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一灯燃百千灯
2021-04-20魏邦良
魏邦良
1897年2月11日,河北省南部的清河县坝营集一户殷实之家,诞生了一位男孩。他就是后來享誉杏坛又倾心创作的顾随。他不仅诗词书法俱佳,而且育人无数。出自其下的门生,有日后成为大家的叶嘉莹、周汝昌等。在弟子叶嘉莹看来,顾随平生最大成就不在著述,而在古典文学的讲授方面。
一灯燃起
也许是常年用心苦读的缘故,也许是祖父与父亲的潜移默化、耳濡目染,顾随在阅读古典诗词时显示了过人的理解力与感悟力。一天晚上,顾随读杜甫的《题诸葛武侯祠》,读到“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时,忽然觉得四周墙壁突然消逝,自己置身在一片荒山野岭中,那时候的顾随还从未见过真正的山,只是朦朦胧胧在文字和图画中见识过所谓的山。顾随把这一奇妙的感受告诉父亲,父亲微笑不语,沉吟良久。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难得的读书种子,因为儿子诵书不是用口而是用心。全身心地浸入文字,读书当然能读出一番天地。
1915年,父亲送顾随进京报考北京大学。1920年夏天,顾随毕业于北大英文系。顾随妻子徐荫庭出身大户人家,略识文墨,贤惠温良,精女红,善烹饪。顾随大学毕业后即在外教书,和妻子聚少离多,但两人感情极深。顾随在山东教书时,曾把对妻子的深爱填入词中,如《蝶恋花》,如《八声甘州》:“看两行樱树,指日便花开。好遗君二三花朵,佐晨妆、簪上翠鸾钗。算同我、赋诗携手,共度春来。”
一家人在北平团圆后,徐荫庭夙夜操劳,精心料理丈夫的衣食起居,顾随这才得以全身心投入到教学与著述中。对妻子的付出,顾随心知肚明,多次对女儿们说:“我这一辈子做成的事,有一半是你娘给的,要是没有她,不用说做什么,恐怕人早就不行了!”1947年2月,顾随的弟子为庆贺老师五十岁生日,用墨绿松枝编了一个大大的“寿”字,顾随对弟子们说:“今年我们老夫妇二人的年龄加起来整是一百,还是用‘百寿二字好。”此举显露了顾随对妻子的尊重与深爱。
顾随走上读书治学之路,得益于父亲的引导;而他安心教书、著述则归功于妻子的悉心照料。没有父亲的谋划与决断,没有妻子的辛劳与关心,顾随取得的成就定会大打折扣。
师弟恩情逾骨肉
顾随1920年大学毕业后,即赴山东、青岛等地的中学任教,后经恩师沈尹默推荐,在燕京、辅仁等大学授课。解放后,他本可以从事研究工作,但还是选择去天津师院做教师,理由是:“我离不开学生。”
顾随学问好,口才好,甫一登上讲台就受学生欢迎。在给朋友的信中,顾随多次与朋友分享了课徒之乐:“学生曹淑英君作了一首小诗:如果你看见花草们将要枯落,你也不必再去管她们了。你就算勉强去培植,心里也是不舒服呀!还有王素馨的一首:雨后郊野的绿草,洗了脸还没擦似的含着些露水珠儿!老兄!您瞧这多像是我作的呀!真是老顾的学生呢!”“学生甚活泼,但太能嚷——天津味儿也。一发问,则应者如雷。弟在青时,每作隽语,无一笑者——或不解,或不敢。此间则大异:隽语一出,笑声哄堂上震屋瓦。”对于顾随,教书不仅是一种职业,也是一种寄托;学生不仅是门生,也是朋友。
在恩师沈尹默的推荐下,顾随在教了多年的中学后首次站上大学讲台。为了在新环境下尽快立足,顾随下了苦功。他对子女说:“我在大学里教书,没当过助教,一进门就是讲师,这全是靠了老师的力量,所以进了大学,不用说别的,为了不给老师丢脸,我也得好好卖力气!”说到这里,旁边的妻子插话道:你要不是因为‘卖力气,哪里至于累得吐血!”可见,为了把书教好,顾随真是拼了命。
备课,焚膏继晷;讲解,旁征博引;批改作业则一丝不苟。学生的每份作业都有评语,且绝不雷同。叶嘉莹是顾随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她一直保存着学生时代的作业,那上面老师批改的手泽凝聚着老师的心血与热望。
如叶嘉莹《鹧鸪天》末句“几点流萤上树飞”,顾随将“上”改为“绕”,并注明:“上字太猛,与萤不称,故易之。”《春游杂咏》中“年年空送夕阳归”,顾随将“年年”改为“晚来”,并说明,“年年”与“夕阳”冲突。寒假读诗偶得》诗人原写世人情”一句,则被改为“眼前景物世间情”。对于老师的批改,叶嘉莹说:一般来说,先生对我之习作改动的地方并不多,但虽然即使只是一二字的更易,却往往可以给我极大的启发。先生对遣词用字的感受之敏锐,辨析之精微,可以说是对于学习任何文学体式之写作的人,都有极大的助益。”
作为老师,得叶嘉莹这样的英才而教之,顾随也是满心喜悦,忍不住在批改作业时大加鼓励:“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勉之,勉之。”后来,叶嘉莹每当身处困境、心生倦怠时,想到老师的鼓励,便振作精神,在读书治学的路上奋力前行。
对于叶嘉莹这样的高徒,顾随当然有更高的期望,在给对方的信中,他明确表示不希望对方做一个“传法弟子”,而要求对方“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对另一位得意门生周汝昌,顾随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禅宗古德曰:‘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可承受。然哉,然哉!”
知徒莫若师,顾随知道,像叶嘉莹、周汝昌这样的大才,倘若固守师承,或许会浪费了他们的天赋。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顾随希望弟子“见过于师”,考虑的是“道”而非老师的面子。如果学生能发扬光大老师所传的“道”,那越过老师有何不可。“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顾随喜欢这句诗,他认为,有出息的弟子就该有这样的“冲天志”。
叶嘉莹婚后随夫君南下谋职,顾随有诗相赠,“分明已见鹏起北”。那时候叶嘉莹新婚燕尔,尚未走上讲坛,但作为老师的顾随却预言一只鲲鹏即将展翅高飞了。叶嘉莹没有辜负老师的厚望,虽历经坎坷,却立足讲坛,传道授业,讲诗赏词,红遍华夏,验证了恩师的预见。
叶嘉莹赴台后,顾随担心她客居异地,生计无着,就写信给老友台静农,请他设法为弟子谋一份职业。一位词人的作品中有这样的词句:文字因缘逾骨肉,匡扶志业托讴吟,只应不负岁寒心。叶嘉莹将之改为:师弟恩情逾骨肉,匡扶志业托讴吟,只应不负岁寒心。并用以形容顾随和学生之间关系。顾随和弟子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关心弟子甚于子女。学问上,倾其所有;生活上,倾囊相助。早在山东教中学时,顾随就曾资助过一位家境清寒的学生,在致友人信中,他说:“视此子如吾亲生。”
对学生,顾随有一片菩萨心肠,其诗词作品也显示出他的悲悯情怀。顾随曾为一位街头卜者填了一首词。一部文学史,有几位诗人会因为一位卑微渺小的卜者而“清泪如潮”,而“酒频浇”?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顾随怎会替一位卜者倾诉生活的不幸,抗议命运的不公?正如顾随弟子周汝昌感慨的那样,该有多大的胸怀,才会写出“试问一支笛子,甚时吹到明朝?”在老北京,帮人送煤的“煤黑子”,身份低贱,日子艰难。顾随却为这些不幸者填了一首词,倾注了他对“死去任无名”的“煤黑子”的深深的同情和极大的尊重。
顾随填过一阙《卜算子》:“荒草漫荒原,从没人经过。夜半谁将火种来,引起熊熊火。烟纵烈风吹,焰舐长天破。一个流星一点光,点点从空堕。”顾随执教数十年,就是要把文明的“火种”播入学生的心田,就是要以理想之“光”,引导学生不断前行。顾随虽为一介书生,心里有大爱,胸中有大志,前者是他半生任教的动力,后者是他数年育人的目标。
一波才动万波随
叶嘉莹说,顾随讲授诗歌,以感发为主,全凭神行,一空依傍:“旁征博引,兴会淋漓,触绪发挥,皆具妙义,可以予听者极深之感受与启迪。”顾随喜欢元遗山两句诗“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而顾随讲课,联想丰富,比喻生动,有类如此。
正如叶嘉莹所说,顾随讲诗特别注重“感发”。顾随认为,“诗可以兴”的“兴”,就是感发。他说:“吾人读诗只解字面固然不可,而要千载之下的人能体会千载而上之人的诗心。然而这也还不够,必须要从此中有生发。”顾随强调:“天下万事如果没有生发早已经灭亡。”还进一步解释,不了解古人是辜负古人,只了解古人是辜负自己,所以,必须在了解之后还有一番生发。
《论语》对《诗经》的评价是“思无邪”,对此顾随有一番感发。顾随说,这里的“无邪”,应理解为“直”,而“直”就是“诚”。诗三百,既然是“思无邪”,其价值与魅力就在于“诚”,在于“实”,与此相反,后来的诗人“皆不实”,而“不实则伪”,有伪人必有伪诗,伪也者,貌似而实非,虽调平仄、用韵而无真感情”。顾随提醒学生们,想写出诚实的诗,必先做诚实的人。
懂得了“诚”的重要性,顾随再谈及《诗经》的魅力,学生们就豁然开朗了:“‘三百篇是有什么就喊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古人诗是如此,然说出来并不俗、不弱,因为它‘真。”
叶嘉莹回忆说,顾随授课时常把学文与学道、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所以:凡是从先生受业的学生往往不仅在学文作诗方面可以得到很大的启发,而且在立身为人方面也可以得到很大的激励。”
诚,是做人的根本。顾随曾在课堂上多次谈及这一根本。1948年8月14日,在一次講座中,顾随强调了有一颗诗心的重要:要保持及长养一颗健康的诗心。”而拥有一颗诗心的前提是“诚”,顾随这样解释:“诗心是个单纯……不会说话的婴儿之一举手、一投足、一哭、一笑也无非是诗。推而广之,盈天地之间,自然、人事、形形色色,也无一非诗了也。”顾随这番“感发”,既说出了作诗的法门,也传授了做人的法则,且二者浑然一体,密不可分,让听众大开眼界,大受启发。
顾随授课时总是把如何写诗与如何做人结合起来,讲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时,顾随说,很多人认为桃花得名“薄命花”,是因为其花期不长而颜色娇艳,其实这是不对的:盖桃树既老,很少花果,桃三杏四梨五年,桃三年即花,年愈少花果益盛,五六年最盛,俟其既老不花,无用,便作薪樵,曰薄命花言寿命短也。”由此,顾随“感发”如下:“诗人是与天地日月同心的,天无不覆,地无不载,日月无不照临,故诗人博物且格物。桃夭》即是如此,诗人不但知其形、识其名,且能知其性情、品格、生活状况。”
顾随赏析《诗经》,没有局限于文字与技巧,而是由此生发开去,大谈“博物”格物”之重要,看似旁逸斜出,实则抓住根本。
叶嘉莹曾说,听了顾随的课,学生不仅增长了知识与学问,而且能在品格、情操、心灵方面多有提升。确实如此。一次,带领学生们欣赏了《关雎》《桃夭》之后,顾随特别强调了“爱”之重要性,说:“近人常说结婚是爱的坟墓。此话不然,真是一言误尽苍生。彼等以为结婚是爱的最高潮,也不然。”接着,顾随表明了自己对爱的看法:“结婚的爱是新的萌芽,也许不再继长增高,也许不再生枝干,但只一日不死,便会结出好的果实来。故《桃夭》之‘其叶蓁蓁是真好。”顾随进一步解释说,爱有多种:“爱,不只男女之爱,耶稣基督说天地若没有爱,便没有天地;人类若没有爱,便没有人类。天没有爱,不能有日月;地没有爱,不能有水土。最高的爱便是良心的爱与亲子的爱。”
这是一堂《诗经》课,也是一堂“爱”之课。
讲授陶渊明诗歌时,顾随一方面肯定了陶诗“不弃世而弃世,不世弃而世弃”“人而见道,有自得之趣”,另一方面,对陶诗也做了委婉的批评。顾随说,人的七情六欲升华后,可成为反抗精神,反抗能引起社会的改革与改进,而中国诗,包括陶渊明诗,“只是到世弃、弃世而已,这样于己无益、于世无用。”而中国的不少诗人,包括陶渊明,往往“空令姓字喧时辈,不救饥寒趋路傍”。故,陶诗虽见道、自得,却缺少挑战精神。顾随以鲁迅和陶渊明相比,说:“鲁迅先生则不然,有此种反抗精神,不论何人皆可反抗,猫子、狗子也饶不过。鲁迅先生虽看不起诗人,而鲁迅先生实是诗人。”顾随这番话,点出了陶诗短处,更是激励学生要有反抗精神,为社会的改革与改进贡献一份力量。
顾随认为,诗法之表现是人格之表现,人格之活跃,要在子句中表现出作者人格。顾随评价杜甫《绝句四首》其三是一首伟大、高尚的诗。首两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给人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清洁之感,由这种清洁,可感受作者之“高尚”。后两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则显示出高尚的情趣和伟大的力量:后人皆以写实视此诗,实乃象征,且为老杜人格之表现。”顾随感叹:“若不知此,未免辜负老杜诗心。”
由此,学生们懂得了,杜甫伟大,不仅在诗艺的精湛,更在其情趣之高尚与人格之伟岸。那么,对一个诗人而言,首先要陶冶情操、磨砺意志、开阔胸襟、培养诗心,方可成大诗人。如果一味雕章琢句,苦思冥想,充其量只能成为诗匠。要言之,心胸博大人格恢弘,方能写出纵横捭阖气象辽阔的诗。
顾随不仅是深受学生喜欢与爱戴的老师,也是杰出的诗人、词人与书法家。他有此成就,不能不归功于他的人格与风骨。叶嘉莹五古《题季师手写诗稿册子》,对此有说明:顾随做人,“淡宕风中兰,清严雪中柏”,其诗文,方“出语雄且杰”,其书法,方“气溢乌丝阑,卓牵见筋骨”。
顾随教了半辈子书,对教书的甘苦深有体会,也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当弟子也开始走上讲坛后,顾随会毫无保留地把“独得之秘”传授给弟子。在给弟子刘在昭的信中,顾随除了循循善诱的“技”的引导,也有语重心长的“道”的教诲:“不惭愧地说,我们在这里总有一些光,即令不是月亮,也总是一点萤火,如果连这一点光也没有,岂不漆黑了?”
《维摩诘经》的“无尽灯”即长明灯。作为一代名师,顾随正是这种“无尽灯”,数十年立足讲坛,教书育人,桃李遍天下,“一灯燃百千灯”,让“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