断章取义,无视这句话的主语“渤海靺鞨”以及“高丽”后的附语“别种”,认为大祚荣就是高句丽人,大祚荣家族是直接继承高句丽王室血统[27]。从两《唐书·渤海传》对大祚荣族属记载比较看,两《唐书·渤海传》似乎在记载大祚荣族属上有所差异,其实两书的前提都是相同的,都认为大祚荣家族出自“渤海靺鞨”或“渤海粟末靺鞨”,只不过对其曾与高句丽发生的历史关系表述上略有不同而已。《旧唐书·渤海靺鞨》载渤海是“高丽别种”,既然是高句丽别种,当然就排除了高句丽本种的可能,从历史实际出发,应当是高句丽多民族国家中的靺鞨人。《新唐书·渤海传》称“附高丽者”,则表示其与高句丽关系的原委,认为大祚荣家族曾依附过高句丽,从而解释了“高丽别种”的具体含义[28]。大祚荣的族属为粟末靺鞨人当无疑异。

与乞乞仲象、大祚荣集团一同东逃的还有乞四比羽集团。从文献上看,乞乞仲象、大祚荣和乞四比羽是两个不同的集团。《旧唐书·渤海靺鞨传》载:“祚荣与靺鞨乞四比羽各领亡命东奔”[29]。《五代会要·渤海》载:“高丽别种大舍利乞乞仲象,与靺鞨反人乞四比羽走保辽东。”[30]《新唐书·渤海传》载:“有舍利乞乞仲象者,与靺鞨酋乞四比羽及高丽余种东走……”后来,武则天为了拉拢乞乞仲象和乞四比羽,也是分别“封乞四比羽为许国公,乞乞仲象为震国公”[31]。由此可见,有关文献对乞乞仲象、大祚荣和乞四比羽两大集团区别还是显而易见的。究其原因,乞乞仲象、大祚荣集团曾经是依附于高句丽,高句丽灭亡后被唐朝强迁到营州地区的靺鞨部落,即“高丽别种”、“附高丽者”,乞四比羽集团则是隋末唐初以来就已经在营州地区生活、与高句丽没有关联的靺鞨集团[32]。无论如何,乞四比羽所率集团肯定是靺鞨集团,乞乞仲象、大祚荣集团也与靺鞨集团有相当大的联系,也是靺鞨集团,因此,将这两大集团统称为靺鞨集团也未尝不可。

至于跟随靺鞨集团一起东逃的“高丽余种”,仅见于《新唐书·渤海传》以及原封抄袭《新唐书·渤海传》的《文献通考》《续通志》。从武则天分封乞乞仲象与乞四比羽、乞乞仲象与乞四比羽分别割据称王以及李楷固征伐乞乞仲象与乞四比羽诸史实看,东逃的队伍当中还没有形成与乞乞仲象、乞四比羽两大集团相抗的第三股势力集团,或者说“高丽余种”在东逃过程中算不上什么势力集团,只是依附于靺鞨集团的“疣赘”而已。杨军先生甚至认为,《新唐书·渤海传》的作者不理解《旧唐书·渤海靺鞨传》所用“高丽别种”的含义,误以为大祚荣队伍中包括部分高句丽人,此时的营州并不存在高句丽人的聚落。朝鲜半岛学者、日本学者认为东奔队伍中既有靺鞨人,也有高句丽人,现在看来,这种观点缺乏史料依据[33]。

对于靺鞨集团东逃的主要目的,苗威先生认为乞乞仲象等对投降唐朝的前景有所顾虑,其寻求自立之志显而易见[34]。蒋戎先生认为,乞乞仲象等东逃不是为了建立独立的靺鞨政权,而是反抗武则天的统治[35]。这两种观点忽略了靺鞨集团东逃的重要背景——饥荒。如果从饥荒为出发点审视,靺鞨集团东逃的初衷,并不是一开始就怀有在东北建国、反抗武则天统治的远大理想,而是躲避唐军的围剿,在饥饿的生死线上寻求新的生存机会。至于以后渤海建国,则为东北政治形势的发展使然。《旧唐书·渤海靺鞨传》用“亡命东奔”恰如其分地还原了靺鞨集团仓皇东逃的情态。

乞乞仲象、大祚荣集团和乞四比羽集团从营州出发向东逃窜,到达高句丽故地。《武经总要》载:“靺鞨酋人反,据辽东,分王高丽之地。”[36]《新五代史·四夷附录》载:“高丽别种乞乞仲象与靺鞨酋长乞四比羽走辽东,分王高丽故地。”[37]《五代会要·渤海》载:“高丽别种大舍利乞乞仲象,与靺鞨反人乞四比羽走保辽东,分王高丽故地。”[38]《宋史·渤海传》载:“高丽别种大祚荣走保辽东。”[39]

在上述的4条基本史料中,1条指向“辽东”,3条指向“辽东”与“高丽故地”。“辽东”在唐人的眼里,泛指高句丽的整个领域为“辽东之地”,它不仅包括了古辽东及辽东郡的部分土地,也包括了朝鲜半岛的北部地区[40]。“高丽故地”的形成与高句丽五部(涓奴部、绝奴部、顺奴部、灌奴部、桂娄部)有关。刘子敏先生指出,高句丽五部之地应指高句丽故地,这一故地应是原第二玄菟郡的全部辖区,其范围大致在今浑河、太子河上游地区,苏子河流域,长白山以南,浑江流域以及朝鲜的慈江道一带。这一地区是前期高句丽族的分布范围,也是高句丽国的基本领土。至于高句丽的后期,因为广泛地实行了郡县制,就没有在全国范围再有什么“新五部“的划分[41]。总之,前引文献中的“辽东”与“高丽故地”表述并不前后矛盾,它们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即“高丽故地”位于辽东东部。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也注意到两《唐书·渤海传》的记载,其中《旧唐书·渤海靺鞨传》只言靺鞨集团“东奔保阻以自固”,不言其详细地点。《新唐书·渤海传》在大祚荣建国叙事上逻辑颠倒,表述凌乱。吕思勉指出:“若高丽亡后,靺鞨迁居营州东二千里,则其于尽忠之乱,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何缘因之东走?若一东走即至太白山之东北,武后亦何缘出师征之?虽高宗灭高丽时,兵力亦未能至此也。且营州东二千里,远在辽水之表,何缘东走反渡辽水乎?”[42]不止如此,《〈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也指出:“新书言大氏于高丽灭后,即保挹娄,继言东渡辽水,保太白山之奥娄河,则是以辽水为在挹娄之东矣,继言遁去度天门岭,则是谓天门岭又在太白山东矣,且既云遁去,则是已去太白山,又云恃荒远乃建国,则其建国竟在何方?”[43]基于上述理由,本文没有引用两《唐书·渤海传》相关记载。

靺鞨集团“分王高丽故地”后,成为唐朝东北的一大边患。《谢不许北国居上表》载:“万里耨苗,累拒渡辽之辙”,再现靺鞨集团曾经与唐朝公然为敌的事实。唐朝自天门岭之败后,由于“契丹及奚尽降突厥,道路阻绝”,无法继续征讨大祚荣。所以,“渡辽之辙”只能发生在天门岭之战以前,是唐军主动征讨靺鞨集团的军事行动,“万里耨苗”则是靺鞨集团深入安东都护府控制地区的寇边行为。

综上所述,本文对大祚荣东逃事件得出以下三点认识:第一,乞乞仲象、大祚荣父子是被内迁到营州的粟末靺鞨人,营州之乱爆发后,旋即成为营州叛党。第二,乞乞仲象、大祚荣集团在营州之乱期间,从营州出发,到达高句丽故地。之后,继续与唐朝对抗,成为唐朝东北的边患。第三,东逃的靺鞨集团以靺鞨人为主体,由乞乞仲象、大祚荣和乞四比羽两大集团构成。

三、大祚荣集团的统治中心

虽然营州叛党东逃事件与大祚荣东逃事件在某些细节上存在着略微的差异,但是两大事件的共通之处还是很明显。现归纳如下:

(一)两个事件的当事者都是营州叛党、以靺鞨为主体。

(二)两个事件都发生在营州之乱期间。

(三)两个事件都是以营州为出发点,以转移到辽东东部、逃出唐军的围剿为收束。

(四)两个事件中摆脱唐军围剿的当事者都成为唐朝东北的边患。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两大事件的主线基本吻合,因此,本文认为两个事件实际上是同一事件,营州东逃叛党就是靺鞨集团。

两《唐书·渤海传》等文献从后来渤海建国的事实出发,在论述方面突出乞乞仲象、大祚荣父子,当今学者也着重研究大祚荣在营州之乱和东逃过程中的作用。实际上,乞四比羽才是靺鞨集团中的领军人物[44]。这一点,如果仔细分析相关史料就能看出来。《新唐书·渤海传》载:“武后封乞四比羽为许国公,乞乞仲象为震国公,赦其罪。比羽不受命,后诏玉钤卫大将军李楷固、中郎将索仇击斩之。是时仲象已死,其子祚荣引残痍遁去,楷固穷蹑,度天门岭。”很明显,武则天在册封乞四比羽、乞乞仲象时,乞四比羽排在乞乞仲象之前。乞四比羽针对唐朝册封问题上的“不受命”态度,立即招致了唐朝的全面征讨,说明乞四比羽在东逃过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的态度代表了两大集团的立场。从李楷固征讨的顺序看,乞四比羽集团因此成为首要、重点打击的目标。

战事初期,唐军掌握着战场主动,乞四比羽被杀,靺鞨人遭受重创。随后,李楷固乘机向大祚荣集团发起进攻。从文献记载看,在是否接受唐朝册封问题上,乞乞仲象、大祚荣父子的态度并没有像乞四比羽那么鲜明、强硬,随后被动地卷入天门岭之战,颇有受乞四比羽集团殃及的意蕴。此时,乞乞仲象已病故,由大祚荣继续统领部众。《新唐书·渤海传》用了“穷蹑”一词来表现李楷固度天门岭以迫大祚荣的程度。大祚荣集团原本就是以粟末靺鞨为班底,辽东东部又当高丽之境,故大祚荣仓促之间,能够聚合“靺鞨、高丽之众”大败李楷固。关于天门岭的位置,中外学者有以下几种说法:清末学者丁谦先生提出的“嵩岭(张广才岭)说”[45];《满洲源流考》提出的“承德县(沈阳)西境说”[46];日本学者松井等先生提出的“辉发河与珲河分界岭长岭子说”[47];张昌熙先生提出的“养息牧河西北的城子山说”[48]等等。以本文之意,天门岭的地理位置仍当求于辽宁省本溪县、桓仁县以及吉林省集安县一带。大祚荣打退李楷固以后,兼并乞四比羽原来的部众,再加上周边高丽人大量的加入,遂有“编户十余万,胜兵数万人”[49]。

《旧唐书·渤海靺鞨传》不言乞乞仲象、大祚荣集团起初的割据地点,只言大祚荣在天门岭获胜以后,“率其众东保桂娄之故地。”这一点,《册府元龟·怨仇》所载“祚荣东保桂娄之地,自立为振国王,以武艺为桂娄郡王”[50]可为其疏证。显而易见,乞乞仲象、大祚荣集团起初的统治中心不在“桂娄之故地”。“桂娄之故地”应与桂娄部有着直接的关系。桂娄部,又称内部、黄部,是高句丽五部的中心部。现代研究者对于桂娄部的大体位置,基本倾向于在吉林集安县国内城故址一带[51~53]。李楷洛是李楷固女婿,也跟随李楷固参加了征讨乞四比羽、大祚荣。《李楷洛神道碑》载:“殆靺鞨于鸭渌之野”[54]。考察集安县城国内城故址一带,平野开阔,靠近鸭绿江,正好符合“鸭绿之野”的说法。从战况看,鸭渌之战应该是唐军痛击乞四比羽集团的战斗。倘若如此,“桂娄之故地”当为乞四比羽集团的割据之地无疑。大祚荣在天门岭之战以后,不但放弃原来的割据中心,“率其众东保桂娄之故地”,而且册封嫡子大武艺为桂娄郡王,标志着“桂娄之故地”成为大祚荣政权新的统治中心。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乞四比羽曾经在靺鞨集团中处于主要地位。

乞乞仲象、大祚荣集团原来的割据之地在哪里呢?文献虽然没有直接交代,但可以从《辽史·耶律羽之传》中推求。契丹征服渤海后,在渤海旧地设立了东丹国,担任东丹国中台省右次相的契丹皇族耶律羽之曾经上表辽太宗,请求将渤海遗民内迁:“渤海昔畏南朝,阻险自卫……梁水之地乃其故乡,地衍土沃有木铁盐鱼之利,乘其微弱,徙还其民,万世长策也。彼得故乡,又获木铁盐鱼之饶,必安居乐业。”[55]梁水,即今天辽宁省境内的太子河。乞乞仲象、大祚荣集团从营州东逃之后,所居之地当为今天的太子河上游。当初东逃叛党从磨米城南出,显露出溯太子河继续向辽东东部转移的迹象,正好与《辽史·耶律羽之》的记载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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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贺卫光 责任校对 马 倩)

2015-04-22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项目“高句丽文化、渤海文化发展及其关系研究”(项目编号:10ZD085)

辛时代(1975—),男,辽宁大连人,吉林大学博士后,主要从事中国区域史研究。

K205

A

1001-5140(2015)04-005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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