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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知平凡世界的生命热度
——关于《平凡的世界》及其批评的对话

2015-02-14韩高帮乔焕江

艺术广角 2015年3期
关键词:孙少平平凡的世界励志

韩高帮 满 蛟 乔焕江

感知平凡世界的生命热度
——关于《平凡的世界》及其批评的对话

韩高帮 满 蛟 乔焕江

韩高帮:哈尔滨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满 蛟:哈尔滨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乔焕江: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一、对生活的认真和热望感染了我们

乔焕江:随着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热播,全社会重新掀起观看、阅读和讨论《平凡的世界》的热潮,北京、上海等都举办了由著名学者以至中宣部高层领导参与的研讨会,各大报刊杂志也纷纷发表关于小说《平凡的世界》及其改编电视剧的批评文章。在这些不乏洞见的批评文字中,我们既看到了对《平凡的世界》的热爱,也看到了很多截然相反的评价和解读。我个人觉得,对这部堪称当代经典的作品的解读,无论使用何种方法,都要先老老实实面对自己的阅读体验,尊重并回到文本内部能够提供的种种可能。尽管我们知道,这些体验必然带有特定的历史局限,而文本一定程度上是其所及现实的表征甚至症候。

我是70年代生人,你们二位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一代人,我们虽然都被这部小说所感染,但我想知道的是,那种感染我们两代人的东西是不是一样的?我们还是首先分别讲述一下与《平凡的世界》“相遇”的过程吧,先着重谈谈小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让我们着迷。

满 蛟:《平凡的世界》最吸引我的是两点,首先是小说中对劳动和苦难的肯定,其次是困难中展现出来的“温暖的人情”。这更为可贵,更为感人。作品中普通的人物默默坚持、互相关怀帮助的情节俯拾皆是,如孙少安,在我看来,作为先富起来的乡村能人,他不甘于贫穷,把脚板拍在坚实的土地上,非常具有开拓精神和责任意识,为了让弟弟妹妹上学而选择辍学、下地干活。如孙兰香,她思想成熟得很早,从小就干农活,能吃苦去扛水泥包,学习成绩又非常好,她是我学生时代的最佳榜样。还比如当金家父子被拘留、金家人被全村人唾弃的时候毅然决然地嫁给金强的卫红,还有孙兰花对二流子王满银的不离不弃、金波对藏族女子的一往情深、润生从公子哥蜕变成朴实劳动者的勇气,不一而足。总的来说,给我影响最大的是看起来有些特立独行的孙少平,他宽广的思想和眼界使他能云淡风轻地超越现实苦难,他对有意义生活的积极追寻、他困难的经历和真诚的选择是不断催促我前进的巨大力量。

乔焕江:你们最初看《平凡的世界》是在什么时候?

满 蛟:我是在初中,应该是2002年左右看的,那时候看得很上瘾,甚至不听课也要看。那时只是觉得故事很感人,孙少平是我的榜样,故事里面有很强大的力量可以供我汲取。但是我那时候文青气质很严重,另外又非常情绪化,对《平凡的世界》和《穆斯林的葬礼》等书的阅读成了我标榜自己的资本。说实话,我一直把孙少平、孙兰香、马建强这样的人物形象当成激励我前进的榜样,而且深深知道我的家庭决定我必须这样,但是我一直无法真正严格地自我约束,虽然看似很努力,但仍然是浑浑噩噩的以情绪化的方式学习,只学语文等自己喜欢的学科,班级排名一直位于中等。

韩高帮:我也是初中看的,那时候是老师推荐看的。这本书那时仍然非常流行,我是跟风式地看,看得不深入,当时只对集体劳动、炸坝等感到新奇的社会场景描写印象深刻。

乔焕江:《平凡的世界》三卷本还没有出齐的时候,我已经听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午的长篇小说联播的部分内容,90年代初三卷出齐并且获得茅盾文学奖时,我毫不犹豫地买了这套书。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平凡的世界》几乎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初中每天中午回家吃饭一定要倾听广播的动情讲述,高中买到书后的阅读过程也依然非常激动。我喜欢这本书更多的原因是感同身受:我跟孙少平一样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对我们来说,那时候存在着鸿沟一样城乡户口的巨大差异,这几乎成了和我一样许多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的梦魇般的压力,当然,很大程度上也转化成学习的压力。我们会特别担心自己高考落榜,不知道自己的出路何在,是不是就会回家种地,过一种没有保障的生活?其实现在想起来,这种压力很大程度上来自我们的父母,他们几乎一有机会就耳提面命般念叨类似的话。每到这样的时候,所有的少年意气立刻被打回原形、败下阵来,套用现在的一句俗话,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低到了尘埃里”,非常沮丧。

在这样的心理重压下,孙少平敢于舍弃自我而投向未知生活的勇气让我看到另外一种可能,也就是你可以寻找别样的生活,只要你肯付出劳动,敢承担代价。所以孙少平独自在黄原揽工背石头的那些日子很触动我。没有相似境遇的人,也许根本想不到那时孙少平需要跟怎样强烈袭来的无望感斗争,也因此,读书和爱情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同这种生活无望感的斗争而显得弥足珍贵。黄原揽工的孙少平不知道自己能否成为国营煤矿的工人,但是他还是坚持在外闯荡。他的经历给了我示范和勇气。

当然,刚才你谈到孙少平的独立意识、孙少安的担当意识、孙兰花和田润叶等女性的爱与牺牲精神等,卫红不顾一切地跳进“火坑”着实令人“眼窝发热”,兰花对二流子丈夫的不离不弃也让人动容,当然还包括田润叶对残疾后的李向前的悉心照料,她从爱情的精神世界投身到更为广博的生活世界中的巨大转变……看起来,《平凡的世界》中人物群像所体现出来的可贵的精神品质,不论是在当时还是对当下都仍然有效。我想问的是,有没有一个东西或者概念可以把这些可贵的品质整合在一起?

韩高帮:我觉得应该是时代精神和时代文化,那个时代,共同承担苦难的社会传统还没有消失殆尽,大家一起风风火火地劳动和生活也是存在的,例如电视剧中孙少安豁坝抗旱的情节,孙少平找到村里支书商量如何抗旱时说过这样的话:全国上下一盘棋,为了阶级弟兄。虽然这个场景是电视剧的演绎,但依然传达出某种整体的时代精神和历史风貌。

满 蛟:我以为这里面人物群像背后的共通点就是对苦难和劳动的肯定,以及其中互相关怀的温暖人情。小说中的人物群像都是普通平凡的劳苦大众,他们过的都是平凡但是有质感的生活。读《平凡的世界》,总是感觉路遥就坐在你身旁和你促膝长谈,作品的语言朴实和亲切,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充满生活的质感和烟火气,是非常日常生活化的东西,每个读者都能读懂,每个读者也都在作品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正是作品传达出来的气氛,也是作者竭力追求的生活态度。

乔焕江:无论是苦难、劳动还是温情,我们刚才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一个词:生活。小说塑造了一系列社会转折期的人物群像,他们各有特点,但都在以非常认真的态度对待生活,而不是当时新写实小说中已经出现的灰色生活或王朔小说中的游戏生活。这种对生活的认真态度使得小说虽然人物众多、情节复杂,却又彼此关联、气脉相通。你能感觉到叙事者是在很认真、很严肃地和我们探讨生活这个大问题,而我们喜欢《平凡的世界》,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为我们内心还有一种认真对待生活的热望,这也是这部作品在今天仍然有效的原因。无论什么时代、无论时代发生了什么变化,也无论会遇到多么难以承受的问题,人们心底那一种要认真面对生活的愿望是会一直存在的。

不过,接下来似乎问题就来了,我们会觉得,在当下社会,认真生活的人似乎没有那么多了,游戏生活、得过且过、随波逐流、追求虚拟幻想的人越来越多,这样的现象和观念会不会成为当代年轻人走进《平凡的世界》的障碍呢?

满 蛟:这种障碍是一定存在的。即使有些读者饱含认真生活的态度来阅读,但是很多情况下还是会把它读成个人奋斗式的励志典范,从而加固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因为当今社会的丛林法则只会让人在个人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虽然不同时代的人都会对作品表示认同,会为孙少平的人生感慨唏嘘,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它,但《平凡的世界》常常在这个时候成为我们困难时的精神皈依地,它能给予人抚慰和温暖,比如当我们受了委屈,可能会想,你的委屈和孙少平的经历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尽管如此,我们却依然无法坚韧勇毅地直面现实中的不公平,还是习惯性地选择逃避,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我们大都没有看到孙少平的真正伟大之处。

韩高帮:我们很难走进那个年代,误读误解的确会促使我们在个人奋斗走向成功的励志神话中越走越远。现实的规则也许是我们的父母经常打击我们的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句话会一直幽灵般地存在,人的社会差距也似乎永远无法消弭。不过,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当我以新的姿态重新阅读,作品还是能带给我勇气和力量。

二、从励志式阅读中剥离出合理诉求

满 蛟:初读《平凡的世界》时,我对田福堂、田福军、乔伯年的故事十分不感兴趣,对孙少平、孙少安兄弟俩的人生经历颇为感动,其中有关孙少平的三个意象让我至今难忘,即黑面馍、一遍遍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后背、因为做不起裤衩而不得不光屁股睡觉的运动男孩。想到这些就常常想到我自己,虽然我的生活比他稍好一些,但是他仍然因此而成为我的榜样。我记得当时我会把书中类似“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带给你崇高感”,“人处在一种默默奋斗的状态,精神就会从琐碎的生活中得到升华”这样的句子写在日记本的扉页,让它时刻激励着我坚持到底。但是这本书也有一点是当时的我无法接受的,那就是孙少平为什么放弃体面有尊严的城市生活而选择朝不保夕的矿工工作?为什么他放弃年貌相当的金秀而选择半老徐娘的惠英嫂呢?我希望他能早点过上好日子,希望他的付出能有收获。

乔焕江:与我们当初的阅读相对照,因为有了问题意识,有了一个更历史化的眼光,我们今天重读《平凡的世界》,关注点会有不同,或者说会发生偏转。我注意到你谈到最初的解读不是把作品和社会现实关联起来,而是跟自己相类似的苦难生活关联起来,这很显然是一种有选择的关注,但这种关注为什么发生?是源于社会中励志神话的流行观念,还是你的真实处境和孙少平的命运有什么相似点?我有一个疑问,那种把《平凡的世界》更多地说成是一种励志性读物的说法,或者说,那种认为很多读者是在做励志式解读的指责,是不是不够尊重阅读者真实境遇中的阅读体验,不够尊重那些也许连阅读者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合理诉求?

满 蛟:我们正处于一个个人至上的时代,尤其对于学生而言,生活单一,离现实生活比较遥远,很容易生活在自己所建构的小世界里,他们会将《平凡的世界》解读为个人奋斗式小说,这种解读其实是一种遮蔽甚至是欺骗。90年代以来的社会文化氛围是励志式解读背后的时代背景,个人主义奋斗式的逻辑是励志式解读背后的文化心理机制,当然我们要非常警惕这种个人神话式的解读方式,但是我们也的确非常真切地感知到巨大的社会压力和贫富差距。

乔焕江:现在的批评界,一些批评家担心书中孙少平、孙少安这样的形象会成为个人奋斗式的虚假幻象,并进而导致社会主义传统的断裂。这种担忧相对于当下时代文化氛围也许是有道理的,但首先要搞清楚批评锋芒所向的对象。即使是励志吧,也要看励的什么志,为什么励志。要考虑到,当下时代的底层青年,是不是也和孙少平一样,仍然感受到某种社会性差距的巨大压力。从孙少平那时到我少年期的那个时代,这个压力来自城乡差距,来自生活有没有保障的差距,现在也许是贫富的差距、占有社会资源的差距。在这些差距带来的巨大压力下,读者所选择的励志解读,其根本原因还是来自社会,而不是文本内在逻辑的延伸或者读者被流行的励志观念所左右。所以可不可以这样说:我们不能把这些社会肇因归咎于路遥和他的《平凡的世界》,也不能轻易指斥读者的蒙昧,而是要真正理清把《平凡的世界》解读成励志读本的方方面面的力量,在这之中,剥离出当代青年把孙少平、孙少安兄弟当成奋斗典范中的合理性诉求,这种解读的内核是合理的,而不是法兰克福学派想当然的批评解读。

韩高帮:“误读”中其实也离不开饱含着孙氏兄弟改造自己生活和改造世界热望的积极努力,有时是改造自己的生活,更崇高的是改造世界,这是我最为看重的地方。

乔焕江:百万字的篇幅,一定存在着大量的细节和历史信息,故事也一定存在着多样的、复杂的可能。个人主义式的解读一定是可能的,但是这种解读恐怕并非文本之中叙事人的意图。叙事人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我们在作品中经常会发现,在叙事人那里,这些价值观念是不言而喻的。有人发现,电视剧中保留的旁白很有力量,其实,小说中我们也时常可以看到这种叙事人的“旁白”,有意思的是,这种旁白的技巧,路遥很明显是从柳青的《创业史》那里继承下来的。有时候,在对具体情节的叙述中,也不动声色地存在着某种价值判断,比如小说写少安、少平兄弟围绕分家问题的对话,当孙少安还在为分家而发现自己面临某种道德伦理感的危机,从而热烈地反对分家时,孙少平却只是淡淡一笑,在随后的争论中,小说写孙少安发现弟弟和以前不一样了,自己甚至再也没办法理解后者的理论。这里面实际蕴藏着一个重要的历史信息,独立门户过自己的好光景的少安为此感到不安,透射出的不能不说是传统价值观在当时农村的大面积失血的焦虑,而少平已经在承担起整个“烂包的家庭”,怎能不是对传统价值观的坚守和延续?两兄弟在此处境界始见高下,叙事者对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价值判断也在此处自然表露出来。

满 蛟:这么看来,我最初用个人奋斗的方式来解读也是有其现实理由的。《平凡的世界》中有两句话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让我极为信服:“亲戚关系是庸俗的;互相设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的最大苦难也常常是亲戚们造成的;生活同样会告诉你,亲戚往往不如朋友对你真诚。见鬼吧,亲戚!”我现实生活中的亲戚们就是这样,日子比你富裕百倍,但是却从来不会对你伸出援助之手。所以我记得妈妈从小就这样告诉我:好虎一个能拦路,一定要争气。这是《平凡的世界》的力量,更是来自现实生活的力量。

乔焕江:你说的庸俗的亲戚关系,包括旧农民身上的习气,在赵树理等人的作品中已经被清理过,但是在孙少平时代又死灰复燃,当然在你生活的时代又进一步强化。如此说来,你的个人奋斗式解读里就有很多合理成分,因为它其实包含着对现实不平的反抗,这也是时代难题的一种特殊提法。

韩高帮:互相攀比的现实把我们驱赶到个人主义的生活逻辑,使我们认为唯有通过个人奋斗才能成功,社会也没有可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帮助。当然90年代以来文学观念的转变也是影响之一,如果把文本和电视剧对照来看,就会发现变化非常明显,一种是反抗个人主义,一种是纯粹倒向个人主义的改编。但要避免或者说抵抗这种来自时代文化心理的误读,我们能做什么?

满 蛟:后现代主义主张解放感性和直接感受力,反对阐释,在这种背景下,我们通常采用快餐式的解读方式来阅读《平凡的世界》,阅读速度很快,当然就一定会出现一种选择性的阅读,但是我们会认为这种阅读感受就是对的,是我自己的,不容别人质疑。我们经常会认为:是谁规定你的解读一定是对的,而我的一定是错的?你的解读再好,我也不认同。我们都是将自己非常严密地封闭在空间中,阻挡着整个外在世界,我们言辞犀利地捍卫自己可怜的价值观,可是争论过后,只有寂寞相伴。要改变这种现状,首先必须先放下自己,要看到自己身上的弱点和缺陷,不能把自己看得特别重要,否则将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还要尝试着在更广阔的社会中与更多的人发生关联,尝试着恢复已经消失了的集体荣誉感,恢复《平凡的世界》《李双双小传》等作品中所表现的那种朴实但深沉的劳动荣誉感,当然同样重要的还有,我们如何能够静下心来、将自己清空,认认真真地阅读文本,认认真真地思考整个故事的复杂构成,进而严肃认真地思考自己在整个现实关系中的真实位置,思考自己究竟应该朝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乔焕江:要避免误读,首先恐怕就是要回到文本,老老实实地把文本中的重要信息,包括人物的动机和行动中所具有的复杂可能发掘出来。不管批评家们是否承认,《平凡的世界》已经成为当代文学和文化的经典,但它的经典性显然不是来自某种文学史写作,恰恰相反,已有的当代文学史写作并没有给出足够的重视,而有意思的是,这种有意无意的忽略,却并没有妨碍这部小说成为大众公认的经典。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可不可以用研究《红楼梦》的态度来研究《平凡的世界》?这样的话,文本必然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尊重,也会成为一个哈贝马斯意义上交往对话的平台,通过它,人们就历史、现实、价值等问题展开有意义的对话。比如在充分理解孙少平为何把大牙湾煤矿视为“生活的恋人”的基础上,再去思考和探讨矿工孙少平在当下时代是怎样的处境。按孙少平的生活理念,又会怎样应对现实的变动?其次,批评所不能忽视的是,要在当代底层青年个人励志性解读中剥离出合理性内核,而不能只是居高临下做政治正确的批判。合理性的诉求和时代文化心理的误导往往是纠结在一起的,批评因此更需要细致、耐心和更多的慎重,无论是对文本还是读者,批评者应该抱着建设性的态度去批评。比如从文本中人们看到了孙少平的个人奋斗,但也能看到他在煤矿工人团结协作的劳动中感受到的集体的力量和劳动的光荣,而在《平凡的世界》的读者身上,难道我们不愿意看到甚至没勇气去设想或引导一种从孙少平再到新的梁生宝的历史可能吗?

三、一个案例:如何对待书中的苦难

韩高帮:批评如果要防止选择性误读,进行建设性解读,具体的文本中有什么实例可以分析?

满 蛟:《平凡的世界》中对于苦难的描写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作品中的苦难描写俯拾即是,比如小说的结局甚至也是苦难的,孙少安的日子刚刚过好,妻子就得了绝症,孙少平力图要从哥哥的爱情悲剧中挣脱出来,可是田晓霞却牺牲了,只有兰花、兰香姐妹的结局还让人满意。对于小说中这种苦难和悲剧描写,我以为大致有三种解码方式。

第一种读者认为路遥是一个苦难偏执狂。这是简单的情绪化的解读,我们国家历来就有苦情、煽情的传统,中国作家喜欢写这样的作品,读者也愿意看这样的作品,比如鬼子等人的小说,每逢下笔必定会写到鲜血和死亡,可是读者却愿意沉浸其中尽情享受自我同情心泛滥的虚幻的丰盈感。有些读者会质问:为什么把田晓霞、贺秀莲都写死了,她们犯了什么错?第二种读者会认为路遥的苦难是一种屈从现实的无奈表达,是励志的必备品。我初中和高中时代的几位语文老师都极力推荐过两本书:《平凡的世界》和《活着》。那么,这两部作品是不是有相似之处?如果有的话,老师可能认为那便是苦难中的乐观积极。在很多人看来,《平凡的世界》中的苦难似乎和《活着》中的苦难是异曲同工的,苦难是每一个人都必须要经历的,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此人们必须以达观的态度看待苦难。可是这种貌似乐观积极的态度显然也是有局限的,它可能会让人们不加鉴别地忍耐、接受所有苦难,从而消解了改变外部社会的努力。

相对来说,第三种对苦难的解读是我们最需要的。主人公孙少平经历苦难的目的是要防止被小农意识的汪洋大海所淹没,孙少平认为人总应该在苦难之外寻求更高的生活意义,或者说是变革现实的可能。苦难之所以会使人伟大、崇高恰恰是因为它能够让人看到逼仄现实之外的意义和可能,所以他决定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不管怎么样都要离开双水村,即便是自己伤痕累累。那么谁是狭隘的呢?那便是双水村的哥哥孙少安等人,那便是那个逐渐物欲化、个人化、冷漠化的乡村世界。在这里我还想做一个比较,那便是孙少平和方方小说《风景》中主人公七哥,二者都经历了无尽的苦难,但是人生选择却是截然不同的,七哥放弃了美丽纯真的教授女儿而选择能让自己迅速飞黄腾达的女人,而孙少平却选择寡妇惠英,甘心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煤矿工人,很显然,孙少平经历的苦难是具体的苦难而不是抽象的苦难,他在苦难中不断地成长成熟,他有着更高的追求、更广阔的视野。

韩高帮:苦难书写是现当代文学中的重要内容,这种描写往往很能打动人,但这种困难却往往是成问题的,因为我们的生活中不仅仅只有苦难而已,底层人在困难中积极昂扬的精神是更加可贵的。缺少社会指向的苦难书写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悲哀,只有把苦难回归到具体的历史和时代中去,才能发掘出苦难的真正力量。

满 蛟:这个世界真正的可悲之处在于我们对于苦难心甘情愿的接受,在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看不到改变现实的力量,都是得过且过,都是以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为唯一目标,社会的各种问题,谁都管不了,我只要远离世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好了。可问题是,这个社会的难题会不断地让你疼痛,你的生活不会一直让你称心,你的利益也会不断丧失,所以,你现在没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将来也不会有人替你出头,你现在觉得苦难是生活的常态从而放弃抵抗,终究有一天生活会让你痛苦不堪。所以,我对当代文学中的苦难描写中弥漫着的悲观主义和犬儒主义气氛十分不满,如果说文学无法给读者生活下去的勇气,无法让读者感受到生活中蕴藏的积极力量,那么这种文学就是失败的。

乔焕江:《平凡的世界》里面的苦难描写的确是很具有代表性的。实际上在路遥写作此书的同时期,中国的当代文学已经出现了其他的尝试,如新写实主义。新写实看起来是现实主义,但与路遥《平凡的世界》的现实主义相比,差距还是很明显的。《平凡的世界》里面的苦难描写并不比新写实小说少,但路遥通过叙述人在小说中体现的价值判断却时时提振人,换句话说,我们从小说里总能感受到某种不言而喻的生命的热度。与此相对的是差不多同时代的先锋派小说,先锋小说中的苦难很多都是血淋淋的,似乎很具体,但实际上却变成抽象化、符号化了的形而上的苦难,苦难成了必需品,苦难成了意义的直接促发者。即使像余华这样曾经先锋的作家虽然在90年代后出现了某种现实主义转向,如他的《活着》及此后的几部小说,但其中的苦难基本上难逃被符号化的窠臼。他最近的小说《第七天》中似乎出现了某种具体苦难挣扎着摆脱符号化和抽象化命运的努力,但显然还只是刚刚开始。

把《平凡的世界》误读成励志神话,对其中苦难的抽象化理解是关键的一个环节。我们说,要防止陷入这种误读模式,就要摒弃将苦难当成个人成功路上垫脚石的抽象化处理方式。在《平凡的世界》中,苦难恰恰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历史的。孙少平所离开的双水村不是作为千百年来中国闭塞农村缩影的那个农村,而是一个曾经崭新过,但正在再度陈旧化的农村。在这里,可以释读出非常重要的历史信息——传统的价值体系如何在文革结束前后的农村崩塌了。比如书中双水村党支部书记田福堂因为门第之见而拒绝让润叶嫁给孙少安,这在“十七年”阶段是不可想象的,在柳青的小说中是必须要被革除的旧农民身上的坏习惯,一个党的干部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呢?!从“十七年”到“文革”结束前后,农村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历史变化?这样来看,孙少平所不满的,并非是某种抽象的做农民的苦难命运,他的不满其实是蕴藏着具体的、历史的动因的。只不过,在80时代的时代语境下,路遥不可能像柳青那样,以高度的政治自觉式的方式表达出这种不满。而其他如孙少平对少安的超越,对矿工身份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工人阶级身份的认同,这些在书中都是有历史之迹可循的。比如师傅王世才对少平和安锁子亲人般的情谊,使孙少平本人以及田晓霞受到洗礼的井底下的集体劳动的场面……孙少平是在这样的一种团结协作的集体中完成了个体的自我认同,他显然为自己成为这种更先进的力量中的一员而自豪,所以“大牙湾是他生活的恋人”,而他和惠英嫂的最终结合,并非什么怜悯和同情能解释得了的,也不是什么所谓路遥不敢写爱情的达成。少平对惠英的情感怎能不是一种爱情?只是这种爱已经远非少男少女的梦幻之恋,而是一种更为广博的生活之爱!这种感情要远比个人主义式的爱情博大得多。按小说中的逻辑,正是生活的力量让孙少平走出了个人主义的幻象,所以,孙少平经受的苦难,不是被抽象化为成功的垫脚石或形而上的苦难,而是具体而实在、具体而历史的困难。我们甚至可以说,正是通过对这些苦难的超越,孙少平重新走进了具体的历史,完成了从一个原西高中校园里自卑的农村少年到一个社会主体的历史性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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