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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性的庄严
——主持人语

2015-02-13范子烨

铜仁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四库牡丹国学

【梵净国学研究】

自性的庄严
——主持人语

范子烨(1964-),黑龙江省嫩江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文选》学会理事、中国孟浩然研究会理事、中华文学史料学会理事、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理事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古文学与文化。主要著作有《〈世说新语〉研究》、《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中古文学的文化阐释》、《春蚕与止酒——互文性视域下的陶渊明诗》和《竹林轩学术随笔》,发表学术论文近二百篇。

在静静的书桌前,在耿耿的青灯下,阅读总是一种幸福。我爱读古人之文,爱读今人之作,无论是中国书,还是外国书,通过阅读,我在上下古今的广大空间里不断地翱翔,不断地攀升。与古人的冥会,与今人的契合,常常能够获得“我道不孤”的愉悦和喜乐。而在童年时代,在1970年前后,在大兴安岭西麓嫩江平原的凄凄风雪中,我的阅读生活就已经开始了。那时,我的主要读物是《论语批判》和《孟子批判》以及外公王尚俊先生默写下来的一些《诗经》中的歌诗。这两大《批判》将《论语》和《孟子》中的“反动言论”搜集得比较齐备。外公少时受业于他的父亲王克宽先生,这就是我的太外公,他是晚清时代的秀才。据外公讲,太外公能够熟练背诵全部《十三经》。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当年所受到的这些粗浅的走样的国学教育是多么重要。正如刘梦溪先生在《到底什么是国学》一文中指出的那样,国学的核心乃是传统的六艺,即六经之学。梦溪师的发言遣词,往往掷地有声,其卓越的见识常常超越群伦。这篇短论比较集中地表达了他的基本国学理念和基本国学思想。他首先详细梳理了国学概念的历史嬗变过程以及近现代以来人们对国学内涵与外延的不同认知,随后重点彰显了马一浮关于国学就是六经之学的基本理论观点,而以“自性的庄严”为国学文化品格之核心。好一个“自性的庄严”!恢弘、大气,犹如一声春雷,响彻八垓,响彻今古,我华夏文明历尽劫难而不衰,端在于斯。对我们的国学栏目而言,这篇文章无疑也具有很好的指导意义。然而,作为本栏目的主持人,我的心病也正在于此。那就是,因为当代学者研究经学的衰弱,直接导致了我难以觅到优秀的经学研究论文,事实上,尽管当代学者讨论宏观问题时大都振振有辞,但是,你让他把《十三经》里的任何一经任何一篇任何一段拿出来逐字逐句讲一讲,那都是不易做到的事。譬如,我曾经请一位朋友为我串讲《礼记》的一篇文字,他居然十分慌张地说:“老范,你真厉害!我讲不下来。”他的意思是,我命中他的要害了。其实,他是有一些相关成果发表的,惟其如此,我才请他串讲。这种情况反映了当代中国学者的通病,那就是真正精通一经者太少,至于精通群经者根本就没有。故梦溪师这篇文章,既让我感奋,又让我无奈。于是,我只好在大国学的天池里游泳了。当然,在我看来,经学为国学之根本,而史部、子部与集部之学乃国学之流脉,与此相关的,举凡我国一切固有之一切文化皆当属于国学或国学研究之畛域,同样体现了“自性的庄严”的境界。

于是,封孝伦校长的宏文《李泽厚对实践美学的建构与解构》跃入我的眼中。李泽厚,这是一个多么响亮的名字!20世纪80年代入学的文科大学生,几乎没有不读他的书的,如《美的历程》、《中国美学思想史》等等,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著作。回想当年,我坐在校园的围墙之下,在满园馥郁的丁香气息中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读完了《美的历程》。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当然,今日重读此书,当初的感觉却完全没有了。从当代学术史出发,从美学学科的角度看,李泽厚先生确实是通过批判朱光潜先生的“唯心主义美学”起家的。这就是他的实践美学理论。这是他美学思想的起点,这一美学思想的发展经历了一个动态的漫长的历史过程。正如封校所言,李泽厚最先根据马克思的有关语录提出并阐述了实践美学的核心精神,从而“创建”了“实践美学”。但是,这种美学理论难以解释自然美和人体美的问题,“难以解释有的实践活动的结果是美的,而有的实践活动的结果是丑的”,难以解释“美感的心理基础在哪里”的问题,“它所坚持的逻辑起点”也存在严重的悖谬。因此,面对诸多问题,泽公作了多次修补。本文稽考了他的修补过程,细致入微,洞若观火,从而发现了他在修补实践美学理论过程中,实践美学渐渐被他解构的这一客观事实。作者的眼光是犀利的,逻辑是严谨的,论证也是有力的。在文中,作者或隐或显地揭示了李泽厚实践美学产生的社会政治背景及其修补过程与当代政治史或意识形态的同构关系,这种揭示确实发人深思。回首当代学术史乃至文化史,我们应该吸取的教训太多了。我们既没有张载那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气魄,也没有德国哲学家那种构建独立的哲学体系的能力。一个令人痛苦的追问是:我们有哲学吗?看看康德,看看黑格尔,看看马克思,我们就知道什么是哲学了。我们真的缺乏或者根本就没有“自性的庄严”。封校此文,确实深刻。或许是出于对自己身份的某些顾忌,他并没有全部展开其深隐的思索并进行淋漓酣畅的思想表达,但是,其实事求是的学风以及捍卫真理的激情是昭然可见的。建构与解构是一个矛盾统一的过程。在我看来,李泽厚关于实践美学建构以及漫长的自我解构的过程是相当痛苦的,这一过程贯穿着一位杰出学者执着于真理并且不断修正自我逐渐趋向真理的精神,隐含着难以言说的辛酸。是的,追求真理者,既有特殊的愉快,也有特殊的苦痛。为呵护“自性的庄严”,有的时候需要付出极大的甚至生命的代价。“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封校无疑是泽公的真正解人。

青年画家和绘画史论家杨江波博士所撰《文人画笔墨概念的确立及涵义分析》一文阐释了文人画笔墨及相关问题,客观上也揭示了画家的“自性的庄严”与绘画创作的密切关系。作者认为,文人画最强调“笔墨”,“笔墨”概念的成熟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它既有技法层面的涵义,又有哲学内蕴的特质。这种状况的出现奠定了文人画在世界艺术史上的地位。因此,本文详细梳理其发展的过程并分析其形而上的意蕴,在画史研究上颇有突破。昔年曾读《苦瓜和尚语录》,爱其文笔之妙与境界之美。江波此文重点彰显石涛的笔墨理论与特殊地位,表现了自己独到的画史心得。江波能画,工书,还擅长旧体诗的创作,是一位文化素养非常全面的艺术家。曹植说:“有南威之容者,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者,乃可以议其断割。”江波此文的创获与其自身的修养是分不开的。

离开了江波的“画廊”,我们又步入了杜贵晨教授精心构建的“花园”。这是唐人的花园,这是唐诗的花园,这是国色天香的牡丹之园。这就是他的《全唐牡丹诗概观——基于电子文献检索计量分析的全唐牡丹诗史略》一文。读美文,赏牡丹,真是一种超级享受。首先,杜老师确定了“牡丹诗”的基本内涵,那就是以“牡丹”为题即题含“牡丹”之名的诗,相关的基本文献是《全唐诗》和《全唐诗补编》,基本的研究方法是电子文本检索试计量分析,所使用的检索系统当为李铎博士研发的《全唐诗检索系统》或尹小林先生研发的《国学宝典》中的《全唐诗》数据库。作者比较以“梅”、“桃”、“菊”等五种常见花卉为题的诗,敏锐地发现了牡丹诗作家、作品数量最多的事实,体现了全唐时代牡丹为“花中王”的地位。随后,他进一步指出,全唐牡丹诗作家作品的行列,显示了全唐牡丹诗兴于盛唐,盛于中唐,光大于晚唐五代的花史历程。他说,白居易为全唐牡丹诗第一人,而元稹、刘禹锡、孙鲂堪与之并称“四大家”,此外还有李正封、李山甫、罗隐、卢肇等“四名家”。但“花性”来自人性。花之美属于“人化的自然”。由此出发,我们对李白的《清平调》三首当给予特别关注。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曰“一枝红艳露凝香”,曰“名花倾国两相欢”,以牡丹花的美丽、富艳比拟杨贵妃的容貌、气度,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因此,尽管李白没有以牡丹命题,诗中也没有牡丹的字样,牡丹也不是诗的主体,他的《清平调》仍然是全唐牡丹诗的最高典范,引领着全唐牡丹诗的艺术展演,李正封《赏牡丹》诗中的名句“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实际上就是从《清平调》中脱化出来的,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互文本。然而,无论步太白踵武者是多么地努力,《清平调》那种自然洒脱、浪漫奇幻、以花喻人、人花合一的审美境界,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因为这些追随者没有李白的那种天赋和天才。同时,我们必须看到,唐代牡丹的养殖是从宫廷开始的,属于宫廷文化的一部分,李白的《清平调》也属于典型的宫廷文学。在此意义上,我们或许可以把李白称为牡丹诗的鼻祖。此点意见谨供贵晨教授及读者参考。令我感到惊异的是,贵晨教授对于检索机检索技术的娴熟以及由此显示出来的科学理性精神,他虽然使用这种技术,却深明其局限和缺陷。他深刻地指出,利用电子文献检索的文本计量分析不仅是技术手段的革新与进步,还需要学理上的提高与创新,即使从检索具体操作的层面看,这种研究的每一步骤也都是浸透着学术性的工作。换言之,电脑是永远取代不了人脑的,电脑对人脑的辅助作用,只有在专业的学术工作者的手中才能发挥到极致。过去,我曾经长期致力于古籍电子化以及相关的检索技术的研究。我编制的《中国繁难文字字表》,至今仍然被学术界广泛使用。而全文检索版《四库全书》以及其他一些专业软件,也浸透着我青年时代辛劳的汗水。多年前,我在《咫尺应须论万里:说电子版<四库全书>》一文中指出:“电子版《四库》的本质在于,它将华夏古国传统的文化载体与当代世界先进的电脑技术珠联璧合,交融无间;换言之,就是将距离甚远,差异极大的两种文化两种文明,完美、和谐,令人不可思议地沟通起来。但是,电子版《四库》并不是《四库》原书的简单而忠实的复制品。相对而言,在电子版《四库》问世之前,《四库》是死的;在电子版《四库》问世之后,《四库》变活了。过去,我们仰望《四库》的苍茫群山,即使想细细地观赏某一簇夺目的林峦,或者涉足某一片峥嵘的岩岫,也是绝难做到的;纵目《四库》的滔滔翰海,即使我们要充分领略几座海岛的旖旎风光,或者耽味它的万状涛澜,也几乎是不可能的。而电子版《四库》的出现,使以往的诸多不可能成为可能。现在,我们借助它强大而完备的检索功能,可以随意掇拾山中的一块卵石,可以尽情把玩海底的一粒细沙。也就是说,电子版《四库》使《四库全书》真正成为可资利用、借鉴和汲取的文化资源,从而实现并升华了原书的价值。”基于这种认识,我认为贵晨教授的这篇论文确实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科学价值,在国学研究领域,是一篇值得推广的好文章。让我们在欣赏牡丹诗的同时,还能够受到科学的教益,为此,我们应当感谢他的付出。

华夏的九州方圆蕴育了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文学的地域性自然是文化的地域性的重要呈现方式之一。十五《国风》中的歌诗已经向我们昭示了这一点。我对山东高密文化的关注始于莫言的小说。莫言的散文集《我的高密》以及其他作品无疑呈现了一个徘徊于故乡的灵魂,是其生命哲学的重要载体。但对老莫的作品,我实在是不喜欢,因为他的作品根本不具备任何美学价值,也没有任何艺术感染力。因此,可以断言,即使老莫获得诺奖是国家的民族的幸事,却也是文学的大不幸。看看《约翰·克里斯朵夫》,看看《静静的顿河》,伟大的作家是怎样书写地域性文化和进行自我民族之反思的,我们自然对老莫就会有正确的文学批评态度了。自1990年以来,诺奖评审委员会的表现常常令人惊异,我真的为列夫·托尔斯泰没有获得诺奖感到幸运。事实上,托翁获奖是诺奖的光荣,而不是托翁的光荣。其实,瑞典文学院本来是有机会给他颁奖的,可惜小市民习气与教派的局限,使他们一连丧失了四次机会。还是回到高密。无论如何,高密是一个传统文化根基很深的地域。我们读蒋寅先生的《高密诗学的传播途径与影响》一文,对此自然有深切的感悟。蒋兄指出,作为清代自乾隆中叶一直绵延到晚清的地域性诗歌流派,以“高密三李”为代表的高密诗派经历了由山东向广西扩散,最后蔓延到北方多个省份的传播过程,其中李宪乔游宦广西时与袁枚的交往是提升高密三李全国范围知名度的重要契机,而刘大观则是嘉、道间对高密诗派传播于辽东、三晋起重要作用的人物。本文通过细致的考述,勾勒了高密诗派南北传播的过程及影响,尤其是李宪乔与袁枚晚年的诗学交流,对于地域性诗学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但是,我要唤起读者注意的并非仅限于文中的这些精彩论析,而是作者高屋建瓴、平视古人乃至俯视古人的学术气魄。蒋兄从不喜欢人云亦云,从不追随前人为饾饤之学,而善于将种种细碎的材料纳入自己的阐释体系中,化腐朽为神奇。我敢说,他的古典阅读量在当代学者之林中绝对是名列前茅的。同时,他的学术悟性与理论素养,常常使他发人所未发。然则,蒋兄的辛勤劳作亦断然可知矣。真正的学术来自一个信仰的世界,蒋兄无疑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其蝉联而出的著述便是其信仰的具体呈现。

而在此方面,谭家健先生也是非常突出的一位学者。谭先生清癯古貌,常携一个馒头,一壶水,去国家图书馆搜集资料,其在职期间的学术贡献自不必提,特别值得关注的他在退休之后取得的学术业绩,可以说创造了满天的霞光,而尤以骈文之学最为究心。其所撰《返景入深林:近现代骈文史名家名作举隅》一文,即属于他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华古今骈文通史”的阶段性成果。本文主要清理了从辛亥革命到全面抗战之前骈文创作之大况,重点描述了樊增祥、屠寄、易顺鼎、李详、陈去病、饶汉祥、刘师培和黄侃等八人的生平与骈文写作成就。文章的主要贡献在于发现了在骈文的生命已经终结的时代骈体文的丰富遗存、新变及其文学生态状况,足以弥补文学史研究的不足,开拓人们的文学视域。

走笔至此,拉拉杂杂说了许多未必中肯的话。此时,已是夜阑人静。我将目光投向卧榻。睡前,我总要打开一部书,进行一天最后的阅读。哦,差点忘了,我现在的睡前读物是美国历史家菲利普·费尔南德兹·阿迈斯托(Felipe Fernandez-Armesto)撰写的《世界:一部历史》(World:a History,中文译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借此机会,推荐给大家。

平安夜,圣善夜。我为普天之下乐善的爱书的人们深深地祈福,愿“自性的庄严”人人得以实现。

2014年12月24日夜记于京城啸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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