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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谦《入越录》赏论

2015-02-14崔小敬

关键词:曲水游记

崔小敬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吕祖谦《入越录》赏论

崔小敬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入越录》是吕祖谦的长篇日记体游记,记载了吕祖谦与潘叔度的十八日会稽之游,语言朴质平实,简拔切当,大多以白描为主,个别段落则能娓娓道来,细细铺写。作者尤其对光与色有着敏锐的感受,使得文中点染着鲜丽的色彩与美妙的光晕。《入越录》对田园风光与农村生活的关注早于以田园诗人而著称的范成大的《吴船录》,显示出吕祖谦作为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对于世道民情的关注;从题材上来讲,也是对传统游记内容的开拓。文中还体现出吕祖谦重自然和要求人工亦应“殆若天成”的审美取向,是吕祖谦纪游散文中文学价值最高的作品。

吕祖谦;《入越录》;日记体游记;白描;田园风光;农村生活

吕祖谦(1137--1181),字伯恭,婺州(今浙江金华)人,南宋著名理学家,时誉甚隆,与朱熹、张栻并称为“东南三贤”,齐名当世。吕祖谦家学渊源,书香奕代,不仅哲学、思想上博采众长,自成一家,而且内学充盈表之于文,在文学创作上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近些年来,吕祖谦研究一直是学界研究的重点,对其理学思想、成就及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前贤已有较深入的探讨,对其文学成就也已有所论述,涉及到吕祖谦的诗歌、碑传、书牍、游记等,其中游记研究稍弱,然而纪游散文写作虽非吕祖谦文学作品之大宗,但也有些作品写景状物幽眇雅洁,辞约义丰,成就颇高,其中文学价值最高的非《入越录》[1]莫属。

《入越录》是一篇长篇日记体游记,创作于淳熙元年(1174),此前二年(乾道八年,1172)吕祖谦因父丧守制,回金华乡居,在服父丧期间,哀毁之余,则潜心问学,并曾经收徒授经,聚众讲学,然因服丧期间聚徒讲学而遭人非议,于是遣散诸生,独居于武义明招山,庐墓而居。至淳熙元年五月,父丧期满。八月,吕祖谦遂与好友潘叔度相约为会稽一游。此次出游,对吕祖谦而言,一则是想以此寄情山水,散淡情怀;二则是探访故旧,看望居于会稽的外祖母温国夫人钱氏。这次会稽之游始于是年八月二十八日,终于九月十五日,共计十八天。但据《入越录》文字记载,吕祖谦在外祖母处“留二十余日”方回,与现有《入越录》文字不符,因而有学者推测现存《入越录》原文可能有所散佚[2]。

《入越录》以日记程,详细记载了吕祖谦与潘叔度十八天中所游观的城镇、园圃、湖泊、亭桥、庙观等,语言朴质平实,简拔切当,大多以白描为主,往往寥寥数笔,即能将道里行程及景观风物一一绘出,如叙述出发第一天的行程:“辰后出旌孝门。五里,至关头,南折入会稽路。二里,桐树岭。八里,东藕塘。城东陂塘此为大,溉田甚博。它时,夏秋之交辄涸。今岁雨泽以时,田不卬水,秋深犹弥漫也。十五里,含香。民居颇成聚落。道旁野塘,木芙蓉初发映水,殊有思致。十里,义井。五里,上、下仓。十里,孝顺镇。十里,自驿路北折入香山路。五里,宿杭慈潘氏庄。凡行七十里。”七十里的行程,作者仅用了一百五十来字概括,简处可谓惜墨如金,在叙述行程时经常以极经济的“路程+地名”并列概括,精简有力而条理明晰。而或稍加点染处,则往往能风神秀出,夺人目睛,如东藕塘之秋水弥漫,含香木芙蓉之映水秀姿,均描摹欲出。个别段落更能够对某些佳胜之处娓娓道来,细细铺写,如九月九日西园曲水之游:

九日,早雨少止。侍伯舅,同潘叔度、詹季章泛舟赴苏仲仁饭。舟经卧龙山下,竹洲柳岸,略如苕霅,卧枝拂水尤奇。饭罢,登舟。中涂小泊,步游西园,郡圃也。其北飞盖堂,下临大池。其中集春堂,四隅各一亭,东春荣,西秋芳,南夏阴,北冬瑞。其南扬波堂,面城,水木幽茂。两小亭对峙,东曰逍遥,西曰裴回。园之西即曲水。先入敷荣门,右转至右军祠。穿修竹坞,遂登山。山盖版筑所成。缭绕深邃,曲径回复,迷藏亭观。乍入者,惶惑不知南北。山背有流杯岩,凿城引鉴湖为小溪穿岩下,键以横闸。激浪怒鸣。过闸,遂为曲水,长庑华敞,榱栋椽柱,皆涂斫象竹,绕以清流,甃以苍石,犬牙参错,殆若天成,俯砌琢石为礅,流杯至礅傍,辄自近岸,盖庑中为三井,吸水势使然。曲水之上,激湍亭、惠风阁,规模若都下王公家。山顶崇峻庵,其胁骋怀亭,面亭依山为岩壑,然皆涂塈,不可支久。下山,右绕至清真轩,刻桷象栟榈,平阶荼靡架甚茂,但为蔓草萦乱刺眼耳。曲水乃前守史丞相浩所凿。往年见其新成,今竹树皆成阴,而亭榭稍稍圮剥矣。复登舟,还禹迹。

整段文字洋洋洒洒四百余字,浓墨重彩,着力铺写西园曲水之佳景。作者移步换景,先写西园之整体布局与建筑,叙亭台之胜,突出其水木幽深之致;然后借曲径通幽,水声绕耳,点出曲水之所在。在写曲水时,则先写其激浪怒吼之声,如在耳畔;次写其竹石清流、殆若天成的巧妙布置;次写其蔓草萦乱竹树成荫的岁时变迁,令人油然而生感慨之思。而且这段文字多用短句,以四字句为主,短促有力,音调铿锵,动作性较强,仿若一位干练的导游,不断引人入胜,幽深密丽的景物与清雅芳洁的文字相得益彰,营造出一种极富情趣与韵味的意境。

吕祖谦似乎对于光与色有着独特的敏锐感受,因而使得《入越录》中点染着鲜丽的色彩与美妙的光晕。无论是二十九日所看到的“老梧离立道旁,濯濯如青玉干”,三十日所见新界“秋稼满目,黄云蔚然”,九月一日所见之“稻穟垂黄,际山数十里”及“女贞新叶生,黄绿相间”,还是九月二日之“秋水平岸,菰蒲青苍”,色彩均极鲜明,而且都是秾华中透出清雅,生机中显现绚烂。而对光的变化,吕祖谦更有着敏锐的捕捉与细腻的渲染,如写九月一日的东嶂日出:“晨雾,上横陇。东嶂出日,金晕吞吐。少焉,金璧径升,晃耀不可正视。升数尺,韬于云,绚采光丽,因蔽益奇,非浮翳所能揜。露稻风叶,皆鲜鲜有生意。”写九月十四日的鉴湖夕照:“复登舟,径鉴湖。湖天夕照,水村渔屋,皆被光景。日所入诸山,如在金雾中。天下绝境也。”无论是日出时霞光绚烂万物蓬勃的洋洋生机,还是落日熔金水光天影的静谧安详,吕祖谦均描摹得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或许丹青妙笔亦未必能至。在捕捉光与色的同时,吕祖谦还处处注意到了景物的特点,并用独特的比喻将之呈现,如那濯濯如青玉干的梧桐(“老梧离立道旁,濯濯如青玉干”),如黄色的云彩的丰收的田野(“秋稼满目,黄云蔚然”、“稻穟垂黄,际山数十里”),如倒扣的斗的覆斗山(“南岸有覆斗山,山形正方,如斗覆”),“巅石如骈拇”的五指山,描写最奇妙的还当属越舲:“七日,雨,不可出。过詹季章位小阁,因重屋楼板,其间纵三弓,横半之,南北取屋山为明,远山竹树,历历如画。芦簟仰承穹窿,若船背,幽洁极可爱,名以‘越舲’,其状真类小舟也。”吕祖谦细笔雕琢,精心描摹,写出了一个自成一体的可爱的越舲,令人恨不置身其间,细赏那历历如画的远山竹树。

另外,《入越录》中还有许多对田园风光与农村生活的关注,这是此前其他游记所少见的,甚至早于以田园诗人而著称的范成大的《吴船录》(作于淳熙四年,1177),如:

三十日……五里,洞井。居民依小坡植鸡冠花数百本。冠距低昂,大类尸乡祝鸡翁舍。……十里,新界。自石斛桥道出两山间,少旷土,至此山围始宽,秋稼极目,黄云蔚然。……饭民家,舍后水竹可步。逢驱羊行贾者,数百蹄散漫川谷,风毛沙肋,顿有汧、陇秋色。……九月一日……出县东门,山益远,川原益旷,田莱多荒,盖沮洳不宜稼而然。五里,放生桥。道左,女贞新叶生,黄错间错,如行闽越荔枝林。……五里,冷水。望东岭神祠,缥缈云间。下坂稻穟垂黄,际山数十里,平铺如拭,洋洋乎其富哉!丰年之象,道中所未见也。四日……游大能仁寺。闳壮光丽,甲于会稽,重殿复阁,金碧相照。寺,吴越钱氏所建,颓废久矣。新于今主僧常坦之手。二十年前,见坦于此寺,方为板下僧。相与步败簷毁垣间,慨然有兴作意,具道规模次第。果不愆素愿,有志者事竟成如此。然益知民力之困也。

一路上,吕祖谦注意到了篱落疏疏间乡土而艳丽的鸡冠花,注意到了山间成熟的秋稼如同黄色的云朵充满了丰收的喜悦,注意到道旁的女贞树黄叶绿叶间发错杂的绚丽与美好,注意到了山谷散漫的羊群顿给人以西北风光之感,他还注意到曾经的败簷毁垣重建成如今闳伟壮丽金碧辉煌的重殿复阁竟需要二十年的时光……可以说,无论对于农村风物的随手点染,对民居蔬食竹木散淡的淡淡满足,还是对秋野丰收景象的欣慰,对民情民瘼的慨叹,显示出吕祖谦作为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对于世道民情的关注,尤其是常坦以二十年之力重修能仁寺,吕祖谦在这其中感受到的不仅是能仁寺的壮丽,常坦的矢志不渝,而由此想到民力之困,实是系心民生者之所思所想。从题材上来讲,这也是对传统游记内容的开拓,与范成大将农村田园题材引入游记中有异曲同工之处。

从《入越录》中可以看出,吕祖谦倾向于那种自然挺出的美,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是吕祖谦的心声。因而,他既欣赏那“木芙蓉初发映水”的清新生机,也喜爱那“败荷折苇,秋思甚浓”的衰飒凄清;他既欣赏那“秋水平岸,菰蒲青苍”的旷远,也喜爱那“野水湾环,岛溆掩遇”的野逸;他既欣赏那“城堞楼观,跨空入云”雄伟壮阔,也喜爱那“流水乔木,不类鄽市”的遗世独立。吕祖谦欣赏的和喜爱的是那些自然天成的美好,因而,他在《入越录》中或明显或隐秘地表达了对某些景物的不满,如九月二日,游天章寺,寺中“山林秀润,气象开敞”,然而寺中所植松桧,或许是过于整齐了吧?以致吕祖谦有“疑人力所成”之语,淡淡的语气中似有不满。而对九月十一日所游能仁寺中的鳗井,吕祖谦就忍不住批评之意了,“井故依山坳坡陁,有古意”,然而“近僧甃使就整”,于是使得这一颇有名气的古迹“遂无可观”,这就如同庸人费力要磨尽古铜鼎上那象征沧桑的铜锈一样,焚琴煮鹤,令人扼腕。还有丁氏园中“绾结阏其天性”的海桧树,天章寺和王羲之故居中那些“后人强名”的所谓鹅池、墨池等古迹,因属后人牵强附会,因而“略无意趣”。从上述文字中都可以看出吕祖谦对于人工破坏自然风致的厌恶。但这不是说吕祖谦一味地反对人力,实际上,人工与天工是相对而言的,如果人工能达到天工的自然完美,也是值得欣赏的,如曲水的布置,虽是人工“涂斩象竹,绕以清流,甃以苍石”,然而这番人工却与周围的环境完美的结合起来,达到了“殆若天成”的艺术效果,也赢得了吕祖谦的赏叹。

从气脉上来说,《入越录》以游踪为线索,有事则长,无事则短,文脉贯通,随所游所观所感之不同而灵活转换笔法,剪裁得当,不拘绳墨,繁简匀调,如游外氏园、南堰、王羲之故居等,往往以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简而有法;而游曲水、枫桥等,则往往移步换景,情随意动,景随笔转,款款运笔,娓娓述来,力求完整把握整体传达。同时,因采用了宋代始成熟和兴盛的日记体游记这一体式[3]。《入越录》的内容颇为宽泛,不仅有山程水驿道里行程的优美描写,而且举凡阴雨晦晴、起居出入、访旧探友等一一载录,逐日有记,不避琐细,读来质朴平易,不仅充实了游记的题材内容,而且也为我们后人了解吕祖谦的日常生活状态及生平交游等提供了真实的第一手资料。

[1] 吕祖谦.吕祖谦全集:第1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225-235.

[2] 刘小燕,欧明俊.吕祖谦《入越录》赏读[J].古典文学知识,2010(4):27-32.

[3] 梅新林,俞樟华.中国游记文学史[M].北京:学林出版社,2004:184-213.

〔责任编辑:赵荣蔚〕

I207.6

A

1003-6873(2015)04-0090-03

2014-12-01

浙江省社会科学规划重点课题“江南游记史”(09JDJN003Z)。

崔小敬(1976-- ),女,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10.16401/j.cnki.ysxb.1003-6873.2015.0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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