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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孙犁延安时期小说的模糊叙事

2015-02-14刘亚

延安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荷花淀孙犁白洋淀

刘亚

试论孙犁延安时期小说的模糊叙事

刘亚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716000)

孙犁在延安时期创作的一系列小说作品使他成为解放区的代表性作家之一。其作品情节的简化与跳跃,对现实残酷斗争的遮蔽,形成了模糊叙事的特点。创作经历、家园意识、思乡情结、中和美学是形成这种特点的主要原因。

简化;跳跃;遮蔽;模糊叙事;成因

孙犁的文学人生开始于1939年,此后他的文学创作生涯长达半个世纪。1945年在延安《解放日报》副刊上发表小说《荷花淀》不仅使他一举成名,蜚声解放区文坛,而且使他久享盛誉,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小说作家。虽然孙犁1944年7月到延安,1945年9月离开延安,总共只生活了一年半的短暂时间,但他的文学创作却与延安发生了紧密的联系。

孙犁在延安发表了一系列作品。1945年4月创作了《杀楼》,5月创作了《荷花淀——白洋淀纪事之一》,7月创作了《麦收》,8月创作了《芦花荡——白洋淀纪事之二》,除此之外还有《游击区生活一星期》、《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从题目上便可看出,这些创作虽不是一个完整的系列,但记叙的事情所发生的时间、地点、背景、人物大体一致,写作风格也多简练、朴实。与延安时期的其他作家作品相比,孙犁的这些作品总显得异常别致。

长期以来,人们对孙犁小说的评价集中在简洁清新的语言风格、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性情纯美的人物塑造、明丽诗意的意境氛围上,很少有人注意到孙犁在叙事方法上呈现出的特点,即他作品中的情节运用了简化与跳跃的手法,遮蔽了现实斗争的残酷,形成模糊叙事的特点。

简化是作家构思作品时“故意少说几句,略去具体细节而抓住主干,形神兼备地传达出形象或意念的大致轮廓与内在精髓的构思方式”[1](P129)。简化的目的是为了突出形象、情境或情感。跳跃性是诗歌的一种结构特征,由于孙犁的小说又被称为诗化小说,所以他的作品也具有跳跃性特点。跳跃性是“遵循想象、情感的逻辑,常常由这一端跃而到另一端,或由过去一跃而到未来,超越了时间的樊篱、空间的鸿沟。”“跳跃多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动作构成,动作之间没有持续性,只被同一个情感线索维系着。”“时间上的跳跃,是指从过去的到现在的、甚至到未来之间,进行大幅度的跳跃,如春夏秋冬、古今、昼夜、朝夕之间等。空间上的跳跃将东西南北、天上地下海内海外的形象系列进行跳跃式组接。”“形象、动作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跳跃,常常是互为因果的。由于时间的变化,便常引起空间的变化,或由于空间的变化,也便引起时间上的变化,这样两幅图景便在时空上同时产生了跳跃。”[2](P170-171)

如《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所采用的叙事模式是故事套故事的结构,小说讲述了“我”和放鱼鹰老头儿聊天的故事,作家借故事的主人公放鱼鹰的老头儿之口,讲述了另一个“炸死鬼子”的姑娘,即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的故事。整篇文章由“我”和老头儿聊天的故事跳跃到了另一个抗日女英雄的故事,由抗日这一情感线索将两个没有连续性的故事串联在一起,打破了时空的樊篱。情节结构上呈现出跳跃的姿态,故事讲述的节奏缓慢但情绪却明快:

老头儿说:“那公鸡一跳进苇垛里,那鬼子也跟上去,攀登上去。他忽然跳下来,大声叫着,笑着,往村里跑。一时他的伙伴们从街上跑过来,问他什么事,他叫着,笑着,说他追鸡,追到一个苇垛里,上去一看,里面藏着一个女的,长得很美丽,衣服是红色的。——这样鬼子们就高兴了,他们想这个好欺侮,一下就到手了。五六个鬼子饿了半夜找不到个人,找不到东西吃,早就气坏了,他们正要撒撒气,现在又找到了这样一个好欺侮的对象,他们向前跃进,又嚷又笑,跑到那个苇垛跟前。追鸡的那个鬼子先爬了上去,刚爬到苇垛顶上,刚要直起身来喊叫,那姑娘一伸手就把他推下来。鬼子仰面朝天从三丈高的苇垛上摔下来,别的鬼子还以为他失了脚,上前去救护他。这个时候,那姑娘从苇垛里钻出来,咬紧牙向下面投了一个头号手榴弹,火光起处,炸死了三个鬼子。人们看见那姑娘直直地立在苇垛上,她才十六七岁,穿一件褪色的红布褂,长头发上挂着很多芦花。”[3](P388)

在这个对主体故事叙述的段落里,作者孙犁在一个本来紧张残酷的斗争情节中使用了模糊叙事的手法,使沉重的抗日斗争故事变得简单、轻松,甚至有一点幽默。那姑娘怎么面对强大的鬼子,能毫不费力地“一伸手就把他推下来”;怎么能在众多鬼子的包围下不被觉察地“从苇垛里钻出来”并投下手榴弹炸死三个鬼子;怎么能在“街上的鬼子全开来了”的危急情况下,和三个同伴“穿过苇垛向淀里去了”。这些原本在真实的生活和斗争场景中紧张激烈的情节,在这里却被简化了,寥寥几笔就带过了,具体细节没有了,斗争过程十分简单轻松,情节因此变得单纯。才“十六七岁”的抗日女英雄“直直地立在苇垛上”,高大而伟岸,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情绪和理想主义色彩,人物形象也因此而“高、大、全”。这幅“白洋淀边斗争图”,或叫“女英雄抗日图”的主要意象是红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苇垛,复杂的斗争场面简化为一片片如白云般的苇垛上跳跃的一点红,模糊而富有诗意,画面充满了鲜艳的色彩和美感。

还有著名的《荷花淀》。当水生嫂和妇女们在水淀里遇到日本人的大船时,故事的情绪骤然紧张了:

后面大船来得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地哗哗,哗哗,哗哗哗!

“往荷花淀里摇!那里水浅,大船过不去。”

她们奔着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里去,那一望无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

她们向荷花淀里摇,最后,努力地一摇,小船窜进了荷花淀。几只野鸭扑愣愣飞起,尖声惊叫,掠着水面飞走了。就在她们的身边响起一排枪![4](P44)

在这部分叙述中,作者在紧张的情节里不忘写景和抒情,并利用这种情景交融的写法和优美的意境淡化了战场的血腥,增添了诗意的氛围。不仅如此,某些原本残酷的情节也被作者有意用这种模糊叙事的方法简化与遮蔽了。“后面大船来得飞快”,水生嫂和妇女们怎么就比较轻易地躲过大船的追击并且没有受一点伤?妇女们摆脱鬼子的方法是“往荷花淀里摇”,在这紧急关头,一下子“小船窜进了荷花淀”“就在她们的身边响起一排枪!”气氛虽然紧张,然而过程毕竟平淡,妇女们就这样平稳安全地到达荷花淀,一帆风顺毫发无损。

……枪声清脆,三五排枪过后,他们投出了手榴弹,冲出了荷花淀。

手榴弹把敌人那只大船击沉。一切都沉下去了。[5](P44-45)

就这样,一场激烈的战斗被作者轻描淡写地略过,没有正面战斗的交锋厮杀,没有伤亡惨叫,没有流血牺牲,既快捷推进情节发展,又营造出诗意的战场。

除此之外,本文的情节结构也呈现出跳跃性特点。全文由三部分组成,由“夫妻话别”跳跃到了“探夫遇敌”,又跳跃到了“助夫杀敌”,三部分本身就是三个小故事,三个小故事又构成了一个大故事,既区别独立又连成一线,形成发展。故事的结尾直接跳跃到了“这一年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冬天”,“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候,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6](P46)小说在时间上进行春夏秋冬的大幅度跳跃,空间上将家中、马庄、荷花淀进行跳跃式组接,人物形象、动作在时间和空间上跳跃,形成因果的发展,从而使乡村女性勇敢战斗的形象跃然纸上。

两篇文章均简化模糊斗争细节,采用大幅度跳跃式结构,遮蔽现实斗争的残酷、战场拼杀的血腥,强化了战斗英雄的形象,体现出浓烈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和理想主义色彩。

孙犁的作品与延安同时期的其他作家的创作相比,呈现出鲜明的独特性,而简化、跳跃、遮蔽的叙事手法更增添了这种独特。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作者有如此别具一格的书写呢?

首先,创作经历使然。孙犁本人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工作,在革命斗争的岁月里,孙犁用自己的笔写下大量通讯报道,写他见过的人,记他看到的事。但他所从事的记者、编辑和教员等工作,使他始终徘徊在战斗的边缘,即他从未以战士的身份参加过枪林弹雨的战斗,缺乏相关的经验和生活积累,这种身处战斗年代,投身又游离的经历,使他不愿,也无法写出真实战斗场面。

其次,潜在的家园意识。从创作心理方面考察,作者对水乡意蕴的描绘实质上反映的是作者内心深处的家园意识。家园意识指的是一个人精神心灵上的栖居地和情感的寄托处,一种对家园的期盼和皈依思维。孙犁在冀中平原长大,长期在这里生活战斗,还曾在白洋淀边的小村镇当小学老师。作者深深地热爱着自己的家园、土地,热爱着冀中的水乡和人民。在潜意识里,他不愿让自己笔下的家乡染上战争的血雨腥风,不愿家乡美丽的净土受到战争的污染。因此他笔下的白洋淀是那么诗情画意、清新明丽,他笔下的人物形象那么勇敢健壮、先进决断。作品中景色、人物、情节融于一体的表达,传达着作家对乡土故园的深厚情谊。不仅如此,他还把现实的家园理想化,把小家园与大家国的利益统一起来,从而发挥了文学为抗战服务的作用。孙犁晚年曾回忆说:“献身于抗日的战士们,看到我们的抗日根据地不断扩大,群众的抗日决心日益坚决,而妇女们的抗日情绪也如此令人鼓舞,因此就对这篇小说发生了喜爱的心。”[7](P611)

再次,浓郁的思乡情结。据孙犁后来回忆,他创作《荷花淀》的原始动力是思乡之情。1944年孙犁前往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习,此时他“离开家乡、父母、妻子,已经八年了。我很想念他们,也很想念冀中。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的信心是坚定的,但还难预料哪年哪月,才能重返故乡。”[8](P613)恰巧,一天从白洋淀来了一位朋友,两人聊天之时,朋友给孙犁讲了两个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是关于白洋淀的斗争的。之后,这种思乡之情促使他“在延安的窑洞里一盏油灯下,用自制的墨水和草纸”[9](P613)写出了《荷花淀》、《芦花荡》这样洋溢着水乡风情的作品。

最后,中和美学原则。对于小时候受过古典文学浸润而自身又体现出阴柔气质的孙犁来说,中和美学的追求是他的一种创作思想。“中和”是儒家美学的重要概念。所谓“中”,是指“对立的两个因素或两个极端的中间”[10](P221);“和”是指“感情的发作必须有节制,从而达到和谐、顺遂的境界而不是矛盾和斗争的状态”[11](P221)。这种美学思想的本质主要包括两点:一是要保持天地的本然状态,二是要达到矛盾统一的和谐。它的特征首先强调适度,包括情感的适中,达到宁静、舒畅的愉悦;人格精神的和谐,刚柔并济;人与自然的和谐,这是一切文艺中诗情画意产生的根源。其次强调多样性的统一,中和美学的多样性的统一指的是平和的、宁静的、渐进的,而非那种激烈的、喧闹的、迅猛的类似波澜壮阔的战争场面或者狂风暴雨的景象。最后,中和美学最根本、最高层次的特征便是天人合一,它是一种中和的生命观、思想意识和审美理想的综合表达。

这种中和的美学思想反映在孙犁延安时期的小说创作上,首先就是情节上避免矛盾斗争的尖锐化、突出化,不表现激烈的矛盾和战斗,即便是在民族矛盾最为激烈的时刻,也不进行正面的表现,而是简化斗争情节,通过一个个鲜活生动的美丽的乡村女性的形象,表现人性美、人情美。其次,在记叙之中适度抒情,传达出对理想的坚定和憧憬胜利的乐观之情,给阅读者带来愉悦的情感体验和激励战斗的情怀。再次,小说情节跳跃式、渐进式推进,使战斗的生活不显得激烈紧张。这种融紧张的战斗、平和的心绪、优美的自然、现实的题材与浪漫的手法于一体的创作,体现出内涵的丰富性与多样性。最后,小说虽然表现的是战争,然而比起战斗本身来说,更侧重于表现战斗中的人。人的精神风貌、人情伦理不仅通过情节表现,还由美好宁静的景物烘托出来。例如《荷花淀》开头水生嫂月下织苇席的描写,战斗过程中荷花的描写,《杀楼》里开庆祝会对月亮的描写,都烘托出人性的美好,同时营造出和谐宁静的氛围,人情美得到彰显。

孙犁以他别具新意的叙事风格和独树一帜的艺术特色为当时的延安文学界刮来一股清新之风。当时任该报副刊编辑的方纪,后来回忆说:“读到《荷花淀》的原稿时,我差不多跳起来了,还记得当时在编辑部里的议论——大家把它看成一个将要产生好作品的信号。那正是文艺座谈会以后,又经过整风,不少人下去了,开始写新人——这是一个转折点;但多半还用的是旧方法……这就使《荷花淀》无论从题材的新鲜,语言的新鲜,和表现方法的新鲜上,在当时的创作中显得别开生面。”[12]甚至毛泽东也注意到《荷花淀》,他称赞孙犁是一位有着独特风格的作家。正如冯光廉所说:“孙犁的小说是结合了现代性格小说和写意小说的特点,又加以适当的民族化和大众化而形成的一种小说体式。……从文学风格的承接关系看,孙犁小说同自废名起始到沈从文兴盛的田园派小说有着一脉相承的艺术渊源,不过受解放区文艺思潮的影响,孙犁小说克服了田园派小说过于文人气的格调,吸收民间艺术风格入小说,显得更为质朴通俗。”[13](P221-222)孙犁的作品在主题上暗合了《讲话》的精神,符合当时政治斗争的需要:在艺术上又带来了创新,使现实主义当道的延安文坛竖起了一面浪漫主义的大旗,也使延安的文艺创作呈现出多元化的丰富性。

[1][2]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3]孙犁.白洋淀纪事[M].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

[4][5][6]刘宗武,阎庆生,段华.孙犁选集[M].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4.

[7][8][9]孙犁.孙犁文集[M].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10][11]朱立元.美学[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12]方纪.一个有风格的作家——读孙犁同志的《白洋淀纪事》[J].新港,1959,4.

[13]冯光廉.中国近百年文学体式流变史[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Simplify Jump Shelter——Sun Li Fuzzy Narrative Novels Of The Yanan Period

LIU Y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Yanan University,Yanan 716000,China)

Sun Li series of literary creation in Yan'an period he became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writers liberated.His works to simplify and jumping episode,the cruel reality of the struggle for shelter,forming a fuzzy narrative features. Creative experience,homes consciousness,homesick,and aesthetics are the reasons for the formation of such features.

Simplify;Jump;Shelter;Fuzzy narrative;Reasons

I206.6[

]A[文献标识码]1674-6198(2015)01-0087-03

2014-12-21

本文系延安市社会科学专项资金2013年度规划项目《从“凝视”到“规训”》(13BWXC28)的阶段性成果。

刘亚(1981—),女,陕西绥德人,延安大学文学院2012级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延安市实验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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