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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诗歌的民俗文化内涵和诗人情怀

2015-02-13朱占青

天中学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重阳节重阳诗人

朱占青

(黄淮学院 文化传媒学院,河南 驻马店 463000)

重阳习俗从三国两晋时期开始出现,历经南北朝,到隋唐时期逐渐凸显并不断固化,至唐代,重阳被德宗皇帝于贞元五年(789年)正月下诏定为全国性三大节日之一。重阳习俗在发展演化过程中,受到多种文化因素的影响,使重阳习俗所包蕴的文化因子不断扩展和深化。在登高、饮菊花酒、佩茱萸、吃重阳糕等重阳四大习俗中,登高饮宴被注入了更多的人类情感,表其达的情愫也更加深广复杂。作为节令风俗,重阳受到历代文人的重视,很多文人参与重阳节的民俗活动,留下众多的诗词歌赋,通过这些文学作品,我们能够领略重阳文化的丰富内涵,也可感受民俗文化对传统社会和人生的影响,同时体味文学的美感及其承载的人文情怀。

一、重阳习俗与文人的文学活动及文化内涵

(一)登高中的神秘文化及重阳登高

登高是重阳节中的重要活动。古代登高多带有神秘色彩,包括最早把登高和重阳联系在一起的《续齐谐记》也是如此。但愈到后来,重阳登高逐渐失去了当初避灾远祸的行为目的,演变为一种单纯的聚会饮宴、望远感怀的活动。而从登高习俗的发展来看,古代登高显然受到神秘文化的影响,具有特定的文化含义。

神仙信仰是我国古代神秘文化的核心。古人登高,最初有几个目的:通过登高接近神界,祈求长生,沟通神灵,求得神灵的眷顾或保护;登高眺望山川之气,察辩妖祥;在某种神秘暗示下躲避灾祸。昆仑山在我国古代文献中是神居之所,山上有不死树、不死药,西王母居住于此。《淮南子·地形训》曰:“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1]246古代人认为,神仙都居住在山上,可以令人长生不死。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就不断派方士到海上的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去寻访不死药。汉武帝也是一个相信方士、企望长生的皇帝,《汉武故事》《汉武帝内传》都记述有西王母从昆仑山降临汉宫与汉武帝相见的故事。这些道教之说虽是道教徒为了自神其教,但也使神仙及其居住之所愈发显得神圣和神秘。

古代的灵台是由人工修筑的高台,从《诗经·灵台》看,周文王建成灵台与游赏奏乐有关。高诱对《淮南子·本经训》中“明堂”的解释是“其上可以望氛祥,书云物,谓之灵台”,灵台的作用变为国王察辩妖祥之所。《史记·天官书》云:“凡望云气,仰而望之,三四百里;平望,在桑榆上,千余二千里;登高而望之,下属地者三千里。”[2]339登高方能望远,《史记·封禅书》:“入海求蓬莱者,言蓬莱不远,而不能至者,殆不见其气。上乃遣望气佐候其气云。”[2]371汉武帝派出的方士寻找不到海上的蓬莱仙山,归之于看不到蓬莱上空的瑞气,于是汉武帝就派望气官查看云气。古人相信,神仙的居所有祥瑞之征,通过望气,便可查找到仙山之所在。

人们一般把九月九日登高的来源和《续齐谐记》记载的费长房教桓景登高辟厄联系起来。《续齐谐记》是南朝人吴均的志怪小说,所记多为神鬼之事,因此充满了神秘色彩。《续齐谐记》:

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经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代茱萸囊,盖始于此。[3]1007

《后汉书·方术列传》:

费长房,汝南人也,曾为市椽。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惟长房于楼上睹之,异焉。因往再拜奉酒脯……或一日之间,人见其在千里之外者数处焉。后失其符,为众鬼所杀。[4]742

东汉汝南郡治在今河南上蔡西南,在这一地区,河网交错,沙河、洪河、汝河穿境而过,气候属于亚热带与暖温带的过渡地带,夏秋之际雨量充沛,因此水灾多为常见。在洪水到来之时,到高处寻找安全之所本为避灾的常情。水灾之后常常出现瘟疫,造成疫病流行,躲开低洼的湿处,选择通风干燥的高处,对预防疫病有一定的帮助。《本草纲目》引《淮南万毕术》曰,饮茱萸水,无瘟疫。《本草纲目》还载菊花可以治头风,去痿痹,消百病。风痹等症为湿痹之气引起,菊花能辅助治疗这些疾病。费长房作为生长在此地的方士,也许具备其他人所不具备的一些医疗知识,可以指导人们预防疾病。《续齐谐记》本为志怪书,这段记载实际上是以志怪的形式讲述一个人们登高避祸的故事,但却开启了重阳节登高习俗的大门。

以一种神秘的预示提醒人们登高避祸,却非肇始于《续齐谐记》。《搜神记》载:

由拳县,秦时长水县也。始皇时,童谣曰:“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有妪闻之,朝朝往窥。门将欲缚之,妪言其故。后门将以犬血涂门,妪见血,便走去。忽有大水欲没县,主簿令干入白令,令曰:“何忽作鱼?”干曰:“明府亦作鱼。”遂沦为湖。[5]161-162

这里童谣的预言和费长房的预言是一样的,都预告了何时或何种情况下将有灾祸到来,老妪“便走去”,走到什么地方才能不被水淹没呢?只能是到高处去。《搜神记》卷二十:

古巢,一日江水暴涨,寻复故道。港有巨鱼,重万斤,三日乃死。合郡皆食之。一老姥独不食。忽有老叟曰:“此吾子也,不幸罹此祸。汝独不食,吾厚报汝。若东门石龟目赤,城当陷。”姥日往视。有稚子讶之,姥以实告。稚子欺之,以朱傅龟目。姥见,急出城。有青衣童子曰:“吾龙之子。”乃引姥登山,而城陷为湖。[5]239

这则故事的内容更为复杂,里面杂糅了复仇、报恩及预言、登高避祸等众多情节。陷湖故事在我国古代文献中多有记载,如《元和郡县图志》所记的本秦县,《今古五行记》所记瞿山,《括地志》所记历阳等。陷湖的出现显然是遭受了极其严重的水灾,是人们遇到的极大灾难,如果没有提前的预警或防备,很多人难免罹难。而实际上,人们在得不到明显的灾难来临预兆的情况下,很难做出提前的预防并全身而退。少数或极少数能够脱难的人,人们便认为这些人提前得到了神秘的警示。

一般认为,重阳登高习俗源自费长房教桓景登高避祸,最初的登高显然带有神怪的神秘色彩,具有非现实的传说性质。随着时代的变迁与民俗的演化,神怪色彩逐渐淡化和消失,在剔除登高避祸的成分后,登高逐步成为重阳节标志性的民俗活动。

(二)登高能赋与怀远情感

早期的登高具有宗教意味的神秘色彩,但也有相当多的登高具有游乐的性质,而且作为文人骚客的登高并不带有民俗色彩。前面提到周文王筑灵台,“《灵台》,民始附也。文王受命,而民乐其有灵德以及鸟兽昆虫焉”[6]1038。《孟子·梁惠王》曰:“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7]219由此可见,文王所筑灵台,登之乃是为了“与民偕乐”。登高也不局限于登临自然的高山或高冈,台榭楼阁都是登临之所。春秋战国及汉代,“升高能赋”都被认为是文人士大夫应该具备的才能。《汉书·艺文志》:“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8]310《韩诗外传》卷七载孔子和他的弟子子路、子贡、颜渊“游于景山之上”,称“君子登高必赋”。最初的登高能赋,乃是指诵《诗》而言,就是要以诗言志。这种登高能赋,对文人形成登高赋诗的文学风尚,其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后来发展成为文人登高的独立创作。

《荆楚岁时记》记载正月七日的风俗曰:“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裁为人,或镂金薄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登高赋诗。”隋杜公瞻在注中引郭缘生《述征记》载魏东平王于寿张县安仁山顶,“刻铭于壁”,并说“春日登临,自古为适”,“晋代桓温参军张望亦有七日登高诗。近代以来,南北同耳”[9]1052-1053,这里所记的登高赋诗是正月初七的习俗,虽然这里的登高不具有神秘性或宗教性,但其赋诗的文学活动和后来的重阳文学活动是一致的。从流传下来的重阳诗歌来看,诗人并不是仅仅登高才赋诗,而是逢此节令便有所抒怀,重阳节既是诗人们抒发感情的载体,也是感时寄情的平台。

登高怀远是文人登高文学活动的重要感情特征。对于登高之人,远方由清晰变为朦胧,环境由熟悉变为陌生,不但充满了陌生感,也充满了神秘感,距离产生的美感往往让人浮想联翩。对于远离故乡的人来说,故土与亲情总是牵挂着游子之心,使人萦怀,催人感伤。因此,登高远望常常能令世人流露出最真挚的情感。《诗经》中就有不少登高怀远之作。《诗经·鄘风·定之方中》:“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升墟的目的就是登高望远。《诗经·魏风·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瞻望母兮”,“陟彼冈兮,瞻望兄兮”,游子登上山冈,眺望家乡,表达对父母兄长的思念之情。屈原《九章·哀郢》:“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屈原去国怀乡,难以压抑内心对故国的思念,在《楚辞·招魂》中吟出“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王逸注之曰:“言湖泽博平,春时草短,望见千里,令人愁思而伤心也。”登高望远,思乡伤感正是离乡去家者的共同情感。

楚国宋玉可谓较早写登高望远的文人,其《高唐赋》描述了巫山高唐之观,“高矣,显矣,临望远矣”,“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坻之稸水。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远望苍茫的山川,聆听山中的声音,“愁思无已,叹息垂泪,登高望远,使人心瘁”。秋天固然秋高气爽,但秋天到来,草木摇落,白露为霜,大雁南翔,寒冬将至,游子思归。登高自然又和悲秋联系在一起。潘岳在《秋兴赋》中写道:

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憀了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10]1980

秋天的悲凉,登山怀远的伤感,羁旅的痛苦都折磨着文人的神经,不能不使人感叹岁月的流逝,从而引起人们对生命的思考。文人于重阳节之际,登高远眺、临景赋诗、思乡怀远、感叹人生的文学活动,是对中国古代文学抒情传统的传承与发扬。

(三)重阳典故的文化内涵

在不同地区,重阳民俗在习俗细节方面有一定的差异,这和地域文化的不同有着比较密切的联系,但重阳节令标志性的活动则没有大的不同。重阳习俗进入文人的视野之后,在吟咏重阳的诗歌中,重阳民俗的标志性物品和活动是大致相同的。重阳作为节日在唐代被确定之后,流传下来的诗歌中,唐宋诗占绝大部分。唐宋诗人活动的范围基本上以中原为中心,尽管有做官外任或被贬谪的文人,他们的思想主要还是受中原传统文化的影响。诗歌中的民俗没有大的变化,但诗人常常会借用重阳习俗演变中出现的风流雅事或历史上利于诗人抒情达意的故事,抒发个人的诗情,作为典故引入诗中,传情言志,同时也使诗词更加含蓄蕴藉。通过诗人常常引用的典故故事的文化内涵,我们可以发现并了解这些典故的人文精神与诗人心灵的相通之处。

1.牛山之悲。在重阳诗歌中,牛山、牛山泪常被作为吟咏重阳的典故引用,如谢灵运《顺东西门行》:“闵九九,伤牛山,宿心载违徒昔言。”杜牧《九日齐安登高》:“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柳永《应天长》:“恁好景佳辰,怎忍虚设。休效牛山,空对江天凝咽。”《晏子春秋·内篇谏上》载:

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艾孔、梁丘据皆从而泣。晏子独笑于旁。公刷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涕泣,子之独笑何也?”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不仁之君见一,谄谀之臣见二,此臣之所以独窃笑也。”[11]23

齐景公叹而流泪,乃是恋国畏死,希望能获得长生以享受尘世的荣华。秦始皇、汉武帝迷信方士之语,多次派方士到海上寻访不死之药,也是为了获取长生。《汉武帝内传》中王母指导汉武帝修身长生的法术,纯为道教之徒的妄言。求生畏死是人们的本能,但事实是任何人也违背不了春秋代谢、生老病死的规律,晏子嘲笑景公及其臣属,正是笑他们的庸妄。齐景公登牛山并非九月九日,后世诗人引用这一典故,重在故事的登高之慨叹,并对牛山之悲做出明确的否定,表现出诗人放达的人生态度。“牛山泪”的典故不再是诗人们对人生短暂、生命易逝的悲吟,而折射出诗人参透生死、笑面人生的豪迈。

2.落帽。落帽是重阳诗词采用更多的典故。钱起《九日闲居寄登高数子》:“今朝落帽客,几处管弦留。”孟浩然《九日》:“落帽恣新欢,授衣同试新。”赵嘏《重阳日即事》:“由来举止非闲雅,不是龙山落帽人。”苏轼《醉蓬莱》:“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依旧。”刘辰翁《玉楼春》:“龙山歌舞无人道。只说先生狂落帽。秋风亦是可怜人,要令天意知人老。菊花不为重阳早。”落帽的典故出自晋代的孟嘉,孟嘉为桓温参军,《晋书》卷九十八:

孟嘉字万年……后为征西桓温参军,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燕龙山,僚佐毕集。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不之觉。温使左右勿言,欲观其举止。嘉良久如厕,温令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嘉,著嘉坐处。嘉还见,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座嗟叹。[12]2581

孟嘉是陶渊明的外祖父,与庾亮友善,曾被庾亮称之曰:“孟嘉故是盛德人。”桓温举办的九月九日龙山宴会,不是一个轻松欢快的聚会,因为众多僚佐都还穿着戎衣,众人与会并不能彻底放松,尽兴宴饮。孟嘉饮酒之后,风吹帽落而不觉,如厕归来,看到座位上的帽子和孙盛的文章,非但没有恼怒,且作美文答之,令四座赞叹不已。孟嘉受戏谑而不失态,答文以酬,一方面说明孟嘉确有盛德,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他非凡的才华,颇具魏晋名士风度。

魏晋人追求的名士风流,不但是士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也是士人的一种生活态度,具有浪漫色彩,表现为魏晋士人诗意化、艺术化的人生。魏晋名士风流影响甚远,为后世很多文人钦佩、效仿,甚至模仿。这种模仿不是模仿其形,而是在追求其风雅闲适、怡然自乐的精神。戎昱《九日贾明府见访》:“却笑孟嘉吹帽落,登高何必上龙山。”只要得到登高饮酒之乐,是否有孟嘉落帽的风雅,登高之处是不是龙山,都是不重要的。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杜甫认为自己不能学孟嘉落帽的风流之举,所以笑着请别人帮助正冠。宋代杨万里评曰:“孟嘉以落帽为风流,此以不落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13]140重阳时节,和普通百姓过节不同的是,文人骚客更重视登高畅饮,临景赋诗,既可展示才华,亦可抒情言志,一展诗人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展现诗人的浪漫情怀。孟嘉落帽的典故正好可以让诗人借物抒怀,因此,以落帽入诗,也体现了后世诗人的名士情结。所以《岁华纪丽》把重阳节称作“授衣之节,落帽之辰”[14]28。

3.白衣送酒。魏晋名士风流离不开酒,竹林七贤几乎人人爱酒。酒能使人消愁,助人遁世,也可使人逸兴遄飞,诗性勃发。重阳节有饮菊花酒的习俗,对于文人来说,只要是酒,是否菊花酒,他们并不在意,能助兴达情就好。陶渊明恋菊喜酒,放达自适,傲骨凛然,其精神气度为后世众多文人所钦佩和折服,不少文人骚客把陶渊明视为榜样。白衣送酒的典故正出自陶渊明,重阳诗歌将此典故入诗,借以抒发诗人推崇陶渊明适性、本真的隐逸精神。杜审言《重九日宴江阴》:“降霜青女月,送酒白衣人。”李白《九日登山》:“渊明归去后,不与世相逐。为无杯中物,遂偶本州牧。因招白衣人,笑酌黄花菊。我来不得意,虚过重阳时。”皇甫冉《重阳日酬李观》:“不见白衣送酒来,但令黄菊自开花。”王之道《醉蓬莱·追和东坡重九呈彦时兄》:“吟绕东篱,白衣何处,谁复当年偶。蓝水清游,龙山胜集,恍然依旧。”杨无咎《倒垂柳·重九》:“晓来烟露重,为重阳、增胜致。记一年好处,东篱白衣至,南陌芳筵启。风流都未远,登临都在眼底。”菊与酒是陶渊明的两大喜好,也是陶渊明的象征,后世诗人常把“东篱”和白衣送酒作为陶渊明的两大标志,其典故故事可以看出陶渊明的任情与自然。

《艺文类聚》引《续晋阳秋》:“陶潜尝九月九日无酒,宅边菊丛中,摘菊盈把,坐其侧久,望见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归。”[15]81《宋书》卷九十三:“义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潜尝往庐山,弘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潜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舆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俄顷弘至,亦无忤也。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16]584陶渊明是任情适性、追求自然之人。《宋书·隐逸传》说陶渊明“性嗜酒”,“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短暂为官,旋即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去。古代文人长期在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之间摇摆,由于仕进之路狭窄,进身之道坎坷,文人常处于怀才不遇的精神状态之中;那些有幸做了官的文人,面对官场的倾轧和仕途的险恶,也常有归隐之心;被政敌打击遭到贬谪的文人,亦会有心灰意冷、退隐山林的念头。很多文人从陶渊明的经历及其任情自适的生活受到影响和启发,要么是崇敬向往,要么是引为同调,要么是精神皈依,陶渊明成了众多文人精神世界的标杆,化为一种文化因素,影响着古代文人的思想和生活。重阳节,登高望远,临景感叹,陶渊明的菊与酒就成了帮助古代文人达到精神彼岸的渡船。

二、临景赋诗中的乡思、乡情与乡愁

春至冬去,寒来暑往,民间节日都有丰富的文化内涵。重阳节正值仲秋季节,秋高气爽,草木泛黄,文人登高望远,雅士饮酒筵宴,不论身居故土还是漂泊他乡,不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不论仕途得意或所遇不偶,在季节的交汇处,登上山冈楼台,临景赋诗,往往能够引起诗人对故乡故土故人的无限遐想和思念,促使诗人抒发萦绕心头的各种情绪和情感。

(一)“重阳无客不思家”

“酒熟橙黄盛物华,重阳无客不思家。”(宋韩元吉《秋怀十首·其二》)中国人传统上有浓厚的家国情怀,不论富贵还是贫穷,家园是每个人灵魂的安放之地,因为那里有自己生长的时光,有父母兄妹、父老乡亲,有最温暖的回忆,所以家园是每个人心灵深处最眷恋的地方。流浪天涯或客居他乡,回家,便是每个人心中的向往。我国从周代开始逐渐增强的血缘观念派生出对父母兄妹难以割舍的亲情,亲情是联系每个家庭的纽带,所以,当人们离开家乡之后,思念家乡和亲人便是每个人油然而生的自然情愫。旅人远离家乡,登上山冈,希望能够看到自己的亲人。远望家乡的方向,以寄托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山冈楼台固然是亲朋宴饮欢会的场所,而对于客居他乡的人来说,登高望远,眺望家乡,自然会想起家乡和家乡的亲人。思家思亲是重阳诗歌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

对家乡亲人思念最深处,莫过于站在亲人的角度来揣摩亲人思念远在异乡的旅人。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如此,诗人独居异乡,重阳佳节想念自己的亲人,诗人想象着自己的兄弟重阳登高,环顾四周,一定会因为少了我一人而感到遗憾,以兄弟思念自己映照诗人对家乡兄弟深深的思念。诗中的“异乡”实则是繁华的帝都,诗人客居京华,佳节来临之际,繁华的都城也不能减少诗人心中的孤独之感,从而进一步深化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诗意。王维的这首诗也成为重阳诗歌中最脍炙人口的诗作之一。具有相同意趣的,还有唐皇甫冉的《九日寄郑丰》:“重阳秋已晚,千里音仍稀。何处登高望,知君正忆归。还当采时菊,定未授寒衣。欲识离居恨,郊园正掩扉。”这首诗以在家者给远在他乡的游子写信的形式,从家乡人的角度,观照远在他乡的旅人对家乡的思念,读来可以令人感受到诗中流淌的款款温情。苏轼《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怀子由》:“花开酒美盍言归,来看南山冷翠微。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明年纵健人应老,昨日追欢意正违。不问秋风强吹帽,秦人不笑楚人讥。”苏轼重阳思念弟弟苏辙的情感更加直接,也更情真意切。

“江边枫落菊花黄,少长登高一望乡。”客居他乡或流落外乡的人,在重阳节到来之时,常会登高遥望家乡,以慰思乡之情。从抒写游子重阳思乡的诗歌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们难以排解的乡愁、乡思和对亲人绵绵的思念。如:唐令狐楚《九日言怀》:“二九即重阳,天清也菊黄。近来逢此日,多是在他乡。晚色霞千片,秋声雁一行。不能登高处,恐断老人肠。”唐朱庆馀《旅中过重阳》:“一岁重阳至,羁旅在异乡。登高思旧友,满目是穷荒。草际云飞片,天涯落雁行。故山篱畔菊,今日为谁黄。宋杨亿《旅中重阳有怀乡国》:“佳节临重阳,羁游托异乡。萸房谁系臂,菊蕊懒浮觞。野渡宾雁急,村田晚稻黄。悲愁更怀土,又恐鬓成霜。”

《西厢记》中以“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17]238抒崔莺莺苦闷幽怨的心情。重阳诗歌中的乡思乡情又何尝不是如此?故乡也许距离诗人并不遥远,但由于不能回家,咫尺也就成了天涯,对远方家乡的思念就是诗人们远望天涯的愁肠。重阳诗歌中,诗人们往往借助“大雁”的意象,以秋天北雁南飞来反衬诗人的有家难回,同时用故乡具象化的菊花寄托诗人对家乡思念的情肠。如:白居易《九日登巴台》:“今岁重阳日,萧条巴子台。旅鬓寻已白,乡书久不来。”薛逢《九日雨中言怀》:“万里音书何寂寂,百年生计甚悠悠。潜将满眼思家泪,洒寄长江东北流。”诗人远在异乡,希望能收到家中寄来的书信,家书不但能使诗人们了解家乡和亲人的情况,减少对亲人的牵挂和担忧,也能使在外的人暂时宽解思乡之情。家书对旅居他乡的人之重要,正所谓“家书抵万金”。

受儒家文化的浸润,古代文人骚客具有强烈的家国之思,家总是和国相连。和纯粹重阳思念家乡亲人不同的是,还有很多诗人对动乱中的国家,表现出深沉的忧患意识。战乱或动乱中的重阳佳节,非但不能给诗人带来短暂的快乐,反而加重了诗人们的忧虑。如韦应物《九日》:“今朝把酒复惆怅,忆在杜陵田舍时。明年九日知何处,世难还家未有期。”韦应物步入成年便遇到安史之乱,其壮年生活于不时出现动乱的中唐时期,曾出知滁州、江州,安抚黎民。社会的动乱令诗人重阳把酒也无喜悦轻松的心情,对今后在哪里度过重阳节以及何时还家,皆不得而知。诗歌虽写重阳,却表达了诗人对世事和未来的忧虑。又如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也有相同的意蕴:“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这首诗写于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安史之乱中的凤翔。安史之乱长达八年,对关中和中原经济破坏极大,百姓生灵涂炭。至德二年,肃宗收复长安,但安史之乱远未平息。诗人在战乱之中遇到重阳节,欲遵从习俗勉强登高,遗憾无人送酒。实际上侧面写出了行军途中,登高与饮酒都是不可能的。想起长安周围依然在战乱之中,故乡的菊花只能在战场上开放了。“遥怜”二字,既反映出诗人对故乡长安的思念,也“寄托着诗人对饱经战争忧患的人民的同情”和“渴望早日平定安史之乱,让广大人民能安居乐业,过和平生活”的愿望[18]253。诗圣杜甫是忧国忧民的爱国诗人,他的很多诗歌寄寓了对民生疾苦的关心和对国家战乱的担忧,以及对朝廷无所作为的责备。如“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发翁。追欢筋力异,望远岁时同。弟妹悲歌里,朝廷醉眼中。兵戈与关塞,此日意无穷。”(《九日登梓州城》)“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九日》)“万国皆戎马,酣歌泪欲垂。”(《云安九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九日五首·其一》)战乱年代,诗人将对家园的思念,对亲人的牵挂,对国家的忧虑统一在他的重阳诗歌中,表达了诗人深沉的家国情怀。

当国家陆沉、王朝灭亡之后,对于爱国的人来说,江湖飘零,哪里能找到家呢?明末清初的顾炎武《酬王处士九日见怀之作》曰:“是日惊老秋,相望各一涯。离怀消浊酒,愁眼见黄花。天地存肝胆,江山阅鬓华。多蒙千里讯,逐客已无家。”王处士即王璜。他在重阳写给顾炎武的诗中有句:“满眼黄花无限酒,不知元亮可销忧?”重阳节在一般人看来是登高遣怀的佳节,也是思亲怀友之日,面对王璜重阳日怀念自己的信函,顾炎武回复的诗作看不到丝毫的欢欣,唯有黍离之悲、百结的愁肠。明朝灭亡之后,顾炎武积极参与了南明的抗清斗争,与杨永言、归庄等人在昆山守城抗敌,昆山沦陷后,顾炎武生母手臂被清兵砍断,两个弟弟被杀,嗣母绝食殉国,顾炎武因城陷时外出得免于难。遭此国破家亡,顾炎武并无畏惧退缩,他以精卫填海的勇气和恒心自拟:“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19]196-197“天地存肝胆,江山阅鬓华”两句再次向王璜表达反清复明的赤胆忠心。顾炎武自比逐客,国家灭亡了,自己已经无家可回,这是重阳诗歌中最沉痛的家国之思。

(二)“登高怀远心如在”

迁客骚人重阳登高怀远的内容是多方面的,有思乡思亲、怀念友人,有对前途无定、瓢泊无依的自怜感慨,有心绪不佳的无名惆怅,有对人生命运的思考……钟嵘《诗品序》曰:“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20]41重阳登高之思或怀远之念,由于每个人经历、境遇和心情的不同,眼前风物触发登临者不同的情感体验。距离产生美,这种美是融进了思想者主观意识的美,远方的人和事,远方的风景,甚至是伤心之地,都会因为距离的遥远和朦胧,靠思维主体赋予的想象变得美好起来。重阳诗歌中登高怀远的情愫带给我们的审美感受是多方面的。

陶渊明是东晋著名诗人,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和恬淡自然的田园诗受到后人的喜爱。其《己酉岁九月九日》:“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清风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心中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此时他已从彭泽辞官归田,从万物变化想到人生之辛劳,万物生命都有终结的时候,人生也会如此;怎么平复慰藉这种焦虑之感呢?只能靠重阳的浊酒了,千载悠悠,非人所能预测,暂且以酒自乐,在歌唱中度过重阳节日。诗人从秋天物象的变化,想到人生,追想千载,虽心有愁思,但仍用饮酒与歌唱面对眼前的生活,展现了诗人顺遂自然、旷达自适的人生态度。

卢照邻《九月九日登玄武山》、王勃《蜀中九日》以及邵大震《九日登玄武山旅眺》,为三人重九登高唱和之作。《唐诗纪事》记载:“玄武山在今东蜀。高宗时,王勃以檄鸡文,斥出沛王府,既废,客剑南,有游玄武山赋诗。照邻为新都尉,大震其同时人也。”[21]195三人重阳唱和,为后世留下一段佳话。

重阳登高思念远方的朋友,是重阳登高怀远的重要内容,如:唐郑裀《九日登高怀邵二》:“簪茱泛菊俯平阡,饮过三杯却惘然。十岁此辰同醉友,登高各处已三年。” 唐白行简《李都尉重阳日得苏属国书》:“降虏意何如,穷荒九月初。三秋异乡节,一纸故人书。对酒情无极,开缄思有余。感时空寂寞,怀旧几踌躇。雁尽平沙迥,烟销大漠虚。登台南望处,掩泪对双鱼。”宋陈师道《九日寄秦覯》:“疾风回雨水明霞,沙步丛祠欲暮鸦。九日清樽欺白发,十年为客负黄花。登高怀远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淮海少年天下士,独能无地落乌纱?”上面三首诗都是怀念远方友人之作,但三首诗表达感情的方式和视角各不相同。郑裀诗写的是诗人重阳登高,佩戴着茱萸,畅饮菊花酒,俯瞰远方的平川,当三杯酒过,心中若有所失,想到曾经在一起十年的好友,现在已经分别三年了,尔后何时能够再同醉菊花杯却难以确定,通过诗人想象中与友人重阳节在不同的地方登高,诗人思念故友的淡淡哀愁和离情别意如若有若无的薄雾,弥漫在诗句之中。白行简的诗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通过看到李都尉在重阳节这天收到苏属国书信的感情起伏表现,从登台南望,手捧书信,袖掩泪眼,让我们感受离别的朋友间深厚的友情。陈师道的诗是重阳节写给秦覯的,秦覯是秦观的弟弟,陈师道写这首诗时,秦覯仍寓居在京师汴梁。诗人由苏轼等人举荐,这年以布衣充任徐州州学教授,徐州是诗人的家乡,重阳之时能返回故乡本是值得高兴的事,但诗人想到仍在京师的秦覯,不免惆怅。诗人要告诉秦覯的是,自己虽然离开了,心仍然与朋友在一起。诗人勉励秦覯,像他这样的天下英才,定能胜过孟嘉,也一定会遇到慧眼识才的人。诗人将自己曾经的人生落寞,对好友秦覯的怀念与勉励都凝聚在诗中,浓浓的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在重阳登高怀远的诗歌当中,有的充满感时伤世、顾影自怜的感伤。宋代宋白《九日三首》其三:“秋色萧萧野水边,茱萸时节菊花天。明时未达青云晚,惆怅登高又一年。”此诗应是宋白中进士之前的作品。前两句写重阳时节的风物,诗人登高之所以惆怅,是因时光流逝,诗人仍不能实现青云之志。诗人颇有才华,但在政治清明的时代,名声却不能显达,时间在流逝,年龄在增大,实现目标是太晚了。这首诗写出了青年宋白追求人生理想的苦闷。宋白二十五岁中进士,学问宏博,最后官至吏部尚书。诗人重阳登高怀远,惆怅的原因各不相同。“独对斜阳更惆怅,锦江东流似波澜。”(五代·刘兼《重阳感怀其二》)“自古登高尽惆怅,茱萸休笑泪盈巾。”(五代廖匡图《九日陪董内召登高》)“忽见黄花倍惆怅,故园明日又重阳。”(明徐祯卿《济上作》)刘兼的惆怅是回望历史,感时伤世而引发。廖匡图则是身在异乡,举目无亲,因孤独而惆怅。徐祯卿是因客居他乡,看到水边菊花盛开,不能与故乡的亲友共度重阳佳节而惆怅。有些重阳登高送别诗也感人至深。唐李嘉祐《九日送人》:“晴景应重阳,高台怆远乡……席前愁此别,未别已沾裳。”重阳时节,天气晴朗,站在高台上遥望远方,面对即将离别的朋友,心情却淫雨霏霏,充满悲伤,还没分别,泪水已沾湿了衣裳。诗人与友人真挚的感情如在目前。宋郭祥正《九日蓬莱亭周彦达节推酌发》:“万里行人辞故乡,登高回首更重阳。黄花折尽碧云晓,未听离歌先断肠。”离情别意在重阳节到来之际,如弥漫着淡淡哀愁的袅袅音乐笼罩在诗人心头。

三、悲欢之中的人生情态与生命体验

《文心雕龙·时序篇》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22]366对于文人骚客来说,心境不同,不同的节序触发的情感也各不相同。从唐代以来,随着重阳节活动的不断丰富,唐宋诗人抒写重阳的诗词最多,从历代流传下来的诗歌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其中寄寓的诗人情怀。

(一)“陶然共醉菊花杯”

重阳节从南北朝开始,被视为重要的娱乐节日,是人们宴饮、赋诗、登高、射猎、歌舞的佳节。南朝时期,江苏彭城的戏马台、南朝宋刘裕在江苏江宁建造的乐游苑等,是重阳节南朝君臣游乐、饮宴或射猎之所。南朝梁任昉、沈约、刘苞、何逊都有在乐游苑侍宴欢会的诗作。从南朝至唐代,射猎都是重阳节一个重要的娱乐节目,梁建文帝萧纲《九日侍皇太子乐游苑诗》:“紫燕跃武,赤兔越空。横飞鸟箭,半转蛇弓。”梁庾肩吾《九日侍宴乐游苑应会诗》:“饮羽山西射,浮云冀北骢。尘飞金埒满,叶破柳条空。”南朝陈后主也有重阳射猎的诗:“连翻北幽骑,驰射两园旁。”北周王褒《九日从驾诗》:“黄山猎地广,青门官路长。”“射马垂双袋,丰貂佩两璜。”由此可见,重阳节射猎的习俗在南北朝基本相同。南朝陈朝的陈叔宝不但喜欢声色,也喜爱犬马,国家面临危亡,仍不忘重阳节走马射猎。他的《五言同管记陆瑜九日观马射诗》:“连翻北幽骑,驰射西园旁。”“分为从逸赏,方追塞外羌。”虽然标榜观看走马射箭并非是为了逸乐,是要学习塞外北方民族的骑射本领,但掩盖不了他耽于享乐、吟风弄月和沉湎酒色的生活。陈叔宝的荒唐和无所用心终使其成了一名亡国之君。《唐会要》卷二十六记载,贞观十六年九月九日,太宗李世民“赐文武五品以上,射于元武门”[23]500。唐高宗李治《九月九日》诗也写了一次重阳节骑射活动:“挥鞭争烈电,飞羽乱星光。柳空穿石碎,弦虚侧月张。”唐玄宗“先天元年九月九日,御安福门观百僚射,至八日乃止”。开元四年,唐玄宗赐百官九日射,遭到给事中许景先上奏章反对,认为皇帝赐宴射,“古制虽存,礼章多缺”,“既不足以观德,又未足以威边,耗国损人,且为不急”。玄宗皇帝取消了射箭活动,但到了开元二十一年,玄宗认为:“缅慰古词,罔不率由,自我而阙,何以示后?”九月九日又赐射于安福楼下[23]500-501。从《唐会要》的记载来看,重阳射箭活动一直持续到开元年间。重阳节的骑射活动多是封建王朝的皇帝或有一定权势的武将组织的娱乐活动。作为一般的文臣、诗人、下层官吏和社会各阶层的平民百姓,他们更多的是登高饮宴欢会。

初唐诗人王勃的《滕王阁序》就是九月九日在南昌滕王阁挥笔而就的。王勃去交趾(现越南河内)寻父,路经南昌,恰逢洪州都督阎公(阎伯屿)大宴宾客。王勃为滕王阁作序,其序文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句令阎公和众人心悦诚服,饮宴尽欢而散。阎公等人的重阳高会,王勃为我国古代文学留下了千古绝唱《滕王阁序》。

人的心情会随着生存环境、人生遭际、现实处境的变化而变化。有诗歌流传下来的诗人,多数担任过不同职位的官职,文化水平较高,即使是一介布衣,也具有普通百姓不具备的文化品位。和普通百姓只把重阳节作为一个民俗节日不同的是,诗人们往往将节日看作聚会畅饮、吟诗作赋的娱乐平台。唐张说《岳州九日宴道观西阁》:“佳此黄花酌,酣余白首吟。参佐多君子,词华妙赏音。” 唐钱起《九日宴浙江西亭》:“诗人九日怜芳菊,筵客高斋宴浙江。渔浦浪花摇素壁,西陵树色入秋窗。木奴向熟悬金实,桑落新开泻玉缸。四子醉时争讲习,笑论黄霸旧为邦。”唐李群玉《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笤翠,婉如游龙举。越绝罢前溪,吴姬停白纻。”宋晏殊《九日宴集和徐通判韵》:“散插黄花两佩萸,粉饘蓬饵酹觞初。清歌咽后云生袂,妙舞翻时雪满裾。上客采桑逢木密,佳人投钓得王馀。秋光屈指犹三七,莫向宾朋绮宴疏。”张说是唐代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长期在朝中为官;钱起是大历十才子之一,天宝十年进士,大历十才子代表人物之一;李群玉才华出众,“诗笔妍丽,才力遒健”,被唐宣宗授弘文馆校书郎;晏殊是宋代前期著名词人、政治家,官至兵部尚书。这些诗人因为位居高位,属于社会上层人物,具备优越的物质条件和社会关系,他们在重阳节宴饮、观舞、作诗,可以在宴会上高谈阔论,观佳人临水垂钓。可见重阳节的欢愉是上层文人的雅趣。但即使一般的下层文人或是忧国忧民的爱国诗人,重阳来临之时,他们也会寻找暂时的欢乐。唐杜荀鹤科场屡败,一生坎壈,生活在晚唐社会动乱之际,其《重阳日又作》:“一心重阳上古台,乱时谁见菊花开……大家拍手高声唱,日未沈山且莫回。”社会动乱状态之下,谁还有心去赏菊花呢?但重阳到来,还是要登上古台望远,大家在古台上用手打着节拍高声歌唱,互相提醒着不到日落西山不要回去。唐元凛《九日对酒》:“嘉辰复遇登高台,良朋欢笑倾金罍……未保离乱今日后,且谋欢洽玉山颓。”元凛生平不详,也应该是生活于晚唐的诗人,他也把重阳节看作“嘉辰”,节日这天与好友登台痛饮,人们不能保证离乱之后还会有这样的良辰美景,暂且在一起欢快畅饮吧。元凛此诗颇有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意味。宋代陆游是一位爱国诗人,其诗歌多怀念故国之作,他也写下了很多重阳诗歌,如:“斜日更增秋惨淡,黄花应怪客凄凉”(《九日小疾不出》),“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九日》),“采菊泛觞终觉懒,不妨闲卧下疏帘”(《重九不出遣怀》)等,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陆游对重阳节的重视,只是由于年迈或多病,不能像他人一样外出度过佳节,因此造成诗人情绪不高。一旦有机会外出登高宴饮,他也会有短暂的欢饮。如陆游《重九会饮万景楼》:“粲粲黄花手自持,登高聊答此佳时。纤云不作看山崇,斗酒聊宽去国思。落日楼台频徙倚,西风鼓笛倍凄悲。彭城戏马平生意,强为巴歌一解颐。”陆游一生坚持抗金,但屡遭排斥,壮志难酬。诗人希望能够像古人在戏马台那样快意平生,但那只是诗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如今重阳佳节,只能心怀万千思绪,勉强为身边的歌声开颜欢笑。陆游这首诗,是在欢愉的表象下写得异常沉重的一篇,呈现出来的是重阳节诗人在山河破碎情势下强颜欢笑的无奈。作为文人骚客,不论穷达,饮一杯重阳酒,可以度过轻松愉快的一天,也可以暂缓思乡之情,以慰家国愁思。

(二)“此生能凡几重阳”

在一年四季当中,重阳节过后,接着到来的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霜降、立冬和小雪,意味着重阳过后,万木凋零,冬天即将到来。相对于人生来说,人之将老,正如秋之入冬。所以,重九既能让人产生 “但愿人长久”的长寿期盼,也能令人产生人生苦短的怅惘。重阳诗歌中,有岁月易逝的无奈,叹老哀老的感慨,有直面衰老的旷达,也有暮年终于拨繁离冗、回归故乡的欣慰。

白居易《九日醉吟》:“有恨头还白,无情菊自黄。一为州司马,三见岁重阳。剑匣尘埃满,笼禽日月长。身从渔父笑,门任省罗张。问疾因留客,听吟偶置觞。叹时论倚伏,怀旧数存亡。奈老应无计,治愁或有方。无过学王绩,唯以醉为乡。”白居易应是元和十年(815年)因得罪当道被贬为江州司马。白居易被贬时43岁,正值人生壮年可以大有作为的时候。这次被贬对白居易打击很大,令他愤懑不平,其思想开始逐渐走向消极。白居易曾作《琵琶行》,借被抛弃的青楼女子以抒沦落之感。白居易在写《九日醉吟》时,在江州已经度过了三个重阳节,他用剑匣落满尘埃以喻自己怀才不遇,用长囚于笼中的鸟以比自己不能施展才智。不论“叹时”也好,“怀旧”也好,是没有什么办法阻挡人一天天老去的,心中的忧愁怎样缓解和祛除,只有靠饮酒,一醉解千愁。人生壮年遇到巨大挫折,悲叹哀吟乃人之常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情况下,便会产生命运之前的无力感,时光的流逝往往又给人深深的无奈感。“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关汉卿《乔牌儿》)“闲读旧题嗟岁月,功名回首鬓毛苍。”(宋胡寅《上封登高》)胡寅曾官至礼部侍郎、徽猷阁直学士,回首往日功名,而今已白发苍苍,“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宋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人不论声名如何显赫,寿命多么长久,都难免一死 。诗中既有人生终归一死的无奈,也有看破生死的旷达。面对生老病死的无奈,人们在秋冬交汇的重阳节叹老哀老也就难免了,如:“叹老堪哀柳,伤秋对白蘋”(唐李嘉祐《九日》),“伤秋非骑省,玄发白成斑”(唐司空曙《九日洛东亭》),“生别未会遇,死别已冥漠”(宋周行己《九日登高有感》),“欲从此夕颓如醉,试问明年健者谁”(宋丘葵《和所盘九日》)等。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古人感于人生苦短,便也产生珍惜光阴、及时行乐的思想。我国传统节日很多,不论最初的起源是什么,这些节日大都逐渐演化为民众享乐共欢的时光。杜甫一生仕途蹭蹬,晚年更是饱受饥寒流离之苦。他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抱负也终因当道者对他的漠视而化为泡影,但他对命运的态度却使人敬佩。其《登高》是大历二年(767年)夔州登高所作,其中“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可谓千古绝唱。这首诗抒发了诗人老年多病、霜染双鬓的凄苦与悲哀。安史之乱中,杜甫曾陷于贼,由于官品较低并未被囚禁,期间他写下了《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安史之乱发生时,杜甫四十多岁,尚不能算老,诗人认为自己正在老去,但遇到重阳节要强自宽怀,与朋友饮酒尽欢。尾联感叹人生易老,战乱之中,明年聚会还会有谁健在呢?所以要珍惜当下,尽管醉酒了,还是要好好看看手中的茱萸,也就是要珍惜眼前友人间难得的欢会,珍惜朋友间聚会的友情。宋杨万里有诗和杜甫诗意则完全相反:“但令有酒对篱东,管得山名不是龙。榨里泼醅迎节里,雨中移菊自城中。多时不饮今辞醉,一笑相欢古罕逢。我辈明年当更健,不须子细看萸红。”(《九日招子上、子西尝新酒,进退格》)此诗的感情基调和杜甫诗不同,重阳节只要有酒就行,登高的地方哪里皆可,不必是龙山。长时间没有饮酒了,尽管是重阳节,也不能喝醉。明年我们的身体会更健康,所以今日重阳没有必要仔细看茱萸,看茱萸的时间来日方长。这首诗取与杜甫相反之意,抒发了重阳友人聚会的豪放情怀。宋周密在《癸辛杂识》中评价杨万里性情“刚毅狷介”“遇事则发,无所顾忌”[24]5712,可见其直率豪爽;而他在朝中做的官没什么权力,且“他一生视仕途如敝屣,随时准备唾弃”[25]442,可谓拿得起放得下。

徐铉仕南唐和北宋两朝,其《九日落星山登高》诗,面对岁月流逝,白发满头,表现了一种坦然自适、放达随意的生活态度:“……岩影晚看云出岫,湖光遥看客垂纶。风烟不改年长度,终待林泉老此身。”南宋吴芾官至龙图阁直学士,乾道五年(1169年)致仕,后十四年卒,年八十。其《重阳再和乙丑岁韵》则表达了回归田园的庆幸和喜悦以及对过去没能及早实现“素志”的悔恨:“老去逢秋倍感伤,此生能凡几重阳。喜君绿蚁初父瓮,容我黄花满泛觞。幸返丘园如素志,况陪新旧话中肠。已拼今日如泥醉,苦恨频年客异乡。”吴芾致仕时66岁,已经是一位老人,去日无多,所以才会遇秋感伤,而究人之一生能够遇到多少个重阳节呢?告老回到家园是诗人向来的心愿,回到家乡可以和新朋旧友尽情畅谈,遇到了重阳节,拼着烂醉,也要开怀痛饮,真悔恨那么多年客居异乡,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顺心自适地欢度重阳节。中国古代士人常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在年轻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遇到挫折或到了人生暮年,才会对所追求的人生价值进行反思。“此生能凡几重阳”,是对失去时光的追问,对生命价值的思考,对自然适意生活的追求,都是诗人生命意识的体现。

重阳节是我国传统的岁时节日,具有浓厚的民族特色和丰富的人文内涵,尽管其中的民俗活动在各地不尽相同,但历经千年而不衰,说明了这一传统节日的民俗魅力和文化魅力。有关重阳的民俗活动,由于大量文人的积极参与,产生了大量与重阳有关的文学作品,其中以诗歌为最多,其文学成就以唐宋两代为最著。重阳诗歌既反映了重阳节日所承载的民俗活动,更表达了诗人多方面的思想情怀。因此,通过重阳诗歌,我们可以领会重阳佳节诗歌的审美意蕴,也可以领略重阳节俗的文化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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