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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有着大境界
——《说书人》的独特审美意义

2015-02-13江苏省六合高级中学左言洪

语文知识 2015年2期
关键词:说书人小城果园

☉江苏省六合高级中学左言洪

“说书人”有着大境界
——《说书人》的独特审美意义

☉江苏省六合高级中学左言洪

新修订的苏教版高中《语文》收录了师陀的小说《说书人》,这是在中国大陆五套高中语文教材中唯一入选的师陀的作品。

师陀(1910—1988),原名王长简,1946年前曾用笔名芦焚,河南杞县人,出身于没落的地主家庭,著名小说家、散文家和剧作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师陀文学作品的价值曾长期被人们所忽视。师陀是位个性独特的作家,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谷》,在1937年获《大公报》文艺奖金(同时获奖的还有曹禺的《日出》、何其芳的《画梦录》)。1999年,《果园城记》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北京图书大厦评选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

一、从《果园城记》的美学取向看《说书人》

小说集《果园城记》首版共有18篇小说,分别写于1938年到1946年间。

身陷孤岛上海的师陀心怀“亡国奴之牢愁”,住在棺材一样的小屋里,拿起笔写自己“顶熟悉”的小城。果园城并非真有其地,它是作者以朋友的家乡河南郾城为底本想象而成的。师陀在1936年7月从北平到上海,绕道而来,住了“十几二十天”,一开头它就把作者给迷住了,“生平还是头一回看见城里栽这么多果树”“满城到处是花红园”,便告诉朋友想拿小城写一本书。创作中,他把小城作为主人公“……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见解,有情感,有寿命,像个活的人”。然后把自己生命中积累的素材,能合乎小城的,都放进去。“这些材料不见得同是小城的出产,它们有乡下来的,也有都市来的,要之在乎它们是否跟一个小城的性格适合”。(师陀《果园城记·新版后记》)

师陀的小说叙事与沈从文等京派小说家的田园抒情小说是相反的,与张爱玲等海派作家的小说也是不同的。

小说反映了20世纪初到抗日战争前,日益凋敝的中国封建乡村小城的生活场景,让我们体会到师陀对原始、质朴的乡村习俗和平凡生活的思考,肯定也有他当时亡国奴哀愁心境的投射。尽管小城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但是那些生活在这困局中的人们并不自觉,他们不会自发地产生现代意识,不可能创造出现代的生产与生活方式,所以那样的社会也就无望走出传统的困局而转向现代。这就是小说立意所在。

他在书中塑造了近百个身份不同、性格各异的人物,有的教人诅咒(如魁爷、胡凤梧等),有的让人同情(如素姑、油三妹、徐大娘、徐大爷等),也有的令人肃然起敬(如邮差先生、说书人等)。书中有豪绅地主、地痞流氓、知识分子、邮差先生、行商走贩、说书人、老姑娘、小渔夫、小学教师,也有革命家、热心社会公益事业的人。这些故事“让人看见那个黑暗、痛苦、绝望、该诅咒的社会”。(师陀《果园城记·新版后记》)

说书人是一个靠自己的技艺影响人们,潜移默化地干预底层人们的思想、认识、生活的小人物。尽管他很敬业,技艺高超,但是他连自己最起码的生存也保证不了。这实际上反映了社会的黑暗、经济的凋敝、民族传统文化的衰亡。

这样看来,小城中的“说书人”也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美学标本。

在《果园城记》中,像说书人这样值得人们同情的底层小人物还有不少,如一直盼望儿子徐立刚回来的徐大娘,被母亲葬送爱情的素姑,被魁爷霸占又被逼死的女戏子,被国民党特务校长强暴而死的小学教师油三妹,孤独不得志的知识分子贺文龙、葛天民等。师陀笔下尽管出现了许多悲剧,但由于作家独特的艺术技巧,作家能够控制住强烈的情感,冷静地、巧妙地从不同侧面写出小城人们的生存状态。

师陀曾说:“过于悲惨的世界,不忍把它们赤裸裸地摆出来示众,也不想让别人明明白白地看见。”因而在《果园城记》中,他以朴实的感情、哀痛的基调、细腻的笔触和散文化的语言,仿佛一个说书人在向你娓娓道来一个个凄凉而又亲切的故事。没有鲜明的感情色彩,却使人承受了感情的重压;在温柔哀婉的描述中,让人深刻感受到血泪的控诉,诅咒那黑暗而窒息的社会。

高度评价师陀作品的独特价值的是美籍华人夏志清博士。1961年,他在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极力推崇张天翼、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这四位不太被大陆评论家注意的作家,把师陀和他们一起列出专章,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师陀的小说“文笔典雅,饶有诗意”,甚至说“《果园城记》的18篇素描虽无悲剧力量,但却有鲁迅在《呐喊》及《彷徨》中所表现的讽刺与同情”,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需要注意的是《果园城记》的主角,不是革命者、国民党官员、恶霸地痞,也不是底层的各色小人物,而是果园城本身。“时光于是悄悄地过去,即使是在这小城里,世人最不注意的角上,它也不曾停留。”(《说书人》)人物都是小城的过客,来的来了,去的去了。但是小城本身却我行我素,继续着它的懒惰、懦弱和残酷,成了当时中国社会停滞和倒退的缩影。

师陀的小说不以情节取胜,而以一种独特的带有诗意的散文化的叙事方式,写出了果园城人物的悲剧命运。那些小人物悲惨的命运,让我们无法忘怀,他们是在传统生活方式下卑微而坚韧地生存着的人,像锡匠、车夫、说书人、卖灯油者等。

二、从《说书人》看“说书人”的审美价值

《说书人》是作家师陀1942年1月3日写的一篇小说,这是怎样的一篇小说呢?

说书人,是一个连姓名也没有的人,生老病死都和小城有关。他是果园城里普通而又独一无二的人,一个独特的文化符号。他是小城的一道风景,以至于“我每次到这小城里来第一个总想到他”。他是生活在旧社会的、处于贫困潦倒境地的小人物。他以说书为生,说书是他的生存方式,他竭尽毕生的精力,向沉闷的世界吹进一股生气,在人类的平凡生活中创造了一个新天地,给小城的听众以感动和幻想。

说书人第一次出场,“穿一件蓝布长衫”,这是他的身份的标志,“脸很黄很瘦”,说书工具简单,一把扇子还没有扇面,板凳是借的,说明他又穷又弱。第二次出场,他的工具“仍旧”,但是“渐渐的他比先前更黄更瘦;他的长衫变成了灰绿色;他咳嗽,并且吐血”,穷病依旧,而且愈发加剧。第三次出场时他已经悲惨死去,“我”看到:“这所谓灵柩,其实只是一卷用绳子捆着的芦席,说书人的脚从席子里露出来,不住随着杠手的步骤摆动,他的破长衫的一角直垂到地上,一路上扫着路上的浮土。”说书人长衫越来越破,一件长衫穿了一生。他这种状况,不是因为说书技艺差,而是因为军阀混战、恶霸盘剥等导致人民生活艰难。

听众给“说书人”的钱数目不比以往少,但购买力在降低,这反映了社会经济的恶化。“再请八个,一个馒头的钱。还有六个;还剩四个;只剩三个了,哪位一动手就够了。”这简直像是个乞丐,而不像是一个以说书为业的人。听众越来越少,城隍庙变成了俱乐部,他不来说书,除了“我”似乎也没人关心。杠手们非常冷漠,还嘲弄已死了的他。表面上看是小城人情冷漠,实际上是社会生存环境使然,他们自顾不暇,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哪里还能顾及他人呢?

“说书人”技艺精湛。说书人是吃张口饭的人,那就必须有精湛的技艺。他以城隍庙为场地,多年来按时给人们说书。他说书的全部家当:一把没有扇面的折扇,一块惊堂木。他声音不高但很清楚,他模仿大吼、呐喊,他用折扇打、刺、砍、劈。“我”都想放弃为人所敬仰的职业,情愿做说书人,“世人所特准的撒谎家”。“我们”都被他迷住了,每次听书都忘记时间,从傍晚到天黑,一直到深夜。

“说书人”坚韧敬业。他自食其力,靠说书养活自己,一直带病说书,嗓子哑了,吐血,还坚持,终至死亡。随着物价上涨,他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不能说书,就无钱吃饭、买药、治病。他说书说到累病而死,从没有选择其他的谋生手段,仿佛只为说书而生,只为说书而死。说书是他的唯一生存方式,他对说书痴迷,热爱说书的生活和书中的内容,崇拜书中的英雄,憧憬书中的世界。说书支撑着他的精神世界,是他活着的理由。

“说书人”给人们提供的是精神食粮。说书人说的是《水浒传》《封神榜》《隋唐演义》《七侠五义》《精忠传》,都是些充满狭义精神的作品。其中的英雄大多生于乱世,处于改朝换代之际,他们行侠仗义、嫉恶如仇,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们快意恩仇、惩恶扬善,是人民大众心目中的英雄。在那个战乱频繁、灾难深重的特定时代,在这个沉闷的小城中,说书人给没有什么文化的下层人民传输了民族历史文化知识,更重要的是从道德上引导人们向真、向善、向美,给现实生活中难以自救的劳动者一种精神安慰,无疑传递了正能量,有着大境界。

“其实只剩下了个数百年前的大盗刘唐,或根本不曾存在过的莽夫武松——这时候,即使过后回想起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动的?在我们这些愚昧的心目中,一切曾使我们欢喜和曾使我们苦痛的全过去了,全随了岁月暗淡了,终至于消灭了;只有那些被吹嘘和根本不曾存在过的人物,直到现在,等到我们稍微安闲下来,他们便在我们昏暗的记忆中出现——在我们的记忆中,他们永远顶生动顶有光辉。”“天下至大,难道还有比这些更使我们难忘,还有比最早种在我们心田上的种子更难拔去的吗?”(《说书人》)

没有亲身的体会是很难写出这样细腻的感受的。“我”是一个文化人尚且如此,那些普通百姓又会如何呢?说书人在他们的心目中播下了英勇、正义、大方、善良的种子,这些容易成为他们立身的准则、解决问题的方式,给他们苦难的心灵以安慰。

说书人在世的时候,人们未必多么重视他。一旦说书人死去了,这种空虚失落就显现出来。他来说书的时候,城隍庙显得“热闹”“雄伟”“神圣”,不来,则显得“荒凉”“卑陋”“可怜”。他死了,“我”感觉“这个小城的城外多荒凉啊”,实际上是我的内心“荒凉”,荒凉的是人们的精神,是小城的文化!社会经济的衰败,最先受到伤害的往往是文化和文化人。

“说书人”似乎是个“多余人”形象。小说中,“说书人”仿佛被社会遗弃了,他孤苦伶仃,没有妻子儿女,没有亲人,没有钱财,没有住所,死的时候连棺木都没有,用一张芦席卷了埋葬于乱坟岗。

人们对他的态度很是冷淡,当“我”诧异地问:“说书的死了?”他们全不作声,大概认为“我”的话没有意义。在“我”的追问下,他们回答得很简单,有一个人还嘲弄他:“现在你好到地下去了,带着你的书。”

他和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杨绛笔下的老王、莫泊桑笔下的于勒、高尔斯华绥笔下的格拉斯都有相似之处。说书人处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军阀混战,官僚腐败,土豪压榨,民不聊生。正因为旧社会的邪恶势力对以说书人为代表的穷苦平民百姓进行压迫、剥削、伤害,把他们挤兑到社会的底层,使他们处于贫困、饥饿、疾病、流离失所的悲惨境遇之中。

但这个“多余人”没有抛弃社会。“说书人”有意无意地传播文化,播撒道德,没有做出一件对不起小城的事情。“多余人”实际上不多余。

师陀选取一个说书人,表现从事这种特殊职业的劳动者的悲惨命运,揭露社会的黑暗,这在同时代的作品中是罕见的。

李健吾曾经这样评价师陀:“诗是他的衣饰,讽刺是他的皮肉,而人类的同情者,这基本的基本,才是他的心。”可以说是切中肯綮之语。

[1]师陀.果园城记[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

[2]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3]吴周文.道德家与被遗弃的苦命人[J].语文月刊,2014,(6).

[4]李健吾.咀华集·咀华二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5]解志熙.现代中国“生活样式”的浮世绘[J].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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