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原型在武陵之推论
2015-02-13龚斌
龚 斌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62)
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也许再也找不出第二篇作品比《桃花源记》更有生命力,更能引起一代代读者的兴趣。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否存在于天地之间?桃花源有没有原型?原型在何处?扑朔迷离的桃花源境界所引发的寻觅和索解桃花源原型的努力,自古代一直延续到今天。如今,中国许多地方都声称发现了桃花源,地区遍及湖南、江西、安徽、山东、四川、广西……简直是天下无处不桃源。然而,正如唐诗人王维《桃源行》诗所叹:“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桃花源究竟在何处?至今仍是不解的困惑。
一
探讨桃花源原型,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是一篇无法绕过的重要论文[1]224-235。他认为《桃花源记》是“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其说精辟。陶潜笔下的桃花源是记录怪异与超俗理想融浑为一的境界,这已是大多数研究者的共识。陈寅恪的文章专门探讨《桃花源记》的“纪实”情况,即桃花源原型究在何处,得出真实之桃花源在北方之弘农或上洛的结论。其推论的依据主要是郦道元《水经注》中引戴延之的《西征记》。戴祚,字延之,义熙十三年(417年)随刘裕入关灭姚秦,得以闻见桃源、桃林、北方坞垒遗址,以及苻秦人民避乱的情况。陈寅恪先据《水经注》卷一五《洛水篇》记述“洛水又东,迳檀山南。其山四绝孤峙,上有坞聚,俗谓之檀山坞。义熙中刘公西入长安,舟师所届,次于洛阳。命参军戴延之与府舍人虞道元即舟溯流,穷览洛川,欲知水军可至之处。延之届此而返,竟不达其源也”;又引《水经注》卷四《河水篇》中郭缘生《述征记》所说的“曹公垒”“李典营”等坞垒;再引《元和郡县图志》六“虢州阌乡县条”“陕州灵宝县条”,《新唐书》三八《地理志》“陕州灵宝县”条中有关桃源、桃源塞、桃源宫的地名;最后,他据《资治通鉴》卷一一八《晋纪》和陶渊明《赠羊长史》诗序“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推断说:“则陶公之与征西将佐本有雅故。疑其间接或直接得知戴延之等从刘裕入关途之中所闻见。桃花源记之作或即取材于此也。”[1]229
陈寅恪所引地志资料繁富,环环相扣,似甚雄辩,然究其赖以推断的基础,却并不坚实。陶公与羊长史本有雅故固是事实,却不等于与征西将佐有雅故。陶公是否熟识戴延之,与戴有否交往?或者羊长史是否与戴有交往,并得知戴入关途中所闻见?抑或陶公从羊长史处间接得知戴之闻见?皆无从考见。所以,疑陶公间接或直接得知戴延之等从刘裕入关途中之闻见,无确凿证据可以证明。若所疑非是,则所谓陶公《桃花源记》之作即取材戴延之所闻见的推论就成为空中楼阁。
我们先看看陶公有没有可能间接或直接得知戴延之入关途中的闻见。陶公《赠羊长史》诗序中之左军,当为左军将军、江州刺史檀韶①。《资治通鉴·晋纪》载,刘裕于义熙十三年(417年)九月至长安[2]790。则羊长史衔使秦川,当在刘裕攻克长安之后。再看看戴延之的行踪。《宋书》卷二《武帝本纪中》载:义熙十二年(416年),刘裕率大军发于京师。九月,次于彭城。十月,众军至洛阳。义熙十三年八月,前锋王镇恶克长安,生擒后秦主姚泓。九月,刘裕至长安。十二月,刘裕发自长安,自洛入河,胜利而归[3]36-44。戴延之为刘裕参军,其行踪当与刘裕一致。假设羊长史于义熙十三年九月从寻阳出发往关中祝贺,减去途中时日,至十二月随大军离开长安返回寻阳,逗留关中的时间最多只有二个月。在此短时间里,未必一定会听到戴延之入关途中之所闻见。若羊长史未听到,则陶公作《桃花源记》之取材,当然与北方的桃源完全无关。
然后,我们来探究戴延之入关途中闻见是什么。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说,戴延之等溯洛水至檀山坞而返,“晋军前锋之抵崤函为春二三月,适值桃花开放之时,皇天原之下,玉涧水之傍,桃树成林,更情理之所可有者。至于桃花源记所谓‘山有小口’者,固与郗鉴之‘峄孔’相同。所谓‘土地平旷’者,殆与皇天原之‘平博方可里余’者,亦有所合欤?”概括陈寅恪以上所说,戴延之闻见至少有四:檀山坞垒、桃林桃源之桃花、“山有小口”之洞穴、皇天原上“平博方可里余”之平旷。总之,陈寅恪以为戴延之之所闻见与武陵捕鱼者发现桃花源之事约略相似。下面依次对戴延之之所闻见作分析。
《水经注》卷一五《洛水篇》引戴延之《西征记》之檀山坞,是戴溯洛水而上最远之处,“届此而返”。《太平御览》卷七七〇引戴延之《西征记》曰:“檀山凡去洛城水道五百三十里,由新安、渑池、宜阳、三乐。三乐男女老幼未尝见船,既闻晋使溯流,皆相引蚁聚川侧,俯仰倾笑。”据此可知,檀山极为偏僻闭塞,甚至从未见过船。又知檀山民居离洛水不远,故闻晋使至,皆相引蚊聚。檀山之上的坞垒,为一遗弃的古时遗址,不复人居。戴延之是否攀援而上,亲见檀山坞垒,尚是疑问。所以不能据檀山上有坞垒,就称当时民众坞聚于山上。
桃林、桃源究竟在何处?郭缘生《述征记》说:全节“其西名桃原(源),周武王克殷休牛之地”。考桃林之地名,见于《尚书·周书·武成》:“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孔颖达《正义》:“杜预云:‘桃林之塞,今弘农华阴县潼关是也。’”司马贞《史记索引》卷一五:“按晋灼云:‘在弘农南阌乡谷中。’应劭《十二州记》:‘弘农桃丘聚,古桃林也。’《山海经》云:‘夸父之山,北有桃林,广三百里。’”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卷四“桃林之塞”条云“……《三秦记》曰:‘桃林长安东四百里。’考潼关长安东三百里,更加百里,则为阌乡之境。《元和志》曰:‘虢之阌乡东南十里有桃原,武王放牛桃林之处。陕之灵宝又有桃林塞在焉。’盖关中自华而虢,自虢而陕,而河南,中间千里,古立关塞有三:自华阴者潼关也;自潼关东二百里至陕西灵宝县,则秦函谷关也;自灵宝县东三百余里,至河南府新安县,则汉函谷关也。王氏曰:‘自灵宝以西,潼关以东,皆曰桃林。自崤山以西,潼津以南,通称函谷。’然则桃林、函谷,同实异名。”据此可知,桃林地域辽阔,不是某一处具体城邑或乡村,自灵宝以西,潼关以东,皆称桃林。在此绵延数百里的地域中,绝无可能存在《桃花源记》所写“落英缤纷”之景色。再者,北方寒冷,节候较晚,二三月早春时节,恐不会有桃花盛开的美景。
戴延之大致行踪已见上文考证。刘裕于义熙十二年十月至洛阳,则遣戴溯洛水源头亦在其时。自洛阳溯洛水至檀山五百余里,又是逆水行舟,恐没有二个月时间不行。而此时正值冬天,非桃花盛开季节。王镇恶、檀道济为北伐军前锋。义熙十三年二月,王镇恶前军渑池。戴延之既是刘裕参军,不会随前锋王镇恶。此年四月,刘裕在洛阳行视城堑。五月,尚在洛。八月,刘裕至阌乡。即或如晋灼所说,“桃林在弘农南阌乡谷中”,而桃林也确有桃树,然八月亦非桃花开放季节,戴延之无由得见桃花。故若称戴随晋军前锋于春二三月之时,值桃花开放,事实上不论是时节还是戴的行踪,都看不到桃花开放,更何况桃林未必有桃树。
戴延之自洛阳至长安途中,是否看到过如《太平御览》卷四二引《地理志》记载的邹县之北的峄山——俗谓之“峄孔”一类的地形地貌?此问题根本无从考索。即使有“石间有孔穴,洞达相通”的地形,亦必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戴延之随北伐大军而进,戎马倥偬,固然遵刘裕之命溯洛川而上,但其目的在于探究水军可达之处,不会远离洛水,探幽访奇。若称郗鉴永嘉年间带领乡曲逃入“峄孔”,与“山有小口”的桃花源相似,则未免牵强。
《水经注》卷四《河水篇》引《周固记》曰:“开山东首上平博,方可里余。三面壁立,高千许仞。汉世祭天于其上,名之为皇天原。”此段文字接于“风陵”,即戴延之《西征记》所称“风缒者”之后,故《周固记》所说之皇天原,怀疑戴延之足迹未尝至②。退一步说,即使戴履迹皇天原,可是,“平博方可里余,三面壁立,高千许仞”的峻峰之中之小小谷地,与武陵渔人所见之“豁然开朗,土地平旷”之景象也了不相似。
综上,可见陈寅恪疑心《桃花源记》之作乃取材于间接或直接得知戴延之等从刘裕入关途中之所见闻的论点,不论是桃林、桃花,还是檀山坞、皇天原,皆无确凿证据,故其《桃花源记旁证》引起一些学者的质疑,乃是很自然的事。
陈寅恪又认为桃花源先人所避之秦乃苻秦,而非嬴秦。他说:“所谓避秦人之子孙亦桃原或檀山之上‘坞聚’中所居之人民而已。至其所避之秦则疑本指苻生苻坚之苻秦而言,与始皇、胡亥之嬴秦绝无关涉。”为了证实“避苻秦”说,他举《晋书·苻生载记》叙苻秦亡时民不聊生、人皆流散的史实。然苻生暴虐,在位二年便被杀。继起的苻坚是五胡十六国时少见的有为之主。苻坚前期,史称“盗贼止息,请托路绝,田畴修辟,帑藏充盈”[4]2888,“关陇清宴,百姓丰乐,自长安至于诸州,皆夹路树槐柳,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百姓歌之曰:‘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4]2895是当时中国北方难得一见的安定之地。前秦亡后,姚兴、姚泓父子为后秦,姚兴前期关中也较为安定。《晋书·姚泓载记》史臣评曰:“取汾绛,陷许洛,款僭燕而藩伪蜀,夷陇右而静河西,俗阜年丰,远安迩辑,虽楚庄、秦穆何以加焉。”到后期才“储用殚竭,山林有税,政荒威挫”[4]3018。前秦苻坚之亡至刘裕入关,不过三十余年。然《桃花源记》中避乱之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隔绝。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又《桃花源诗》云:“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奇踪隐五百”。所避之秦乃嬴秦而非苻秦明矣。
《桃花源记》中秦人子孙亦非北方之桃源或檀山之上“坞聚”中所居之人民。关于桃源、桃林之所在及地域范围,上文已言及,乃指灵宝以西、潼关以东的广大地区。故若称桃源、桃林之居人皆为避苻秦之人,恐不合情理。檀山固是戴延之等溯洛水而返之处,彼地人民见戴等舟至,相引聚于水侧而观,说明檀山居民并不居于四绝孤峙的“檀山坞”,而居洛水两岸,汲水便利。“檀山坞”很可能是古代的军事堡垒。檀山居民并非避秦人。
综上所论,陈寅恪此文的结论——“真实之桃花源在北方之弘农,或上洛,而不在南方之武陵”;“真实之桃花源居人先世所避之秦乃苻秦,而非嬴秦”;“桃花源纪实之部分乃依据义熙十三年春夏间刘裕率师入关时戴延之等所闻见之材料而作成”[1]234。窃以为皆难以信从。唐长孺曾质疑过陈寅恪的结论,以为“似乎还缺乏足够的证据”,又说:“檀山坞”“皇天坞”等只能说其地曾建军事防御性的小城,不能断言为避难者入山所筑,或曾保聚之处,更不能由桃林之名偶合而断定为桃花源的真实所在地。唐先生又说:“我们认为桃花源的故事本是南方的一种传说,这种传说晋宋之间流行于荆湘,陶渊明根据所闻加以理想化,写成了《桃花源记》,但闻而记之者不止渊明一人。”③唐先生的见解值得重视。
二
陈寅恪先生的结论虽然证据不足,难以信从,但他探微索隐、触类旁通、道人之未曾道、见人之未曾见的治学方法与高境界,终究常人莫及。《桃花源记旁证》一文的有些见解极有价值,比如他认为“《桃花源记》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称旧题陶潜撰的《搜神后记》不能断定全书为伪托,又说《搜神后记》中《桃花源记》,“实陶公草创未定之本,而渊明文集之《桃花源记》,则其增修写定之本”。
《桃花源记》之文体属于六朝志怪小说,这已经成为许多文学史研究者的共识。关于六朝志怪小说的本质,鲁迅以为非有意为小说,演进至唐代,才有意为小说,并引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指出六朝志怪小说“多是传录舛讹”,即多记录怪异变化之事,不是有意虚构以寄意。但鲁迅在后文又说:“幻设为文,晋世固已盛,如阮籍之《大人先生传》,刘伶之《酒德颂》,陶潜之《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皆是矣,然咸以寓言为本,文词为末。”[5]44《桃花源记》既是记录异闻的志怪小说,又有“幻设为文”的成分。也就是陈寅恪所说的“《桃花源记》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也”。
《桃花源记》之纪实,即是武陵人发现桃花源的传说。晋宋间流行着不少关于洞穴的异闻传说,保存在陶潜《搜神后记》、刘敬叔《异苑》等志怪小说中。例如《搜神后记》卷一除“桃花源记”“南阳刘麟之”二则外,尚有多则记洞穴异闻,尤其是“长沙醴陵县”一则,与《桃花源记》十分相似。
刘敬叔《异苑》卷一有一则洞穴传说与《桃花源记》更相似:“元嘉初,武溪蛮人射鹿,逐入石穴,才容人。蛮人入穴,见其傍有梯,因上梯,豁然开朗,桑果蔚然,行人翱翔,亦不以怪。此蛮于路斫树为记,其后茫然,无复仿佛。”关于刘敬叔其人,《四库全书总目》考证说:“敬叔,《宋书》《南史》俱无传。明胡震亨始采诸书补作之。称敬叔,彭城人,起家中兵参军,元嘉三年为给事黄门郎,太始中卒。又称尝为刘毅郎中令,以事忤毅,为所奏免官。今案书中称毅镇江州,褊躁愈剧。又载毅妻为桓玄所得,擅宠有身,多蓄憾诋毁之词。则震亨之言当为可信。惟书中自称义熙十三年,余为长沙景王骠骑参军。以《宋书·长沙景王道怜传》考之,时方以骠骑将军领荆州刺史,与敬叔所记相合,而震亨传中未之及,则偶疏也。”[6]1208唐长孺《读〈桃花源记旁证〉质疑》以为“刘敬叔与渊明同时而略晚,他当然能看到陶渊明的作品,然而这一段却不像是《桃花源记》的复写或改写,倒像是更原始的传说。我们认为陶、刘二人各据所闻的故事而写述,其中心内容相同,而异闻异辞”。唐长孺的看法符合事实。因为当时有关武陵一带洞穴的传说较多,流行也较广,所以陶、刘二人所闻也就各异。陶渊明于纪实之外寄寓理想,刘敬叔则如实记录而已。作品的艺术价值由此分出优劣高下。
《搜神后记》《异苑》之外,还有其他文献保存武陵蛮人的传说。例如《水经注》卷三七“沅水”:“沅南县西有夷望山,孤竦中流,浮险四绝,昔有蛮民避寇居之,故谓之夷望也。”庾仲雍《荆州记》:“武陵西阳(酉阳)县南数里,有孤山,崖石峭拔,上有葱自成畦垄,拜而乞之,辄自拔,食之甚美。山顶有池,鱼鳖至七月七日皆出游。半岩中室中有书千余卷,昔道士之余经也。元嘉中有蛮人入此山,射鹿入石穴中,蛮人逐之。穴旁有梯,因上,即豁然开朗,别有天日。行数十步,桑果蔚然,阡陌平直,行人甚多。蛮人惊遽而出,旋削树记路,却结伴寻之,无复处所。”④“元嘉中有蛮人”以下文字,显然是改写《异苑》。《太平广记》卷一八“文广通”:“文广通者,辰溪县滕村人也,县属辰州。泝州一百里北岸次有滕村,广通居焉,本汉辰陵县。《武陵记》云:‘广通以宋元嘉二十六年见有野猪食其稼,因举弩射中之,流血而走,寻血踪,越十余里,入一穴中。行三百许,步豁然明晓,忽见数百家居止,莫测其由来。视所射猪,已归村人圏中……”辰溪为武陵五溪之一,文广通射猪而入穴,豁然开朗,见数百家居止,不知其由来。这也与武陵人捕鱼而发现桃花源相似。
以上有关武陵一带别有洞天的传说,以及蛮人避寇入险绝之处的异闻,正是陶渊明创作《桃花源记》的丰富素材。魏晋南北朝时巫风大盛,鬼道愈炽,道教与佛教迅速传播,因而特多怪异灵变之谈。这一文化背景,是《搜神后记》《异苑》一类志怪小说纷纷出现的根本原因。我们若考察志怪小说中有关洞穴的神异传说,则会发现它们大都与南方有关,如会稽、醴陵、武陵溪、衡山,尤以武陵地区最多。这种现象,当然同陶渊明、刘敬叔是南方人有关,但根本的原因,还是南方特殊的地理环境所致。中国南方的洞穴远比北方多而神奇,湘荆黔地区洞穴尤多。武陵特多别有洞天的传说,武陵又是蛮人的聚居地,而《桃花源记》的故事发生在武陵,这数者之间显然存在必然联系,详见下文。
以下我们对武陵蛮人的来源及与汉人的关系作一些考察。武陵蛮的先世传说,充满原始、野蛮、怪诞的色彩。《后汉书》卷八六《南蛮西南夷列传》说:“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访募天下若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购黄金千镒,邑万家,又妻以帝之少女。时帝有一条毛色五彩之狗,名曰盘瓠,忽然衔人头造阙下。细看,乃吴将军头也。帝大喜,却拿不出赏赐此狗的合适办法。帝女闻之,以为帝皇下令,不可违信,因请为盘瓠之妻。盘瓠得女,负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三年后,生子十二,六男六女。盘瓠死后,自相夫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武陵蛮,即盘瓠之后。”[7]2829-2893李贤注:“今辰州卢溪县西有武山。黄闵《武陵记》曰:‘山高可万仞,山半有盘瓠石室,可容数万人,中有石床,盘瓠行迹。’”李贤又注引干宝《晋纪》曰:“武陵、长沙、庐江郡夷,盘瓠之后也,杂处五溪之内。”
夏商之时始,武陵蛮渐为边患。至秦昭王时,使白起伐楚,略取蛮夷,始置黔中郡。汉兴,改为武陵。后汉光武帝时,武陵蛮特盛,成为南方郡县严重的边患。汉蛮接壤地区,民族冲突不断,绵延数百年。《后汉书》中多有武陵蛮叛乱寇掠的记载。例如《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建武二十三年(47年)十二月,武陵蛮叛寇掠郡县。二十四年(48年)七月,武陵蛮寇临沅。二十五年(49年)三月,“伏波将军马援等破武陵蛮于临沅”[7]75-77。《后汉书》卷七《孝桓帝纪》:延熹三年(160年)十二月,“武陵蛮寇江陵,车骑将军冯绲讨,皆降散”。五年(162年)冬十月,“武陵蛮叛寇江陵,南郡太守李肃坐奔北弃市”[7]307-311。《后汉书》卷八《孝灵帝纪》:中平三年(186年)冬十月,“武陵蛮叛寇郡界,郡兵讨破之”[7]353。终东汉之世,武陵蛮叛寇不断,攻掠江陵、长沙等地。东吴时仍如此。《晋书》中则几乎不见武陵蛮叛寇的记载,只是在西晋末年,“天门、武陵溪蛮并反,(应)詹讨降之”[4]1858。至东晋,武陵蛮基本平定。究其蛮、汉民族冲突的原因,同赋税的沉重密切相关。如后汉安帝元初二年(115年),“澧中蛮以郡县徭税失平,怀怨恨,遂结充中诸种二千余人,攻城杀长吏。”顺帝永和元年(136年),武陵太守上书,增加蛮夷租赋,以致醴中、溇中蛮反叛[7]2833。刘宋元嘉年间,“天门、溇中令宗侨之徭赋过重,蛮不堪命。十八年,蛮田向求等为寇,破溇中,虏略百姓”[3]2396。汉人与蛮人数百年的冲突,种姓不同固然是因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汉人政权沉重的赋税,使蛮人不堪重负而反抗。武陵蛮的先世就喜居深山,不乐平旷。当被击败逃散之际,势必向深山更深处躲藏。夷望山的传说称“昔有蛮民避寇居之”,所谓“避寇”,很可能就是逃避州郡官府的搜捕追杀。
不仅武陵蛮人不堪徭役举兵反抗,汉人也有逃亡入蛮的情况。《宋书》卷九七《夷蛮传》说:“蛮民顺附者,一户输谷数斛,其余无杂调,而宋民赋役严苦,贫者不复堪命,多逃亡入蛮。蛮无徭役,强者又不供官税,结党连群,动有数百千人,州郡力弱,则起为盗贼,种类稍多,户口不可知也。”[3]2396这里虽说的是刘宋初年的情况,其实恐怕是常有的历史现象。《宋书·夷蛮传》后面说:“有亡命司马黑石在蛮中,共为寇盗。”司马黑石,或许就是不堪赋役而逃入蛮中的宋民。入蛮后,与蛮人共同反抗。
史书上常以“叛寇”“寇盗”鄙称武陵蛮,似乎武陵蛮无端侵扰掳掠州郡。历史的真相恐并非如此。武陵蛮原本居在深山,无有徭役。州郡官府沉重的赋役,破坏了蛮人古来有之的生存方式,苦不堪命,势必起来反抗。上文言及西晋末应詹讨降天门、武陵蛮一事就颇能说明问题。蛮人背叛之因,盖在“时政令不一,诸蛮怨望”。应詹以仁术应对之:“詹召蛮酋,破铜卷与盟,由是怀詹,数郡无虞。”[4]1858可见蛮人背叛是州郡无公信力,致其利益受损;若真诚待之,蛮人也懂得感恩,不会“蛮不讲理”。可惜州郡多视蛮人为“叛寇”,动辄征讨杀伐。有压迫必有反抗。蛮人胜则劫掠,败者逃散山林,演绎成一部血腥的民族冲突史。《宋书·夷蛮传》史臣评论道:“自元嘉将半,寇慝弥广,遂盘结数州,揺乱邦邑。于是命将出师,恣行诛讨,自江汉以北,庐江以南,搜山荡谷,穷兵罄武,系颈囚俘,盖以数百万计。至于孩年耋齿,执讯所遗,将卒申好杀之愤,干戈穷酸惨之用。虽云积怨,为报亦甚。张奂所云:‘流血于野,伤和致灾。’斯固仁者之言矣。”[3]2399在残酷的境遇中,蛮人唯有逃避于人迹罕至之处以求安宁。桃花源中避世人之先世,岂非不堪命之武陵蛮人欤?
关于桃花源中居人之先世问题的探讨,还有一种新奇的说法,以为桃花源中人乃秦昭王时戍役不归的秦兵后裔。王先谦《读吴愙斋尚书桃源记书后》一文解释桃源中人避秦时乱,很有新意,给人启示。他说:“《史记·秦本纪》昭襄王时,司马错定蜀,二十七年,错因蜀攻楚黔中,拔之,三十年,立黔中郡。《括地志》云:‘古城在辰州沅陵县西二十里。’刘梦得《登司马错古城》诗自注:‘秦时错征五溪蛮,城在武陵沅江南。’是当日沅、澧左侧,皆秦兵威所至。吾意必有秦人戍役不归,寻幽选僻,相率聚居,若交趾、马流之比,而为之魁首,抑岂无一二奇杰,如卢生、徐市之流,知乱世未艾,号召部署,堑险自固,不与人境通。”⑤王氏据《史记》与刘长卿诗,以为桃源中人乃秦昭王时戍役不归的秦兵后裔。虽属推测,颇合情理。历史上逃避战乱而避世者有之,戍役不归留居当地者亦有之。当然,王氏称秦昭襄王时司马错征武陵蛮,时间比秦始皇乱天纪又提前了将近一百年,这与《桃花源记》及《诗》有矛盾。
至此,可以初步得出结论:桃花源中人之先世,最有可能是武陵蛮人,也有可能是逃避徭役的汉人。《宋书·夷蛮传》可以作为这一结论的依据。《桃花源诗》中“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二句,隐藏着“蛮无徭役”的社会真相。至于王先谦以为桃花源中人乃是戍役不归的秦兵之后裔,虽不无合理性,但终究是猜测。
桃花源中人之先世为什么避入桃花源?陈寅恪从坞垒的角度立论,认为是避战乱。唐长孺则从逃避徭役的角度立论,以为桃花源中“所说的‘秦时乱’,既不像后来的御用史学家以农民起义为‘乱’,也不指刘、项纷争。在他的诗中开头就是‘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显然是承用汉代以来‘过秦’的议论,下面特别提到桃花源中人的生活是‘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通篇没有一句说到逃避兵乱的话。由此可见,他所说的‘乱’是指繁重的赋役。”唐先生的说法其实也不全面。原因是赋役背后必定是军事机器的支撑,而人民对抗徭役的手段不是请求——请求无用,最后也是武力起义。所以,“秦时乱”绝不是仅仅是当时繁重的徭役引起人民的逃亡,必定包括战争的灾难。自商周以来南方蛮人与汉族政权的关系史,就是连绵不断的一部战争史。桃花源中人说“先世避秦时乱”,此“乱”之内涵,当然包括战争造成的社会动荡和人民的逃亡。至于桃花源社会没有豪强统率,没有用以御敌的堡垒,那是属于桃花源社会性质的问题,不能据此就说桃花源中人之先世入桃花源仅仅是不堪徭役,与战争无关。《桃花源诗》说“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同样隐藏着武陵蛮人(包括汉人)逃避战乱的历史真实。
三
文学是地域的。不同地域决定着文学作品的不同内容、形式、审美特征。《桃花源记》属于中国南方的文学,它记叙的内容、风物、情调、色彩、美感类型,都是南方的。北方弘农或上洛的地理环境,不可能产生《桃花源记》那样的风物独特、境界迷离的作品。准确地说,《桃花源记》描写的地形地貌,具有武陵山水的典型特征:溪流清澈、花草鲜美、林木葱茏、洞穴奇异、山中谷地平旷。这样极具独特美感的山川景物,在北方的弘农或上洛都不存在。比如寅恪先生文章征引的《水经注》卷一五《洛水篇》记载的檀山坞,“其山四绝孤峙”,无溪流,无洞穴。《水经注》卷四《河水篇》引《周固记》记载的皇天原,“平博方可里余,三面壁立,高千许仞”,是高山夹峙中的小块平地,根本没有“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景色。也无水源,不适宜人居。戴延之穷览洛川至檀山而返,当是水浅无法行舟之故,并无“林尽水源,便得一山”的曲折迷离。凡此,都可以说明《桃花源记》绝不是描写弘农或上洛的地理风貌。假若当年羊长史由长安返回江州,真有与渊明言及所谓从戴延之之处听说的北方风物,陶渊明绝不可能写出《桃花源记》的奇美景物。合理的解释是:陶渊明因为熟悉武陵山川,才能真实地写出《桃花源记》中的溪流、桃花、芳草、林木、洞穴等景物的奇异迷人。
文学作品与地域有密切关系,郦道元的《水经注》提供了极佳的考察范例。《水经注》卷三七“澧水”“沅水”二篇,对于武陵山水有真实和极有诗意的描写。武陵山水清幽、奇幻、迷离,五溪夹岸皆住蛮人,还有许多蛮人的远古传说,附丽着这片幽妙的山川。这种独特的地理和人文景观,才是产生《桃花源记》的最佳、最合适的土壤。陈寅恪《魏书司马叡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一文说:“《桃花源记》所云:‘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正是一篇溪族纪实文字。”[1]248《桃花源记》中“缘溪行”之溪,乃武陵五溪;渔人及桃花源中人,乃武陵蛮人。这应该是最接近真实的推论。
再有明人尹台《武陵精舍诗序》描写经武陵郡所见地理环境,同样有助于我们感性了解武陵桃源地区的山水之幽妙,从而印证《桃花源记》境界的迷离恍惚,是来自于武陵山水的真实。他说:“顷余奉使,自长沙入武陵,中间多崇岭曲溪,杂以美田高木,时逦迤迷所出往,窈然若晋人所称记者,不一而值焉。然后知斯地信天下山水幽奇诡閟之会也。”⑥中国南方千山万岭,由狭隘的山口进入,豁然而见土地平旷、溪水潺潺,这种地形并不罕见。不过,如武陵桃源地区沅水迷津幽妙,溪水环抱山峦,并有石峡小口,山重水复,杂以平畴美田,地貌景物相似难以分辨,迷茫从何来,往何去,这样一种非常独特的自然环境,在中国南方也是罕见的。《桃花源记》境界迷离恍惚,与武陵桃源何等相似。
如果说,郦道元的《水经注》描写武陵山水,可能带着文学作品的主观色彩,那么,我们看看现代的武陵地理报告,怎样科学地说明这块神奇的土地:桃花源山川奇妙天然,有三大特征。一是多低丘陵地貌,因江河切割与冲积,升降交替,形成嶂山东南麓多条峡谷,峡谷之中有状如串珠的山间小盆地,盆地首尾山口狭隘,其势萦回束逼,远望仿佛若有光。进入狭隘山口,里面土地平旷,与外面隔绝,别有天地。二是水多迷津。沅水桃源段凌津滩以下,河床开阔,河水较浅,经长期砂石泥土的堆积,形成十多个江心洲。沅江水面分而合,合而分,出现几十里长的连环水网。不熟悉水道的舟楫到此,不知从何来,往何去,有《桃花源记》所谓“忘路之远近”的感觉。沅水之外,同现在的桃源景区相关的有三条溪流:夷望溪、水溪、厮罗溪,皆注入沅水。其中厮罗溪唐宋人称为桃花溪,今五柳湖中下段,原来是厮罗溪的咽喉地带,有两个“才通人”的石峡小口。第二个石峡小口,上接青山冲一片众山环拱的平畴。沅水、溪流、山洞,很像武陵人“缘溪行,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景象。三是桃源地区山环水复,嶂山、黄闻山均由沅水及其支流、水溪环抱,溪水绕山,其间重峦叠嶂,自然标志不明显⑦。
《桃花源记》最有可能以武陵为原型,同陶渊明做桓玄的僚属有内在联系。晋安帝隆安三年(399年)十二月,桓玄袭杀荆州刺史殷仲堪、南蛮校尉杨佺期,自领荆州、江州二州刺史。至隆安五年(401年)冬,母孟夫人卒,渊明回寻阳居忧。大概二年多时间,渊明仕桓玄于荆州。武陵郡属荆州统辖,荆州治所江陵离桃源距离并不远,陆路仅有数百里。渊明在江陵二年多,是否一定到过武陵,史无明证。但也不能排斥曾去过武陵的可能性。原因是他 “性本爱丘山”,若得知武陵山水幽妙,离江陵又不远,去武陵走一遭应该不是难事。
即使渊明未到过武陵,他仍有机会听说武陵的山水之奇以及武陵人发现桃花源的传闻。
依据之一:江陵州府必有武陵蛮人的传闻。桓玄之父桓温经营荆州二十余年,僚属中有不少荆楚人。桓温卒后,有些故吏成为桓玄的僚属⑧。桓玄本人在“荆楚积年,优游无事”,不会不熟悉武陵风物。隆安初,荆州刺史殷仲堪命南蛮校尉杨佺期与桓玄同为讨伐江州刺史王愉的前锋。杨既是南蛮校尉,自然熟悉武陵蛮人的故事。由此不难推知,江陵州府有关武陵山水与武陵蛮人的传说必多。那么,陶渊明听闻武陵人发现桃花源亦在情理之中。
《桃花源记》中刘子骥欣然规往桃花源而未果的情节,是作者寄托深远的一笔。在《搜神后记》里,刘子骥事紧接武陵人发现桃花源之后。由此判断,渊明听闻这二件事可能在同时,时间也最有可能在荆州任职期间。《晋书·刘驎之传》载:“车骑将军桓冲闻其名,请为长史,驎之固辞不受。冲尝到其家,驎之于树条桑,使者致命,驎之曰:‘使君既枉驾光临,宜先诣家君。’冲闻大愧,于是乃造其父。父命驎之,然后方还,拂短褐与冲言话。父使驎之于内自持浊酒蔬菜供宾,冲敕人代驎之斟酌,父辞曰:‘若使从者,非野人之意也。’冲慨然,至昏乃退。”桓冲乃恒温之弟,桓玄之叔父。桓冲曾请刘麟之为长史之事,想必桓玄不会不知。驎之“居于阳岐,在官道之侧,人物来往,莫不投之”[4]2448。刘驎之是当时著名隐士,也是“结庐在人境”,居于官道之侧,上至官府,下至普通民众,皆知其名。《世说新语·任诞》说“桓车骑冲在荆州,张玄为侍中,使至江陵,路经阳岐村”,张素闻驎之其名,大相忻待。据《晋书·孝武帝纪》载,太元二年(377年)十月,桓冲作荆州刺史,太元九年(384年)二月卒于任上。张玄出师江陵晤刘驎之,当在此数年中。《世说新语·栖逸》:“南阳刘驎之,高率善史传,隐于阳岐。于时苻坚临江,荆州刺史桓冲将尽吁谟之益,征为长史,遣人船往迎,赠贶甚厚。驎之闻命,便升舟,悉不受所饷,缘道以乞穷乏,比至上明亦尽。一见冲,因陈无用,翛然而退。”刘孝标注云,驎之在阳岐积年,而阳岐在长江之南,临江,去荆州郡治二百里。考阳岐在石首,《晋书·地理志》:石首属荆州南郡。《太平御览》四九引《荆南记》云:“石首县阳岐山,本属南平界。”则阳岐较江陵距武陵桃源更近。
刘驎之在阳岐生活时间较长,虽是隐士,但家于官道之侧,与外界有广泛接触。驎之生卒年不知,据桓冲死于太元九年推测,驎之之死可能在桓冲卒后,大概是太元十年(385年)之后了。疑心驎之往衡山采药事,很可能在桓冲卒后。驎之在阳岐时间长,声名远播,有关他的传闻自然也多。渊明闻知刘驎之事的途径,除桓玄之外,尚有叔父陶夔。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曰:“光禄大夫南阳刘耽,昔与君同在温府,渊明从父太常卿夔尝问耽”云云[9]436,据此,陶夔与南阳刘耽通家世好。又《晋书·刘驎之传》曰:“刘驎之字子骥,光禄大夫(刘)耽之族也。”[4]2447再者,刘耽为桓玄岳父。《晋书·刘耽传》:“桓玄,耽女婿也。及玄辅政,以耽为尚书令,加侍中,不拜,改授特进、金紫光禄大夫。”[4]1676故渊明可从陶夔处,也可以从桓玄处,间接得知昔年刘驎之往衡山采药事。
《桃花源记》最后写到刘子骥闻武陵渔人入桃源,“欣然规往,未果,寻病卒”。笔者认为这段记载是真实的。《太平御览》卷五〇四引《晋中兴书》云,刘驎之“好游山泽,志在存道,常采药至名山,深入忘返”。驎之既然好游山泽,采药远至衡山,所居阳岐去武陵郡治及沅江一带不远,不可能不涉足。如今听闻武陵渔者事,欣然规往完全在情理中。所以,我以为刘驎之欲寻桃源事,并非虚构。
四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最早以志怪述异的文学样式,描写了武陵桃花源,寄寓了向往自由世界的理想。《桃花源记》的深刻寓意,迟至宋代才被解读出来。因这问题与本文论旨无关,故不论。
桃花源在武陵,是历史上的主流看法。这一看法的形成并巩固,同唐人有莫大关系。换言之,桃花源在武陵的共识,与唐人热情向往桃花源,寻找桃花源,咏唱桃花源密切相关。武陵、桃花源、仙源,在唐人的观念中密不可分,从而形成意义更广泛的“桃源文化”。唐代诗人孟浩然、王维、李白、王昌龄、张旭、包融、刘长卿、刘禹锡、韩愈……无不吟唱桃源。这些数量不小的诗篇,隐含着“桃花源在武陵”的许多讯息。这些讯息主要由两种文化形态表现出来:一是宗教,一是文学。
宗教主要是道教,尤以桃源的道观为代表。《嘉靖常德府志》载:“桃源观,县西南二十八里,晋人建。”此“晋人”,当是东晋人,然具体年代不可考。桃源观是桃源地区最古老的道观,观名“桃源”,有可能源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也有可能在《桃花源记》问世之前,桃源观即已存在。《搜神后记》中《桃花源记》,称武陵捕鱼人名黄道真,而“黄氏乃溪洞显姓”,“道真之名颇有天师道色彩”[1]249。则东晋时武陵五溪或已流行天师道。那么,桃源观存在于《桃花源记》问世之前并非没有可能。至唐人多视桃花源为仙源,而传说于桃源观有上升成仙者。如此,原本不相涉的桃花源与武陵道观,在唐人的观念中相混而为仙境。以下举二首唐诗说明之。
盛唐诗人王昌龄《武陵开元观黄炼师院》:“先贤盛说桃花源,尘忝何堪武陵郡。闻道秦时避地人,至今不与人通问。”王昌龄晚年贬龙标。龙标属叙州,汉为武陵郡,隋于此置辰州。诗云“先贤盛说桃花源,尘忝何堪武陵郡”,可知在王昌龄之前,武陵郡之桃花源,先贤已是“盛说”了。既称“先贤盛说”,那么此“先贤”应当不是指写作《桃花源记》的陶渊明,而是指渊明以后的“先贤”。所以这二句可证明桃花源在武陵,在唐人来说是根本无疑问的,乃是古已有之的旧说,不成问题的问题。后二句即用《桃花源记》的典故。诗题“开元观”,或许就是晋时的桃源观;黄炼师,当是溪族豪姓黄道真的后裔。
中唐诗人李德裕《尊师是桃源黄先生传法弟子,常见尊师,称先师灵迹,今重赋此诗,兼寄题黄先生旧馆》:“后学方成市,吾师又上宾。洞天应不夜,源树只如春。棋客留童子,山精避直神。无因握石髓,及与养生人。”从诗题和作者自注可知,尊师——茅山观道士,乃是武陵桃源观黄先生传法弟子。诗云:“洞天应不夜,源树秪如春。”作者自注“此并述桃源事”。桃源在武陵,桃花源是仙境,唐人的这些观念在李德裕这首诗中再次被证实。
加快农业统计工作基础管理,不断提高工作效率和质量,是农业统计部门的新要求。但是由于农业统计覆盖面广、工作范围大,加上国家出台了新的政策,加大了基层农业统计工作难度。受到利益驱动和政绩观等因素的影响,将农业统计工作的重心放在提高农业发展效益上,对统计工作缺乏足够的重视,往往按照上级要求被动开展一些信息收集和统计工作,形式化严重。
因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桃源被唐人理解为扑朔迷离的异境,令人产生无限遐想,有些人遂不远千里寻觅桃花源。这一文化现象,在唐诗中得到充分反映。李白《奉饯十七翁二十四翁寻桃花源序》说:“二翁耽老氏之言,继少卿之作,文以述大雅,道以通至精。卷舒天地之心,脱落神仙之境。武陵遗迹,可得而窥焉。问津利往,水引渔者;花藏仙溪,春风不知。从来落英,何许流出。石洞来入,晨光尽开。有良田名池,竹果森列。三十六洞,别为一天耶?今扁舟而行,笑谢人世,阡陌未改,古人依然。白云何时而归来,青山一去而谁往?诸公赋桃源以美之。”[10]1257二翁当是隐逸者流,买舟往寻桃花源。文中“武陵遗迹”以下一段,显然是《桃花源记》的改写。李白《博平郑太守自庐山千里相寻,入江夏北市门见访,却之武陵,立马赠别》诗最后四句云:“去去桃花源,何时见归轩?相思无终极,肠断朗江猿。”[10]579郑太守去武陵不知何事,出游也有可能。武陵、桃源、朗江⑩,显然,在李白观念中,桃花源在武陵确切无疑。
送人游武陵桃源的诗还有刘长卿《送郭六侍从之武陵郡》诗:“尝爱武陵郡,羡君将远游。空怜世界迫,孤负桃源心。洛阳遥想桃源隔,野水闲流春自碧……”郭六侍从由洛阳远往武陵,为的是寻访桃花源。诗人爱武陵,也十分向往桃花源,故曰“羡君”。后面“洛阳遥想桃源隔”,更见出桃源异境,常存心中。唐人向往武陵、寻访桃源的文化心理由此可见。包融《武陵桃源送人》则写送人出桃源:“武陵川径入幽遐,中有鸡犬秦人家。先时见者为谁耶?源水今流桃复花。”刘禹锡的《游桃源一百韵》是以“桃源行”“桃源篇”“武陵行”为题的记游诗,是唐人以为桃源在武陵,桃源是仙境这一共识的最佳佐证。刘禹锡曾贬官朗州,朗州即古之武陵郡,治所在今常德市。桃源近在咫尺,得以常游。《游桃源一百韵》详细描写沅江、回流、绝巘、水面空明、烟岚堆积,然后咏《桃花源记》,再以更多的篇幅写桃源的道教氛围。其他诗人咏桃源的有:武元衡《桃源行》《桃源洞》,杜牧《酬王秀才桃花源见寄》,段成式《桃源僧舍看花》,司空图《武陵路》,释皎然《晚春寻桃源观》等。这些诗篇反映了唐人接受《桃花源记》以及当时桃花源的浓厚的道教气息。经过唐人的不断咏唱,桃源在武陵遂成不可改易的事实,源于《桃花源记》的“桃源文化”得以确立。
由以上推论,本文得出以下结论:(1)桃花源之原型,不在北方弘农或上洛,而在南方武陵郡治之桃源(今常德市桃源县)。《桃花源记》之境界,乃武陵山川之真实写照再加以理想化。(2)《桃花源记》中武陵渔人,为武陵五溪之蛮人。(3)桃花源中人之先世,乃避战乱及繁重徭役之武陵蛮人,亦包括不堪徭役之汉人。(4)陶渊明有可能亲至武陵。(5)陶渊明间接得知刘驎之欲“规往”桃花源事。(6)唐人有关桃源的诗文,是桃花源在武陵的有力佐证。
注释:
① 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义熙十三年丁巳(417)条”云:“檀韶自去年八月以左将军为江州刺史,坐镇寻阳,今遣羊长史衔使秦川,向刘裕称贺,故曰左军羊长史。”逯钦立《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84页。
② 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补记一”:《匡谬正俗》七“黄巷”条云:“又戴延之《西征记》曰:‘皇天固去九原十五里。’”按,若戴延之亲至皇天原,必有历史掌故或彼处风物之记载。故仅凭此方位之简单记录,似不能遽断定戴亲见皇天原。
③ 详见唐长孺《读〈桃花源记旁证〉质疑》,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续编》,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85―186页。
④ 转引自唐长孺《读〈桃花源记旁证〉质疑》。
⑤ 余良栋等修《桃源县志》卷一二,转引自《陶渊明资料汇编》下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8页。
⑥ 参见《洞麓堂集》卷一,四库全书本。
⑦ 以上内容取自中共桃源县委、县政府、桃花源文化研究会编的《桃花源志》(广州出版社,2001年版)第二章、第三章,文字有改动。
⑧ 《世说新语·夙惠》:“桓宣武薨,桓南郡年五岁。服始除,桓车骑与送故文武别,因指语南郡:‘此皆汝家故吏。’”桓南郡即桓玄,父桓温卒,袭爵南郡公。
⑨ 陶澍《陶靖节年谱考异》,许逸民《陶渊明年谱》,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2―64页。
⑩ 朗江:王琦注《李太白文集》引《方舆胜览》:“朗水,在常德府武陵县,其水西南自辰、锦州入郡界,经郡城入大江,谓之朗江。”
[1]陈寅恪.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2]司马光.资治通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6]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7]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8]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正[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922册.
[9]龚斌.陶渊明集校笺: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0]李太白全集[M].王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