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入经典,打开生命
2015-02-14苏妮娜
苏妮娜
摄入经典,打开生命
苏妮娜
苏妮娜:《艺术广角》编辑,就职于辽宁省文艺理论研究室,发表多篇文艺评论。
不管对经典的定义如何五花八门、众说纷纭,有一点应该能成为共识,即:经典应是所有艺术作品中最典型和最杰出的,应是有艺术创作以来所有代表作的集合。由此,从内涵方面来看,几乎所有关于经典的本源问题都可以囊括进艺术本质性的问题;而从其外延方面来看,经典关涉的方面与领域又是如此众多庞杂,对其加以界定、赋以理念的种种努力便常常陷入直觉大于理性、经验胜于辨析的窘境。因此,我们只能择取其中一个侧面加以研究而不能试图整体把握,这是早已注定的。本文更倾向于谈论经典的功能、作用。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将文学概括为四个要素:世界、作家、作品和读者。目前我们看到的很多谈论经典的鸿文,例如哈罗德·布鲁姆,还有卡尔维诺,都是指向作家与经典的关系,他们往往是在帮助作家理解原创力是什么、影响的焦虑是什么、经典的要素当中最需要学习的是什么,等等。本文谈论经典的功能、作用,则是谈论经典与它的接受者之间的关系。并且,我将逐渐缩小所谈论的这个接受者,从历史而当下,从宏观到微观,从复数到单个,从理性而情感,并最终回到我们自己。谈论经典的接受,其实是为了找到进入我们自身的一个入口。
一、回到经典,在这个特定的时代
为何人们一再谈起经典?必要性何在?首先是源于一种焦虑。表面上看,是焦虑于当代人对经典艺术的日益疏离。从文学经典的传播来看,不再读印刷品,这是视听媒介与电子媒介等充分发展的一个必然后果,是时代进化的结果。如《娱乐至死》所讨论的那样,书写和阅读是印刷术普及之后在人类社会渐渐建立起来的重要的精神生活方式,当印刷术与传统阅读被更加简易可得的技术手段和接受手段所取代,阅读纸质书本以及沉思默想的行为也会消失,与此一道终结的将是人们在阅读体验中生成的对抽象事物的感受能力、思考能力和想象能力。丧失某种行为习惯本身并不可怕,譬如史前时代男人狩猎、女人采集果实,而今男人和女人一起打工、理财、购物、做家务,等等,这种变化本身没什么可怕,只能使生活变得顺畅和便利。但是丧失感受能力、想象能力和思考能力的后果就极为可怕。似乎一步入科技文明发达的社会,人们在前工业社会累积出的一些知觉、能力、趣味、情思,甚至是记忆和文化本身都在渐趋零散、变形,甚至消失。媒介将人的各方面技能加以延伸和加强之后,是否就意味着人的总体把握生命存在的能力相对被削弱了?这起初是一个推论,但日益得到验证。
当下社会的另外一个特征是消费社会中普遍的人为物役的异化现象。按照西方有些学者的看法,自20世纪中叶以来,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就进入了后工业社会。商品拜物教对于人的影响后果之一,是人不再将学习、求知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充实、完善和提高自身的一种方式,而是单纯地考虑如何通过技能增加自己在市场上的价码,待价而沽,不如此便不能印证也不再相信自身的价值与能力。因此,这种焦虑与其说是担心人失去阅读的技能、失去审美的习惯,不如说,担心的是失去人作为人的本质能力。失去了这些本质能力,人还会发出精神之光么?还是那个被哈姆雷特热烈讴歌的“宇宙的中心,万物的灵长”么?还会有人像荷尔德林一般骄傲地赞叹那些最普通的劳动者“充满劳绩,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么?
因此,能否重新进入经典的问题涉及的是人本身的问题,是人今后会不会走向自己的反面的问题,是人会不会沦丧到无法观照内心、会不会忘记“回到你自己”的问题,是关乎存在的问题。
进入经典,也为经典所进入,是架起一座连接外部经验与内心世界的桥梁,也是增强自我、浇铸自我的方法,如此才能将技术时代的人各个局部增强的能力统摄起来,维持人的整体性,并且以这整体性把握世界——在一个充满碎片的时代里,这是拯救我们自身的重要途径。
二、承载普通人的体验和情感
在中国,好的诗歌是毋庸置疑的经典。可惜的是,在一个诗常常被遗忘的时代,再去强调中国是“诗书礼乐之邦”,诗教是古时候教育的一个重要部分,好像已经不合时宜了。举一个很小的例子,我的一位在大学里教国画的朋友,依“诗画同源”的道理,用讲解古诗的方式带领学生去思考绘画。可惜,他发现,学生们没有基本的古诗底子,用古诗来传达和演绎一种审美的想法,显然成了悖时之举。当今的中国社会充斥着粗鄙化和功利化,不论是思想还是行为,处处贯穿着工具理性和现实原则。表面上看起来,当下世界是以复制、戏仿、恶搞来嘲弄经典,以戏谑、灵巧、便捷、恣肆的方式取代古典、缓慢、庞大、节制的情感方式和审美范式,但是,事实上,在这个缺少诗意的年代里,人们清楚自己的命运就是日益演进成庞大社会机器上的螺丝钉,与诗意渐行渐远,内心是痛苦不堪的。读一读卡夫卡的《变形记》,读一读《等待戈多》,也可以读一读当代诗人郑晓琼那些关于“生锈”的打工诗歌,现代人心中的苦涩就会从纸面一直渗透到每一个人的舌根下。这种时候,其实正是强调艺术回归的时刻。读经典会对普通个体生命的疼痛起到缓释、抚慰、疗救的作用。尤其是在一个诗歌曾经如此盛行的国度,诗不应该被遗忘。
翻一翻中国的先人留下的文字,会发现,是文学补叙了“正史”忽略的那一部分,即普通人的生活、情感和体验。如果说正史是给帝王将相这些“大人物”留出的舞台,那么,文学艺术正是为普通人铺开的画卷。因此,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这一串流利的名词,这一串以一个朝代加一种文学样式的组合方式形成的偏正短语,才成了中国人心目中真正的经典艺术的精粹。
古人对艺术的功能有多种论述,比较有代表性的看法是:诗可以兴、观、群、怨。其中,群,即是说诗可以集合并感染很多人,同时也是说,它蕴含着一种普遍的人生体验。而“怨”更多是个体的情感宣泄与安慰。个体的生命体验正是在艺术的领域中受到了珍重。人生体验这东西,既是普遍性的,也是个体性的,是属于每个人深藏于心私自拥有的一种东西。借助阅读和观看,这些内心曾经经历过,却被遗忘或是深藏起来的东西被再次激活了。这或许是一种初体验。看看李白《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每次读到这句子,都会觉得心情变得潮湿柔软起来。借助诗句,人们立刻回到相似的情感瞬间,并且再次体验到那初时情感的纯净和热烈。
放大了说,这个“群”的功能,还是一种保留文化记忆和传递传统的重要方式,而且是以情感的方式保留和传递,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是借助一种文化记忆传承和印证人类共同的情感。人类需要借助历史、借助他人的记忆和经验来体察自身的存在,“共情”能把自身的感受与他人相连接。当今以讲古诗受到大众关注的学者叶嘉莹,就常常借对古诗的讲解,融入自己人生的体验,把这种情感一并传达给听众和读者。叶嘉莹讲杜甫给人印象分外深刻,例如,讲到《秋兴八首》中“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杜甫是经历了“安史之乱”、体验盛世转衰的诗人,他的沉郁和忧患浸透了中华民族的时代沧桑。不妨说,每一个客走他乡、深刻体验乡愁的人,都会低回沉醉于这句“每依北斗望京华”。叶嘉莹作为一个早年从大陆赴台的游子,吟咏此句,正是体味着千年前诗人心中的离乱滋味。
这种体验之深切和广泛,不拘泥于经验和记忆的同质,而是常常突破外部的相似与隔阂,而达到内部的相通。音乐,作为一种艺术语言,可以习得,但是音乐诉说的情感内质,却未必因为哪一个学习者的勤奋便立刻得以领悟。木心写道:“1956年,我被迫害,死去活来,事后就在钢琴上弹贝多芬,突然懂了。不仅懂了,而且奇怪贝多芬和我的遭遇完全不同,何以他的悲痛与我有如此共鸣?”(《文学回忆录》)贝多芬和木心的经历当然并不相同,但是贝多芬创作的钢琴曲中蕴含的悲怆则与木心的心意相通。这固然是个“神会”的偶然瞬间,但也是得益于人生体验累积的必然性结果。情感是个人体验,也是集体记忆,人就是借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命运中遭遇的疼痛和欢欣安放到整个人类的怀抱之中。
恰是因为文学记忆和人生体验之间的这种关系,在中国,文学和艺术有一种成为精神寄托和灵魂皈依的“代宗教”和“类宗教”之功能。参照李泽厚等人所论的“情本体”的观点,得出这一认识:中国人缺少了完整和彻底的宗教信仰,无法寄托于来世和彼岸,因此要无限深入地体味和经历现世。能够片刻释放心灵、使人沉醉不知归路的东西,唯有向自然和艺术求取。这就是李泽厚等人所指的乐感文化和情本体。经典艺术隶属于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但更广泛意义上的经典能突破时空的限制,它是整个人类生命意识所拥抱的经典。
三、经典与生命的深层遇合
在文学和艺术的领域里,我们领会的是审美的教育、情感的教育。当一个社会给予人的教育是以技术和信息为手段、以提高市场价格为目标的“外部”教育之时,人就应该想方设法地自行完成审美的教育、情感的教育,使之成为自觉的、内在的教育。这一点并不困难,因为唯有兴趣、爱好、意愿所引导的行为,才能满足人情感的匮乏和抚平心灵的创伤。它指向我们内在的需要,开发的是我们内在的能力,这样的学习不是苦役,而是人生至乐。经典文学艺术的作用和价值是建立在自我觉醒和自行观照的基础上的,一个人的生活一旦遭遇了经典,其作用必将深刻印证于各个生命节点。
这个作用首先是情感的驱动。正因为伟大的艺术传达的是具备普遍性的情感,也因此,它获得了情感本身的延宕、重复、回环的特征,前文所说的与人生的“印证”,就是这种特征的体现。卡尔维诺说出了一种普遍的感受:“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对读过并喜爱它们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但是对那些保留这个机会,等到享受它们的最佳状态来临时才阅读它们的人,也仍然是一种丰富的经验。”不经过反刍的生活只能叫“活着”;不走心的成长不是真正的成长;不重读也很难说自己真正读懂了一本书。注重精神生活的质量,而不是获得信息的数量。因为后者大多漂浮在生命的外部。我们摄取一部佳作、一幅好画、一首妙曲最精华的部分,就是打开自己,允许它发挥最大的作用。诗的阅读、吟诵,不仅仅是在唇齿间走了一遭,画的观赏,不仅仅是偶然性地投射在了视网膜上,美好的音乐也不是“春风过驴耳”一般听过就忘,所有这些好的东西,都是值得回忆和再次体验的。一个人不到了一定的年纪,没有一定的阅历,不能深刻体验经典作品中表达过的人生,因为还没有被生活真正激活。经典往往就是那种早早地沉积在记忆底部,等着被翻拣出来的东西。历经世事之后,某一个特定时刻,那些似乎早被遗忘的诗句在我们心中突然亮了,经由它,一个瞬间,我们的心跳就被接通到古老的文化血脉上。深化阅读本身也是成长体验的一部分,人生体验也构成一种对作品有深度的阅读,二者是互相拥抱的。拜成长之所赐,你才有机会重新打量、体会、品味那些经典作品内部的情感。你甚至可以借助这些经典艺术传达的境界、美感,达到一种对自身命运的颠覆性的、戏剧性的认识,即:遭遇如此波谲云诡的人生,没准儿正是为了帮助你领会一本书、一首诗。这也许是神的意志。
增进了内在自我,这是哈罗德·布鲁姆对经典作用的一个经典判断。但何以增进内在自我呢?正如以上所说,真正走入艺术的人,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建立起艺术与人生的关联:对照、验证、感发、激活、滋养、治愈、完成,这种种主观精神世界的活动,都可以由此而来;一旦艺术进入人生,它就会成为精神肥料,营养了行为、情感、记忆的样式,并注定改变一个人的内在生活。
当然,艺术与生命的遇合,不仅仅是获得感动和享受愉悦。如果仅仅强调这种沉醉中的美好,强调这种乐感,艺术的功能大抵只如同“致幻剂”“精神的鸦片”。人生如果真的可以与梦等长,那就不必经历梦醒时分的痛苦,偏偏人生是不容沉醉的,勇敢者总是要以清醒的痛苦献祭人生。这里就要涉及与李泽厚等提出的“乐感文化”和“情本体”完全相对和相反的一种文化和心理范式,即西方的原罪与救赎。需要加以区别的是东西方如何面对苦难、痛苦的人生情境。但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不管是“直面”还是“迂回”,是“毁掉”还是“圆满”,都是经典艺术在帮助人们实现对生命内在困境的思考和突破,也同时,都不满足于直接给出的答案。因为这种不由分说地迁就惯性的出路,是对现实的简化和扭曲,它表面上满足了人的愉悦的需求,但同时却放弃了深层次的精神触碰和刺激,放弃了让灵魂醒过来的机会。不管怎么说,那个穿着猩红大氅、赤足踩在白雪里、走向不可知的玄冥的贾宝玉,他经历了情天恨海的幻灭,是一个醒过来的人,是一个鲁迅所说的不肯在铁皮屋子里继续沉睡的人。我以为。
四、经典为天性立法
经典的存在标示着恒定的价值,但这价值并非指某种真理性的认识,更非代表着权威、正确的道德准则和理性判断,它行使的是个体的人的法则,是实践的法则,是生命运动的法则。叙事文学最大的俗套、最易产生的误会就是故事总要告诉人们一个道理,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或者一种处世原则。似乎你没讲出这个道理,没得到这个答案,没通晓这个原则,这个作品就白看了。这正是从小到大的语文教育带给我们的东西,也是我们今后的审美教育当中必须克服和面对的一个障碍。哈罗德·布鲁姆戏谑地称之为“教育你的邻人”。事实上,真正的艺术和文学不是来做这件事的。《哈姆雷特》教会我们什么了么?是治国之道,还是复仇之道?没有,什么都没有。《堂吉诃德》是警戒世人,还是在挽救世人?不是,恐怕都不是。经典是一种现实世界之外的、技术技能之外的审美教育、心灵教育、情感教育,但它唯独不是一种宣布谁对谁错的二元判断式的逻辑推论。经典艺术对世道人心起着净化、反思、提醒的作用,但是这个作用不在于把结论简化直陈。
文学和艺术对世俗生活中各种板结一块的理性认识,常常是加以嘲讽和击破。米兰·昆德拉说得好,要在卡列宁和安娜·卡列尼娜当中选一个来加以认同的,是人们的一种将善与恶简单分开的欲望。“人有一种天生的,不可遏制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评判。宗教与意识形态就建立在那个欲望上”,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实际意味着无法接受人类时间具有本质上的相对性,意味着无法面对最高审判官的缺席。”而真正的经典艺术不能屈就于对生活的简化。米兰·昆德拉指出,小说必须完成唯有小说才能完成的使命,其中一点,叫做“复杂性”。“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也就是意味着不可对人生给出简略的回答。
简化之后的道理,往往也就归结为伦理和道德。认为文学和艺术是为塑造好的德行确立标杆、或者为了“教育你的邻人”提供例子,往往会导致创作的理念先行:认为审美和情感是低于、是服务于道德律令和理性原则的。事实上,所谓道德律令和理性原则,也很难说是正确与恒定的。伦理习俗和道德准则常常受时代和民族、地域的影响,是代表着某个时间和空间、社会政体和文化因袭对社会成员的管理、约束、制裁;但从一个较长的人类走向上来看,很多存天理灭人欲的伦理、道德、法则都是生产力不发达、生产和生活资源受限的具体结果,譬如,妇女的贞洁观,农耕社会的土地观,等等。而上升为整个人类经典的文学和艺术,其实往往是出自人的自由天性,因此,它与世俗的规定有一种天然的对峙,甚至敢于离经叛道、无法无天。这么说也不是用一种离尘出世、不食周粟式的高蹈来否定现世,不是用一种正确替代另一种正确,而是指出所有这些都是正确的,都是存在,也都是真实。这就是文学艺术所信奉的伦理。真正的经典有人间烟火气息,随时随地可以进入生活层面并与之印证,但又可以随时随地出乎其外。如此深入人情世相之中,是为了对人性有深度的揭示。正如木心说过的那句自相矛盾的话:我憎恶人类,但迷恋人性的深度。《悲惨世界》中,偷了一个面包便被追杀了一生的冉阿让,除了这一次之外,一直做的都是好事,但是他偏偏终生被烙上了贼的烙印;警察沙威,除了严格地执行“法律”之外,对于人性是不信任的,他是以消灭恶、而不是相信善的方式去看待世界的。沙威和冉阿让,谁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人,谁是不折不扣的好人?他们都不是只有一个层面的人,而是立体的人,或者按照福斯特所说,是圆形的人物。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罪人,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因为罪行的深处有非罪的情由,德行的深处也有不道德的因子,没有对与错、黑与白的截然划分。这标示着一种潜移默化的、关于人生世态的多向度的认识,一种相对性和偶然性的人生体悟。我阅读过的20世纪的经典文学作品,都对现实社会苦难和人性晦暗造就的恶与善、对与错的简单对峙发出了有力的质询。
文学和艺术不是不讲道德,但是它不讲世俗意义上的、写成条规模块的道德法则,它行使对人心的影响力,它给人的常常是正统教育之外的教育,是一种内部的教化。这也是它解放人的天性,使人体会到自由飞翔的特性。人类在伦理道德和理性之外,创造了艺术这种东西,不是为了把人性关进笼子的。基于此,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的德性在于探询。探询是一种怀疑,是异见者的眼光。保持怀疑,才能对现实做有力的透视和批判,保持对可能性的信仰,才能在想象的领域里飞翔。
当今时代,重提经典,非常容易使经典神化、封闭化、权威化,仿佛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所有的艺术创作立法。恰恰相反,真正的经典序列是个活体,一个还在生长着的有机体,永远不排除从粗粝的、原生态的、天性的自由创作中吸收营养。这也是艾略特在《文学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广为人知的观点。当代经典正在经历和完成着经典化的过程,等待着时间的淘洗,经历着文化趣味的选择,这是一个庞大的话题,此不赘述,但是提出这一点也是必要的:需要避免以经典的名义去彰显品位的优越、思想的净化、文化的保守,避免其成为沾沾自喜的文化阶层的标签。重新回到此文开始的那个关于当今时代的话题,可以看出,重回经典,是借助经典的力量完成一种文化权利的博弈,那么需要抵制的不仅是消费时代和信息时代的文化粗鄙化,也是米兰·昆德拉所嘲弄过的“Kitsch”。这个词汇经韩少功翻译成“媚俗”,一直备受争议。因为它代表的远不是取悦和认同于“俗”,而是取悦和认同于所有未经深度思考的条规律例、故作姿态。反对Kitsch,与抵制文化的粗鄙化,是两回事,但是都需要同一种勇敢精神,也就是质询的精神,即怀疑精神本身。经典艺术对人生的超越,对于人性的飞扬,都需要把双脚从认同和奴役的泥淖中拔出来,它鼓励和张扬的,是人应该具备保持独立和解放自我的勇气,是这种精神贯穿着所有的经典艺术和文学,是这种精神使得人这个渺小的生物敢于和“以万物为刍狗”的造物对话,敢于承担自我先在的欠缺和不完整,敢于迈向未来的偶然和不可知,敢于成为自我的主体,做一个忠于内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