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绝名山是此村
——泰山樱桃园山庄史述
2015-02-13周郢
周 郢
(泰山学院泰山研究院,山东泰安 271021)
占绝名山是此村
——泰山樱桃园山庄史述
周 郢
(泰山学院泰山研究院,山东泰安 271021)
清末樱桃园之开发,系泰山农业史上重要内容。泰安人鲁泮藻父子于傲徕山峰麓购一瘠土,经过引水灌溉及开拓垦种,“由是田无恶岁,禾黍所收,每过山下膏腴之倍”。又于园内遍植果木,樱桃尤为特产。复依山设景,装点园林,“一时名流硕彦觞咏其间”,所辑《桃源村艺文录》一编,在泰山文学创作中留下浓重一笔。进入民国初年,由于时局动荡,樱桃园惨遭兵火涂毒,渐趋衰颓。
泰山;樱桃园;鲁泮藻;桃源村艺文录
在清末中国传统农业走向衰微的大背景下,泰山地区却出现了两处田庄开发的成功事例,其一处为范一双之天外村,另一处则为鲁泮藻之樱桃园,而后者尤为时人所瞩目。民国《重修泰安县志》在论述地方农业时,特地举出樱桃园开辟之例:“而樱桃园鲁氏,以辟荒山、兴水利显。樱桃园在泰山西麓,一穷谷耳,无所谓田土,无所谓沟渠,无所谓桑麻、竹树也,自鲁氏购居之,斩丛莽,辟蒿莱,水之下者激之使上,水之上者导之使下,于是数十亩之地,皆成水田,宜麦宜稻,宜竹宜麻,有池蓄鱼,有塘植荷,有园艺菜蔬、果木,鲁氏子孙既食其利致富有,而春夏之交,游屐接踵,比之晋人武陵不是过也,而孰知五十年前,乃一丛莽塞途、蓬蒿满目之荒山乎?以是知农业一途,赖于人谋者正多也。”[1]故清末樱桃园之开发,实为泰山农业史上值得关注的一页。
一、“傲徕山下起山庄”——樱桃园之开辟
樱桃园山庄的开发,缘自泰安人鲁泮藻父子。泮藻字品方,号涧谷,世居泰安城西之王庄(今泰山区泰前街道王家庄)。鲁氏始祖系自高唐州(今山东高唐)迁岱,至泮藻为九世[2],世皆以农为业。泮藻年十五习吏,充泰安府署兵科吏,以廉谨称。咸丰年间捻军转战泰安境内,泮藻随泰安知府至东平防堵,以功授从九品衔。晚年又曾受官府之命,修治泰境驿道三十里,“工坚费缩”[3],获加五品衔。
泮藻中年以后,厌倦宦途,一心向学,偶得清初儒学名家李颙(二曲)之《四书反身录》,键户息交,研读再四,颇有会心。据其婿王价藩先生《仅好书斋藏书志》中追忆:“外舅品方先生夙爱读二曲书,有抄本《反身录》两厚册,时向予口讲而指画之,若何躬行,若何实践……。”[4]李颙实学特重农术,如《四书反身录·子路篇》云:“志在世道人心,又能躬亲稼圃,嚣嚣自得,不愿乎外,上也。”又云:“在(樊)迟固不可徒稼徒圃,在吾人则不可不稼不圃,肯稼肯圃,斯安分全节,无求于人,慎无借夫子斥迟之言,以自误其生平。”[5]又尝举徐发仁《水利法》与泰西熊三拔《泰西水法》,因时制宜,用于农业生产。并主张将诸家要点布之广衢,使百姓咸与知闻,付之实用。李颙这些救世济民的实学思想,予鲁泮藻以颇多启迪。名儒周彤桂在评述鲁氏学术传承时言:“儒者之学,实践而已矣,实践之道,日月而已矣。先生归儒,其馀绪已见于治樱桃园,试观园中布置,随时因地,纯任自然,其中触处天机,指与物化之妙,均非躁心人所能领会。”[6]牛尔裕亦指出:“鲁氏者隐不绝人,逸不逃世。获利于土田,而因地之泽;藏富于竹木,而得天之机。嗟呼!井田废矣,沟洫之政亦久荡然,地之所由瘠,民之所由贫,设鲁氏以治其田者推而治之,其所济岂有既哉!”故樱桃园之开发,实为李二曲“礼乐兵农”思想的一个具体实践,带有浓厚的儒者治世理想色彩。
从鲁泮藻所居王庄北行里许,便到达傲徕山峰下一道河谷,名樱桃园,涧水湍急,其旁有地不及十亩,石多土薄,虽有樱桃园之名,却既乏佳树,亦无良圃,是一块被视为废壤的山地。泮藻行游至此,目睹荒芜景象,不禁喟然而叹:“天下事,苟因事利导,无不可为者,辟荒斩蔓,自成一家,亦视人心计何如耳!”[7]遂决意用所学农田水利之术,开发此一瘠土。黄经藻在《游樱桃园记》中述其事云:“傲徕山之西有谷而深,谷中地不及十亩,高且燥,下临涧水,寻有馀。乱石荦确,不宜耕种。数十年前,人视为弃土,无过问者。主人鲁氏品方廉其值,以三百缗得之,于是穷泉源里许,开一渠,垒石架梁,引水抱山腰而出,地遂成沃壤。”[8]
——关于樱桃园的开发时间,牛尔裕于光绪庚子(1900)八月所作《游桃源村记》中称园之成,“今四十年于兹矣”,上推之则为咸丰十年(1860)。然斯时鲁泮藻正任职府署,随知府防御捻军,兵戈扰攘中,恐无从容开垦山庄之环境。而民国王连儒《泰山游览志·名胜》记云:“樱桃园,在泰安城西北十五里,为鲁氏别墅,数十年前只一荒涧,清光绪二年(1877),鲁氏以京钱三百缗购得之。”[9]所记时间当得其实。故樱桃园山庄之辟事在光绪二年。
鲁泮藻购得樱桃园山地,投入大量精力,开渠引水,垦荒辟田,栽植果木,修建亭馆,山庄建设渐具规模。泮藻临终,犹惓惓以山庄为念,遗命“于桃源村别置一楹以栖神,冀与山灵相依”[10]。
泮藻凡四子,长序孔,次序孟,三序曾,四序冉,承山庄之业者为序孟与序曾。序孟字峄亭,序曾字质庵,二子都淡泊功名,以田园为乐,谨承父志,“固前基而光大之”,对山庄进行拓展,架亭筑馆以招来客,凿池引水用增胜景。经两代四十年的经营缔造,终使一座堪媲美辋川、兰亭的山庄惊艳于泰山之麓,时人拟之于陶渊明笔下之武陵源,因而又有了“桃源邨”的佳名。
二、“架梁飞引岩前水”——樱桃园之建设
傲徕峰下的这片河谷,依河道分为两处区域,前部在河之西南,即世称之樱桃园,后部处河之东北,俗称河北崖,各占地四五十亩,统称为樱桃园。鲁氏父子相其田土,“构精思而为改设焉”。其举措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工为引水。樱桃园谷田六七亩,壅积乱石,“五日旱,辄不能施犁锄”[11],故每岁耕耘所获,甚属微薄。鲁泮藻循水探源,直至拔山深处,发现山奧有东西河谷汇流石河一道,“水出山中,入大谷,南泻入汶,不以有雨无雨异其流”[12],为之大喜过望。于是沿河两岸,“以人力疏凿之,支分派引,万流迴互”[13],于山腰垒石架梁,为引水之渠,使上游之河水“抱山腰而出”,悠然流入樱桃园田中。——《重修泰安县志》卷二《山水》述其引水之法:“樱桃园距郡城十五里,有鲁泮藻者,创为别墅。墅依涧西而居,斫木为溜,能引涧水入西岸。平地溜用木撑之,至深处木不及,则凿崖斜撑如栈道法,鲁某悟出,可谓巧矣。水即入平地,麻蓝五谷,随意灌溉,分其半流穿园亭鱼池,用完仍放之东涧。”引水即竣,“上雨大则水注梁下,苗不灌溉能自润泽,不雨则涓涓流堤间,去其塞,流者引之东,则东流;引之西,则西流,苗需一夜雨,一夜流可也;需终朝雨,终朝流可也”[14],实现了对樱桃园田亩的全面灌溉。由是“禾黍高田陇,蒲荷被泽陂”[15]。时人观其水法精思,不禁为之感叹:“灌溉之利,高下皆宜,殆所谓天作地藏以遗其人者欤?”[16]时人有诗咏赞:“到处泉声误雨声,架梁自昔费经营。永逸今使渠穿壁,石上分流水更清。”[17]
继之为垦田。樱桃园谷原有山田不及十亩,当水渠功就,乃对之进行大规模开拓垦种,垒造梯田,经过十年辛勤,先后于前园辟田三十馀亩,后园辟田二十馀亩。分建麦陇、莱畦,借助自流灌渠的灌溉,将石田化为沃壤。“由是田无恶岁,禾黍所收,每过山下膏腴之倍”[18]。所谓“春韭秋菘秀满畦”[19],每岁收益甚丰,鲁氏家计至此充裕而无忧。
垦田功就,鲁氏开始于园内遍植果木。此地旧名樱桃园,但有名无实,鲁泮藻乃“补植樱桃数处,以实其名”[20]。樱桃树植于梯田之外梗,水泽其根,风润其枝,七八年间其势乃成。所结樱桃,红晶甜醇,成为声闻一方的特产。张文枫在游记中描述:“时值朱实方熟,如火齐万颗,与日光相激射,晶莹夺目。”[21]时人高骏声有诗云:“树树樱桃色半红,主人摘赠满筠笼。”[22]时人高宗岳《泰山药物志》在叙述泰山樱桃时,特笔提到樱桃园之产:“樱桃,……本山大出产,一在山右鲁涧谷先生樱桃园,一在山下萧家林。……此二处皆红樱桃也。”[23]每至园中樱桃红时,泰城士女纷至沓来,观赏品尝,至今犹为故老追忆之佳谈(郢之外祖母即时时道及)。
除了补植樱桃树株,鲁氏还不惜重价,在河东山坡置数十亩竹园,引植南方之淡竹,围以石垣,借天然涌泉润泽其根,不及十载,便成密林。《重修泰安县志》卷二《山水》记称:“樱桃园涧东竹林,已甚茂美,古诗云‘冉冉孤生竹,结根太山阿’,惟见此与岱东北之竹子园耳。”复于隙地遍植松、柏、枫、柳及玉兰、腊梅之属,所谓“竹园、蔬圃、菊径、荷渠次第经营,而又于溪之两岸,多植杨柳及他果卉,烟火一家,自成邨落,武陵桃源仿佛似之”[24]。树木即成,辅以水植,“凿池蓄水,其中芰荷、蒲荇之属,参差错杂,不可以数计”[25]。除用以美化山庄环境,又是重要的经济来源。据黄经藻记述:“凡果品、蔬菜、蓝靛、竹箭,较稼穑利倍蓰,园岁可得钱二千贯。”[26]
鲁氏不仅将樱桃园开辟为农耕田庄,更有意将之开发为园林胜区。依山设景,时缀以亭榭廊院。“基宇既定,乃于其中择爽垲处,北架厅事三楹,以为栖息之所。东偏又构一楹,以为静室,前凿方池,植荷菱、蓄鳞鱼焉。绕以垣墉,东西开门,以便出入眺望。引水圜小门,以达于池。东山西陵,拱卫环绕,而涧流出乎其左,竹园列于其上,堪称胜境,此皆其太翁(鲁泮藻)之所布置也。既峄亭偕其弟质庵,思因前基而光大之,……乃于故庐之东北,又复凿池引水,筑台构厦,规模益以廓大,而观瞻益以闳敞”[27]。所叙诸处营建中,鲁序孟兄弟所构迎客台厦,成为樱桃园之主景区。其院依山临河,分为上下两个院落,下院(南院)中开凿一池,名“鉴我泉”,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由时任泰安训导之李润深(滋甫)正书方碣。东植以柿树,南墙亦嵌有一横碣,题曰“翠落庭阴”,系民国二十一年(1932)南阳名士王钧(伯平)先生隶书。北院建堂庭四间,款接四方游人。庭前松柏石几,可倚可凭;堂内卷轴满壁,鼎鼐罗列,真所谓“花为篱落山为壁,酒满壶觞香满罏”[28]。历经三十年苦心营建,樱桃园“竹木之阴森,园亭之点缀,遂为岱下名胜第一”[29]。
三、“酒怀豪与客周旋”——樱桃园文事
樱桃园缔构伊始,其秀异风光便吸引了众多游人,“诗客骚人咸乐趋焉”[30]。民国王连儒《泰山游览志》述称:“樱桃园……竹树茂美,果物丰盈,居然名园,春秋佳日,往游者颇夥。鲁氏长者,乐与周旋,人亦以是多之。”[31]在两代樱桃园主人中,不仅鲁泮藻“乐道力田,风流儒雅,纳交多文学士”[32],其子鲁序曾、序孟更是悬榻园中,时时倒履迎客。“一时名流硕彦觞咏其间”,桃源一村渐成为岱下文化“沙龙”。今见于《桃源村艺文录》、《岱粹抄存》作者有赵正印(心如,泰安解元)、周彤桂(复卿,历城举人)、侯芳苞(兰皋,泰安岁贡)、牛尔裕(绰亭,莱州人,吉林双山县知事)、张文枫(浙江人,成都知县)、黄经藻(沚兰,福建永邑拔贡,汶上知县)、赵尔萃(小鲁,奉天铁岭进士)、葛延瑛(芸庵,泰安举人)、王锡麟(兰谷,河南祥符人。莱芜、新泰、泰安等县知县,落职后侨居泰安)、贾鹤斋(友仙,泰安贡生)、张凤翙(吉人,泰安岁贡)、赵步瀛(仙洲,泰安贡生)、汪珊树(莲石,泰安廩贡)、高骏声(历城贡生)、周学渊(立之,安徽东至人,东巡周馥子,光绪进士,山东候补道)、缪润绂(东麟、奉天进士,临清知州,去职后隐于泰山)、张百城(安徽歙县人,山东省图书馆坐办)、周树桢(幹庭,安丘拔贡)、徐金铭(历城进士)、范家祜(广西临桂县人,山东巡警道科长、候补知县),诗文中涉及的人物则有杨致青、章寿山、郑自重、张仲芳、范慕韩、范秋门、张澄清、叶杏园、张仲芳、张云湄、刘瑞符等。诸人或为硕儒,或为诗家,或为官吏,而其中之范慕韩(一双)则为开发天外村之农业专家,与鲁氏应多共同语言。从这些交流人物中,不难看出桃源村主交游之广、声气之盛。
诸家所作樱桃园诗文,多含奇文丽句,而中尤有数篇为特异之作——
福建画家黄经藻“甲辰(光绪三十年,1904)因差至泰安”,与友造访樱桃园,作《游樱桃园记》述记之闻见,着力之点,则在鲁氏父子两代垦荒、开渠、引水之创业过程,并一再介绍园之经济价值,处处体现了作者之实学思想。如其中关于引水之对话:“酒酣,进主人而问之曰:子亦知是园化瘠为腴,子得蒙其庥,余得揽其胜者,其故安在乎?主人曰:‘兴水利之故’。然则北省之地,时患旱涝,使到处广开沟洫,一如是园,其利可胜言哉?”见微知著,从樱桃园之成功处悟出北方化解旱涝之方。其文词也多亮丽呈彩,如结尾处宕开一笔:“主人笑而未答,舆夫促驾:西山日落矣。群起别主人而归,回首犹见林梢片月一路相送云。”化用唐人王缙“(山月)殷勤如有情,惆怅令人别”之句,移情于物,物我相融,写尽对山庄依依不舍之怀。
赵尔萃亦是一位致力于农学的开明官吏,与其兄尔巽见泰安地肥而廉,因置田宅,客居于斯。其在为斗母宫所作《天然池记》中,曾详论其开渠引水以灌山田之见。游园之后,与鲁氏兄弟一见如故,“拟作此记久矣”,因身抱沉疴,至丙辰(民国五年,1916)冬方才挥就全篇。文中感慕山庄物华之外,融入对社会人生的反思:“间尝观世禄之家,其祖若父,置田庐,莳花木,阡陌连云,园亭如绣,乃一再传而垣颓壁败,土地荒芜,使人有今昔盛衰之感,岂开其先者之未善欤,亦继其后者之无人耳!吾以敬品方先生之善作始,而尤敬峄亭昆季之善成终,且更望教其后人,不坠其业,月异日新,为名山保此奥区,增其盛境,此则赠言之意也。”作者为汉军旗人,亲历八旗子弟萎颓不振,终至王朝崩颓之现实,所以此段议论,意味深长,发人深思。
在“鉴我泉”东轩之山墙壁间,嵌有一方《桃源村记》之碑,题款“汶北居士侯芳苞拜撰,泰邑后学李泽溶敬书”,系年为“光绪二十有五年(1899)岁在己亥季春三月上旬吉日”。侯芳苞字兰皋,泰安申村人。其家“三世明经”,至芳苞而学益显。少补博士弟子员,弱冠食饩,后贡于乡。潜心于宋明理学,尤精《通鉴纲目》,讲学泰山下,为士林所仰重,“自县尹至末学后生、田夫野老,无不知有兰皋先生者”。古文宗法桐城,卢衍庆称其为“灏瀚详博”。此记行文舒徐宛曲,俯仰兴慨,一波三折,一曲三叹,笔端别具一种超然物外之情思。刘桂传先生对之有一番生动评说:“令人叫绝的是结尾的议论:‘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传非独传,藉迹以显’。这完全符合现代人的美学观点。兰亭雅事、金谷奢华,即便那庐陵醉翁、赤壁苏子,也一去不返了。然而凭着什么能使自然增色且又能与自然共存呢?王羲之没能解决问题,他只能‘临文嗟悼’,‘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苏轼也不能解决,他安慰朋友或者直说为自慰,也只能是‘唯山间之明月,江上之清风,吾与尔共适’,风月永恒,人的精神长在而已。更有甚者,寻仙访道,梦想白日飞升等等,不一而足。而本文却明确提出:‘务本力善,谆教劝学,培后嗣以迪前光,将见英才秀出,善为继述,增长而恢廓之,庶几永永无极,与泰岱同寿,而遂为兹山之名胜欤。’什么才能与天地、自然齐寿?只有人类的繁衍,求得与自然的共适,在一种持续发展的过程中。才是这一命题的真正意义。”[33]正缘于篇中包含了作者对人生底蕴的洞见慧识,使作品具有了一种深妙精微的内在张力。
周学渊也是近代一位实业大家,曾任山东高等学堂监督,光绪某年春夏之际其游岱之暇,与范一双、范秋门等人专程造访樱桃园,亲睹樱实满山、绛珠堆盘之胜,欣喜满怀,即席作《与范慕韩、范秋门两先生及周蘧昆仲游鲁处士樱桃园,赋诗为别》七律二首,其二写道:“小筑园林岂避秦,尘埃光景等奔轮。高山流水人间世,椎髻蓬头幻外身。茅舍三间逃溽暑,樱花万树闹馀春。金盘食罢空惭汗,此日尝新胜古人。”[34]后来周学渊二诗收入宣统间辑刊之《明湖载酒二集》中,使樱桃园名播山左吟坫。题诗志胜者还有历城名士徐金铭,其绝句“阶前水自千峰落,为恋幽栖懒出山。药圃花畦都浸到,馀波才肯向人间”[35]。其写水用拟人化手法,言其潆洄百折,盖对山庄心怀恋恋,不愿作出山之泉,别具巧思。其他留下精彩吟笔的,还有贾鹤斋“架梁飞引岩前水,凿石曲开门外溪”,张凤翙“山花山鸟不知名,鸟唤客来花笑迎”,周树桢“树色岚光和一楼,齐将青翠拥窗来”,高骏声“四时蔬果花千树,占绝名山是此村”,范家祜“回首芙蓉峰畔路,斜阳冉冉送归舆”,等等,不一而足。鲁泮藻之婿王价藩(退轩),是清末民初泰山文献大家。少在鲁家设帐,教授童生(时在光绪八年,1882),以才学为泮藻爱重,以女妻之。价藩不仅时时为岳父、妻兄招邀文士,与之文宴唱酬(王价藩《知退轩诗文稿》卷二有《代桃源村主人致赵次老》,系代鲁序孟兄弟致赵尔巽(字次珊)之函)。价藩集中亦多有以樱桃园题材之诗作,如《月夜宿桃源邨》二首云:“一庭花树影横斜,静坐石栏对月华。听到溪流清不寐,隔墙又送数声蛙。”“深深竹树夜无声,凉觉空阶露气清。好是三更风定后,满山都带月华明。”[36]樱桃园中有馆榭曰蓬莱山房,为娇客寓居之所,价藩《蓬莱山房月夜自咏二首》云:“月上山色暝,月转松留影。独自卧空阶,不觉夜之永。”“隐约窗前竹,葱茏阶下树。隙地明石栏,堪为望月处。”诗写山庄之夜永静谧,但泻于笔端之素月清辉,窗前竹树,却使诗境不趋于幽寂,而是浮动着一种安恬与活泼,颇得《辋川集》神韵。王价藩曾为鲁氏撰书谱碑记,原碑犹存王家庄鲁氏茔田旧址。其谢世前两年(民国二十一年,1932),还为“桃源村题字刻石”。[37]
诸家樱桃园诗文,多被王价藩完整收录于所辑《桃源村艺文录》(凡文七篇,诗十三题二十九首)中,据王氏丙辰(民国五年,1916)秋跋云:“岱西麓樱桃园,外舅品方先生别墅也,自先生独出心裁,垦田种树,架木引流,居然蔚为奇观。后又筑茅舍三楹,为过客憩息所,一时名流硕彦觞咏其间,所为诗文,或状风景之雅,或彰先生之高,藉此鸿篇钜制,先生遂得与名山而并古。洵雅事也。时既久,累牍连篇,惧就散佚。爰谋诸峄兄(鲁序孟)昆仲,印刷成帙,以资表扬,亦人以文传之意也。”不意旋因事变,鲁氏兄弟及价藩亦相继下世,未能付梓。价藩之子次通“方惧《艺文录》终不获刊行,泯没先人之雅志苦心,……因急为抄校,列入《泰山丛书》中”[38],今得幸存于世。从泰山文学史角度观察,这部《桃源村艺文录》价值巨大。泰山历代诗文繁盛,游记文学尤多杰作,但清末纪游文字多陈陈相因,写作手法缺少突破,少动人之文。而此时樱桃园游记却偏师振起——不仅作品数量众多(七篇,约占今知同期泰山游记的三分之一),而且在赵、黄、侯诸家笔下,不仅对审美客体有传神之写照,且在意象营造之同时,增加了一层令人回味的理趣之美,其哲理深度为同期各篇“登泰山记”所不能及。总之,清末樱桃园诗文的出现,在泰山文学发展史留下了浓重一笔。
四、“回眸胜地已沧桑”——樱桃园之衰落
当时光进入民国初年,盛极一时的樱桃园山庄渐显颓态。这既有山庄农业内在因素,更有时局变更的外在影响。
从内因来说,山庄建成后,农林生产主要依赖自然条件,较少采用当时先进的农业技术,在他处已尝试使用的刈麦器、刈草器、干草切割器等,都没及时纳入山庄生产中。在经营模式上,仍未充分使之专业化和市场化,如鲁氏培植樱桃虽大获成功,但仅作为山庄点缀,未考虑将其作为特色种植扩大生产,推向全国市场。这种“田园牧歌”式的农庄经济发展缓慢,已难紧跟上变革中的时代步伐。故入民国以后,山庄状况已渐不如昔。
更大的冲击则来自动荡时局的侵扰,樱桃园虽号桃源村,却无计避“秦乱”。民国初年的兵燹匪祸,时时打破这方乐土之宁谧。王次通《〈桃源村艺文录〉跋》中称:“而桃源一遭匪祸,两经兵燹,今寇乱方殷,求如当年之花树锦绣,水木明瑟者,几不可得,况山川犹是,人民亦非,盖已薄具沧桑矣。”[39]所谓“一遭兵祸”,指的是民初土匪武装对山庄的洗劫;“两经兵燹”则指民国十四年(1925)豫鲁之战与民国十七年(1928)北伐之役,这两场战争都在泰山周边展开,樱桃园因接近双方争夺的黄草岭阵地,惨遭兵火涂毒。硝烟过后,桃源村舍残垣断壁,一片狼籍,无复花锦木绣之景象。王价藩在《致樱桃园主人》函中,对此作了沉痛感叹:“飞祸猝临,闻之心悸。后得悉眷口无恙,心始帖然。当此乱世,自能保全生命,身外物存没,不足计也。因念此事远远传播,不独山居不可,乡居亦恐不宜。”[40]
为经营山庄耗费毕生精力的鲁氏兄弟受此打击,皆郁郁染疾,序孟先于民国十七年(1928)谢世,王价藩挽称“连年遇坎坷,惜未能洒脱处,深知兄含悲茹苦”。[41]数载后,序曾也抱恨而终。到了抗战役起,“寇乱方殷”,山庄第三代主人鲁公田、砚田等人流亡在外,当日繁盛之庄再成榛莽之区。鲁泮藻外孙、王价藩之子王次通抗战中重过山庄,物人尽非,枨触之怀,更过于天宝宫人。其《游桃源邨有感》诗云:“莫怅竹樱春秋复,白云苍狗几时休。已无宫女话天宝,剩有青山笑白头。”[42]
樱桃园更加彻底的毁坏,则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历次运动中山庄数易其主,园林失于管理,庭院荒芜,名贵树株迭遭砍伐,“尤据一园之胜”的幽篁密林全被根除。更为严重的是,东河道中累累巨石,全部开采用以建筑,致使山洪袭来时,畅流无碍,时时冲刷两岸土基,致沿河房舍、田土、树株皆岌岌可危[43]。“翠落庭阴”横碣、河堰石佛造像等多方石刻被盗。近年盛夏,在一场倾盆暴雨中,作为鲁氏山庄最后标志的鉴我泉上迎客轩轰然倒塌,隐去了樱桃精舍最后的辉煌。
历尽劫尘的樱桃园而今虽园囿不存,但所幸流泉无恙,果园尚存,暮春时节,千株樱桃子实累累,招邀游人。而旧家庭院前的玉兰树,春暮繁花满枝,含苞如玉,既似追忆名园昔日的藻丽,更似期待桃源盛世的重光。
[参考文献]]
[1][民国]重修泰安县志卷四.政教志·农业[Z].
[2]鲁氏世系图碑[Z].在王家庄村北.
[3][6][20][21][清]周彤桂.鲁涧谷先生墓表并铭[A].桃源村艺文录[Z].
[4]王价藩,等.泰岱文史丛稿[C].泰安:泰山区档案馆,1992.
[5][清]李颙.二曲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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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梅焕钧)
A Historical Record of Yingtaoyuan Mountain Village in Taishan
ZHOU Ying
(Research Institute of Taishan,Taishan University,Taian,Shandong 271021)
The development of Yingtaoyuan in the end of Qing dynasty is an important event in the history of Taishan agriculture.A Taiannese named Lu Panzao and his son bought a barren land in the side of Mountain Aolaifeng.After the water diversion irrigation and cultivation,the barren land had become a fertile land which produces times of the previous years.Besides,he planted kinds of fruits,especially the cherry trees.These fruit treeswere planted to decorate the garden according to the range ofmountains.The famous persons at that time came here for paintings and writingswhich were collected as Collections ofwritings in Taoyuan Village.The book had a very important role in the Taishan literature creation.In the beginning year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Yingtaoyuan was destroyed by war,and became in decline because of the turbulent situation.
Taishan;Yingtaoyuan;lU Panzao;Collections ofwritings in Taoyuan Village
G127
A
1672-2590(2015)05-0015-06
2015-09-10
周郢(1970-),男,山东泰安人,泰山学院泰山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