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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地方治理的特殊性

2015-02-10金生杨

贵州文史丛刊 2014年4期
关键词:宋代巴蜀

金生杨

摘要:“蜀人好乱”之说起源于南朝,在宋代尤其是北宋仍是社会各界的主流认识。但随着形势的发展,巴蜀社会稳定、地位不断提升,以蜀人为主的一部分士大夫从乱蜀者、蜀中及全国形势、治蜀政策等多个方面,极力批判蜀人好乱之说,为蜀人辩诬。明清以来,蜀人好乱之说更为流行,宋人的辨析无疑在巴蜀史上成为独特的现象,其深厚的历史及思想文化内涵值得人们反思。

关键词:宋代 巴蜀 蜀乱 治蜀

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4)04-45-51

地方治理必须根据各地的历史与现实,根据不同的风土民情,有针对性地实施。在巴蜀,“蜀乱”是个离不开的话题,而“宽严”又是个难于拿捏的尺度。以历史为镜,因应民情,上下相维,与时相宜,才是治理的必由之路。“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既治蜀后治。”这句妇孺皆知的话,对巴蜀历史特征有着深刻的总结,但巴蜀的实情并非时时、世世如此。在宋代,一些通晓巴蜀历史的人,就对“蜀乱”之说作过反思与批判。梳理一下这样的历史认识,有助于我们正确看待历史,从中获取有益的历史经验教训,以稳定社会,繁荣巴蜀。

一、宋人的“蜀乱”观

自公孙述据蜀之后,蜀中渐有割据乱事。西晋张载作《剑阁铭》,劝诫蜀人不要恃险作乱,以为刘备、诸葛亮“兴实在德”,而“凭阻作昏,鲜不败绩”。到南朝时,蜀人“乐祸贪乱”、“易动难安”的观念正式形成。“梁王朝境内农民的反抗斗争此起彼伏,前仆后继,尤其是梁、益地区,起义的事件更是不断发生”。梁元帝便称:“蜀中斗绝,易动难安。”临汝侯萧猷也曾以“蜀人乐祸贪乱”,嘲笑成都人罗研。蜀人好乱既成为历史事实,又成为人们对待蜀人、蜀地的基本观念。宋统一巴蜀后,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普通士人,皆以为蜀人好乱、蜀地易动难制,宋廷更据此对巴蜀实行特殊统治。

宋初统治者便十分警惕,提防四川乱局的再现。太平兴国四年(979)七月,宰相卢多逊建言太宗:“西蜀远险多虞”,“当先以腹心重臣镇抚之,则无后忧”。右谏议大夫知成都府许骧被召回朝,便上言:“蜀土久安,其民流窳易扰,愿谨择忠厚者为长吏,使镇抚之。”但在宋初的三十多年时间中,统治失策,四川地区孕育并爆发了多起武装反宋斗争,尤其是王小波、李顺起义(993-995),席卷川陕,公然在成都建立割据政权,与宋廷对抗。“李顺叛,众颇伏其(许骧)先见”,说明地方官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王小波、李顺起义加深了蜀人好乱观念,宋廷更是严加惩戒。欧阳修以为“蜀人喜乱而易摇”,称赞薛奎抚蜀(1028-1030)“以惠爱称”,“镇以无事,又能破奸发伏,无一不中”,“又能顺其风俗,从容宴乐”,以至“蜀人爱且畏之,以比张咏而不苛”。程琳抚蜀(1030-1032),欧阳修又说“蜀人轻而喜乱”,赞赏他“常先制于无事,至其临时如不用意,而略其细,治其大且甚者,不过一二,而蜀人安之,自僚吏皆不能窥其所为”。田况抚蜀(1050-1052)也面临着“蜀自李顺、王均再乱,人心易摇”的局面,而他“拊循教诲,非有甚恶不使迁,蜀人尤爱之”。王安石讲得更为具体说:“蜀自王均、李顺再乱,遂号为易动。往者得便宜决事,而多擅杀以为威,至虽小罪,犹并妻子迁出之蜀,流离颠顿,有以故死者。公拊循教诲,儿女子畜其人,至有甚恶,然后绳以法。蜀人爱公,以继张忠定,而谓公所断治为未尝有误。岁大凶,宽赋减徭,发廪以救之,而无饿者。”为了防止蜀乱,抚蜀地方官不惜以杀罚立威,而时人赞誉善治蜀者,更反衬出蜀地的形势不容乐观。不仅镇蜀者有此意识,蜀外之人有此说,就是蜀人也不例外。郫县张俞说巴蜀“俗侈物众,奸讹易动”。眉山苏洵则说蜀人“多怨而易动”。华阳王珪又称:“全蜀之远,朝廷所留顾也。地阻而易恃,俗轻而易摇,故钤兵之官,非沈武而凝重者,未易遣之。”

在巴蜀,蜀人好言祸乱,长久不衰,时常引起当政者的警惕。宋初,宋文蔚“以大理寺丞为中江时,狂人乘官吏大集,走呼蜀人喜乱易摇”,致使官吏“皆相怖亡匿”,文蔚“叱左右缚笞之,以令市人”,才避免了动乱。蜀中长期流传着王小波、李顺起义的故事,一旦有风吹草动,便以为有乱发生。在起义发生六十年后,“无知民传闻其事,鼓为讹语,喧哓震惊,万口一舌,咸为岁次于某,则方隅有不幸”。其“秋七月,蛮中酋长以智高事闻于黎,转而闻之益,云南疑若少动,岁凶之说又从而沸焉,缙绅从而信之焉”。朝廷对此更是小心翼翼,稍有征兆,即刻采取措施,加以处置,更有“星变一出,则恐惧警戒,以蜀为忧”。景德三年(1006)夏四月,西南方有大星,占者谓应在蜀分。真宗恻然动心,以为天有异象,可畏不可忽,于是择贤臣通世务者前往镇抚蜀民,选张咏知益州,谢涛以屯田员外郎巡抚益州。至和元年(1054)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闻,京师震惊”。于是仁宗以张方平知益州,又亲择程戡再抚蜀(1054-1056)。史载:“人言岁在甲午,蜀且有变,孟知祥之割据,李顺之起而为盗,皆此时也。仁宗自择戡再知益州,迁端明殿学士,召见慰遣。至彭州,民妄言有兵变,捕斩之。守益州者以嫌,多不治城堞,戡独完城浚池自同,不以为嫌也。召拜参知政事,奏禁蜀人妖言诬民者。”

二、宋人辩蜀乱

随着宋初蜀地紧张局势的褪去,特别是蜀地富裕的经济条件、特殊的战略地位的突显,以蜀人为主的宋代士大夫不断对蜀人好乱易动观念做出辩解,为蜀人、蜀地正名。

(一)乱蜀者类非蜀人

宋人反思历代在蜀为乱者,提出了乱蜀者类非蜀人的观点,以驳斥当时流行的蜀人好乱观。“自昔乱蜀者非蜀人”,“盗蜀而王,踵起而霸,类非蜀人”,“公孙述及刘辟、王建、孟知祥辈,率非土人,皆以奸雄乘中国多事,盗据一方耳”,“率由奸雄乘隙外至,因窃据焉,而蜀人莫之与抗”。苏洵还发现王均、刘旰之乱,乃蜀中客军为之,因为“疲兵怯弱,或有变故,静降客军”,所以客军“少不若意,则瞠视大叫,疲兵畏避不暇,何敢议斗”。

其次,即便有蜀人参与为乱,也情有可谅。蜀人为乱者,东晋宕渠人谯纵起初“实出逼胁,观其仓皇赴江以逃,则知纵本庸人,初无异志,劫于群叛,不能自还”,而公孙述等蜀外之人“则其险诡睥睨,有从来矣”,至于“饥民王小波以岁荒盗食”,“非本有反意”。endprint

再次,不仅乱蜀者类非蜀人,而且各地叛乱之人也大多不是蜀人。王腾说:“不惟蜀人不盗蜀都,历代以来,乱离间起,在内在外,为奸为宄,董卓、桓氏、元载、朱泚、庞勋、刘辟、樊崇、韩遂,怀凶扇(勃)[悖],言不详纪,试考谱牒,按其间里,苟挥羿、浞之戈,悉匪岷、蟠之士。”

此外,蜀人不但不为乱,反而有忠君护国之功。苏洵据“西汉以钩町兵破姑缯、桑榆,后公孙述窃据,大姓龙、傅、董、尹氏为汉保境”,认为蜀人“盖有时而忠”。王腾则认为蜀人忠义“自古而来,可得而闻”,蜀人“倾心于正统”,“不私非类”,“恶夷而即夏”,“钦恭于王命”,“处平则率理以奉京邑之灵,遭变则自完以待中原之睦,欲携之则难叛,欲一之则易服”,“天资正顺而敦笃”,实无“负于君王”,朝廷抑忌蜀人乃渊源于左思等人“论列人材,详明士类,第言文藻之华掞,不及蜀人之忠义”。郭允蹈考察“僖宗之幸蜀,历三年之久,而叛者亦三起,非一高仁厚为之扫平,则虽区区之蜀,不容以一朝居也”,因此“议者谓蜀民喜乱”,实为过分。李焘对比两汉与东晋南朝历史,认为“两汉之际,蜀人文章节义足以冠冕海内,柱石帝京”,“而无用于晋、宋、齐、梁者”,“失在于不能招徕之”。宋末学者又考吴曦之乱,“方是时,东人有为元帅者、为奉使者、榷牧者、护漕者、详刑者,皆方舟而去,而纠合忠义,克清大憝,挈六十州之地以还天子者。又西人也”。

(二)割据称乱不可胜数,不独于蜀

丹棱唐庚分析割据政权的情况,发现在蜀中割据的同时,全国各地也多有割据势力。公孙述据蜀时,王朗据邯郸,卢芳据九原,刘永据梁宋,隗嚣据秦陇,割据者“不可胜数,何独蜀也”;刘备据蜀时,曹操据河南,袁绍据河朔,袁述据九江,刘表据荆州,孙权据江南,“不可胜数,何独蜀也”;王建、孟知祥据蜀时,刘隐据南汉,李景据南唐,钱缪据吴越,刘崇称东汉,而马商、王审知、高季兴等据汉南。

(三)朝廷乱而蜀乱,非蜀人自乱

还有一些士人更深刻地梳理蜀乱的原因,揭示出朝廷治乱与蜀地治乱的关系,认为蜀中能乱首先在于中原多故,朝纲不振,全国的大气候决定了蜀中的小气候。巴蜀物华天宝,财赋充足,一旦王纲解纽,权臣便乘势而起,割据蜀中,独霸一方。

张俞说:“蜀世有货泉储蓄为用,自昔王室不纲,则权臣因而据有。是知蜀之可疑,而不知蜀之顺逆系中国盛衰也。彼乘衅而起、因危而守者,延顷刻之景尔。一旦中原有主,则奔服投窜不暇,王衍、孟昶辈是也。”王辟之等人则认为乱蜀之人“皆以奸雄乘中国多事,盗据一方”。在张唐英看来,乱蜀者的才智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甚至不如一些杰出的治蜀能臣,如刘辟之于韦皋即此,之所以刘辟为乱,关键就在于中原多故,王纲不振。至于王衍入洛,蜀人尽喜,庄宗失驭,蒲禹卿恸哭蜀人无安泰之期;明宗以蜀人为疑,东徙高赀有力者,张不立便感叹蜀中之叛非蜀人为之,乃朝廷所委用重臣孟知祥所为。因此,张唐英赞同田龙游之说,以为借伪之主僭越有渐,不必“常称成都尹,永无灭族之祸”。

尽管全国形势相对稳定,但朝廷政策失当,守蜀者非其人,同样会造成蜀乱的发生。张俞认为蜀之治乱顺逆系于朝廷,并非蜀民之性使然,而是“守之者非其道也”,“或政失其养,则缘隙乘险,欲蹑前弊而复其怨,复非骇逸之过乎”。朝廷治理不力,赋税繁苛,刑法沉重,吏治腐败,军政不修,必然造成蜀中民乱的发生。就北宋情形而言,“守将贪戾,虐用其人,蒐慝聚顽,赏罚自任;上宥之则下暴,上与之则下夺,上宥之则下罚,上通之则下塞;诏令不布,王泽不流”;“赋税不均,刑法不明;吏暴于上,民怨于下;武备日废而不知讲,盗贼日发而不知禁”,出现“官政欺懦而经制坏败”的局面:至于王小波、李顺起义,“盖朝廷初平孟氏,蜀之帑藏尽归京师,其后言利者争述功利,置博易务,禁私市,商贾不行,蜀民不足,故小波得以激怒其人”。正是宋初一系列压迫剥削蜀人的举措,正是守蜀者不爱惜民力,不关心民生,才导致本不愿为乱者在特殊的背景下,铤而走险,发动叛乱。

三苏父子以蜀中民怨为论,虽承认蜀人好乱,但指陈朝廷在政治、经济等多方面统治不当,是导致民怨民乱的根源,而治理之道在泄其怨怒,从“祸乱之所从起”的根源上抓起。苏洵认为蜀“郡守县令”如“盗跖”、“祷杌饕餮”,“郡县之民,群嘲而聚骂者虽千百为辈,朝廷不知也”。他们“白日执人于市,诬以杀人,虽其兄弟妻子闻之,亦不过诉之刺史。不幸而刺史又抑之,则死且无告矣”。百姓见其“据案执笔,吏卒旁列,棰械满前,骇然而丧胆”,如果想到京师去告状,“又行数千里,费且百万,富者尚或难之”,贫者就根本不可能。苏轼也说“蜀人不知有勤恤之加,擢筋割骨以奉其上,而不免于刑罚:有田者不敢望以为饱,有财者不敢望以为富”,整天提心吊胆,担心死无葬身之所,“箪瓢之馈,愈于千金”,只要正确处理兵农关系,食饥民,衣寒士,安百姓,结民心,蜀人自能“安居无事,以养生送死”。苏辙说蜀人“畏吏奉法,俯首听命”,“辱之而不能竞,犯之而不能报,循循而无言,忍诟而不骤发”,“心有所不可复忍”,才会群起反抗,“聚而为群盗,散而为大乱,以发其愤憾不洩之气”。至于“其匹夫小人,意有所不适,辄起而从乱”,乃是“其有好乱难制之气也,然其弊常至于大乱而不可救,则亦优柔不决之俗有以启之”。因此,统治者要让民无怨其心,怨而得偿以快其怒,则“为毒也犹可以少解”,一旦“其郁郁而无所洩,则其为志也远而其毒深,故必有大乱以发其怒而后息”。

丹棱孙道夫则抗议当政者戒备蜀人,加重蜀民负担,“成都无警,(席)益乃移军屯之,昨几有窃发之变。愿还之旧处,以减粮饷。又比年使蜀,冠盖相望……往来之费,公私骚然,未闻有能宣德意者,愿止之以息浮费。又四川元无都漕,自宣抚司以随军漕兼总领四川财赋,俾措置茶盐酒息,通融赡军,今之都转运司但四分岁数,以付四路趣办而已,愿罢之以宽民力”。无论是屯兵防乱、使蜀扰民,还是设漕以措置财赋,都极大地增加了蜀人的负担,故时人“以其言为中时病”。

朝廷防范蜀人,压制蜀士,致使蜀士仕途受阻,怨声载道,也是蜀乱的重要原因。“自顷诸公论议多以蜀人为疑,苟可以防闲阻遏,无不为矣”,“自古或言蜀人嗜乱喜祸,故所以制御操切之者尤尽其术”,“如铨选拟官,必优内地;磨勘限员,亦狭川人。推此类言之,大抵皆若有轻重于其间”。既然朝廷“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北宋初,朝廷对蜀士禁锏不用,蜀人“虽知向学,而不乐仕宦”;南宋初,秦桧“深抑蜀士”,“蜀士多屏弃”。蜀人不得一仕,难免有怨望之心。宋代镇蜀之臣取得成功者,大多留心蜀士。北宋张咏守蜀,以“同僚有诗人而吾不知”,慰留举荐以老病废事的录事参军。南宋范成大治蜀,表彰名士,网罗人才,争得蜀士的支持,“蜀士由是归心”。淳熙间(1174-1189),知枢密院事施师点“谓蜀去朝廷远,人才难自见,师点即蜀士之贤者,俾各疏所知,差次其才行学文,得之每详,或有除授,必列陈之”,其所荐者如胡晋臣,终至大用。endprint

(四)蜀乱与地理、物产、民性民风

对于那些将蜀地易动、蜀人好乱归咎于山川险峻、物产富饶,以及特殊的民性民风者,宋人也做了一定的辩驳。

就地理而言,蜀道“以为难则难于上青天,以为易则易于履平地,是在人尔”,而“吴有长江,魏有成皋,赵有井陉,燕有非狐,秦有崤函,天下之险有甚于蜀者矣”。另一方面,“蜀虽阻剑州之险,而郡县无城池之固”,在人文地理方面,并不适于为乱。

就物产而言,“蜀之四隅,绵亘数千里,土衍物阜,赀货以蕃,财利贡赋率四海三之一,县官指为外府”,但“秦地膏腴,谓之陆海;齐有鱼盐丝麻,战国最为强雄;楚通百越,擅三江五湖之利;吴人鼓铁熬盐,通天下之富”,更“有甚于蜀者”。另一方面,“蜀之境,壤狭而民伙,虽号富庶,然亦贫匮者众矣。是以一挠之则不堪命者十数年,故其人多怨而易动”,恰恰是蜀地的贫匮造成了蜀人多怨而易动。

从民性民风来看,蜀地各民族杂居,“外戎内华”,确为“庞杂”,而且少数民族“多犷骜”,所谓“俗悍巧劲,机发文诋,窥变怙动,湍涌焱驰”,亦或有之。但蜀地“民性懦弱,俗尚文学”,更为普遍,与好乱格格不入。或者虽以蜀乱与民性民风有关,但贫富差别才是造成蜀乱的根本原因。“(蜀)人性骄侈,耀宝贿,盛纨锦,赀蓄未能百金,而炫诸外已若古程、卓辈,故使穷民恶盗得以萌窥劫心,李顺之乱,实根于此”。

三、宋人辩蜀乱的再思考

宋人有关蜀乱的论辩,是对巴蜀社会治乱历史与现实的综合性反思,是历史上最为集中而全面深入的辨析。他们考察历史,对所谓蜀人好乱、难制易动等说法进行了深刻而强烈地批判,列出了种种论据与理由,并对蜀乱的原因做了比较全面而深入地剖析,认为蜀人好乱之说并不成立。尽管宋人的“蜀乱”观念混杂不清,有失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原则,但宋以后学者虽问或有辩,但大多不能出其樊篱。

尽管为蜀人好乱做辩护者以宋代士人为多,但古人早已为之。东晋时,常璩著《华阳国志》,夸诩巴蜀文化悠远,以颉颃中原,压倒扬、越,流露出因排抑蜀人而产生的怨望之心。南朝时,罗研更以朝廷政策之弊、蜀中民生之困,反驳时人“蜀人乐祸贪乱”之说,以为“蜀中积弊,实非一朝。百家为村,不过数家有食。穷迫之人,十有八九。束缚之使,旬有二三”,因此,“贪乱乐祸,无足多怪”。如果“家畜五母之鸡,一母之豕,床上有百钱布被,甑中有数升麦饭,虽苏、张巧说于前,韩、白按剑于后”,都不可能“使一夫为盗”,更何况贪乱”。唐代杜佑称巴蜀虽“土肥沃,无凶岁,山重复,四塞险固”,但也是在“王政微缺”的情况下,才“跋扈先起”的。

宋代之所以出现众多驳斥蜀人好乱的论辩之士,明显与巴蜀社会的发展、地位的提升有关。首先,他们看到了巴蜀特殊的地理位置与强大的经济、文化实力。蜀地“阻远险恶”,“九州之险,聚于庸蜀,为天下甲也”,有所谓“蜀远在西南,最要部也”,“天下州郡,唯蜀为大”等说法。在经济上,唐代就有“扬一益二”之说,宋代巴蜀的经济贡献就更为显著。宋代巴蜀文化繁荣,人才辈出,驳斥蜀人好乱者多为蜀士即可见一斑。其次,他们看到了巴蜀非同寻常的战略地位,以及巴蜀在历史和现实上对中央王朝的特殊贡献与作用。蜀“有秦汉规画天下之权,有江左凭藉江淮之势”。南宋时,“天下根本在蜀”,“若欲致中兴,必自关陕始,又恐虏或先人陕陷蜀,则东南不复能自保”。面对金朝的压力,南宋在“东南立国,吴、蜀相依,今川陕关隘,大国(金朝)若有之,则是撤蜀之门户。不能保蜀,何以固吴”?南宋后期,蒙古对川陕地区的频频进犯,更引起宋人的忧虑,“近闻谍报颇有先通川路,后会江南之意,万一乡导者与之画王溶造大舟远舫之策,直下荆州,则江浒震惊,而不但全蜀之忧矣”。既然巴蜀在全国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那么以蜀人好乱易动的成见、偏见来看待蜀地、蜀人,以异类的政策来统治巴蜀,就难免让人受不了。五代隐士张立就曾以诗抗诉:“朝廷不用忧巴俗,称霸何曾是蜀人。”力图为巴蜀改变形象,发泄对中原王朝一贯猜忌、戒备蜀人的不满。

值得注意的是,“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类似的话起源很早,但不是针对巴蜀而言的。“天下未乱”、“天下已治”实际上隐含有“天下无道”、“天下有道”之意。《公羊传》有所谓“楚有王者则后服,无王者则先叛,夷狄也,而亟病中国”。西汉贾捐之也称荆楚之蛮敢与大国为仇敌,“圣人起则后服,中国衰则先畔,动为国家难”。由此可见,有道无道、先叛后服这样的话语是用来形容偏远落后地区的,而且被世代继承下来。如晋人姚弋仲便用以论说秦风,称“陇上多豪,秦风猛劲,道隆后服,道洿先叛”。历史上论蜀之治乱者,大多与此相类,如明李化龙就说“夫德隆则后服,道衰则先叛,蜀人易动难安,自昔记之矣”。显然,蜀地治乱多少与蜀地民族、民风有关,但其暗指巴蜀乃落后之区的意味非常明显,而道隆、道污又是治乱的关键。用好乱、不易动难安等说来专指蜀地、蜀人未免于偏见。宋代之所以兴起论辩蜀乱的高潮,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巴蜀经过唐宋的发展,在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均已与中原相去不远,自信心的提升与社会地位的抬高,让更多的人认识到蜀乱说的不妥。然而,宋末以后,巴蜀又经历了多次的战乱、民变,甚至割据,经济社会发展再次落后于中原及东南各地,蜀人好乱之说又有了新的依据,从而更为广泛地流传开来,以至于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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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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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巴蜀书法综述
以《全宋词》为蓝本看宋代歌妓词人及其词作
宋代民间社团对基层社会治理影响几何
浅谈宋代瓦子勾栏的兴盛及对书会形成与发展的影响
宋代工笔花鸟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