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的神仙方术态度——兼论《释疑论》是否为葛洪伪作
2015-02-12徐锦博
徐锦博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
曹植的神仙方术态度——兼论《释疑论》是否为葛洪伪作
徐锦博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
葛洪是东晋著名的神仙家和道家学者,其著述《抱朴子》中征引的《释疑论》一文直接关系到对曹植思想的分析研究,尤其牵扯到曹植对神仙方术的态度这一重要问题。深入考察文献资料,不难发现曹植的思想有着显著的变化过程,其生活环境和政治处境直接影响到了曹植的思想和诗文创作,对神仙方术态度前后也有明显的变化。结合曹植生平综合分析,《释疑论》并非伪作,正是曹植后期失势思想转变倾向于神仙方术的代表作品。
葛洪;曹植;《抱朴子》;神仙学说
葛洪著述中涉及到曹植信仙问题的《释疑论》出自《抱朴子内篇·论仙卷》:
陈思王著《释疑论》云,初谓道术,直呼愚民诈伪空言定矣。及见武皇帝试闭左慈等,令断谷近一月,而颜色不减,气力自若,常云可五十年不食,正尔,复何疑哉?又云,令甘始以药含生鱼,而煮之于沸脂中,其无药者,熟而可食,其衔药者,游戏终日,如在水中也。又以药粉桑以饲蚕,蚕乃到十月不老。又以住年药食鸡雏及新生犬子,皆止不复长。以还白药食白犬,百日毛尽黑。乃知天下之事,不可尽知,而以臆断之,不可任也。但恨不能绝声色,专心以学长生之道耳。彼二曹学则无书不览,才则一代之英,然初皆谓无,而晚年乃有穷理尽性,其叹息如此。不逮若人者,不信神仙,不足怪也。[1]15-16《抱朴子内篇·论仙卷》开篇道:“神仙不死,信可得乎?”[1]12针对世人“不信神仙”,葛洪举出了曹植这一重要的历史人物及其著述,来论证神仙道术确实存在。文中引用《释疑论》,讲到曹植起初抨击神仙道术是骗人的诈术,然而在见到左慈、甘始种种表现,亲身体会了这些道术之后,逐渐改变看法进而对神仙道术深信不疑。
关于《释疑论》是否为葛洪伪造的问题,部分学者认为乃是伪作无疑。著名学者汪大白先生就曾撰文《曹植〈释疑论〉应系葛洪所杜撰》,[2]其文章中认为《释疑论》乃是葛洪伪造,并且举出曹植《辩道论》一文认为其确凿地表明曹植是一个无神仙论者。葛洪征引的《释疑论》是否出自其毫无根据的杜撰、曹植生平与文学创作有着怎样的联系、曹植对待道家神仙学说究竟态度如何呢?我们有必要再来深入探讨。
一、建安时期的曹植与“二曹”争嗣
众所周知,曹植乃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之人,其诗文才情备受后世文人追捧。然而文学上的极高造诣并不意味着他在政治上仍然能够长袖善舞,虽是有才之人却落个抑郁而终的下场,实在是令人唏嘘。曹植根据其人生经历可分为三个时期,按照时间大致可分为建安时期、黄初时期和太和时期。期间可以说是经历了两次大的转折或者说标志性事件:第一次发生在与哥哥曹丕争位之时,最终曹丕即位而曹植获罪以失败告终,随后一直获罪遭到曹丕迫害;第二次发生在曹丕的儿子曹叡登基,之后曹植屡求见用而不能,郁郁而终。纵观其一生,曹植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思想特点,他对神仙方术态度确有转变。对其著述的分析研究须结合其生平经历,不能简单引征忽略重要的历史背景,反而干扰了我们对曹植思想的认识研究。
按照《三国志魏书》的记载曹植死于太和六年时年四十一岁,依此推算可知其生于初平三年。其出生之时正好是曹操刚刚平定黄巾之时,随后曹操又先后与吕布、张绣、袁绍等作战,所以曹植的幼年时期在其上疏中概括为“臣生乎乱,长乎军,又数承教于武皇帝”。[3]573曹植非常聪慧,又得其父兄的教导,能够取得“年十岁馀,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3]557这样骄人的成绩。更不必说在鄴铜爵台新城之时,曹操诸子登台作赋,曹植“援笔立成”可谓是大出风头,甚得曹操宠爱。“曹植自己对此也沾沾自喜,甚至‘恃才凌物’。他作书嘲笑陈琳‘不闲于辞赋’,以致引起陈琳的误解。他的《与杨德祖书》,充斥着得意和自负。他的《与吴季重书》,嘲弄吴质不善创作,缺少材艺,以致引起吴质的忌恨。”[4]130
待到年纪稍长,曹植又跟随曹操经历了一系列战事:建安十年,曹植就随父北征乌丸;建安十六年,曹植被封平原侯,又随曹操西征马超;建安十九年曹操南征孙权,使曹植留守邺城,极其器重。在其征战过程中,曹植写下了著名的《白马篇》,塑造了一个骑马持弓、报效国家、无所畏惧的英勇战士形象。诗文中充满了侠义和豪情壮志,让读此诗的人不禁为其气势、力量和决心所震撼。“《白马篇》中摄取‘游侠儿’的形象,在捐躯赴国难的设定条件下,描绘出‘英勇’‘凛然’的世界。[5]刘大杰先生慧眼如炬,深刻地指出:“曹植是一个有政治抱负的人。‘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表面是写幽并的游侠,实际是写他自己。[6]169
需要注意的是“作家本人的著作,包括他的文集、日记、书信或散见的文学作品、回忆录、自传等,是研究该作家的最有价值的基础资料”。[7]131曹植的生活状况必然会直接影响到他的文学创作,此时他的处境和心境与其后两个时段有极大的区别,自然而然地反映在其文学风格和内容上。他的理想追求、思想情绪、生活状况等又会反映在他的文学作品之中。文学理论研究中的外因论者对文学动因进行分析,坚持认为“文学创作不是孤立自足的现象,而是同包围着他并渗入于其间的整个社会生活方式、时代精神、民族心理乃至自然环境等因素联成一体的”。[8]231这一点不管是文学理论还是史学或是社会学理论都是共通的。
建安时期直到曹丕登上大位之前,不管是政治上年幼封侯,还是文学领域中技惊四座,抑或是战场上金戈铁马的跃跃欲试,曹植可以说一直身处顺境当中,有“勤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9]154的远大理想抱负。
随着曹操日渐衰老,曹植和曹丕之间继承权的争夺从暗地里渐渐走向台前。曹操在这两个儿子当中的选择也是颇为犯难,一方面他受到“立嗣以长”思想的影响,在建安十六年诸子封侯的时候“命公世子丕为五官中郎将,置官属,为丞相副”,[3]34给予了曹丕很大的实际权力;另一方面他又十分偏爱曹植,曹操嘱咐曹植曰:“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3]557对曹植有着很高的期望。曹植身边有一批如丁氏兄弟、杨修、杨俊等这样的文士为其出谋划策,并且积极向曹操进言。这种竞争可以说是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廙、杨修等为之羽翼。太祖狐疑,几为太子者数矣”。[3]557曹丕地位虽尊仍深感不安,曾暗自向“鬼才”贾诩求教,贾诩教导曹丕“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3]331可见斗争之激烈。
然而最终结果是“植任性而行,不自彫励,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3]557在这样重要的时期,曹植还是以往潇洒的名士作风,比起曹丕的政治手腕要差了很多。但是曹植和曹植身边的这些幕僚并未死心,还是在努力争取,就连曹操也并没有最终确定,仍然对曹植有一些考虑,这一点在曹操立嗣后仍欲派曹植执掌兵权领兵营救曹仁可以充分表现出来。这种政治上的激烈斗争也很自然地影响到了曹植的诗文创作,《辩道论》就是其中之一。
二、从曹植生平看《辩道论》的创作原委
《辩道论》中有“太子”这个比较关键的字眼,所以我们可以断定著文之时应该是在曹丕为太子而还未继位之时,也就是在建安二十二年十月曹操下诏立魏太子到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曹丕继位这一时段完成的,正是在曹丕和曹植争夺大位白热化“交战”的时期。《辩道论》在这一时期完成,是不是专用以揭露方士虚伪并“确凿地表明曹植是一个无神仙论者”,曹植写作用意究竟何在,我们要看看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辩道论》开篇讲:“神仙之书,道家之言,乃言传说上为辰尾宿,岁星降下为东方朔。淮南王安诛于淮南,而谓之获道轻举。钩弋死于云阳,而谓之尸逝柩空。其为虚妄,甚矣哉!”[9]187看似确实是对神仙、道家言的批驳,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曹植也是基于对其后几个历史事实来对这些言论进行批驳,因为事实并非“获道”“逝空”而仅是一种谣传,所以曹植认为“神仙之书道家之言”对这些事件的解释是“虚妄”,但并没有直接对神仙之术进行直接批驳。不光没有批驳,相反地他在下文中还对神仙道法表现出了极大兴趣:
“余尝试郗俭绝谷百日,躬与之寝处,行步起居自若也。夫人不食七日则死,而俭乃如是。然不必益寿,可以疗疾而不惮饥馑焉。左慈善修房内之术,差可终命,然自非有志至精,莫能行也。”[9]188
其中所提到的“辟谷术”先秦以降皆有流传,出土的马王堆帛书中就有《却谷食气篇》,学者研究认为是先秦佚书,其中记载的修习之术又见于《抱朴子》、《黄庭经》等书,在魏晋时期多有流传。而有关于左慈修房中术的记录,不仅仅见于《抱朴子》,葛洪所修的《神仙传》[10]275-277中还有其生平事迹的详细记载。《抱朴子内篇·论仙》中葛洪提出“夫求长生,修至道,诀在于志”[1]17的理论,认为“长生完全可求,神仙可努力而得”。[11]101而曹植此处恰恰认为道术修行须“有志至精”,与葛洪神仙修道的认识完全一致。文中我们不难发现曹植在言语中对神仙道法充满了憧憬和欲以致用的态度,即使此时曹植并不笃信神仙道术,但绝不至“他是一个无神仙论者”这样一个定性。那么同在一篇文章中他的思想为何有这么大的分歧,明明是在“余尝试”之下对神仙道术有着一个积极的态度,他为何又对道术和神仙说进行打击呢?原因在《辩道论》中写得清清楚楚:
“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甘陵有甘始,庐江有左慈,阳城有郗俭。始能行气导引,慈晓房中之术,俭善辟谷,悉号三百岁。本所以集之于魏国者,诚恐斯人之徒,挟奸宄以欺众,行妖隐以惑民,故聚而禁之也。岂复欲观神仙于瀛洲,求安期于海岛,释金辂而履云舆,弃六骥而羡飞龙哉?”[9]187-188
文中清楚地表明,曹植对神仙说的打击是基于政治考量,是对方士术士们“诚恐斯人之徒,挟奸宄以欺众,行妖隐以惑民”的一种担忧,并且对曹操集中方士于魏国作了政治用意上的解释。事实上曹操和曹植所担心的这种情况是发生过的,教训深刻。东汉末年张角一个小小术士,传习《太平要术》以迷信思想蛊惑人心,仅凭一些所谓“灵丹符水”的微末道术,妖言惑众竟然能发展到“自称‘黄天’,其部帅有三十六方,皆著黄巾,同日反叛。安平、甘陵人各执其王以应之”[12]270这样的地步。张角的“太平道”几乎将汉室颠覆了,虽然经多方力量联合多次交战后打败了黄巾主力,但是众多的黄巾部众仍然“化整为零”地分散聚集起来,如同顽疾一般极难彻底根除,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曹操与黄巾周旋多年,对于像他这样卓越的政治家、军事家而言,印象极其深刻。
曹操正是经历了这次动乱,仍心有余悸,深刻地认识到了他之前所瞧不起的这些方士术士的力量。赵幼文先生在《曹植集校注》该篇文后评析道:“曹操在镇压黄巾农民起义之后,深懼由此导致不测事变之发生,而有所戒懼。为了巩固曹魏政权统治地位,对此不能不作深切的考虑。曹植此论是代表统治阶层的愿望而创作的,所以论中着重申明曹操聚方士于鄴下,是具有严肃政治目的性。”[9]196虽然曹操可以说是因平黄巾而起家,但是当他身居高位甚至可以说坐拥天下之时,不得不从国家安全稳定的政治角度采取一些措施,“招引方术之士”是曹操的一种政治手段,对这些人的笼络和安抚对国家安定有着很重要的作用。曹操的这种政治认识自然而然地影响到了曹植。
曹植能够清楚地认识到曹操做法的政治意义,并且顺应曹操的态度在政治上对道士方术进行压制,《辩道论》可以说是他政治智慧的一种体现。就个人信仰而言此时的曹植对神仙学说还只能说是处在比较亲近的初级阶段。曹植对术士方士的神仙学说还存在一定程度上的排斥,这是与他的政治诉求相联系的。他在《辩道论》中提到“夫帝者,位殊万国。富有天下,威尊彰明,齐光日月……夫三鸟被致,不如百官之美也;素女常娥,不若椒房之丽也……而顾为匹夫所罔,纳虚妄之辞,信眩惑之说。”[9]189这一段文字反映了曹植对帝王的尊崇,对政治统治的渴望以及对政治制度的热爱之情。对权力和统治的向往和他迫切想要治国来施展才华的强烈愿望使他与倡导“飞仙”“逍遥”“长生”等理论的神仙学说保持了一定距离。结合分析此时曹植所处的政治地位和政治理想,他更希望“入”而不是“出”,这一点是很自然的。然而曹植接下来的生活即将出现“颠覆式”巨变,思想意识也将随之发生重大变化。
三、“游仙诗”、《释疑论》与曹植后期思想转变
曹操既立太子,曹丕在最终的权力争夺中已大占优势,然而曹植却没有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但没有调整自己的对策反而屡屡犯错留下政治污点。《三国志·曹植传》中记载“植尝乘车行驰道中,开司马门出。太祖大怒,公车令坐死。由是重诸侯科禁,而植宠日衰”。驰道是御道,是为天子出行所设,曹植驱车从驰道中行使是僭越大不敬行为。司马门也非普通宫门,胡三省注《通鉴》曾提到“《宫卫令》:出入司马门者皆下。是司马门犹可得而出入也。若魏制,则司马门惟车驾出乃开耳。”[13]2196私开司马门事件对曹植地位影响十分重大,导致曹操对曹植态度急转直下。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载令曰:“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又令曰:“自临菑侯植私出,开司马门至金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又令曰:“诸侯长史及帐下吏,知吾出辄将诸侯行意否?从子建私开司马门来,吾都不复信诸侯也。”[3]558
其后曹操又将曹植的心腹杨修杀死,“太祖既虑终始之变,以杨修颇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诛修。植益内不自安。”罪名就是“交关诸侯”,实际上就是指明他为曹植心腹所以将其诛杀。杨修参与军政大事,向与曹植友善,有意助曹植争嗣对其多有提点。杨修一死,曹植不仅少了帮手,对他内心的打击更大。建安二十四年,曹仁被关羽所围,“太祖以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於是悔而罢之。”[3]558自此之后,曹植在政治上再没有掌权的可能了。
“曹操既以曹丕为太子,立即开始抑制曹植,借故把曹植及其羽翼狠狠地打击了一番。及至曹操死去,曹丕即位,曹植更是成了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了。”[14]485待到曹丕继王位之后,他将除了之前已被处死的杨修以外的曹植心腹丁仪、丁廙兄弟及其家中男口一并诛杀。曹植曾作《野田黄雀行》,他知道在实际生活中无法相救友人,只好通过文学塑造一个救雀少年来加以情感宣泄罢了。曹丕使曹植在内的诸侯就国,不允许私自交通,提出的祭祀要求也被禁止。曹丕代汉后,消息传到曹植处,曹植听闻后不禁大哭,这个事又传到曹丕耳中:“初,则及临菑侯植闻魏氏代汉,皆发服悲哭,文帝闻植如此,而不闻则也。帝在洛阳,尝从容言曰:‘吾应天而禅,而闻有哭者,何也?’则谓为见问,须髯悉张,欲正论以对。侍中傅巽掐。”[3]492曹丕向百官直言自己的不满,足可见当时曹丕深恨曹植。“黄初二年,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3]561要不是太后出面保护自己的小儿子曹植,曹丕恐怕早就不念什么兄弟之情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杀手了。
为了生存曹植不得不上疏哀求,“臣自抱衅归籓,刻肌刻骨,追思罪戾……诚以天罔不可重离,圣恩难可再恃……伏惟陛下德象天地,恩隆父母,施暢春风,泽如时雨。”[3]562-563不但自述其罪,又颂扬曹丕之德,言辞之中极尽恭维谦卑。徐公持先生在其《魏晋文学史》中认为“曹植正是这样一种人:在顺境中意气风发,志气高扬,不知有所检抑;在逆境下则沮丧颓唐,志意摧折,难以保持自尊气骨。”[15]81当是时曹植能否生存尚且堪忧,那还有什么自尊气骨,又何谈“百官之美”,此时的曹植不复当年,很难在他身上找到雄心壮志了。
待到曹叡主政之后,曹植认为自己施展才华的机会终于来了,多次上疏表示自己“志欲自效于明时,立功于圣世”,[3]567要求入朝为官,并撰写政论希望引起曹叡的注意,然而曹叡仍然是疑不见用。曹叡登基后太和时期曹植欲仕而不能从,又是一番压抑和苦难,曹植的心性在此期间还在不断变化。待到曹叡诏诸王朝见时,曹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3]576到此时曹植最后一丝期待也被无情地打破,可以说是万念俱灰,在这样的情况下创作出的大量“游仙诗”正是曹植思想最直接的表达。
不少学者都注意到了曹植人生境遇改变对其文学作品的影响,张振龙先生认为曹植“生活现实的局促与不自由,迫使他不得不向精神思想的领域去开拓他的生存空间”;[16]张宏先生则指出“表现在诗歌的创作中,前期诗歌充满了豪放俊逸的少年意气,后期诗歌则转为悲愤哀怨的苦闷仿徨。而游仙诗便是前后转折时期精神危机的产物”。[17]
“游仙诗”从道教和神仙家这个角度切入分析,一般以“列仙之趣”为核心,歌咏仙人漫游之情,多有求仙长生之情,其中还涉及一些服食求药等求仙的相关内容。关于“游仙诗”一些学者认为从先秦典籍中已有雏形,汉武帝时重视方士术士,汉《郊祀歌十九章》中已经有很明确的“‘逝昆仑’、‘登蓬莱’、‘延寿命,永未央’的游仙长生旨趣”,[18]魏晋时期得到了更好的发展。曹植所作游仙诗中的《仙人篇》最能表现其后期旨趣:
“仙人揽六著,对博太山隅。湘娥抚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韩终与王乔,要我于天衢。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飞腾景云,高风吹我躯。回驾观紫微,与帝合灵符。阊阖正嵯峨,双阙万丈余。玉树扶道生,白虎夹门枢。驱风游四海,东过王母庐。俯观五岳间,人生如寄居。潜水光养羽翼,进趣且徐徐。不见昔轩辕,升龙出鼎湖。徘徊九天下,与尔长相须。”[1]263
“诗中河伯为传说中的黄河之神,韩终亦是传说中古仙人,秦始皇命求不死药者之一,‘王乔’即仙人王子乔,与赤松子均为秦汉时期方仙道南方一带的祖仙,‘王母’亦是方仙道中的神仙。”[19]22诗中的神仙和其翩然之境界无疑是道教神仙学说中的内容,曹植将神仙和仙境描绘的如此真实而又飘逸灵动,其中羡仙、求仙之意跃然纸上。丁晏曾评析曹植《五游咏》中“带我琼瑶佩,漱我流淦装,加橱玩灵芝,状倚弄华芳”的仙境曰:“精深华妙,绰有仙姿,炎汉以还,允推此君独步。”[20]64如讲遨游求仙、服食修炼,曹植所作《平陵东》中写道“被我羽衣乘飞龙。乘飞龙,与仙期,东上蓬莱采灵芝,灵芝采之可服食”。[1]400《升天行》中又有“乘踌追术士,远之蓬莱山……乘风忽登举,仿佛见众仙”。[1]266在其众多的游仙诗中几乎处处可见“神仙”、“仙境”、“修仙”、“服食”等这样的神仙家和道家学说内容,这与葛洪的思想主旨几乎完全一致。“《抱朴子·内篇》的中心思想,是以成仙为最高信仰目标,以修仙术、炼丹术、养生术为证成,其主旨则教人如何成仙。”[21]曹植游仙诗中的内容切合道家神仙学说的核心思想,充分表明他对神仙理论有着十分深入的了解,对神仙学说是相信推崇的。这些游仙诗描绘出的仙境仙人,对丰富神仙旨趣,充实神仙理论,甚至对道教其后的发展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和影响。如果单纯认为曹植游仙诗中的内容仅仅是借“遨游”来发泄内心苦闷,希望自由的生活状态,未免以偏概全。
曹植在《赠白马王彪》中曾有“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一句,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此诗写在曹植等诸王觐见曹丕之后,曹彰在这期间暴毙,曹植深感悲痛又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担忧,欲求列仙却担忧曹丕会随时取其性命。他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发出的感叹,其实是借说列仙之虚无,来抒发内心中对生命如此脆弱的感叹和对自己命运的深深担忧,与赞成或反对神仙道术并无直接关系。
回过头来再看葛洪《抱朴子内篇》所收的《释疑论》中有关左慈、甘始人物事迹和道术的记载与曹植前期作品《辩道论》中的记载相近似,正可说明对这些基本事件的回忆和记录并非出自他人之手。从之前对神仙道术亲近、欲以致用又略带疑惑的态度转变为“但恨不能绝声色,专心以学长生之道耳”[1]16的积极肯定态度,正是曹植后期思想转而信仙、求仙的真实写照。《释疑论》在文体上虽与其所作“游仙诗”有不同,但在写作主旨和思想内涵上是一致的,都是曹植因青睐神仙家和道家学说所形成的作品,是曹植思想的外在表现。
四、结 语
葛洪《抱朴子内篇》所收录的曹植《释疑论》与其名篇《辩道论》在思想观点上对神仙家和道家学说的态度分歧极大,可以说是截然相反。不少学者对曹植前后矛盾的态度并不能完全理解,郭沫若先生就认为曹植是双重性格,“他时而像儒家,时而又像道家,而两方面都不甚深入。有时他在‘辨道’反对当时的一些术士,以为‘若遭秦始皇、汉武帝,则复为徐市、栾大之徒’;时而又在‘释疑’,以为‘天下之事不可尽知而以臆断……恨不能绝声色,专心以学长生之道。’”[22]126
关于《释疑论》真伪的争论背后更为重要的是曹植是否相信神仙家言和道家学说,如果相信,他的思想又是如何转变的,证据何在?这些问题我们不难从曹植生平的史料记载中来找到证据,曹植政治地位和生活状况的变化与他思想认识的变化是紧密相连的。在早期政治得势的境况下写《辩道论》乃是谈论治国之术,有深刻的政治用意,对神仙道术并非一味排斥。而经历过曹丕、曹叡两朝的苦闷与折磨,《释疑论》和其众多的“游仙诗”反映的便是曹植后期的思想追求和人生思考。说葛洪为“证仙”而故意选取曹植来附会造伪,乃是臆测,证据不足。结合曹植生平经历综合分析,《释疑论》当为曹植所作,其创作年代不应早于黄初年间,或为太和时期。探讨曹植的思想变化,还是要看看他自己是怎么说怎么写的。
分析曹植从深受恩宠的侯王才俊到“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几乎丧家之犬的生平遭遇,联系其所处地位和环境的前高后低、前优后劣的巨大差异,再结合随之而来的从志得意满到孤苦抑郁的心态变化,曹植后期转向神仙家言和道家学说合情合理,乃是“合力”所致,其信仙、羡仙、求仙之意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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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小风〕
Research on Cao Zhi's View of Fairy and Divination——Shi Yi Lun is not a forgery made by Ge Hong
Xu Jinbo
(Department of History,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Shi Yi Lun cited from Bao Pu Zi written by Ge Hong,who was the known Theologians and Taoists during the Eastern Jin Dynasty,is directly relevant to analysis and research Cao Zhi’s through,especially for his View of Fairy and Divination that is very significant theme.After examining materials,I find that Cao Zhi’s through experienced significant change process including the View of Fairy and Divination,which was directly influenced by his living environment and political situation.Combining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Cao Zhi’s life,Shi Yi Lun is not forgery,and it is the representative works during his receding period when he preferred the theory of Fairy and Divination.
Ge Hong;Cao Zhi;Pao Pu Zi;the theory of Fairy and Divination
K236.1
A
1671-1351(2015)05-0057-06
2015-06-25
徐锦博(1992-),男,浙江杭州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