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解的“时间之谜”
——影片《罗拉快跑》的叙事艺术
2015-02-14贺国光
贺国光
未解的“时间之谜”
——影片《罗拉快跑》的叙事艺术
贺国光
贺国光:苏州科技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艺学基础理论研究,兼及现当代文学评论。
当今时代,各种艺术样式越来越相互融合,在手法上也越来越多地相互借鉴,文学对电影手法的使用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文学越来越多地影响着电影。因此,我试图尝试用解读文学的方法来解读一部电影,这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正如美国学者罗伯特·考尔克所言:“我们通常把一本书看作一个文本,然而,任何存在不可知性边界的意义制造物——即便其制造的意义是自相矛盾或不断变化的——都可以是一个文本。”[1]“这个由可供我们分析的、相互关联的意义结构体的元素组成的结构体,我们称之为可解读的文本。”[2]《罗拉快跑》是一部德国影片,也是一个可解读的文本,具有鲜明的实验性。自1998年上映以来,受到文艺界的重视,论者有解读其主题的,有将其归类为后现代主义的,也有指出其“蝴蝶效应”的。多数论者将整个影片视为一场游戏。的确,我们看到,在片头的确有一个人拿了一个足球,将它踢向空中,并宣称:“游戏即将开始。”但在我看来,这部电影从它叙事的频率、顺序,意象的选择、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主题的展示上,都具有严肃意味,“电影具有一种复杂而灵活的形式,而且故事和人物都是通过这种形式被创造出来的。我们明白了这些之后,就能对电影是一个严肃认真的制成品这一观念习以为常了。”[3]《罗拉快跑》就是这样一个“严肃认真的制成品”,尤其是它的叙事艺术,精巧绝妙,堪称经典。直至今日,仍然凸显着它的“实验意义”。
二十分钟之内,罗拉必须搞到十万马克来救曼尼。电影通常不像文学作品那样,靠曲折的情节来结构文本,作为一种“人工制品”,电影中的结构手法,即形式因素才是电影的关键。这部比较特殊的电影的意味,又不是一般电影中的镜头运用、剪辑、灯光、表演等电影技巧带来的,而恰恰是来源于其中的文学手法,诸如叙事艺术、意象选用、主题的多元等等。
不同于常规的电影,首先,《罗拉快跑》中多次出现预叙手法,打破了电影中经常使用的顺序和倒叙。流浪汉在列车上拾到了曼尼的钱袋,出现画外音:“那袋钱”;罗拉冷静地思考谁能帮助她时,最终决定向父亲求助,父亲面无表情地摇头,这个画面不是罗拉看到的,而是直接面对观众的预叙。罗拉跑到银行,守门人对她说:“亲爱的,你终于来啦。”仿佛故事一开始,守门人就等在那里。
其次,再来看叙事频率和故事结构。《罗拉快跑》是这样一种叙事频率:一个故事内容,讲述了三次,这是“复频”式叙述。第一次,罗拉快跑出门,在银行遇到父亲与婚外情人,两个人正在为感情问题而争吵。见到父亲和他的情人,罗拉客气地打过招呼,向父亲提出要十万马克救急,但父亲不能理解。结果,父把女“送”出银行,并告诉她,“再也不回家”,他想娶另一个女人,他将组建新的家庭,“不要再当傻子”,女儿只有在要钱时才叫他老爸。甚至有一个惊天秘密被揭穿:其实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第二个故事,主题一样,罗拉仍然从奔跑开始。但她出门时被一条挡路的狗吓了一跳,连滚带爬摔下楼梯。于是时间上的偏差连续出现,最终的结果是,曼尼恰巧被迎面而来的卡车撞倒而死。第三个故事,罗拉奔出门,狗依然挡路,但罗拉回敬它一个更凶的脸,罗拉克服了恐惧,从恶狗身上跳过去!这次没有遇到父亲,因为父亲已经出门了,而他的提早出门是因为得知情人怀孕了,心情十分愉快。向父亲求助无望,一念之下,罗拉走进赌场,迅速赢得了十万马克,而曼尼也在回头中看见了流浪汉,并一路追赶,追回了自己丢失的十万马克。
看过黑泽明导演的电影《罗生门》的人一定不会忘记,《罗生门》在讲述一个案情的时候,是从三个不同角度展开,叙事频率也是“复频”式的,但那种“复频”有着明显的痕迹,案情是通过樵夫、逝者和妇人三个人的讲述来完成。与之不同,《罗拉快跑》的“复频”式更为隐蔽,更为自然。连接三个故事的过渡就是一根电话线!罗拉第一次快跑与第二次快跑之间是电话线与钱袋俯拍的一个慢镜头,第二次与第三次之间则是电话线与飞机俯拍的一个慢镜头。仅仅是一个镜头的过渡,却紧密联系着剧情,这种自然的过渡往往极易为观众所忽视。
这又带来了整个影片的开放式结局。直到欣赏完整个电影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电影看似大团圆的结局,其实根本还没有结束,每个观众都可以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参与影片的设计,进而使电影产生第四个、第五个,直至无限个结尾。因而它产生的艺术效果是耐人寻味的。但这并不影响这部电影是一个艺术整体。
再次,我们来看影片的意象和主题层面:意象的选择和使用直接连接着电影主题。电影的核心意象是什么?这是少有人注意的问题。有人说就是罗拉的奔跑,而我认为,是时钟。电影中钟表意象不断出现,令人印象深刻。既提示着影片的叙事节奏,又包含着深刻的寓意,与整个影片的主题紧密相连。这样的一部实验性电影,它的主题自然不可能是单一的。我认为,《罗拉快跑》这部电影的主题之一就是对生命偶然性的书写。前一秒影响着后一秒,一个意念影响着一种行动,进而也影响了不同的结果。这个故事的叙事结构就建立在时间之差上。三次奔跑就是三种不同的人生结果。影片中还有一些有意设置的次要意象,体现了电影导演的独特匠心,它们都可以看作是时钟意象的不同变体。第一组为:乌龟、多米诺骨牌、电话线。乌龟是世界上行动最缓慢的物种之一,它的特点就是一个字:慢;多米诺骨牌预示着电影主题,连接着人生体验,只要有一个小小的动力,牌就会一张一张倒下,没有选择,没有回路,第一影响着最后。第二组意象全是交通工具:飞机、汽车、火车、电车、救护车、卡车,甚至是自行车。这些交通工具与罗拉的奔跑一样,也预示着时间之差。在这看似无来头的镜头背后,其实是导演最精心的设计,影片如果将这些次要意象抽离,虽然并不影响整体构思,但表达效果将大打折扣。钟表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最长,在赌场里,镜头从下往上推移,显示的时间距离十二点只差五分。
但是影片另外还有一个主题,过去却少有人提及,那就是关于“确信”。所有人物关系都是围绕着“确信”这个主题而展开:曼尼为大佬执行一个任务,是一场考验,关乎确信;罗拉和曼尼之间的二十分钟,决定生死,关乎确信;罗拉的父母之间,各自有自己的隐私,关乎确信;罗拉爸爸与情人之间,是否真的有确信?最后一处,当曼尼要回自己的钱袋,而流浪汉却说:“我怎么办?至少把那个(枪)给我”时,曼尼把枪递给了流浪汉,观众都为曼尼捏了一把汗,但是我们看到,流浪汉并没有把枪口对准曼尼。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时间和确信是什么关系?其实,这两个主题共同指向一种“不确定性”。在影片中,时间之差带来了整个人生命运的不确定性,而且每个人的人生命运都有一种不确定性,没有什么事先安排好的所谓固定轨道。“确信”也一样。看似最亲密的父女关系、夫妻关系,在影片中都受到质疑,这是一定时间之内的“没有确信”。而曼尼却能够信任一个陌生的流浪汉。在确信与不确信之间,也是没有固定规律可循的,是不确定的。这正是“时间之谜”——尽管影片没有明确告诉我们答案,但这种思考不能不说是一种深刻的哲学之思,它改变了我们对惯常事物的认识,进而颠覆了我们的思维习惯。什么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我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所有的疑问在这部电影里都被重新提出,然而,没有答案。不但没有答案,一些我们心中已知的、固有的答案甚至再一次被质疑,使原有的答案也面目模糊起来。如果此时你是确信的,那么十年前呢,三十年前的事你确信吗?如果此时你是确信的,那么十年后呢?三十年后你还像今天一样确信吗?——“确信”这个主题,紧紧地联系着时间之谜。
一个值得思考的美学问题是:影片中似乎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件“好事”,我们看到的,除了罗拉的奔跑之外,就是抢劫、贩毒、赌博、婚外情——几乎没有正价值。为什么我们对男女主人公不但没有产生厌恶,反而能够同情他们、理解他们?是影片中的哪些内容转换了我们对他们的表层认识?
第一,是罗拉的自由意志:无论如何,二十分钟,她都会跑到曼尼身边,因为这是一个约定。为此,罗拉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努力。最能显示罗拉努力程度的除了她的奔跑,还有她的两次尖叫:第一次尖叫,阻止了孩子一样的曼尼的喋喋不休和哭泣;第二次尖叫发生在赌场,一声长长的尖叫,令罗拉在赌局中完胜。罗拉的快跑在影片中已经不止是人物性格的写照,更是一种精神符号。
第二,则是看似不经意的两段爱情描写。无论是罗拉倒下还是曼尼倒下,之后都有一段爱情描写:第一次,罗拉向曼尼发问:“你爱我吗?”这是一个恋爱中的男女之间极其普通的一个问题,但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罗拉却继续问:“你怎么确定呢?”是啊,你怎么确定你爱的那个人就一定是我?你怎么肯定我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那一个女孩儿?你的心说,可你的心又是谁呢?你的心怎么说你就会怎么做?——这样的一连串关于爱情问题的思索,让罗拉与她给我们的表象拉开了距离,表面上,罗拉一头红发,奔跑时衣冠不整,有时还举止粗鲁。但就在对待自己的爱情上,她的态度异常严肃,她要做一个关于爱情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绝不会违背男女彼此的意愿,必须是绝对真诚的,爱情的选择必须是唯一的那一个。芸芸众生,大千世界,为什么是我们相遇相爱而不是别人,换了别人又行不行呢?你凭什么确信你爱的那个人就是我呢?这是关于爱情最本质的思考和追问。第二次,轮到曼尼发问:“罗拉,我死了以后你会怎样?”“当然你会伤心一阵,人人都安慰你,夸奖你坚强,你向他们诉说你有多辛苦,但过不了多久,一个新的俊男出现了,你就会投向他的怀抱。”生活中的人们,难道不是经常会这样么?我们相爱是不是仅仅因为我们相遇了、相识了?这就是你想要的爱情吗?爱情的本真,应该如此吗?曼尼的发问,与罗拉的一样,同样显示了他对爱情的思索和坚定不移的意志。
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正是罗拉的自由意志和男女主人公在对待爱情的态度问题上的认真与严肃,才使他们与一般肤浅的“新新人类”的青年男女拉开了距离,也与他们外表上的玩世不恭拉开了距离,这正是读者接受这两个形象的内在原因。如果说整个影片都是对偶然性和不确定的书写,那么,总还有一些让我们感到确信和可靠的东西,那就是内在的感情线索,是罗拉和曼尼之间无可怀疑的爱情。爱情因而也成为这对青年男女对抗整个“被怀疑的世界”的唯一利器。而影片中的贩毒、抢劫、赌博与婚外情,都不过是情节构造的需要而已,它们也可以是别的什么。也就是说,它们完全可以被别的情节取代。
再者,由于艺术的完整性,我们看到了罗拉奔跑的主要原因,而这个连枪都不会使用的女孩儿,完全是出于她的自由意志,参与抢劫也仅仅是因为在她看来生命的价值高于一切。罗拉为什么而快跑呢?就是为了生命。
因此,这部影片带给我们许多思考:世界是必然的么?生命是必然的么?结局是必然的么?多少人的一生因偶然而改变?一场车祸?一个赌局?亦或是一场改变线路的奔跑?
此外,整个影片画面感极强:双画面和三个画面同时出现,并且在影片中使用了三次。第一次:一边是罗拉的奔跑,画外音:“求求你,别乱来”,一边是焦急等待的曼尼,左右各占去一半画面,然后,在画面下部,切入时钟,滴滴答答,一分一秒,准确无误。结果曼尼没有听见,时钟指向十二点整,曼尼走进超市,实施抢劫。第二次:双画面,曼尼走进超市察看,罗拉奔跑镜头从右边切入,画外音:“慢着,等等呀!快到了!”最后,罗拉喊曼尼,曼尼听到了并且微笑着回头,罗拉跑向曼尼,脚步轻盈,面带微笑。人物心情用慢镜头展现,罗拉在自己爱人面前完全不是快跑中那种不顾一切的模样。第三次,一边是罗拉的奔跑,一边是他爸爸带着愉快的心情从长长的银行走廊里走出来,罗拉在街道拐角呼喊父亲,父亲的背影远去,罗拉情绪焦躁,还爆了粗口。预示着求助没有成功的可能。
还有它的“快闪”,暂且让我把它叫做“超链接手法”,因为他太像电脑中的超链接技术,一个页面一个页面地展开,只要你的手够快,你可以看到许多想要知道的信息。流浪汉捡到钱之后的生活、银行走廊里女职员的秘密、推小孩的妇女、骑脚踏车的青年。其中银行女职员的“超链接”还出现了两次,颇有意味,一次是美满的婚姻,另一次则是与银行里另一个男职员的勾当,甚至有施虐和受虐的画面闪现。通过这些快闪画面,那些个非主人公的形象和命运得以展开。
问题是这种手法在美学上给影片增添了什么呢?我认为是一种“立体感”。我们知道,小说叙事是按照线性的时间关系展开的,因而叙事受到种种限制。电影是一门综合艺术,可以在时间和空间之内更自由地切换。但即使是手法更灵活的电影,观众也只能在导演为我们设定好的故事时间内欣赏,本质上仍然只能是线性的展开。影片中加入了超链接,虽不是详述,不同的人生场景却为我们依次展开,几个人以后的命运便一目了然,影片因而变得立体而丰满,这是之前的电影根本做不到的,因为它并没有更改整个电影的主要线索,《罗拉快跑》的情节线索十分明显,就是一个目的:罗拉要救曼尼。在这样单纯的线索之内,想要做到影片的丰富和立体其实是很难的,而在影片中,这种新颖的“超链接”电影手法完成了它的使命,使影片中几个起结构性作用的次要人物(推婴儿车的女人、银行职员、骑自行车的人)的命运也得以一一展示。他们的生命都曾经和罗拉擦肩而过,哪怕是最普通、最不经意的相遇,也可能扭转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一个人的生命旅程,就是这样一环套着一环,像依次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也就是影片开头的一句旁白所提示大家的“开头影响着结局”。整个世界也因此建立起它的联系,事物和事物之间,就这样相互影响着,无始无终。
最后,我们在电影中看到了不稳定镜头,当罗拉的爸爸与他的情人在房间里对话的时候,用晃动的镜头代表一种不稳定关系,观众因而也获得了不稳定感。整个影片的形式都指向它的内容,内容和形式可谓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关于电影的声音,那是一般观众都能感受到、分析得出的:整个影片中都是密集的鼓点声,爵士音乐,伴随着罗拉的三次快跑的全过程。唯一的一个浪漫音乐出现在罗拉帮曼尼抢劫成功之后,德语原声中出现了英语歌曲:“what a different daydream!what the sun and flowers!what a different twenty minutes!”(“多么不一样的白日梦啊!怎样的阳光和鲜花啊!多么不一样的二十分钟啊!”)这段浪漫的音乐与其说是在抒情,又不如说它是一个对比,一个反讽——音乐声中,观众恍惚之间仿佛又找到了自己惯常看到的电影节奏、惯常使用的电影手法。然而,接下来,与之相反,我们看到的是:罗拉又开始了她的奔跑。
注释:
[1][2][3]罗伯特·考尔克:《电影、形式与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5页,3页,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