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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残酷,越“青春”
——作为时代症候的青春片

2015-02-14郑月

艺术广角 2015年4期
关键词:能指青春片左耳

郑月

越残酷,越“青春”
——作为时代症候的青春片

郑月

郑 月: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硕士,从事当代文化研究。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之后的青春片热潮,大概可以从2013年4月《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以下简称《致青春》)开始,这部主打怀念青春为主题的片子,没有华丽的演员阵容,没有酷炫的特效,只有一位偶像型演员赵薇的导演,却在当年掀起了一股怀念青春的热潮,内地票房累计7.26亿。自此,以青春为题材的电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2014年的《同桌的你》《匆匆那年》,2015年的《左耳》等影片纷纷步入亿元俱乐部,在这场与青春有关的热潮中,共同瓜分着中国大陆的电影市场。

这些电影最绕不过的两个字,莫过于“青春”。“青春”也变成了一个高度抽象化的能指,在台词中高频率出现:《致青春》中说:“青春就是用来怀念的”;《匆匆那年》中说:“每一个人都有青春,每一个青春都有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一个遗憾,每个遗憾都有它的青春美”;《左耳》更是以一句“献给我们曾如波涛般汹涌的青春和爱情”开场的。……“青春”似乎成了一件合法的外衣,成为这些电影情节展开的庇护。

面对愈加类型化的青春片,虽然其票房上屡创佳绩,但观众和评论界的反应则批评声一片。概括说来,批评声主要集中于对影片中呈现的青春的怀疑,认为影片中所呈现的青春过于黑暗、残酷,正如影迷评论:“谁的青春整天沉浸在三角恋、堕胎与车祸之中?”学界批评普遍认为这类青春片中失去了青春,著名影评人、学者毛尖直接以“青春癌”命名此类影片,认为其“以青春的名义焚烧青春”。《人民日报》也曾有文批评青春片,指出当下国产青春片的整体特征是缺少跟这个时代的砥砺与激荡,因而更像一种对现实有意无意的逃避。诚然,大陆近几年的青春片的确存在诸多问题,但是一言以蔽之的批评可能也遮蔽掉许多可以继续讨论的空间。当批评仅仅止于呈现青春残酷而有违真实的时候,似乎继续对该类青春片加以讨论就变得意义甚少。但是,笔者认为,深入挖掘该类青春片中“青春”的表征意义与叙事逻辑,进而探寻出该类青春片热潮背后的文化与资本意涵,似乎是一条可以开辟出更多空间的道路。

细究近三年来大陆青春片的内容与结构,不难看出已呈现明显的类型化倾向,在其故事架构中,一般由两部分构成,即“青春”与“长大”,前者承担叙述校园时代往事的任务,而后者则呈现为若干年之后主人公的现状,这些现状充斥着成功的话语,至少这些主人公都成为当代社会中的精英阶层。二者不仅仅是时空上拉开了距离,更是一对二元对立式的存在。

残酷的“青春”

如果说青春片吸引人,那么它最吸引人的地方莫过于通过对具有时代感的符号、事件、情感的呈现,让观众找到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匆匆那年》的作者九夜茴在其小说后记中写道:“小说是写给所谓80后的我们,可以说是我亲历的那个年代,是我亲眼看到的那些青春,是我亲身感触的笑和泪,让我创造了这个故事。”

如果将该类青春片中的“青春”看做一个表征系统,其能指则由碎片化的符号与事件支撑起来。具体说来,首先,带有时代痕迹、怀旧情节的物、音乐、碎片化的历史时刻都是作为表征的“青春”的能指。作为实体的物的呈现往往是最表层的,却也是最具有代入感的符号,它们很容易打开观众记忆的开关。往往在影片的开始,这些符号向观众扑面而来,如电影《左耳》的第一幕,时间在银幕的左下角隐隐出现2005年夏,接着镜头给了女主角及其生活环境扫描式的特写:卧房墙壁上贴着孙燕姿”Stefanie”专辑的海报、距离高考100天的手写倒计时卡片、典型中国式的校服、单车、高考誓师大会、博客。《匆匆那年》的开端主人公陈寻的内心独白,则更具符号化:“记忆是学校郁郁葱葱的树荫,是阳光下散发的青草芬芳,是体育课上的哨声和嬉笑,是雨后石台边的水洼,是那副崭新的桌椅还未磨损的边角,是同学少年们奔跑的身影,新学期课本的油墨香……”这些对符号性的物的表现不仅仅出现在影片的开始,它们如影随形地充斥着影片中的各种角落,由于对物的感知与记忆是最直接的,由这些符号性的物组成了一种所谓怀旧的氛围,在没有办法触及更深层的记忆时,物的堆砌,也许是最管用的方法。

如果说对符号性的物的呈现是在视觉上试图回到青春,那电影中音乐的选用便试图在听觉上“唤回青春”。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金曲,这些影片中对音乐的选用,也大都选用了年代性的经典金曲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手段。《致青春》中郑微在全校联欢会上自告奋勇演唱的《红日》成为全片的高潮情节所在,这首歌不仅煽动起影片中的大学生观众,影院中的观众也因这首脍炙人口的音乐重回了90年代;《匆匆那年》中出现的《还珠格格》的主题曲《当》,以及《灌篮高手》等乐曲,也的的确确可以称为85后至90初学生时代的经典。高晓松监制的电影《同桌的你》甚至直接以这首中国校园民谣中的金曲作为影片名,并在影片中成为重要线索。

碎片化的历史时刻也作为符号构成青春能指的重要部分。历史感被碎片化的历史事件替换,历史事件又以符号化的形式出现,它们无法承担历史,却反而成为被电影利用的支撑情节的重要元素。比如《同桌的你》中,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的情节,起到男女主人公第一次牵手的重要推动作用,此外毫无政治意涵,其后出现的历史事件如步入新千年、申奥成功、非典,等等,都只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工具,与历史感毫无关联,不客气地说,没有这些历史事件,情节照常发展。

一个事物会勾起你的回忆,一段旋律也会勾起你的回忆。如果说这些符号的选用只能唤起回忆的表层,那对事件、对情绪的再现,则能唤起记忆的深层。在这类青春片中,高考成为必需表现的事件。《匆匆那年》男主人公放弃了物理最后一道大题,与高考失利的女主人公考入了同一所大学;《左耳》中的主人公们也纷纷通过高考获得了从沿海小镇进入大城市的机会;《同桌的你》中女主人公的“牺牲”换来了和成绩没有她好的男主人公进入同一所大学的机会。恋爱的感受也是着重于情绪的处理,在《左耳》中李珥对许弋的暗恋表现为骑自行车故意不看他而跌倒,《匆匆那年》暗恋中的乔燃送给方茴的五瓣丁香、阳光下方茴的脸映射在陈寻瞳仁中的羞涩,等等。暴力也是青春片中作为能指的一部分,在影片的呈现中,青春似乎总是和拳头有关;与暴力类似的,同居、堕胎等情节,也是作为事件的能指。充斥着这些画面的,是少年们挥舞的拳头,是年轻的身体第一次偷食禁果的紧张,是医院中苍白的面庞、如雨的泪水。

无论是符号性的物体或历史时刻、音乐的选择,还是作为事件呈现的考试、暴力、性,都在试图唤起观众的回忆,使其产生一种“怀念过去”的感觉,试图去触摸属于那个年代的感觉结构。雷蒙·威廉斯在《漫长的革命》中这样描述感觉结构:“一种特殊的生活感知,一种无需表达的特殊的共同经验,正是通过它们,我们的生活方式的那些特征(它们可以通过外部分析来描述),才能以某种方式传承下来,并被赋予了一种独特的色彩。”从这个意义上看,这些符号化的能指的确试图去唤起观众无处表达的共同经验——青春,这些符号化的物、历史时刻和事件也的确可以作为描述分析这种共同经验的外部工具。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能指抓住了属于那个年代的观众的感觉结构。

能指的组合与相互作用,连带着所指指向的是一种情感或情绪,那种典型的青春期伤感和疼痛,仿佛在青春中无论爱对爱错,只要经历过都是青春;仿佛疼痛、受伤是青春的必经之路;仿佛青春是可以变坏的……就如《左耳》中那句经典台词:“爱对了是爱,爱错了是青春。”这些能指和所指所组成的作为表征的“青春”仿佛陷入了“爱情是至高无上的”、青春是疼痛的、受伤的、残酷的怪圈中。

无论是原著小说还是改编电影表现的青春,映射的正是这些85后90初们的日常经验,作为表征的青春与他们的日常经验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重合。他们在应试教育高考制度下成长,是独生子女政策的第一代、第二代,他们赶上了大学扩招,赶上了自主就业,竞争意识、弱肉强食等丛林法则是他们从小就被灌输与被迫遵从的。他们没空儿关切除了自身之外更大的命题,他们的历史感是通过历史课本的时间堆砌起来的,他们从没有被期望去改造社会,靠自己的努力和奋斗,最后成为社会精英就是他们每个人的“康庄大道”。因此,在诸多来自学业和家庭的压力下,他们的青春当然只能与乌托邦式的“爱情”有关,只能和自我伤害与互相伤害的疼痛有关。当这些观众吐槽着这些作为表征的青春与其真实经验不符时,其实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真实青春其实是和电影中呈现的青春是同质的,即便真有不同,也仅仅是程度深浅的问题。

由此,解释为什么越“残酷”越青春,就不仅仅是电影艺术表现的问题,这种被表征为残酷、疼痛的青春其实恰恰对应了作为时代与社会症候的青春。首先,正是社会制度下产生的个人主义,让历史感和社会感变得碎片化,也正是因为这样,爱情与疼痛才能成为生产意义的唯一源头。也正是因为处于这种激烈竞争的生活中,压力无处释放,相应地描写疼痛青春的作品才会成为其生活中的调剂。第二,正如鲍德里亚在分析消费社会中的混乱时指出:“我们时代的暴力通过顺势疗法被接种到日常生活中,以预防来自这一平静生活的真实脆弱性的威胁。”其实,这些电影中呈现的残酷和暴力是没有危险的,就像头版头条上的血或性并不会损害社会和道德秩序一样,这些被表征的残酷和暴力被社会回收,并使之成为消费的新的推动器,变成了商品和文化符号。这种对残酷和暴力的表征其实回避了现实中被掩盖起来的、真实的、无法控制的暴力问题,这些真实的暴力背后是结构性的社会问题的具体体现。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电影转嫁了对于真正的社会矛盾和危机的关注。当更多的观众认为这种情节是失真的时候,也恰恰中了其圈套,通过对残酷的再一次指认,确认了消费时代中的暴力。

断裂结构下的“长大”

在这些青春片的叙述过程中,“青春”和“长大”这两个相互对立的人生阶段间,往往存在着巨大的结构上的断裂。那些在青春时残酷的、疼痛的、爱得死去活来的少年们,忽然在叙事结构中的几年之后,也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社会精英、“成功人士”,当然,影片会引导观众,脑补剧情为他们都是靠个人奋斗得到的转变。《左耳》中,年轻时狂妄不羁打人成性的痞子少年变成了知名购物网站的CEO;《匆匆那年》中,年轻时成绩垫底高考落榜的“倒爷”成为上市公司的老总……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这些曾经在青春中受过伤疼痛过的孩子们在几年之后纷纷成为了公务员、海归、高级白领等等社会精英。当然,影片中的短短的字幕“几年后”就可以代表这一切的过程,它让观众顺理成章地以为,这只是一些个人奋斗的故事。可是,这个断裂的结构背后是什么呢?

这个断裂的结构背后是历史感的丧失。影片中虽呈现出作为历史事件的关键性时刻,但细究这些历史事件,是取消了任何政治可能性的、抽象化的符号。它们的作用仅仅在于让观众产生回到过去的感觉而已。之所以忽略彼时中国社会的真实面貌,排斥真正的历史叙述,也许是因为任何真实的叙述都会破坏建构出的“回到过去”的浪漫感。

这个断裂的结构背后是固化的社会空间,城市成为故事发生的固定社会空间,仿佛离开了城市,青春便会枯萎,非发达的乡村是这些青春故事永远不会触及的土壤。对这些青春故事来说,城市只是一个抽象的地点而已,甚至它是哪座城市都没有关系,它提供的只是滋养青春所需的养分。在这些电影中,《左耳》很特别,它的拍摄地并不是一线大城市,而是漳州东山的铜陵小镇,然而,由于没有地域化的特性,同时对其进行风格化的处理,它充当的也只是文艺范的模糊的背景。当它把枝杈伸到北京上海,表现出“北京真大”之类的人生迷茫时,这种肤浅无力的双城记,又使《左耳》逸出了中国式青春片的原型。

断裂的结构背后,是阶层的固化,它摒弃掉阶层间流动的可能性。这类作为症候的青春片中所呈现的阶层至少是中产的,这里没有社会底层,也许在这样的叙述中,底层还在社会的最低端挣扎,他们没空感慨青春,甚至,他们也没有这样的青春。这些社会的精英们,或是高级管理人员、或是身价斐然的老板,连在《同桌的你》中备受贬损的职业,竟然也是城市执法者——“城管”。在这样的叙述中,底层是消失的、是失语的。

如何把这样断裂性的结构弥合起来,是能否完成一个看似完整的故事的关键,这当然不是简单的“几年之后”的字幕就可以解决的。其弥合的关键在于“青春”和“长大”两个板块间达成的和解,它们之间和解的条件是这些经历了残酷青春的人最终都成为了成功人士。合理推测其背后的意思,就是说,少年时代的残酷并不影响之后的成才,残酷之后是蜕变,痛过之后是破茧成蝶。甚至,青春是可以让步于个人成功的,在《致青春》中,男主角为了公派留学的机会选择与大学女友分手时候的话就颇具意味:“我的人生是只能建造一次的大楼,所以我错不起,哪怕一厘米也不行。我习惯了贫贱,我不愿意继续吃苦。”正因为这样的叙事逻辑,青春最终与成功人士达成了和解。也正是因为成功人士的神话,当他们蓦然回首青春时,才有权利感慨物是人非,才有权利悔恨当初。因此,似乎也只有更残酷,才能更“青春”。

近三年中国大陆青春片的热潮,从一个方面反映出“追忆青春”这件事情变得愈发重要。当整个社会都热衷于“追忆青春”时,真正的问题从来不在于文化产品呈现出的“青春”的虚假不实,而在于我们所追忆的“青春”到底是什么?“青春”是属于谁的?“青春”是属于哪里的?有没有可能抛开文化工业产品对我们的规训,重新做一次对“青春”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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