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爱之楷模 为师之典范
2015-02-13朱晓宏
2015年1月8日下午4点多(伦敦时间),我刚从伦敦大学教育学院的图书馆回到住处,IPAD显示有两条未读微信。点击微信查看,一则是范文霞老师告知:“黄先生今晚8:00医治无效,走了。”一则是朱珊老师转发的黄济先生治丧委员会讣告。顿时,我的大脑一片茫然,悲伤随即包围着我。但是,那时的北京时间已是2015年1月9日凌晨2点多,不便与国内的范老师和朱老师通话,只能期盼着北京那边早点天亮。
一夜无眠,窗外的狂风吹起心中万千思念。回想近年来与先生的交往,其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撷取片断记忆,以示缅怀。
一
众所周知,在国内教育哲学领域,黄先生与陆有铨教授有着深厚情谊。我在华东师范大学读博师从陆教授,多次聆听导师讲述黄先生的人品和学品。毕业后来首师大工作,逢陆老师来北师大讲学,我有幸陪同导师与黄先生见过几面。
早就听导师陆先生说黄先生不仅学问好,还写得一手好字,陆先生就藏有黄先生亲赠的书法作品。那时,我就向往着有福获得黄先生的题名赠字。一次,我有幸陪同陆先生与黄先生等北师大诸位老师共进晚餐。席间,几位老师自然地谈及先生的书法,我借此壮着胆子向先生提出求字的心愿。因是晚辈,在当时提出如此要求,略显唐突,话一出口即感欠妥。黄先生却爽快地答应了,操着他那特有的山东即墨口音说:“朱晓宏同志(“同志”也是先生标志性的日常用语),你希望我写什么啊?现在可以写下来给我,我回家后写了给你。”啊?!早就闻及先生为人谦和,真是如此啊!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无语。宁虹教授当时也在现场,他提醒我写字给黄先生,我这才缓过神来,写出“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一句。心想,唯有《论语》名句才能配享先生的书法。黄先生认真地收起我写的纸条,并再三说,写好后联系我。我连忙说:“怎能劳您费心,您直接给石(中英)老师吧,我自己来取。”
一天,我在首师大教育学院的办公区偶遇一位同事,她说这几天都在找我,因为黄济先生有一幅字托她转交给我。打开一看,正是我期待的“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录孔子语录二句与晓宏同志共勉,黄济题,二0一0年五四青年节。”据那位同事说,她正在帮先生做整理口述史,先生得知她在首师大教育学院工作,特意嘱她把这幅字转交给我。
我用双手捧着先生的字,看到苍劲有力的行书在宣纸上渗透的墨迹,仿佛看到先生凝神运笔的身影,敬重感油然而起。黄先生是学界大家,对于晚辈的小事竟如此牵挂啊。我把先生的字精心装裱后挂在书房里,以此勉励自己,做先生那样的人。
至此,也与先生结缘,有机会就去先生家里坐坐。告别时,先生有时也会拿出自己事先写好的字送我。先生看出我不好意思拿,就真诚地说:“练字是我的日常活动”,一边说一边自豪地活动着那灵活的双手:“你看,我的手写字一点也不抖,而且,有一次右手受伤了,我用左手也能写字!”这样,我有幸收藏到先生的三幅不同字体的书法小品,此次来英国访学还特意带来一幅已装裱的先生书法作品。
睹“字”思人,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山东即墨口音啊!
二
说到与先生因字结缘,还有一件事至今依然难以忘怀。
近些年来,首师大教育学院的一项重要工作是探索全日制教育硕士培养模式改革。围绕这一工作,我们拟以“师说论坛”为名举办专题学术研讨活动。为此我们有两个设想,一是请黄济先生题写“师说论坛”;二是请黄济先生与华东师范大学的陈桂生教授一起来首师大出席学术活动,即“我们的老师在说”专题研讨活动。
为此,我通过电话联系了黄先生,他还像以往那样谦和又而爽快地答应了。一天,我陪同宁虹教授专程去先生家求字。宁虹教授详细向先生介绍了我们在教师教育方面的探索,先生充分肯定了我们的工作。考虑到我们的学术活动安排,先生主动提出,要把这四个字写在大幅的宣纸上。一听此话,我立即心中自责,未随身带来大幅宣纸啊。先生好像明白我的心思,他说,早已准备好大张宣纸了;他女儿知道他爱练字,也知道有人向他要字,就经常给他买来不同规格的宣纸;现在,只要我们帮忙把大桌子移动一下,便于他写字就行。
我和宁虹教授协助先生摆正桌子,先生从书房里取出大号毛笔、大张宣纸、大瓶墨汁。把宣纸在桌子上铺开,先生端详纸张、思量布局,自如地挥动饱含墨汁的毛笔,一气而成,“师说论坛”四个大字跃然纸上。我不由自主地感叹先生书写之功力,有幸目睹先生之书法生成全过程,真是一次难得的学习体验啊!在我感叹之时,先生娴熟地题写落款、盖名章。
我们在欣赏先生书法之时,针对宁虹教授提及的首师大全日制教育硕士培养试点班的探索,先生又铺开宣纸专门为该试点班题写一幅“师说论坛”以示纪念。
连续书写两幅大字,对近九十高龄的先生来说,一定是消耗了大量体力。我们急忙劝先生休息。先生却说:“平时我一个人移不动这张桌子,今天难得摆大桌子,就给你和宁虹同志再写两幅字吧。你们说,写什么?”宁老师沉思片刻,请先生写“师之所存,道之所存”。
我则按捺欣喜地说:“以前曾劳您给写过一幅字,怎好再要啊!”先生说:“没关系,再给你一幅。”我感动地说:“那就请先生定吧。”先生略加思考,行云如水般写下“春风催桃李,化雨育新苗。晓宏同志雅正,黄济题,二0一0年十月于新风居。”
春风化雨乃为师之境界,可见先生对我等晚辈为师之期嘱啊!这幅字一直被我挂在办公室。
记得初获先生赠字之后,我跟朋友提起此事,言语间还流露出些许得意。这几年跟黄先生交往多了,每次与先生见面,无时不被先生的无言之教润化着……现在,偶有同事和朋友来我办公室见到先生的字,羡慕我能获黄先生赠名之书法,我完全能够以平常心待之了。先生的字时刻提醒着我,要像先生那样做事、做人、做学问。
当然,因“师说论坛”引起的叙事尚未结束。
熟悉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和那辆标志性的三轮车。先生一次骑车不慎摔倒,虽说身体无大碍,但是,石中英教授考虑到先生的身体状况,不同意我们请先生来首师大参加“师说论坛”,建议去先生家研讨。鉴于此,我们调整学术研讨会议程,拟于2013年4月陈桂生教授从上海来北京后,再一起去黄先生家里举办小型研讨会。
事也不巧,80高龄的陈桂生教授在2013年上海春季流感期间患上感冒,医生不建议陈先生远行。原定的学术研讨会只能搁置。
2013年5月,我带我的研究生于上海拜访陈桂生教授(陈先生是我的硕士生导师)。与陈先生谈话间,我对于“师说论坛”没有如期举行深表惋惜。陈先生说:“黄济先生已经专门从北京打来电话跟他长谈一次,他也写些文字,就叫‘师说别解’吧。”
事情原本是我等“好事者”惊扰两位前辈,却让先生们如此牵挂啊!
虽然,原定的“师说论坛”未能如期举行,但是,黄先生“一以贯之”地践行着“师说”,正是一种更高境界的学术论坛啊!
三
2014年十一假期里,我与胡萨老师约定同去看望黄先生。当胡老师电话联系先生时,先生回电话说,他正在整理周密老师(黄先生的夫人)的传记,即将出版了,等出版后再邀我们去家里,十一假期你们就忙自己的事吧,没必要特意去他家。我们与先生交往多年,已经深知先生的为人——处处替他人着想,恭敬不如从命吧。
十一月初,我与胡萨老师如约来到黄先生家。先生兴奋地拿出《周密小传》,跟先生以往的著作相比,这的确是一本小书,但是,先生亲笔题写书名,笔锋洗练,可见,先生很看重这本小书。
先生热情招待我俩落座后,我一边翻阅《周密小传》,一边暗自揣度先生为老伴出书的缘由——老年人喜怀旧,这或许是先生打发闲暇时光的结果吧。此时,先生已经开始讲述出版小传的由来,照先生的说法,这可是他今年完成的一件大事啊!
一本小书,先生竟看作是“大事”。以往先生也赠书与我,未曾见他激动如此。被先生的情绪感染,我不由得正襟危坐,倾听先生讲述《周密小传》的出版原委。
如烟往事随先生的讲述浮现于眼前……
时光回溯至1948年前后,黄先生与周密老师都是向往光明的进步青年。他们自觉投身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洪流中,结伴奔向华北解放区,由此走上革命道路。经过出生入生的洗礼,黄先生与周密老师也从同学、战友成为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北平和平解放后,根据组织上的工作需要,他们一起返回北京参加新中国建设。在当时的历史潮流中,每一个进步青年都渴望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一员,正在人民大学研究生班学习的周密老师积极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并向党组织汇报了自己的家庭和成长过程。但是,由于当时的历史原因(详见《周密小传》《黄济口述史》),周老师的三次入党申请不仅被搁置,而且,她也从大学教师的培养对象转为管理图书资料的职员。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黄先生和周老师屡遭不公正待遇。上世纪80年代以后,国家的政治生活回归正轨,同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的命运一样,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也逐步恢复正常,但是,出于历史原因,周老师直至退休也未能实现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心愿。后来,周老师身体状况日渐不佳,最近二十多年,她已经失去言语和运动功能,完全卧床了。尽管家里请来两位保姆照顾,黄先生还是每天守在老伴身旁。自从周老师生病后,他就不出远门了。
先生继续说道:“看着床上的老伴,她不说,我也知道她的心愿——入党,我得在有生之年帮助她完成。我今年把这件事当作头等大事来做。”先生边说,边翻阅《周密小传》,向我们展示周老师先后三次提交的入党申请书,以及周老师所在单位人民大学党委书记关于解决周老师入党问题给黄先生的回信。先生激动地一字一字地读着回信的内容。先生说,周老师入党问题解决后,他就着手整理资料,出版这本《周密小传》。
听着先生的讲述,切实体会到先生和周老师那代知识分子虽历经磨难,仍然保持着对党的忠诚、对共产主义的信仰,我们早已唏嘘不已,潸然泪下。
看着书中那三份陈旧的入党申请书影印件,先生时而解说,时而朗读。从先生的庄严语调和激动之情中,我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先生对党的爱、对老伴的爱!
此时,我发自内心地向先生感叹:这件事确实了不起啊!今天有幸聆听先生讲述难忘往事,真是感动啊,请先生签名赠书吧。先生不仅欣然应诺,还提出在书的扉页上写上我和我爱人的名字。先生的一番话再次触动我的心弦。
手捧先生题字《周密小传》,怀着崇敬之心仔细端详书的封面。周老师青春秀美的面容,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先生隽永的题字。这就是爱的见证啊!爱的典范啊!
当我们在客厅里与先生交谈的时候,周老师房间的一直门敞开着,躺在床上的她安静地看着我们。黄先生与周老师彼此非常默契。临行前,先生特意带我们进屋与周老师道别。尽管周老师不能说话,但是,她能够用眼神和右手十指的简单动作与我们交流。那天,她用右手十指朝我们指指,又用右手拍拍自己的胸口。我明白她的心意,赶紧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此时,我看到阳光映衬下周老师安详的脸庞和眼神中流露的喜悦。
六十多年的夙愿!真是一件人生大事啊!
初闻黄先生住院之讯,我的导师陆有铨教授和陆师母曾专门从上海打电话嘱我去医院代为探望。当晚,我立即联系黄先生弟子石中英教授,因为老人家那时在重症监护病房,不便探视,只能通过中英教授转达了陆先生及陆师母的问候。后来,因我出国访学前忙于处理大量俗务,也错过了去医院探视先生的机会;但心中一直惦记着老人家的病情,也多次通过中英教授的学生了解先生病情。那时,得到的反馈是先生病情稳定,正在康复中。其间,我跟上海的陆师母通电话时,谈及先生的年纪九十有四,也曾担心先生能否闯过这一关,但是,转念记起先生曾常说的话:“我身体很好,我得照顾周老师啊!”因此,我还执拗地跟陆师母说:“黄先生会康复的,多年来,照顾老伴是先生健康长寿的信念。”
2015年元旦,我已到伦敦。在我与文霞老师微信问候新年之际,还请她转达对先生的新年祝福。世事无常啊。如今,我翻阅与文霞老师的微信记录,2015年1月1日的微信是请她转达对黄先生的新年问候,2015年1月8日的微信是“黄先生今晚8:00医治无效,走了”。
身在异国,无法及时赶回北京送先生最后一程,甚感遗憾。但是,今生有缘聆听先生教诲,感受先生仁爱,实乃幸事。
愿意以先生为范,怀仁爱之心、谦逊做人、认真教书。
2015年1月11日于伦敦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伦敦大学教育学院访问学者)
(责任编辑:林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