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徐渭书法艺术中的“本色”审美思想
2015-02-13刘大伟
刘大伟
(四川大学 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徐渭是晚明著名的书画家和文学家,他的书法开启了晚明浪漫主义书风,影响了后世书法的发展。他尝自称“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可见其书法成就之高。徐渭能在艺术上取得如此大的成就,与他的“本色”审美观是分不开的。本文以徐渭的书法理论及创作为切入点,探析徐渭书法艺术中所体现出的“本色”审美思想。
一、徐渭的“本色论”及其理论内涵
徐渭的“本色论”,最早出现在其《西厢序》一文中:“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故余于此本中贱相色,贵本色,众人啧啧者我呴呴也。岂惟剧者,凡作者莫不如此。”[1]1089但徐渭论“本色”主要都是围绕戏曲而谈,如“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此才是好水准,不杂一毫糠衣,真本色也”[1]1093。除了戏曲方面的原因,徐渭还针对当时文坛上的拟古风气以及从元朝末年开始追求《香囊记》华丽辞藻的现象,强调了“然在高处,句句乃本色语,无今人时文气”[2]243的剧词“本色”。类及写诗,徐渭认为文学艺术家创作应当从自己的真感情出发。“古之诗本于情,非设以为者也,是以有诗而无诗人。迨于后世,则为有诗人矣,乞诗之目多不可胜应,而诗格亦多至不可胜品。然其于诗,皆本无是情,而设情以为之。夫设情以为者,其趋于干诗之名。干诗之名,其势必至于袭诗之格而剿其华词。审如是,则诗实亡矣,是之谓有诗人而无诗。”[1]534徐渭认为写诗必须要有自己的真感情,写出内心所感动的事物,不能为了写诗而去写诗,不能徒有外表而缺少具有内涵性的东西。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本色”在徐渭那里不再只是一个戏曲概念,早已被拓展成一种文艺创作理念,一种美学理念,即“本体自然”。
徐渭赋予“本色”论丰富而又多方面的内涵,概括地说,可以理解为“去伪存真,本体自然”。如果进一步详细探究,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理解:从人性方面来讲,“本色”张扬人的自然本性,弘扬“真我”;从文学艺术创作观方面来讲,“本色”以求“真情”“求奇崛”“求通俗”为标志。
二、徐渭书法艺术中“本色”思想的表现形态
既然“本色”在徐渭那里已经被拓展成一种文艺创作理念,那么,徐渭的艺术创作则是对“本色”思想的自觉运用,体现着“本色”的美学思想。尤其是徐渭的书法理论及创作,更体现了其“本色”思想。杨雄曾言:“书为心画。”徐渭经历了人生的诸多坎坷且报国无门后,将自己苦闷压抑的心境挥洒于笔端,呈现出狂放不羁的面貌。因此,徐渭的书法艺术更是“本色”艺术,是他“本色”美学思想的自然流露。
徐渭的书法以行草居多,如大幅立轴作品《七言律诗》《草书杜甫诗》,体现了其狂放不羁、跌宕起伏、古朴茂密、沉雄大气的书法风格。作品看似一片狼藉,然仔细观察,愈见其细微处之精到。整篇气势如滚滚黄河之水,奔腾而来,使作品产生了摄人心魄的视觉效果。
徐渭书法艺术体现出的“本色”审美思想大体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种形态:求“真我”“求奇崛”“求狂逸”。
(一)求“真我”
“真我”说最先见于徐渭的《涉江赋》:“天地视人,如人视蚁,蚁视微尘,如蚁与人。尘与邻虚,亦人蚁形,小以及小,互为等伦。则所称蚁,又为甚大。小大如斯,胡有定界……来不知始,往不知驰,得之者成,失之者败,得亦无携,失亦不脱,在方寸间,周天地所。勿谓觉灵,是为真我。觉有变迁,其体安处?体无不含,觉亦从出。觉固不离,觉亦不即。”[1]35徐渭为了排遣科举失败的痛苦,不得已做此赋以自我安慰,这透露出他深受老庄及阳明心学的影响。我们不难看出,这里的“真我”,也就是徐渭所说的真心、真情。把握住“真我”这两个字,就把握了徐渭的文艺思想,同时,这对我们理解徐渭的书法艺术很有帮助。我们看徐渭的书画作品,能感受到其创作过程中表现出的真挚情感,笔笔自然生发笔意和笔势。吴昌硕在看徐渭的作品时叹曰:“想下笔时,天地为之低昂,虬龙失其夭矫。”[3]卷一
在书法艺术中,徐渭践行着其“真我”理论。他在《书季子微所藏摹本兰亭》中写道:
非特字也,世间诸有为事,凡临摹直寄兴耳,诛而较,寸而合,岂真我面目哉?临摹兰亭本者多矣,然时时露己笔意者,始称高手。予阅兹本,虽不能必知其为何人,然窥其露己笔意,必高手也。优孟之似孙叔敖,岂并其须眉躯干而似之耶?亦诸其意气而已矣。[1]577
在《书草玄堂稿后》中,他还说:
始女子之来嫁于婿家也,朱之粉之,倩之颦之,步不敢越裾,语不敢见齿,不如是。迨数十年,长子孙而近妪老,于是黜朱粉,罢倩颦,横步之所加,莫非问耕织于奴婢,横口之所语,莫非呼鸡豕于圈槽。[1]579
他形象地描述了新妇到老妪的转变,同时也间接地表达了其他追求“真我”、不饰矫琢的审美思想。诚然,这种状态下的书法创作应是“本色”创作。
(二)求奇崛
关于徐渭文艺思想中的奇崛观,我们可从其《与两画史》中窥视出:
奇峰绝壁,大水悬流,怪石苍松,幽人羽客,大抵以墨汁淋漓,烟岚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地为上,百丛媚兽,一干枯枝,墨则雨润,彩则露鲜,飞鸟栖息,动静如生,悦性弄情,工而入逸,斯为妙品。[1]487
这虽然是徐渭的画学思想,但也可以看成是他的文艺思想和书法审美理想。“大抵以墨汁淋漓,烟岚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地为上”,徐渭正是依照这种审美理想进行书法创作的。从他的很多书法作品中,我们都能感受到这种意向。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曾发自肺腑地赞叹:“予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1]1344
张岱也曾论述过徐渭书法中的奇崛风格:“今见青藤诸画,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与其书法奇崛略同……故昔人谓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余亦谓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4]211这番论断对徐渭“书画交融”风格的书画艺术做出了比较中肯的评价。
徐渭奇崛的审美理想也体现在其对个性的追求方面。如徐渭在《跋张东海草书千字文卷后》中写道:“夫不学而天成者尚矣,其次则始于学,终于天成,天成者非成于天也,出乎己而不由于人也。尤莫敝于罔乎人而诡乎己之所出,凡事莫不尔,而奚独于书乎哉?”[1]1091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徐渭在书法创作中追求“出乎己而不由于人”,主张在学习别人时必须将别人的优点融入自己的创作中,表现自己的个性。这种追求个性的思想在徐渭的论书诗中亦有更明确的表达,比如他在《沈生行——继霞》中写道:“莫言学书书姓字,莫言作吏须科第,请看小李继家声,好驴不入驴行队。”[1]146
徐渭在书画创作中以奇崛为审美追求,自称“何曾得见古人法”,更以形象通俗的语言比喻书家要有个性,应“好驴不入驴行队”。也正是在其张扬的个性基础上,徐渭的书法才得以突破古人,创造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如漫天花雨般的行草书。这既是最真实的创造,也是最能体现“本色”的创造。
(三)求狂逸
彭吉象在《中国艺术学》一书中称,“狂”和“逸”是对“真”的执着,是人格上的完美[5]392。因此,“狂”和“逸”也是“本色”思想的表现形态。
复杂坎坷的人生经历,使徐渭的性格狂放不羁,这在其书法创作中得到了体现,即其书法风格以追求狂逸为主。
在徐渭的书法作品中,我们可以经常看到其放纵失控之笔。清代学人曾对此作过“其书有纵笔太甚处,未眠野狐禅”的评价。此论确实指出了徐渭书法作品中的瑕疵,然而这恰恰是徐渭狂逸思想的体现,可谓瑕不掩瑜。
袁宏道对徐渭文学艺术的成就评价极高,认为徐渭的书法成就在文徵明和王宠之上当不是虚论,虽然有失法度,但徐渭那奔放超逸的书风可以藐视千古。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对徐渭的狂逸思想有较为客观的评价:“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予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1]1342
徐渭的这种狂逸的创作理念,在论书诗里亦有体现。如《醉后歌与道坚》中:“银钩虿尾凭人说,何曾得见前人法?王子独把一寸铁,鱼虫翎鬣才能活。有时掷刀向壁哦,鸪鸧引鵛呼鴐鹅。门前同学三十辈,何人敢捉诗天魔?从此公卿尽倾盖,日轮未高马先在。老夫去边只二载,急走问之颜色改,向来传诀解不解?透网金鳞穿大海。”[1]140从诗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徐渭那种狂放不羁的情怀。这种情怀一旦应用到书法创作中,便如疾风骤雨之势,横扫千军万马。比如我们从他的《行草书七律诗轴》中就可以感受到这种气魄。
在徐渭的书法理念中,“逸”也占据重要位置。我们可从徐渭的画论中看出其对“逸”的态度,比如他在《与两画史》中提出“工而如逸,斯为妙品”[1]487,即画作只有追求飘逸的境界,才能成为妙品,这一观点在其书论里面屡屡出现。如在《书米南宫墨迹》中他写道:“阅南宫书多矣,潇散爽逸,无过此帖,辟之朔漠万马,骅骝独先。”[1]572没有广泛的研习,是不会做出“潇散爽逸”的恰切评述的,可见他对米芾书法理论的深悟透解。再如,他在《大苏所书金刚经石刻》中称:“论书者云,多似其人。苏文忠人逸也,而书则庄。文忠书法颜,至比杜少陵之诗,昌黎之文,吴道子之画。盖颜之书,即庄亦未尝不逸也。”[1]575在书论中,徐渭多用“逸”对古人书法进行评价,可见“逸”是徐渭比较看重的书法创作理念。
徐渭在书论中体现的狂逸思想,亦是他人格的写照,更是他“本色”审美思想的体现。徐渭的“本色”论思想,始终贯穿在他的文学艺术创作中,并不断影响着后人的文艺创作观。从徐渭书法艺术的角度,重新审视和探究徐渭的“本色”审美理想,笔者认为其思想对当代的书法创作及书学理论研究,仍有长足的现实意义和价值。
[1]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
[3]续编四库全书:集部1570册[M].缶庐诗别存.
[4][明]张岱.琅嬛文集[M].云告,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85.
[5]彭吉象.中国艺术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