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武帝果真为“情”所动了吗?
2015-02-13江苏省昆山中学鄂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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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武帝果真为“情”所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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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出师表》不哭者不忠,读《陈情表》不哭者不孝”“忠则《出师》,孝则《陈情》”等说法几乎是教读《陈情表》时绕不开的引言。一言以蔽之,《陈情表》是胜在李密的孝“情”上。果真如此吗?笔者不以为然。
一、司马炎可能为“情”所动吗?
《陈情表》全文的核心意旨在“是以区区不能废远”一句上。为了表明“不能废远”的态度,李密在上《陈情表》之前就已多次上书,《陈情表》中就有“具以表闻,辞不就职”“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等交代。难道先前的“表”“告诉”都没有“陈情”吗?为什么晋武帝司马炎迟迟没有被打动呢?笔者认为,对暴衷皇帝司马炎而言,情未必打动得了他。
司马氏父子素以心狠手辣、强权高压著称于世。司马昭杀稽康,肆无忌惮;司马炎威逼曹奂禅位,手腕强硬而巧妙。虽然司马炎后来也用怀柔政策对待曹氏后人和刘氏后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怀柔政策仅是块遮羞布,是强权统治的补充和延续而已。司马炎这种铁腕人物焉能轻易为情所动?
况且,司马炎屡次征召李密别有用心。《陈情表》写于泰始三年(公元267年),距司马昭灭蜀(公元263年)才隔四年。蜀汉虽降,人心却远未归服。何况,司马氏篡魏,本土士民也颇为反感。征招蜀汉名士李密入朝为官,不但能安抚蜀地人心,还能收买曹魏士人,可谓一举两得。这笔政治账司马炎算得精明!
于是,高压政治背景下的怀柔手段又出现了。司马炎给李密的职务由原先的郎中改为后来的洗马。郎中是分掌各司事务的属官,为一般性官员;洗马是太子的侍从官,虽只是为太子掌管图书典籍,实际上却起到教导太子的重要作用,是帝师。因此洗马一职必须遴选品正行端、德高望重、具有文才武略的有识之士担任。李密自幼就以“孝谨”闻名乡里,又以才华出众、年少俊彦而成为蜀汉的郎官,多次奉旨出使东吴,雄辩的口才颇受东吴君臣的赞赏。司马炎任用李密担任洗马也是一箭双雕:既帮助自己教导了太子,又可让自己以宽怀示人。但李密三番两次上书“辞不赴命”,可以想见司马炎在如意算盘失算后何等恼火。“诏书切峻”“郡县逼迫”“州司临门”就是司马炎恼火的明证。难道此等心头熊熊烈火会因为《陈情表》上几句虚言托辞而顿时烟消云散吗?
二、李密在陈“情”还是说“理”?
司马炎在逼迫李密就范,其实,李密也在逼司马炎。只不过司马炎用的是权威,李密用的是情理;司马炎逼在明处,李密逼在暗里。笔者认为,李密应付司马炎的主要手段是理服而不是情动,至少是在缘情说理。为了将理说透,李密煞费苦心,匠心独运,这体现在《陈情表》区区四、五百字的严密思路上。
1.客观上不能。首段李密先历陈自己半辈子的遭遇:襁褓丧父,总角失母,祖孙茕茕;再概述门庭冷落:无叔伯,鲜兄弟。分条叙述的目的在于告诉司马炎,家中人丁不旺,除自己外没有可以侍奉祖母之人,而不是通常所认为的在用自己的悲惨身世感化司马炎,博取其同情。另外,李密写《陈情表》时已四十四岁,按照常情子女也该成人了。因此,李密没忘补上一句“晚有儿息”,说明自己的孩子年幼,还没有能力替父亲伺候曾祖母。倘若祖母身体康健,李密出仕倒也无妨,又可惜“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从客观情况看,李密的确“不能废远”。李密的说理可谓滴水不漏。
2.主观上不忍。第二段李密历数地方和朝廷对自己的“重视”:察孝廉、举秀才、拜郎中、除洗马。面对一次次征调,李密一方面说“非臣陨首所能上报”,另一方面又“辞不赴命”。在“奉诏”和“顺私情”的矛盾上,李密进退两难,着实无奈。文中唯有此处与“情”挨点边。
3.情理不容置疑。第三段文字说理味最浓。“犹”“况”“且”“但”“是以”等一系列词语将道理连缀得天衣无缝。在“圣朝以孝治天下”的基础上,先说朝廷对一般“故老”“犹蒙矜育”,“孤苦”的自己更当受到照顾。为了消除司马炎对自己有顾及名节而不愿出仕想法的顾虑,李密将自己身在两朝的感受作了对比:“少事伪朝,不矜名节”和“宠命优渥,岂敢盘桓”,这充分说明现在自己绝不是为了名节而不愿出仕。随后再次详细叙述刘氏的晚境:“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面对九旬高龄、朝不保夕的祖母,谁能弃之不管?李密是从“情”出发议论,落脚点却在“理”上,还用朝廷“以孝治天下”的大政方针来为自己撑腰。“区区不能废远”的意图就此水到渠成。
4.结果至当不易。第四段文字在提出“先孝后忠”的应对策略后,李密进一步表明自己的困窘,但言语绵里藏针,这是前几段文字中不具备的。倘若从这些言辞的反向来理解,就可看出句句话都在反“逼”司马炎就范。“乌鸟私情,愿乞终养”,乌鸟尚且知道报答老鸦,难道一向标榜以孝治天下的司马皇帝会连禽兽都不如?“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李密委婉提醒皇帝,自己的两难处境人所共知,自己在响应朝廷号召尽孝道,皇帝总不能公开食言吧?否则是要遭世人耻笑的!况且违背天意,还会遭到“皇天后土”的惩罚!“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一句所以还用“愿”是给司马炎面子。其实,在层层铺垫之后,李密已经将司马炎的后路都堵死了,司马炎不管愿不愿意,都得答应李密的请求了。
此外,笔者还认为,司马家族夺权篡位,诛杀曹氏宗亲和社会贤俊,早已声名狼藉。在“忠孝仁义”四个字里面,只能大谈“孝”道来博取人心。李密深谙内情,说理切中其要害。甚至可以这么认为,当李密写下“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时,司马炎就已经理屈词穷,无路可退了。
三、司马炎果真被说服了吗?
李密在蜀汉臣民“终见降王走传车”之际,不愿意去朝廷作官,固然有照顾老祖母的实际困难,但这恐怕还不是主要原因。李密身为蜀中名士,主要凭的就是德行超群。倘若在蜀亡之后一转身就“变脸”为晋太子洗马,岂不有违自己一贯的为人处事准则而招天下人笑话?洗马身份特殊,授予李密洗马一职,在司马炎看来是对李密的恩宠,而在李密看来显然是烫手山芋——越是显位,自己越是不能赴任。何况,自古伴君如伴虎,司马氏自其祖上算起就皆非善类,“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佐证,李密焉能不知?
李密的心思,司马炎难道真看不出来吗?绝不可能!——时隔一千多年后的今人都能看出端倪的问题,他当事人司马炎怎么会看不出?
其实,倘若司马炎强行征召李密也是合情合理的。自古忠孝两全是人伦之至,是封建伦理道德的理想境地。在忠孝不能两全之时,儒家认为应该以“忠”为大为重。因为,“孝”是为人的最低要求,是为人最基本的价值体现。《论语·颜渊篇》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中庸》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而“忠”是“孝”的延伸,是进一步提升自己、实现自身价值的更高一级目标,“忠”的实现必然已经包含了尽孝在其中。“忠”“孝”产生矛盾时理应舍小利而取大义。例如,《后汉书·赵苞传》就记载了这么一件事:
(赵苞)迁辽西太守……值鲜卑万余人入塞寇钞,苞母及妻子遂为所劫质,载以击郡。苞率步骑二万,与贼对阵。贼出母以示苞,苞悲号谓母曰:“为子无状,欲以微禄奉养朝夕,不图为母作祸。昔为母子,今为王臣,义不得顾私恩,毁忠节。唯当万死,无以塞罪。”……苞即时进战,贼悉摧破,其母妻皆为所害。苞殡敛母毕,……谓乡人曰:“食禄而避难,非忠也,杀母以全义,非孝也,如是有何面目立于天下!”遂呕血而死。
司马炎完全可以用儒家“忠孝”准则要求李密,李密和天下士人也无话可说。但司马炎就是“大度”:爽快答应了李密的请求,还特赐奴脾二人,专门供养其祖母。“大度”是有原因的,并且正是他的聪明所在。司马炎深知,谁能低估像《陈情表》这样一篇在说理上逻辑周密、言之凿凿的名文的即时影响力和历史穿透力?使用强行征调或其他莽撞之举只会将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遭受世人和后人的唾弃。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李密如愿所偿而感恩戴德,让天下人感同身受而心悦诚服。
究竟谁比谁傻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