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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降格:实用、反智与去意义

2015-02-14李永东

艺术广角 2015年4期
关键词:读书意义数字

李永东 张 伟

阅读的降格:实用、反智与去意义

李永东 张 伟

李永东:文学博士,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学研究,著有《租界文化与30年代文学》等四部专著。

张 伟:诗人,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

书籍是人类文明和进步的重要标志,记录和传播了卓越的智慧和高贵的性灵,为我们开启了理解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通道。而阅读,是走进书籍符号世界的方式。阅读作为一种从书面语言和其他书面符号中获得意义的社会行为、实践活动和心理过程[1],“几乎就如同呼吸一般,是我们的基本功能”[2],应该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阅读既是日常的,又是高贵的,所以古人读书之前,往往要沐浴、更衣、熏香,态度虔诚。尽管现代社会不讲究这些,也没把读书看得多么神圣,但阅读终归属于儒雅之事,是获取知识、养成情趣、培养能力的重要方式。

文如其人,读亦如其人。一个人、一个民族的阅读趣味和品格,反映并决定了个人和民族的文明水准和精神状况。近年来,国人的阅读趣味和品格大幅度、大面积地就低、就俗,无深度、功利性、娱乐化的阅读成为主流,这种状况实在令人担忧。

实用与无用的阅读

阅读需要动机。所谓“阅读动机”,是指由阅读有关的目标所引导、激发和维持的个人阅读活动的内在心理过程和内部动力过程。[3]它为阅读行为提供动力,没有一定的阅读动机就不可能有一定的阅读行为。读者的阅读动机是多种多样的,知识获取、情感抒发、真理探究、社会交往等等,无不可以成为阅读的动机。在市场经济和拜物主义的时代,阅读动机的萌发,开卷之益的预期,很大程度上受到“利益”观念的干扰,造成斤斤计较阅读的“有用”和“无用”。

读书有用吗?有用。“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一陈旧的名言激励着科举儒生皓首穷经,并且带来读书只为稻粱谋的不良风气。读书无用吗?以功利主义的标准来衡量,阅读有时几近无用。以文学为例,莫言认为“文学的最大的用处,也许就是它没有用处”。当然,文学不可能毫无价值,关键在于对文学之用的理解,正如王跃文所言:“文学永远是无用之用。但是,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人类不能没有文学,没有文学,人类的思想和精神将会枯竭。”除了文学,宗教、哲学、艺术等涉及人类精神世界的书籍,其阅读之用,皆可如是观。

阅读是“有用”的,但“有用”并不等同于“实用”。实用主义的阅读者,期待通过阅读解决实际问题,获取可以预期的现实回报。“实用”的阅读,一方面推动了科学技术、物质生产和社会制度的发展,另一方面带来了社会阶层的分化和个人处境的变迁。古代的科举制度、现代的高考制度,都是实用主义阅读的推手。在市场经济、利益法则和物质观念的影响下,实用至上被奉为阅读的根本动因,阅读要么是为了升学、过级、考证、求职,要么为了解决实业、商业、科技、安全、健康等领域中的实际问题。过度追求阅读的实用价值,造成了考试宝典、厚黑学、成功学图书畅销不衰。

阅读源自需要,每个人难免抱着特定的目的去读特定的书。为“实用”而阅读本无可厚非,但是,将阅读的“有用”缩减为“实用”,以此选择阅读内容,一味只阅读“实用”之书,实际上是把阅读降格为一种逐利行为,阅读的神圣意义被亵渎,伟大的灵魂更无从谈起,仰望星空的精神贵族因此受到嘲讽。

“实用主义”的阅读动机已把阅读逼向窄路,“娱乐至死”的观念进一步降低了阅读的品味。尼尔·波兹曼指出:“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娱乐至死的物种。”[4]尼尔·波兹曼看到了“电视时代”中“泛娱乐化”的严重危害。确实,一旦印刷文化和影视文化达成某种“协议”,从意义生产上将导致娱乐性的不断膨胀。空前发达的新媒体,更是把声色刺激、明星隐私、卖萌恶搞、穿越玄幻、戏说历史等杂碎、下脚料编织成文本,铺天盖地推向读者。当意义生产者和信息消费者在娱乐问题上一拍即合,深度文本、高雅文本和精神文本的存在空间就受到挤兑,国民的整体阅读品味将集体下沉。

尽管文化娱乐属于人类生活的正当需求,读点“闲书”,看点八卦新闻,有助于愉悦人生。不过,生命有轻的一面,也有重的一面。当娱乐性的轻阅读对经典阅读、深度阅读构成严重威胁,生命将失去重量,高贵的灵魂将无处安放。

英国学者霍尔布鲁克·杰克逊认为,阅读不是一种美德,也不是一种责任,而是一种能力,一种不获满足不罢休的能力。这种能力的优点在于,他是一种为数不多的非功利性占有,我们阅读仅仅是为了快乐,或表达我们自己。[5]《尚书精义》也认为,“盖学问以事为实用,不为虚设,譬如人读书非徒为利禄。”[6]非功利性阅读体现的是超脱的精神,追求的是心灵的愉悦和精神的享受,而不是作为干禄求爵、娱乐至死的手段。可以说,一个民族的精神面貌和文明程度,更多时候不是由“实用”的阅读所决定,而是依靠“无用”的阅读来提升。

求知与反智的阅读

对知识和智慧的热爱,或许出自人类的初心,否则,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也不会违背上帝的旨意而偷食禁果。尼采认为“有知识之树的地方就是天堂,最古老和最现代的蛇都这么说。”博尔赫斯更是把天堂想象成图书馆的模样。知识的重要性无需赘言,可以说人这种“两足无毛的哺乳动物”区别于其他生物的重要表现之一,就在于人拥有更多的智慧。而阅读,是获取知识和智慧最重要的方式。目前,学生在家长和教师的敦促下,尚且保持着纸本阅读的习惯,一旦离开校园,人们的系统性求知行为就难以为继,取而代之的是破碎化的、娱乐化的数字阅读。

所谓数字阅读,是指阅读的数字化,即使用数字设备阅读以语言符号为主的文本。数字阅读既包括阅读对象的数字化,如电子书、网络小说、电子地图、博客、网页等,也包括阅读方式的数字化,如使用电脑、手机、电子阅读器、PAD等。[7]“第十二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数据显示:2014年,我国成年人人均阅读纸质图书4.56本,与2013年的4.77本相比,略有减少;数字化阅读方式的接触率为58.1%,较2013年上升了8个百分点;人均每天手机阅读时长为33.82分钟,比2013年的21.70分钟增加了12.12分钟。一减一增,表明人们的阅读方式正在改变,纸本阅读的全盛景象已不复存在,数字阅读的时代已到来。

数据似乎显示国民比以往更喜欢阅读了,求知欲更强了。其实,这不过是表象。阅读由纸本书转向新媒体,不仅是媒介的变化,也是趣味品格的变化。数字阅读为了满足读者的需求,或为了增加点击量,便充分发掘通俗化甚至庸俗化所具有的号召力,大量制造轻、浅、浮的文本,也就是不用费脑子阅读的文本,过眼不过心的文本。

在“读屏”多于读书,“读图”胜于读字的现代社会,能够静默安然地抱着一本经典图书,聚精会神一个下午或晚上的人越来越少。这种变化的背后,是一潜伏已久的隐患,那就是越来越多的人拒绝思考,拒绝深度阅读。

当今社会信息的传递和获取异常便捷,阅读的门槛便不断拾级而下,人们不必像古人那样抄书来读,甚至不必借书来读。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各种资讯通过智能设备,延伸至社会每个角落。人们陷入网站、博客、微博、微信、QQ等媒介空间的文本海洋中,信息不断刷新,阅读者不断刷屏。一个“刷”字,道尽了数字阅读的特点。“刷”的内容是芜杂的;“刷”的动作是快速的,不会为哪一个文本停留过久;“刷”的阅读过眼即忘,来不及思考,而且,刷屏者也不想“费那个脑子”。

时间零碎有限、地点更迭无常的数字阅读状态,自然不适于长篇宏论,不适于系统的、深奥的文本。刷屏的数字阅读,适合的是即时新闻、搞笑段子、刺激八卦、心灵鸡汤等内容。数字阅读的特点是简单明了,直接粗暴,只需浏览,不必深究,只要相信,无需追问。久而久之,简单战胜了繁复,惰性消磨了勤奋。最终,我们的求知能力,将为我们所创造的现代文明所反制,在扮演求知者的同时,不自觉地又扮演了反智者的角色。国民的阅读行为,越来越呈现出因媒介变迁而酿就的反智倾向。

当然,存在通常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我们并非要将数字阅读和其他新兴媒介一味加以贬斥。契合时代发展和社会需要的新型阅读方式,自然有其便捷、迅速、贴近生活的一面。只不过,数字阅读的流行,不应以深度阅读习惯和能力的折损为代价。毫无疑问,一个人即使一天到晚读博客、刷朋友圈、浏览QQ空间,也无法成为某一领域的专家。而且,如果不作刨根问底的追问,缺少掩卷长思的环节,阅读者就难以与作者进行真正的心智对话。因此,国民素质的提升,不能寄希望于“读屏”“听书”,我们仍然需要静下心来“读一读书”。

意义与去意义的阅读

阅读的意义何在?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如果让底层民工、全职太太、高考学子、宣传部长和哲学教授就此作答,给出的答案可能大相径庭。毕竟每一个人的阅读各有其需。不过,阅读终归属于在语言符号中“寻找意义”的精神活动。正如网上流传的一段话所说:“买书、读书是世界上门槛最低的高贵举动。只要付出一个汉堡的钱,便可以得到一个作者在一段岁月乃至一生中的思想、知识与体验。”阅读需要理解、感悟书中的思想、知识和体验,在“熏、浸、刺、提”的阅读过程中,受到真、善、美的化育。无论对于个体还是民族而言,阅读都是有意义的。

就阅读者而言,个人的精神发展史,可以说就是其阅读史。阅读让个人脱离现实的束缚和限制,在吮吸知识乳汁的同时翱翔于符号构筑的奇异世界。茨威格在《书的礼赞》中写道:“一个人和书籍接触得愈亲密,他便愈加深刻地感到生活的统一,因为他的人格复化了:他不仅用他自己的眼睛观察,而且运用着无数心灵的眼睛,由于他们这种崇高的帮助,他将怀着挚爱的同情踏遍整个的世界。”[8]林语堂也说:“没有阅读习惯的人,就时间、空间而言简直就被监禁于周遭的环境中。……但当他拿起一本书,他立刻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9]图书作为人类保存记忆的一种装置,作为人与人深层沟通的桥梁,具有超越时空的力量。然而,这种力量的获取,需要读者与作者心智的深层互换,需要读者安静下来细细品味。随着社会的发展,国民的阅读总量呈上升趋势,但阅读内容和阅读方式却阻抑追寻意义的热情。

从民族精神来看,我国素有“耕读传家”的优良传统,重视知识和道德的传承。一部漫长的中华文明史,就是一部图书史。实际上,阅读不仅是个人行为,也是民族精神的积累行为。在知识爆炸和竞争的时代,阅读更是具有“民族战略”的意义。美国将“阅读优先”作为教育政策的主轴,日本把书店叫作“文化的街灯”,法国建立“读书沙龙”让读者受益,英国要打造一个“读书人”的国度,韩国把阅读当作是国民教育的一环,印度提出“请我吃饭,不如送我本书”的交朋友原则等等[10],这一切均有国家战略的考量。作为国家战略的阅读运动,自然以完善、提升民族整体素质为目标。

从人类文明的发展来看,图书典籍的诞生,改变了脆弱的口耳相传的知识传承系统,使文化有了稳固的载体。甚至有人认为,书与人,人与书,就构成了一个个文明。[11]爱迪生也曾说,书籍是天才留给人类的遗产。书籍让一代代人不断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人类文明方才有了不断向前发展的可能,因而也可以说,没有阅读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文明。

阅读作为从文本的语言符号中获取意义的心理过程,并非光靠手和眼睛就能完成,无论会意还是顿悟,都表明意义的“获取”需要用心用脑。阅读者通过体悟和内化典籍的智慧和道德,才能知书达理,博古通今。司马迁著《史记》,意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读者只有用心阅读,方能体会其意。然而,在迷恋功利性和娱乐性阅读的时代,浮躁的人们无暇也无心追寻高深的意义,文本的制造者亦不愿自找没趣,因此充斥耳目的是快餐文化。其结果是,阅读行为逐渐与道德教化、人格养成疏离,阅读所具有的智慧交锋和美的熏陶的效用亦被削弱。人们开始抱怨鲁迅的作品太艰涩,经常指责学院派的批评玩高深,现在也没有多少人愿意读完《存在与时间》,因为他们不愿费事去揣摩文本的“意义”,他们宁愿点一份快餐文化放松一下。

去意义的阅读习惯和思维模式稳固之后,人们就会懈怠于自己在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将求学阶段的读书当成“应付”,将工作以后的阅读当成“消遣”,从而远离了阅读应有的意义旨归。不健康的阅读趣味和习惯,以及对阅读意义的忽略,有如传染病菌一样,在人群中扩散,让人群交叉感染,从而成为一种流行病、时代病。

每个人选择阅读什么样的书籍,采取什么样的阅读方式,他人无从干涉。但是,并不意味着良性引导可以缺席。时下国家将“全民阅读”写入政府工作报告,在各地不断开展读书日、读书周、读书月的活动,无疑是出于重塑阅读精神和阅读品格的需要。

数字媒介的兴起,让人们结束了枯灯照壁的冷寂,也告别了登高望月的雅致,但千百年来阅读所固有的精神品格仍未终结。一方面,契合时代节律的现代阅读正不断在实用、反智与去意义的荒漠里艰难跋涉,即便是杂草丛生,目光迷离;另一方面,对知识的渴望,对审美的追求,对阅读意义的追寻和对阅读精神的坚守,仍留存于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阅读何去何从,值得每个人认真思虑。

注释:

[1]王余光、徐雁主编:《中国读书大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37-338页。

[2]阿尔维托·曼古埃尔:《阅读史》,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7页。

[3]宋凤宁、宋歌、佘贤君、张必隐:《中学生阅读动机与阅读时间、阅读成绩的关系研究》,《心理科学》,2000年第1期。

[4]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5]霍尔布鲁克·杰克逊:《书·阅读》,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

[6]【宋】黄倫:《尚书精义》第二十三卷,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姜洪伟:《数字阅读概念辨析及其类型特征》,《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13年第9期。

[8]茨威格等:《书的礼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3页。

[9]转引自徐雁:《雁斋书事录》,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46页。

[10]潘启雯、任志茜:《2013-2014中国人阅读指南报告》,《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4年4月22日。

[11]徐雁主编:《全民阅读推广手册》,海天出版社2011年版,第3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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