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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及其传法弟子叶嘉莹

2015-02-12

泰山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叶嘉莹弟子笔记

赵 林 涛

(河北大学 档案馆,河北保定 071002)



顾随及其传法弟子叶嘉莹

赵 林 涛

(河北大学 档案馆,河北保定 071002)

顾随一生执教,门下知名弟子众多,而叶嘉莹是公认的“传法弟子”。文章梳理了顾随生前与叶嘉莹的教学往事,以及顾随身后叶嘉莹传承老师学脉,弘扬中华古典文学的贡献与成就。

顾随;叶嘉莹;传法弟子

一、妙音迦陵

叶嘉莹生于燕京旧家,自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熏陶。她的父母认为人在“童幼年时记忆力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和意义的古书,而不必浪费时间去小学里学些什么‘大狗叫小狗跳’之类浅薄无聊的语文”[1](P3),因此请她的姨母做家庭教师教她读《论语》。另外,她的伯父有很好的诗词修养,耳濡目染,使她在学诗的兴趣和领悟方面得到很大的启发。

1942年秋,在顾随的“唐宋诗”课上,她的天赋才华得到了充分展现,得到老师的高度赞赏:“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勉之,勉之。”这是顾随对叶嘉莹大学之前几首习作的评语。而自“上过先生之课以后”,叶嘉莹自喻“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在叶嘉莹看来,顾随“对于诗歌具有极敏锐之感受与极深刻之理解,更加之先生又兼有中国古典与西方文学两方面之学识及修养,所以先生之讲课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触绪发挥,皆具妙义,可以予听者极深之感受与启迪。”[2](P782)而她“既因聆听先生的讲授而对诗词的评赏有了较深的体认,更因先生不断的启发和鼓励,在创作方面也有了逐渐的进步和提高。”[3](P6)习作的风格,也受到顾随的影响。

我们不妨就来看看,大学二年级时的叶嘉莹已经有了怎样的手笔。“寒灯烬,玉漏歇。点长空乱星残月。一天风送将冬至也,拥柴门半堆黄叶。”(《落梅风》)顾随评曰:“结二语逼真元人,未可以其看易而忽之。”与此同在一张作业纸上的还有两首小令,总评是:“小令妙在自然;深刻之思力,健举之笔力,须要使人不觉。此作庶几近之。”“[一煞]见只见蜂蝶纷纷争嫩蕊,听只听杜宇声声啼断肠。春魂冉冉随风荡。今日个是踏青士女如云聚,明日个我立马西风数雁行。事事堪惆怅。说什么吹萧击筑,访酒侣到高阳。”(《般涉调·耍孩儿》)

顾随旁批“立马七字好句”,并建议将最后一句中的“访”字和“到”字去掉。

《顾随与叶嘉莹》一书中收录了顾随批改叶嘉莹诗词曲习作五十七首,从中我们也能略窥为师的才思与敬业。《鹧鸪天》末句,“几点流萤上树飞”,“上”字改为“绕”字,并注明:“上字太猛,与萤不称,故易之。”——这是一字之易。《春游杂咏》之七“年年空送夕阳归”句,“年年”改为“晚来”,并注明:“年年字与夕阳字冲突”——这是一词之易。《寒假读诗偶得》“诗人原写世人情”一句,改为“眼前景物世间情”——这是一句之易。有的改动可以看到是经过了反复的推敲,如《杨柳枝》之七“而今大似瑯琊木,谁抚长条为泫然”二句,先说:“木字改树字何如?”后又建议:“末二句拟改作‘而今谁上瑯琊道,为抚长条一泫然’。”

叶嘉莹言及老师为她批改作业的情形时说:“一般说来,先生对我之习作改动的地方并不多,但虽然即使只是一二字的更易,却往往可以给我极大的启发。先生对遣辞用字的感受之敏锐,辨析之精微,可以说是对于学习任何文学体式之写作的人,都有极大的助益。”[3](P2)

除了斟酌文句之外,顾随更对弟子的诗心细加呵护。如对套曲《仙吕赏花时》总评曰:“稳妥,有似明人之作。欠当行者,以少生辣之味耳。”对《临江仙·连日不乐夜读〈秋明集〉有作》词评曰:“是用意之作,但少自在之致耳。”对《杨柳枝》八首之总评曰:“近作诗极见思致,但音节中稍欠和谐生动,不知作者以为何如耳?”对《初夏杂咏》四首之总评曰:“锤字坚实,想见工夫。但此更希望保存元气也。”对《忆萝月》词评曰:“太凄苦,青年人不宜如此。”如此等等,足见顾随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弟子欣赏之至、呵护之至。

叶嘉莹听顾随讲课,自1942年后即未间断,包括毕业以后已在中学任教之时。那时顾随除了在辅仁大学担任唐宋诗等课程外,还在中国大学教授词选和曲选,叶嘉莹经常骑车赶往两校旁听。

早先,顾随欲将叶嘉莹的作品交给报刊发表,曾在课堂上问她有没有笔名或者别号,叶嘉莹说没有,顾随要她想一个,她想起佛经上提到的一个鸟名——迦陵,因发音和“嘉莹”相近,遂用以为号。“迦陵”系梵语音译“迦陵频伽”的简称,意译为好声鸟,佛教传说中的妙禽。《正法念处经·观天品》:“其声美妙,如婆求鸟音,众所闻乐。”

二、传法弟子

顾随常用禅宗古德的话“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勉励学生,希望他们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1946年7月13日,顾随在信中表达了对弟子莫大的期许:“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然而欲达到此目的,则除取径于蟹行文字外,无他途也。”[4](P6)

“南岳”指的是唐代高僧怀让,马祖道一随怀让学禅十年,嗣后开宗门、建丛林,对禅宗乃至中国佛教做出重大贡献。顾随以马祖为喻,寄望弟子不要亦步亦趋坐困于师门,而要广收博采开辟新的境界。

1948年春,叶嘉莹要去南京结婚。顾随为赋《送嘉莹南下》一首相送:“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此际泠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意思是说,自己教书教了这么多年,希望能够传法有人,而他的希望就寄托在叶嘉莹身上。“吾道南”用的是禅宗典故,五祖弘忍传衣钵与六祖慧能时说:“吾道南矣!”

1948年11月,叶嘉莹随在国民党海军服役的丈夫去了台湾。在《怀旧忆往——悼念台大的几位师友》一文中她说:老师“在信中殷殷向我介绍了在台湾任教的他的几位友人,那就是当日在台湾大学任教的台静农先生、郑骞先生,还有一位李霁野先生。顾先生在信中还附下了几张介绍的名片,嘱我抵台后去拜望他们。”[5](P30)

叶嘉莹赴台之初,师生之间尚有通信联络。1948年12月4日,顾随在日记中写道:“得叶嘉莹君自台湾左营来信,报告近况,自言看孩子、烧饭、打杂,殊不惯,不禁为之发造物忌才之叹。”[1](P583)然而,事实远比顾随想象得严重。1949年12月,叶嘉莹的丈夫因“白色恐怖”被捕。次年夏,她带着吃奶的女儿也被关了起来,虽在其后不久获释,但却失去了教职和宿舍,无奈寄身丈夫的一个亲戚家。

1956年,已在台湾大学任教的叶嘉莹先后撰写发表了两篇评赏文章。一次,郑骞见到她,说“你所走的是顾羡季先生的路子”。尽管郑骞认为这条路子并不好走,因为“作者要想做到自己能对诗歌不仅有正确而深刻的感受,而且还能透过自己的感受,传达和表明一种属于诗歌的既普遍又真实的感发之本质,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仍对叶嘉莹十分赞赏:“你可以说是传了顾先生的衣钵,得其神髓了。”[6](P11)

从“为一己之赏心自娱的评赏”到“为他人的对传承之责任的反思”,是叶嘉莹诗词道路上的一个重大转变,并由此转入理论研究的新阶段。在多年教学、研究的实践中,叶嘉莹对老师当年所言取径西方文化的叮嘱亦逐渐有了自觉和深刻的认识。在《我的诗词道路》前言中,她说:“这些年来,随着我英语阅读能力之逐渐进步,偶然涉猎一些西方批评理论的著作,竟然时时发现他们的理论,原来也与中国的传统文论有不少暗合之处。这种发现常使我感到一种意外的惊喜,而借用他们的理论能使中国传统中一些心通妙悟的体会,由此而得到思辨式的分析和说明,对我而言,当然更是一种极大的欣愉。直到现在,我仍然在这条途径上不断地探索着。”[6] (P15)

叶嘉莹同时表示,她之所以如此努力,如此坚持,“只希望在传承的长流中,尽到我自己应尽的一份力量,庶几不辜负当年我的尊亲和师长们对我的一片教诲和期望的心意。”[6] (P17)

三、诗文讲记

顾随的课堂讲授艺术是今人难以想象、常人无可企及的,众多弟子在回忆、纪念文章中对此给出高度一致的评价。著名红学家周汝昌说:“先生的讲授,能使聆者凝神动容,屏息忘世,随先生之声容笑貌而忽悲忽喜,忽思忽悟,难以言语状其出神入化之奇趣与高致。”[8](P18)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杨敏如形象地描述说:“上顾先生的课,有两个特点,一是谁也不肯看表,因为一看表就觉得时间快到了,大家都不愿意下课;二是谁也忘了记笔记、记不好笔记,因为一记笔记就会漏听几个字。而在这后一点上,叶嘉莹却与之不同:“我听老师讲课,则总是心追手写,记很详细的笔记,所以我的笔记也记了很多,大概有十本笔记本,另外活页的笔记则不计其数。”(在第十六届叶氏驼庵奖学金颁奖典礼上的讲话)。这些笔记被叶嘉莹奉为至宝,一直随身携带,半生流离辗转,居然保存到现在。于是,也便有了后来让更多读者了解、接受、景仰顾随的一系列诗文“讲记”的诞生。

1982年初,叶嘉莹把顾随六女、河北大学顾之京教授邀至北京,将八册笔记交到她的手中,希望她能将之整理编订成一部类似古代“诗话”的著作。这是一项意义重大而又十分艰难的工作,顾之京教授回忆说:“这一期间,嘉莹教授像教小学生一样,‘手把手’地对我加以指点,最初,是她先把笔记中的重要段落、观点标示出来,渐渐地我才能愈来愈熟练地进行阅读与摘录。那一个学期,她正在北京师范大学讲授‘唐宋诗’一课,我在每周去听课的时候把作出的摘录呈交给她,由她审阅;她则把上周已审阅、改订过的部分交还给我,由我誊录清楚;待全部笔记摘录誊清完了之后,嘉莹教授拟定了若干小标题,由我据以对全部摘录加以归类、排序,待我归类排序之后,她又进行了最后调整与编订,如此方有了七万字的《驼庵诗话》一稿。”[7](P273)

此后,一方面是读者的阅读需求;另一方面,更多笔记的陆续整理、修订,促成多种版本顾随诗文讲记的出版,计有《顾羡季先生诗词讲记》(台湾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11月出版)、《顾随:诗文丛论》(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1月第1版;1997年2月第2版)、《顾随诗词讲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3月第1版;2010年9月重版)、《中国古典诗词感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6月出版)、《中国古典文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9月出版)等。

据顾之京教授介绍,2005年10月的一天,叶嘉莹先生从天津打电话,说已托人将全部听课笔记从加拿大带回,问她还想不想重加整理。顾之京教授惊喜异常,马上赶到南开大学,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距离初次见到这些笔记,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而这些笔记非但不是变得更旧,反而更“新”了:叶嘉莹先生在这二十年间,反复重读了这些笔记,并留下许多心得和按语,过去潦草的或已淡化了的地方则用黑色水笔一个个重新描清。从那时起,顾之京教授决计,要将所有这些听课笔记重新整理一遍,形成一部完整的“讲堂实录”。这一部承载顾随先生思想菁华和教坛神采的煌煌巨编,经过顾之京教授几年艰苦的努力,终于2012年夏季完稿。河北教育出版社将其之辑成上下两册,并由叶嘉莹先生赐名“驼庵传诗录”,连同“驼庵传文录”,收入十卷本《顾随全集》(2014年3月出版)。此外,《驼庵传诗录》二册已于2013年12月出版发行;《驼庵传文录》单行本也即将与读者见面。

早在1948年12月3日,顾随尝在日记中自叹:“回思在中法上课,所讲汉诗之优点及劣点,亦颇堪自信,惜不能自写语录耳。”[1](卷四P582)如今,叶嘉莹先生、顾之京教授可谓“超额”完成了他的愿望。

四、驼庵薪火

1974年,叶嘉莹自海外回到阔别二十馀年的北京,当时最想见到的两位长辈就是伯父狷卿和老师顾随,而当得知老师早已于1960年过世,且身后尚无著作问世时,即发愿搜集、整理、出版老师的遗著。1979年后,她利用每次回国讲学之机极力从事此项工作。三十年前携去的当年手抄的老师的文稿,如《苦水诗存》一集之外诸多未曾刊布过的诗稿,如顾随生前编订完成但未印行的《积木词》稿等等,如今又手抄之后带了回来。她在北京讲学时,于自己下榻的宾馆邀请学长、同窗共议收集先师遗作之事,于是有了吴小如提供的上世纪四十年代经他之手发表的老师论古代小说的文稿二篇,有了刘在昭提供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老师的散文手稿三篇……她在天津讲学时,还特请老师1950年代的弟子王双启在天津图书馆手抄当年连载于天津《民国日报》的稼轩、东坡两种“词说”,使这两种“词说”得以与当年刘在昭手抄的部分文稿与别处存留的部分手稿、抄稿互补互校而成完璧。1986年,一部四十馀万言的《顾随文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这是顾随谢世26年之后出版的第一种遗著,它凝聚着叶嘉莹回报师恩的满怀深情,也凝聚着她传承中华文化的一片赤诚。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弟子、家人及后学的共同努力下,顾随著作被陆续整理出版,至今已有30种、40余册。最可观者,继2000年四卷本“全集”之后,2014年3月,十卷本《顾随全集》业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一经发行便受到媒体和读者的广泛关注,赢得大量好评。

此外,叶嘉莹先生1990年自加拿大退休后,1993年应南开大学之聘创建“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后改名“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她捐献了自己退休金之半数,设立了奖学金与学术基金,并用顾随先生别号“驼庵”二字,作为奖学金的名称。“叶氏驼庵奖学金”每年评选一次,专门用来奖掖和鼓励学生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古典诗词的学习与传承。而顾随先生送给她的那首《送嘉莹南下》七律的复印件,总会作为奖品之一,颁赠给获奖的学生。

[1]顾随.顾随全集(四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2]顾随.顾随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顾随.顾随:诗文丛论[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

[4]赵林涛,顾之京:顾随与叶嘉莹[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5]叶嘉莹.迦陵杂文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6]叶嘉莹.我的诗词道路[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7] 叶嘉莹,笔记.顾随诗词讲记[M].顾之京,整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8]张恩芑.顾随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闵 军)

Gu Sui and His Devoted Disciple Ye Jiaying

ZHAO Lin-tao

(Archives,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2, China)

As a teacher who dedicated all his life to education, Gu Sui had lots of disciples, among whom Ye Jiaying is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e most devoted one who got the true essence of Gu Sui's idea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review the teaching experience of Gu Sui and Ye Jiaying, and discuss how, after Gu Sui, Ye Jiaying inherited and developed her teacher's career and made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Chinese Classical Poetry.

Gu Sui;Ye Jiaying;Devoted disciple

2015-05-17

赵林涛(1972-),男,河北遵化人,河北大学档案馆馆长,文学博士。

I207

A

1672-2590(2015)04-007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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