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感动的黄济先生
2015-02-13张瑞芳
张瑞芳
黄济先生乘鹤西去的那个晚上,我直到凌晨近四点才睡。虽然对先生的离去已有心理准备,但是先生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于眼前,我只好遍查旧电脑、移动硬盘寻找我手头留存的先生的照片,我写过的关于先生的小文,以及我责编过的和先生有关的文章。才发现,我认识先生已经到了第15个年头,我是如此的幸运。再次提笔回忆黄济先生,心中满溢感动!
感动一:谦和
2000年,我跨专业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师从劳凯声教授攻读硕士学位。刚入学,我们这一级学生在为“中国教育政策法律信息网”的建设而搜集、整理、录入信息,与其他几位同学一起借用着英东教育楼315的办公室。
有一天,我工作的时候突然听到楼道里有人在喊:“劳凯声!劳凯声!”有一点口音,声音洪亮。我很是惊讶,以劳老师的年龄、学术地位,有谁能这样大呼我导师的名字呢?因为劳老师那天不在学校,所以我到楼道里迎接声音的主人。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了和蔼、清瘦、精神矍铄的黄济先生!
原来黄先生未在劳老师的办公室找到他,以为劳老师在别的办公室,才大声喊了两声。当他得知劳老师不在学校,客气地说,要借用315给劳老师留个便条。当时我并不认识先生,把先生让进屋内,才听本科在师大就读的同学说这是黄济先生,并且315其实就是他的办公室。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我导师的导师!我的师爷!而且,先生就是我备考时反复研读的《现代教育论》的作者之一!而看着黄先生认真伏案写字的身影,第一次,我觉得感动:80岁的老先生反主为客,竟然这么谦和地向我们孙辈借用他自己的办公室!
事实上,黄先生对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谦和。对访客要送到楼下,甚至送出小区,目送你走远;而他到访别人的办公室,一定坚持要你留步在办公室门口,还轻轻把门掩上。让后辈心疼而惭愧!
2012年9月的某一天,黄先生打电话给我说第二天要给我送他为我和朱珊老师写好的字。我说我去取,但黄先生坚持说自己要取药,顺便给我带过来。第二天早上,八点刚刚过,黄先生就到我办公室来了,可手上除了他的手杖并无他物。原来黄先生出门时忘带了字,但是他特意到我办公室来告诉我一声,怕我等得着急,并表示取完药之后,再回家取了送来。我才进办公室门不久,看着黄先生,实在感到不安。我希望黄先生不要再送,明天我上门取就可以。黄先生似乎比我还愧疚,坚持要再回去取,让我一定等着。安慰我说:“我就是骑着三轮车锻炼一下身体。”十点一过,黄先生拿着字就又回来了,一一交代了书写的内容以及他认为还存在的问题,才告别离开,还生怕耽误了我的工作。是我求字,但先生往返两次亲自送上门,让我感动得不知所措。
感动二:认真
2005年,我因负责《中国教师》“古典文化专栏”的事宜与黄先生开始深入交往。让我感动的是黄济先生的认真!黄先生先期提交了提纲;每隔一段时间亲自把手写的稿件送到编辑部;在我们录入之后还要校对;在编辑过程中一旦有不清楚的,黄先生耐心为我们讲解;出刊之后,黄先生还会仔细阅读,进行勘误。对于先生自己的疏忽,先生连连自责;但对我们编校中出现的问题,先生却宽容地安慰我们,一再告诉我因为有些字生僻,难免出错,千万不能批评具体的编辑。
还有一次,我用已用过一面的纸打印了录入后的稿件,而忘了作标记。先生在家看到后,以为我把别人的稿件误送给了他,急忙给我打电话,而我正在外开会,没能及时接听。等我看到手机上有好几个黄先生打来的电话,以为有什么急事儿,没注意到正是中午午休的时间,我立即回了电话。黄先生还没有休息,一直在等我的电话,说要是我送错了,他要马上把稿件送回编辑部。
2010年,在《古典文化专栏》所刊文章的基础上,黄济先生出版了《国学十讲》。在这本专著的出版过程中,黄济先生就对稿件反复修改,而在书出版之后,黄先生依然不断地继续修订。2012年,教师节时我去探望先生,先生特意拿出他自己留用的修正与勘误本《国学十讲》,书已经磨出毛边了,扉页上写满了意欲勘误的条目,书中还有很多铅笔注明的要修改的内容,还不时夹着小纸条。试问,还有哪位学者把自己出版了的书,从不断修正的角度反复研读啊。
2012年9月,拜访先生的时候得知先生正在为一本著作研读四书,每部书都要按照原文、注释、译文、点评几个部分手写在稿纸上。黄先生高兴地告诉我们《论语》已经完成,《孟子》也快结束了。我们去时,他的书桌上放着包括线装书在内的各种版本的《孟子》,以及已经翻得很破旧的字典。大约一年之后,黄先生已经完成了《诗文撷英(或选粹)》(黄先生的手稿原名),全部一笔一画手写在8开的大稿纸上,修订的地方整洁而清晰。2013年9月13日,黄先生拿着厚厚的几本初稿到我办公室,黄先生说他请石中英老师的学生复印了很多本,要请诸位“同志指正”。我看他拿那么多本,提出要帮他发送。但黄先生说,他要亲自送给各位“同志”。黄先生一再嘱咐我要好好看,一定要提意见。作为浅学的孙辈,完完全全的国学门外汉,我哪有能力“指正”先生的大作。而我所看到的,被先生称为“同志”的老师们,无一不是他的学生。90多岁的老先生,将自己刻苦为之的作品,一一送到后辈手中,谦虚征求意见,他对学术有着怎样的认真?我孤陋寡闻,未再见过第二人!感动之余,我看到的是真正的大师!
感动三:关爱
黄先生几乎对每个人都付出了自己最真诚的关爱。仅仅因为在《国学十讲》中没有提到我,黄先生一直“耿耿于怀”,几乎每次见到我都要说抱歉。屡次说再版时,一定要在书中提及我的“功劳”,而且先生已经写好了修订的内容。在认识黄先生的前五六年,作为学生、作为一名编辑,和先生交往更多的是一种对学者的敬仰,让我没想到的是,先生对我的个人生活那样关心,让我觉得黄先生就是我的亲人。
2004年春,我年仅56岁的父亲患癌,陪父亲做完第一次手术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2005年,孩子出生,父亲进入生命的晚期;直到2006年9月,父亲去世,我一直奔波在北京和家乡之间。父亲病重、孩子幼小,工作又遇到困难,那两年我感觉生活异常艰难,但是这些我肯定没有和黄济先生谈起过。料理完父亲的后事,都没能陪伴悲痛欲绝的母亲,我刚刚回到单位的那天下午,黄济先生来到我的办公室,我自然认为先生为稿件而来。没想先生温和、平静地和我聊起了家常,了解我父亲的生平,分享先生自己的人生经历,向我表达慰问。谈话中,我数次潸然泪下,但意识到我需要接受现实,从关注父亲转向关爱母亲。黄济先生那一刻就是家族中的长者,给予我这个小辈最亲切的关爱。
在此之后,我和黄先生的交往开始较之前多了一种亲近。先生关注我的个人发展,在我变动工作部门后,还亲自到我办公室问我是否适应;在我意图读博之后,主动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更让我感动的是,黄先生对于我教育儿子的关心。当得知我受先生的影响,在儿子不满2岁时就给他听《三字经》,进而开始认读,以致孩子不满3岁时已识字颇多,并能流利背诵《三字经》之后,黄先生提示我要适度,要“学古而不泥古,尊儒而不排他”。特别是,在我准备让孩子学习《弟子规》时,黄先生提出一定要辨别《弟子规》在现代社会的适切性。其实,黄先生为传统文化的推广尽心尽力,而且2006年5月起,黄济先生负责中国教育学会“十一五”重点课题——“中国传统文化与青少年素质教育研究”,社会上也掀起了一股“国学热”,但从黄先生对我教子的指导来看,先生理智而慎重!
当我的儿子上学之后,黄先生提出有时间的话他愿意亲自给孩子讲讲《三字经》的内容,我也表示我一定和孩子一起好好学习一下,但是由于时间的问题,一直没能安排。但黄先生主动送给孩子相关的书籍,在得知孩子开始学写毛笔字时,黄先生也把自己所谓的“习作”送给孩子,并仔细为孩子讲解“习作”上的字,并问孩子是否能听懂他的胶东口音。当得到肯定的回答时,黄先生满脸喜悦。真切的祖辈对重孙的疼爱啊!
感动四:有求必应
黄先生总是那么慈祥、平和,是不是这造成他成为一个几乎有求必应的人?当然,先生是有原则的,这15年来,据我的观察,先生拒绝三类事情:一是涉及学术,我知道先生曾客气地拒绝过审阅他自认为不懂的稿件;二是凡先生认为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儿,定要亲力亲为,拒绝别人的帮助;三是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得到的东西,坚决拒绝,如别人为他安排专车接送等。但是对于学术讲座、与学生座谈、相关的会议发言、后辈的求教、求字、求合影,他真是有求必应,而且他答应的事都是认真至极的完成。
讲座、座谈,打个电话,说明来意,确定好时间地点,近处,先生都是自己骑着三轮车早早就到了;远处,不得已才会让人接送一下;后辈求教,也是电话中就可以约好时间登门拜访,先生通常还会问明你想讨论什么,他好提前翻阅相关书籍,做好准备。据先生讲,在师大110周年校庆时,先生还帮助档案馆整理、收集与他同时就读的同学的信息。为此,先生不仅手书了很多重要资料,还亲自打电话确认了好多信息。
向先生求合影、求字那就太多了。我记得2008年,我去采访先生的时候想给他拍张照片。我虽喜欢摄影,但完全业余,我拍照仅是为了配合采访稿的刊发。先生听闻我要拍照,要求换件衣服。换衣出来,又讲衣服的故事,仅是件多年前小保姆亲自缝制的短袖衬衣(黄先生资助了这位保姆上学)。由于黄先生家的光线不好,黄先生还主动说到小区的院子里拍两张。这让我误以为,黄先生十分在意他的形象,轻易不会照相。但是之后的几年中,我不止一次在英东楼前帮学生们和先生拍过合影,先生从不吝惜自己的形象。往往是先生为学生们做过讲座或与学生座谈之后,青年学子们怀着钦佩与激动的心情,热情大胆向黄先生求合影。黄先生来而不拒,耐心地满足学生们的要求。有一次,我觉得求合影的学生太多了,时至中午,影响黄先生回家吃饭,所以我提议是不是大家集体和先生拍一张,就不要一一合影了。但黄先生直说:“没关系,没关系!”直到满足了学生们的愿望,才骑着三轮车离去。
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儿。有一回,黄济先生看我在拍照,告诉我个“秘密”。某一天,黄先生在校园里遇到了王策三先生。黄先生提议,让王先生坐上他的三轮车,他拉王先生在校园里逛一下。黄先生说他们在英东楼附近逛了好几圈,想看到个熟人给他们拍个照,但就是没遇到一个熟人。我不解地说,您可以到英东楼随便找个人啊!但黄先生说,不能耽误我们工作。黄先生向我讲起,原来他和王策三先生每人有辆三轮车,都是为了拉着自己的老伴儿一起外出。但是王先生的老伴儿去世后,王先生就不骑了。而黄先生的老伴儿卧病在床,坐不了三轮车了。老人说起这件事儿,先是兴高采烈,之后便有点伤感。这应该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先生的伤感。
再说求字的事儿,我猜想拥有先生墨宝的人一定不少。黄先生会由于某些因缘主动送出他精心、用心书写的手迹,这样令人感动的事儿,我也听过不少。而对于求字的人,黄先生也似乎是有求必应,哪怕是对于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先生一样认真而上心。无论这字有特殊的用途,为了新机构的成立,或是为了激励后辈,还是仅仅是个人拿来做个纪念。而且黄先生平时也勤练毛笔字,2013年,拜见先生时,在他的小书房看到好多先生的练笔之作。我们想讨要几份,先生谦虚地认为实在不妥,他是真的在练习。我和朱珊老师面子薄,虽然也想要先生一份墨宝,但总怕劳烦先生,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2010年左右,在黄先生家里欣赏先生的书法作品时,先生说要给我和朱珊老师各写一幅字。但对于内容又选了很久,直到2012年9月,先生亲自把他写的两幅字送到我的办公室。之后,我拿去一家据说很专业的装裱社进行手工装裱,老板看了字,问起写字者何人,他说先生的字似乎与赵朴初先生的字有渊源。在得知先生已经90多岁,又在学界很有名望时,这位老板吃惊于为什么这样一位先生,在书画市场上没有听到过呢?并说,要是稍稍包装下,市场潜力应该不错。我不懂字,不知装裱店的老板判断力如何,说的又有几分真假,但是,他远远不知,黄先生的每幅字恐怕都能讲出一段故事来,无法用金钱衡量。我特别期望,拥有先生墨宝的人都来讲讲其中的故事,那会是先生留给我们的又一笔宝贵财富!
先生令我感动的事还有很多,很多细节留待我慢慢品味;而从师长、友人那里听来得更多,留着亲历人缓缓讲述。
令人感动的黄济先生,一路走好!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比较教育研究》杂志编辑)
(责任编辑:林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