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歌剧《茶花女》看西方艺术的宗教维度
2015-02-10徐卫翔
徐卫翔
(同济大学 哲学系, 上海 200092)
一
在以赛亚·伯林的文集《反潮流》(AgainsttheCurrent:EssaysintheHistoryofIdeas)中,收录了一篇讨论作曲家威尔第的文章。乍一看,文章的标题语出惊人:“The ‘Naïveté’ of Verdi”(威尔第的“素朴”)*Isaiah Berlin, Against the Current: 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Ideas, 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 1980, pp.287-295.中译本见伯林:《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冯克利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340-351页。。在一般的意义上,naïveté(来自形容词naïf、naïve)这个法文词指的是一个人天真、幼稚、头脑简单。作为音乐史,尤其是歌剧史上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在人们看来,威尔第无论如何也与头脑简单幼稚毫不相干。
伯林说他不是在寻常的意义上用这个词的,他是借用了席勒的说法。席勒在《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ÜberNaiveundSentimentalischeDichtung)中区分了两种类型的诗人:一种是在其自我与外部环境,或者是自我内在,意识不到裂痕的诗人,即素朴的诗人;另一种则是处于这种裂痕之中的诗人,即感伤的诗人。前者出现于世界的少年期;后者则产生于堕落(the Fall)之后。“堕落”一词让我们想到《创世纪》第三章:人在违抗禁令,偷食了那果子之后,有了自我意识,于是人与神、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原本和谐的关系被打破了。
无论是席勒还是伯林,都没有在素朴和感伤的诗人间分出个高下:他们只是灵魂的类型不同。每一种类型中都包含了伟大的艺术家。照伯林的说法,属于素朴类型的诗人(艺术家)有荷马、埃斯库罗斯、莎士比亚、歌德、巴赫、莫扎特、鲁本斯等,既有诗人、作家,也有画家、作曲家,包含了一切运用想象力而从事精神创造的领域。感伤型的诗人也古今皆有:欧里庇得斯、维吉尔、贺拉斯都是这一类型的。当然,似乎现代的更多一些:卢梭、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克思、尼采、贝多芬、李斯特、瓦格纳等等。而威尔第,则是“西方音乐中最后一位伟大的素朴大师”。
顺着“自我意识”、“自我”这一思路来考虑,或许可以说,所谓素朴的诗人,有点接近柏拉图在《伊翁》中所理解的诗人:他们并没有“自我”,更确切地说,他们并不把他们的“自我”看得很高——既不是出发点,也不是目的地;他们的艺术是为某个高于他们的目的服务的,无论这目的是自然,还是神,又是什么样的神。这样一来,对于素朴的诗人,艺术上的传统、规范、“程式”(formula),并不是约束他们的桎梏,相反,他们往往能够在传统与创新之间找到一种自然的平衡。我们不妨把这称为审美上的“右倾。而感伤的诗人则与此不同,在他们的艺术中,自我、自我的个性是第一位的。他们不满于任何陈规俗套,时刻要追求主题、手法、风格的独特性。“新意”,永远比陈旧的成就好。这是一种审美上的“左倾”。
问题似乎是:艺术总是倾向于创新,艺术家与审美的“左倾”好像有更密切的联系。近几百年来艺术的历史,往往更看重艺术家独特的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艺术史上的“发展”,也是以此来衡量的。
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现实中,围绕威尔第的音乐,都充满了许多相互对立的评价。在威尔第从事创作的年代,亦即浪漫主义运动的高潮,各种新音乐主张的倡导者——感伤的诗人们——指责威尔第是陈旧落伍的保守派。即便如今,认可瓦格纳音乐理念,习惯于瓦格纳式音乐语汇的人,甚至会把威尔第的歌剧贬为“简直是流行音乐”。的确,与瓦格纳等人的德奥歌剧相比,威尔第的歌剧音乐在和声上显得传统、单薄,没有那么多细密的声部,没有连绵不绝的旋律线条,没有太多新奇独特的音响效果;相反,他常运用传统的宣叙调、咏叹调和重唱,人声也很少被淹没在乐队中,出于剧情的需要,音乐还往往会戛然而止。但是,威尔第自己很清楚,用十九世纪后半叶交响乐的和声音响来衡量歌剧是不合适的,把歌剧写成交响乐更不可取,“歌剧就是歌剧,交响乐就是交响乐”。[注]参见保罗·亨利·朗:《西方文明中的音乐》,顾连理、张洪岛、杨燕迪、汤亚汀译,杨燕迪校,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65页。他的目的是,用音乐来表现人物的戏剧活动。戏剧性,永远是他的追求。
二
与其他文明传统相比,西方文学艺术最重要的特点,恐怕就是戏剧。诚然,每一种文明,尤其是经过了所谓“轴心时代”的突破而在精神领域取得更高成就的文明传统,都产生了种种艺术形式。各民族都有自己的音乐、诗歌和绘画。
但戏剧,这种通过摹仿人物的行动,在有限的时空条件下,以表演的形式来叙事的艺术,却没有普遍地产生。思想史上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中世纪伊斯兰哲学家阿威罗伊(Averro⊇s, 1126-1198)在注释亚里士多德《诗学》时对“悲剧”和“喜剧”这两个概念的误读。出身于富有叙事诗和抒情诗传统的伊斯兰文明的阿威罗伊,搜遍《诗学》全书也理解不了悲剧和喜剧到底是什么样的艺术活动,只能迂回地去探寻悲剧和喜剧都有什么样的特性,于是他认为,悲剧是赞颂的艺术,喜剧则是讽刺和谴责的艺术。最后,他断定,《古兰经》中到处都有悲剧和喜剧[注]见阿威罗伊:《论诗术中篇义疏》,巴特沃斯 英译,刘舒 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47页及当页注3。当代作家博尔赫斯根据思想史的素材,用虚构的方式展现了这一幕。参见“阿威罗伊的探索”,见《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王永年、陈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54-261页。。
与叙事诗以及后世所诞生的各种散文体的叙事作品(如小说)相比,戏剧必须在狭小的空间(剧场)和有限的时间中表现故事,故而不能天马行空散漫敷衍。再加上早期戏剧演员只有寥寥数人,与歌队一同演出。因此,从一开始,希腊戏剧就重视作品的结构性,通过精心设计的情节来展现人物的冲突,这就是所谓的“戏剧性”。不知是因为戏剧是一门综合性的艺术,还是因为戏剧本身所具有的极高的难度,或是因为戏剧能够带来最强烈的艺术效果,总之,在西方的传统中,戏剧(尤其是悲剧),乃是一切艺术中最高的[注]在《诗学》的结尾,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史诗与悲剧何者更高的问题。面对希腊文学的源头和高峰:以荷马为代表的史诗,亚里士多德却说,悲剧优于史诗,因为,史诗中有的,悲剧中都有;悲剧中有的,史诗中却不一定有。悲剧比史诗更生动,能够在更短的时间内带来更强的效果。,是各种艺术的典范,其艺术特性和价值标准,在后世对其他的艺术形式(即所谓姐妹艺术sister arts)如绘画和音乐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注]See Christopher Braider, “The paradoxical sisterhood: ‘ut picture poesi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Literary Criticism, Vol.3, The Renaissance, Glyn P.Norton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168-175.
经历了罗马灭亡后一千多年的沉寂,戏剧在文艺复兴时代重新萌发。但自从1600年前后起,戏剧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便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在北方,开始了近代戏剧(话剧)的兴盛时期:莎士比亚、莫里哀、拉辛、高乃依、莱辛,一直到19世纪、20世纪的戏剧,代有其人,佳作辈出,是戏剧传统在近现代的正朔。但在意大利,则另有一条试图复兴古代戏剧的道路,那就是一般认为由蒙特威尔第(Claudio Monteverdi, 1567-1643)所开创的歌剧。古代的戏剧同时包含了说和唱。近代以后的两种戏剧形式似乎各自继承了一种表演方式:话剧以说为主,由韵文(近代早期话剧都是诗剧)到散文再到日常口语,基本不唱;歌剧以音乐为主,即便是说白(宣叙调)也脱不了音乐。话剧由剧作家主导;歌剧则主要是作曲家的艺术。这两者的分野或许就体现了艺术现代性的特征或者说困境:某一方面技术的发展带来的是艺术整体统一性和质朴性的丧失。但不管是话剧还是歌剧,其最高的艺术要求,即戏剧性方面,还是一致的。相对而言,歌剧的综合性更高,能够给人带来的艺术感染力也更强——即此而言,大概可以说,歌剧更接近古代戏剧。
众所周知,歌剧《茶花女》(LaTraviata)是由法国作家小仲马(Alexandre Dumas, fils)的作品改编而来的。1848年,小仲马由亲身的经历写出了风行一时的小说《茶花女》(LaDameauxcamélias)。[注]参见小仲马:《茶花女》,王振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该版收录了小仲马的原作小说、小仲马自己改编的话剧以及由歌剧法文版(1852年——原文如此)译出的脚本。将外国歌剧译成本国语言来演出,在19世纪很盛行,后来这一做法逐渐被淘汰。法文版歌剧脚本,为了与音乐旋律相配,并不忠实于歌剧原本,本文的分析不据此版本。故事的情节大家都很熟悉:一个外省的青年,来到巴黎,爱上了一个交际花,从此二人远离交际界,过起了隐居的生活。青年的父亲得知此消息后,认为此事有辱门风,会影响其女儿的婚事,便找到那女孩,希望她与他的儿子断绝关系。女孩尽管很爱那青年,但为了他的家庭,还是忍痛与他绝交,回到了欢场。青年为了报复女孩的“背叛”,公开侮辱了她。女孩出于当初的承诺,不能告诉那青年真相,终于病情加剧,最终离开了人世。
威尔第在写作歌剧时(与脚本作者皮亚韦Francesco Maria Piave合作[注]歌剧的脚本创作也是威尔第主导的,见[俄]柳波芙·索洛甫磋娃:《威尔第传》,买德颐等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7年,第181页。),对原作(小说+话剧)做了大胆的改编。小仲马的原作,是所谓的comédie de moeurs(风俗剧),旨在讽刺抨击资产阶级虚伪的道德观念和两性关系。无论是小说还是话剧,每隔几页(几段)都在讨论金钱[注]有论者注意到歌剧《茶花女》是威尔第在其晚期喜剧《福斯塔夫》(Falstaff)之前唯一的一部会谈论钱的作品。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歌剧中的谈论方式与小说/话剧完全不同:每次提到钱,都是因为匮乏而非贪欲,而且,在第三幕,女主角特地要求女仆将剩下不多的钱分出一半给街上的穷人。见Fabrizio della Seta, “New currents in the libretto”,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Verdi, Scott L.Balthazar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79-80.。小说中,女主角的爱情尽管很纯洁,却也曾经盘算过一边与青年相爱一边与年老的伯爵周旋,做到爱情金钱两不误。这一切低下的东西,都在歌剧中被大刀阔斧地砍去了。原作中人物有二十来个,歌剧中有姓名的只有十来个人,而真正重要的只有三个人——似乎又是接近古代悲剧的一处。从三位主角姓名的变化中,也许能够透露出一点威尔第的立意:女主角由卑微的雏菊(Marguerite 玛格丽特)变成了高贵的紫罗兰(Violetta 薇奥列塔);两位男主角的姓氏由低谷(Duval 迪瓦尔)变成了高山(Germont 热尔蒙)。
歌剧大胆地删除了原作中的许多场景,最后保留下来的只有三幕四场:第一幕(I):夏天,薇奥列塔家的沙龙,阿尔弗雷多·热尔蒙(Alfredo Germont)向她表白爱情以及她内心的思想斗争;第二幕第一场(II.i):秋天,薇奥列塔和阿尔弗雷多已经在巴黎郊外隐居了三个月,乔治·热尔蒙来找她,经过他的劝说,她答应离开阿尔弗雷多,回到巴黎;第二幕第二场(II.ii),当天晚上,阿尔弗雷多跟到巴黎,当众侮辱了薇奥列塔;第三幕(III):冬天,正值狂欢节,薇奥列塔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得知内情的阿尔弗雷多赶回巴黎,二人相聚,薇奥列塔离世。四场之中存在着一种韵律:喧闹(I)、静谧(II.i)、喧闹(II.ii)、静谧(III)。而且,在两个静谧的场景中,欢场上的狐朋狗友都没有出现。
在对原作做减法的同时,威尔第的改编也扩充了许多内容,最重要的体现在老父亲乔治·热尔蒙这个角色身上。在原作中,他只与女主角见了一面,没有太多的情节与他相关。但在歌剧的后三场中他都是重要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他体现了某种价值观和伦理观,构成了与其他几种价值观伦理观的戏剧性冲突。
总之,改编成歌剧的《茶花女》不再是一部仅仅关注现实批判的作品,而是一部近乎古典境界的悲剧,但其所以成功,又是因为注入了某种与古典时代有别的精神资源。
三
虽然如今歌剧被归入音乐领域,其艺术效力主要由音乐来完成,但一部伟大的悲剧作品,“无论阅读还是演出……都能给我们很鲜明的印象”[注]亚里士多德:《诗学》1462a15。参见罗念生、杨周翰译:《亚理斯多德诗学·贺拉斯诗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05页。。对《茶花女》一剧的完整分析,自然更多地需要从音乐入手。但是,如果我们把它放在戏剧发展的历史中来考察,从文本的角度看,它也同样是一部近乎完美的悲剧作品。
在总共三幕《茶花女》的歌剧中,有一句词在每一幕分别出现了一次:strano![注]Verdi’s La Traviata, Burton D.Fisher ed., Coral Gables: Open Journeys Publishing, 2001, p.53, p.57, p.88.本文所引歌剧脚本,均据此版本,以下不一一注明。这句话一般被译作“真奇怪!”这句话每次都出现在剧情转折的关节点上。对这句话的意义,暂时还不能说有充分的把握,但这至少说明:第一,剧本的创造有精心且统一的构想;其次,歌剧的作者向我们透露,该剧所传递的不是什么寻常的东西。
第一幕的场景是巴黎年轻貌美的交际花薇奥列塔家的沙龙。在那里,宾客如云,喧闹不已,人们所关注的,是美酒和社交场面上的应酬。作为剧情的前提,观众都知道,薇奥列塔身患肺痨——似乎不论中西,这都是烟花女子标志性的疾病。这天,来了个新的年轻人:阿尔弗雷多,他似乎与这个场合格格不入,有些傻头傻脑。当代有些歌剧院新推出的版本,把他的形象塑造成戴眼镜的书呆子。在剧中他好像有几分才气,于是众人撺掇他唱一首《饮酒歌》(Brindisi),薇奥列塔和众人也都加入了。这首歌实在太成功了,到如今在许多欢庆场合人们还往往会唱它,全然不顾它所表达的是整个歌剧所贬斥的价值观。歌中所唱的,是对美酒、爱情的赞颂。但此时的爱情,所指的到底是什么,还不太清楚。在薇奥列塔的唱词中,有这样的话:“一切都是虚妄,除了快乐(piacer)”。这里的快乐,是指感官层面上的,因为,它稍纵即逝,不及时把握就会丧失。总之,这仍然是交际界的俗套。
趁宾客们去跳舞,阿尔弗雷多向薇奥列塔表露了内心真实的情感。他关心薇奥列塔的健康,认为她不应该再过目前这种生活。他是在一年前就爱上了她,因为她惊人的美。遇见她的那天,是幸福的、以太般的(eterea)。他心中产生的爱,是神秘的,是宇宙的脉动(palpito dell’universo)。这爱带给他的,是苦乐交杂。这里的苦和乐,字面上的意思是“十字架和喜悦”(croce e delizia)。十字架一词,有强烈的基督教的暗示。但剧中其他地方,作者细心地抹去了明显的基督教的痕迹。这又是为何?
待众人散去,薇奥列塔独自面对自己,开始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真奇怪!在她的生命中,在这样的圈子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有人会真诚地爱她,她也能够真正地爱他。这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不是快乐(piacer),而是欢乐(gioia),是真诚的爱与被爱的统一(esser amata amando)。似乎从此灵魂就有了依靠。这时她也唱起了阿尔弗雷多的那个爱的主题,似乎他们对爱有了共同的理解。
但突然,她发现这只是个疯狂的梦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身份、职业。在巴黎这样的地方,这怎么可能?所以,还是打消这念头,回到她常规的道路去,日复一日,追逐感官的享受吧。但脑海中依然响起了阿尔弗雷多的歌声。第一幕就在这内心冲突尚未解决中结束了。
到第二幕开始时,已是三个月以后。中间所发生的事情,都略去不交代了。这并不是如有些论者所说的,是剧情安排的“突兀”,而恰恰是戏剧的表现手法:去除枝蔓,将叙事时间留给最有戏剧性冲突的时刻(moments)。此时,他们躲开了众人,在巴黎的郊区(既不是巴黎,也不是乡村)过起了简朴但相爱的生活。阿尔弗雷多觉得自己犹如生活在天上(io vivo quasi in ciel)。但是,风暴即将来临。阿尔弗雷多的父亲——一位老乡绅,听说儿子与一个交际花混在一起,便赶到了巴黎,要向薇奥列塔问罪。他听说儿子要把自己的财产(beni)送给薇奥列塔。beni这个词,原意是好东西。按照社会上多数人的看法,好东西,自然就是钱财。来自普罗旺斯(Provenza)的这位老绅士,对儿子所关心的,首先是他的年金。薇奥列塔给他看了一些单据,说明为了维持他们目前已经远较以往简朴的生活,她必须变卖先前攒下的家产。于是他承认这是一种高贵的情操。但他转而希望她进一步做出牺牲(sacrificio)。于是他打出来第二张牌:他的女儿。如果阿尔弗雷多继续和薇奥列塔在一起,他女儿的婚事便要泡汤。薇奥列塔答应暂时和阿尔弗雷多分开。老乔治却不满足,而是要他们永远断绝往来。为了说服薇奥列塔,他又使出了杀手锏:你现在年轻貌美,但美色(veneri,属于维纳斯的东西)总有消逝的时候,到那时,取代爱的,就会是厌烦。薇奥列塔终于被他说服,答应离开阿尔弗雷多,而且,还不能告诉他真相。
第二幕第二场,薇奥列塔回到巴黎她原来的“朋友们”当中。那是一场热闹的假面舞会:戴上假面具的男男女女,在讲述一个异国的爱情故事。阿尔弗雷多追了过来,他在赌局中手气格外顺,赢了大把的钱。他以为薇奥列塔离开他是因为他还不够富有,赢了钱他就可以带她远离巴黎。薇奥列塔瞒下真相,谎称自己还爱着以前的保护人——老伯爵。深感自己的爱情被“背叛”的阿尔弗雷多,当众羞辱了薇奥列塔,还与伯爵定下了决斗的邀约。
第三幕是薇奥列塔凄凉的病房。她已奄奄一息,生命只剩下几个小时。时值狂欢节,窗外传来民众的歌声,他们正要宰杀作为牺牲的公牛。终于,得知内情(recognition)的阿尔弗雷多赶来了。他们决心再也不分离。薇奥列塔想要去教堂,感谢神的眷顾,但她已衰弱之极。老乔治和医生也来了。在最后的时刻,真奇怪(strano!),她觉得自己的病痛消失了,心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进入了真正的“欢乐”(Gioia)。
剧中三次“真奇怪”,引出了三次剧情的突转。第一次,薇奥列塔由寻欢作乐转向接受阿尔弗雷多诚挚的爱情;第二次,她内心出于对阿尔弗雷多的爱,却又回到过去的生活圈;第三次,她以肉体生命为代价,获得了真正的升华。
四
虽然按照当时行内的惯例,从故事背景设置、人物角色类型来看,像《茶花女》这样取材于当代、属于其“小人物三部曲”之一的作品,更接近comedy(“喜剧”)。但从精神气质上,我们得说,它自然是悲剧,而且是接近古代悲剧格调的悲剧。悲剧展现(mimesis)人物,不是静态地,而是通过人的行动(action)。人的行动与伦理有关,故而悲剧也必定与伦理有关[注]Michael Davis, Introduction to Aristotle on Poetics, Seth Benardete and Michael Davis trans, South Bend: St.Augustine’s Press, 2002, pp.xi-xxx.。
考察戏剧作品的伦理性,自然可以通过人物的行动、选择,可也不妨换个视角,从某个侧面来看。在歌剧《茶花女》中,除了第二幕第二场交际界的假面舞会外,真正提到的地名只有两个:巴黎(Parigi)和普罗旺斯(Provenza)。这样的安排是否有特别的用意?它们又分别代表了什么?
19世纪中叶的巴黎,是西方世界的大都会。其地位,大约相当于古代世界的巴比伦、罗马,或者是当代的纽约。誉之者,会说那是人类文明成就的汇集之处;毁之者,则说那是人类罪恶的集中地。在基督教《圣经》中,从开篇的《创世纪》,到结尾的《启示录》,巴比伦都是败坏的场所。剧中的巴黎,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声色犬马、骄奢淫逸的各色人等。那里的人们,会通宵达旦追逐感官的享乐,把虚情假意的交易,当作是爱情。人们又信奉一个原则:逢场作戏可以,切莫当真。第二幕第二场中,宾客们问阿尔弗雷多是否知道薇奥列塔在哪儿?他回答:“我不知道!”他们纷纷叫好:“不放在心上!好样的!”(Ben disinvolto! Bravo!),便是这样一种伦理态度的写照。
薇奥列塔也曾经在这个圈子中。但她真正属于这里吗?第一幕的内心独白中,她对自己有一个明确的定位:“可怜的女人,孤身一人,被抛弃在巴黎,这挤满了人的荒漠!”(Povera donna, sola, abbandonata in questo popoloso deserto che appellano Parigi)
与巴黎这个大城市相对的,是老乔治所代表的乡村——普罗旺斯。在第二幕第一场的结尾,有一首老乔治的咏叹调:“普罗旺斯的大海和土地”(Di Provenza il mare, il suol)大地,历来与一种更有德行的生活道路有关。在大地上劳作的人们,固守着传统的道德观念。他们诚实、勤劳、朴素。他们热爱家庭,愿意用自己的辛勤劳动,为子女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条件。他们看重名誉,不愿意有什么事情,让他人对自己有所指责。他们保守。他们不会追赶潮流。他们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健康的,他们会唾弃败坏的巴黎。但是,如果说在败坏的巴黎人看来,感官的快乐是真正的“好”,那么,我们看到了,老乔治对薇奥列塔所说的话,首先是钱财。钱财是首要的“好”。钱财本身,自然并不等于是“坏”。但它是否就是充足的“好”?“好”,是否还另有可能?
在巴黎和普罗旺斯这两个地名之外,是否还有什么道路可以探寻?我们来看看阿尔弗雷多。他并没有与任何一个地方相联系。他不喜欢巴黎。在第三幕,将近最后的时刻,他还与薇奥列塔相约,要离开巴黎(Parigi, o cara, noi lasceremo!)。他也不属于普罗旺斯,家乡的大海和土地,他不放在心上。他说得最多的,是一些与天空有关的词儿。他说他遇见薇奥列塔的那天,是“以太般的”,也就是说至纯至净,不属于这凡俗的大地的。他说他的爱是“宇宙的脉搏”——简直是一位“自然哲学家”。与薇奥列塔隐居在巴黎郊外——巴黎和乡村的交界处,两边都不是——他说犹如生活在天上。可是他的“天”没有更多的内容,没有更进一步的取向。他的“天”是半天空。
阿尔弗雷多的德性是什么?他真诚。他有同情心。他有年轻人炽烈的情感(bollenti spiriti, giovanile ardore)。他爱荣誉,不愿意成为吃软饭的拆白党。他为了荣誉可以不惜决斗。总之,他勇敢。他有激情。可也正是这种激情,让他铸成大错,那是因为他不知情。他缺乏认清事物本质的能力。那么,他的伦理道路是什么?他没有一条成熟的伦理道路。
薇奥列塔的伦理道路又是怎么样的?
且让我们再换个视角来看。
一般而言,道德观念往往和某种信仰联系在一起。信仰起到了为道德观念奠基的作用。在传统文化中,在许多情况下,信仰是对某个神(或某一些神)的信仰。借由神的戒律、教导、学说,以及与神有关的叙事、话语,人们得以指导自己的行为。现代世界当然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信仰不一定是针对神的,也可能是针对某个学说、主义的。也会有人主张,道德观念不必以信仰为基础。
坚持某种朴素道德观念的老乔治,应该是信神的。他钟爱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小女儿,说她犹如天使,是神赐给他的(siccome un angelo, Iddio mi diè una figlia)。在他教训阿尔弗雷多,希望他回到家庭的怀抱、回到普罗旺斯时,他对自己的道德正当性坚信不疑。因为,“神指导我[来这里,说这番话]!”(Dio mi guidò!),“神允诺我!”(Dio m’esaudì!)我会重新得到自己的儿子。
我们注意到,这两次提到神,都是援引神为最高的权威,来证明自己的正当性,都使用了第三人称。只有在全剧结尾,薇奥列塔死去时,他才第一次使用了第二人称,呼格的神:“哦,神啊!救救她吧!”(Oh Dio, soccorrasi!)。即便如此,这里的神,依然是尊称“您”,而不是“你”:是高高在上、威严的神,不是亲密的神。
薇奥列塔也信神。在全剧,从开头到结尾,她提到神的次数,远远多于老乔治。第一幕中,薇奥列塔安排宾客去跳舞,不料,身患疾病的她一下跌倒在椅子上。她脱口而出:“哦,神啊!”(O Dio!)这一细节也是精心设计的。我们知道,歌剧《茶花女》并没有沿用小仲马作品的原名LaDameauxcamélias,而是叫LaTraviata,直译是《走上歧途的女子》。跌倒,有两重含义,既说明她身体的疾病,又象征其生活方式的堕落。故事的基本设定是,她是个堕落的女子。她又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她是个真正的povera donna,可怜的女子——虽然她当时并不缺钱,不是个穷(povera)女人。她在身体和灵魂两方面都处于最低处。但是,这一刻,以及在剧中其他场合,紧要关头,重要的时刻,她都情不自禁地在呼告神,用的都是第二人称单数:“你”。
老乔治和薇奥列塔言说神的方式不同。这种差异,不仅仅体现在语法人称的意义上。所谓人称,是体现在言说、对话当中的。人称所反映的,是人的位格(Person)、人的灵魂。所谓第一人称(我)、第二人称(你)、第三人称(他)的顺序划分,是以言说者自己为本位而确定的。强调对话的20世纪思想家布伯提出了“我-你”关系。但另一位思想家罗森斯托克-胡絮却认为,这样的顺序大可商榷。作为有限的个体,“我”的力量并不来自我自己,而是我以外,“……在能够有一个我之前,必须有一个你”[注]参见[美]哈罗德·斯塔默:《英文版导论》,见[美]罗森斯托克-胡絮:《越界的现代精神——基督教的未来》,徐卫翔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5页。。“你”优先于“我”。“你”才应该是真正的第一人称。至于第三人称“他”,只是在“你”和“我”的对话中所指涉的对象,对“我们”的对话并没有主动地做出贡献,没有表现出“位格性”(personality)。无怪乎在一些语言(如法语、意大利语等)中,第三人称的代词并不能区分有位格的“他”/“她”,以及无位格的“它”。而在拉丁语中,严格说来,并没有真正的第三人称的人称代词,有的只是指示代词(is, ea, id)[注]参见肖原:《拉丁语基础》,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21页。。
现在,我们可以来看一看有关薇奥列塔伦理道路的问题了。对于《茶花女》一剧,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不同的伦理观念的冲突。而落实在薇奥列塔身上,更可以把该剧理解为她个人伦理观念的发展:随着剧情的展开,她前后走过了几条不同的伦理道路。在第一幕,处于堕落状态的她,在醉生梦死、声色犬马的圈子中,过的是一种享乐的生活。第二幕里,阿尔弗雷多真诚的爱唤醒了她。她决然抛弃过去,过上了简朴然而合乎道德的生活。但是,事不随人愿,习传的道德、家庭观念却不肯轻易接纳她。到了第三幕,在各个方面都一无所有的她,却没有放弃(其实她始终坚持着)对那在上者的信仰和呼告。在与阿尔弗雷多重逢时,她想到的是要去神的“殿堂”(tempio)。在她最后离别人世时,她觉得她重归了生命(io ritorno a vivere)。她的道路,是一条从“快乐”(piacer)经由“牺牲”(sacrificio)抵达“欢乐”(gioia)的上升之路。歌剧《茶花女》创作时,索伦·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 1813-1855)已是晚年,其著作,在北欧以外很少有人知晓。威尔第和皮亚韦应该没有读过他的书。但两者却有内在的契合,或许是因为它们都产生于同一个大的传统。
五
我们多次强调,歌剧《茶花女》是一部悲剧。乍一看,这么做实属多余:它所讲的,不就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吗?其实不然。悲剧一词如今往往被滥用,常被用于指某个不好的事件,某个不幸的结局。但究其实质,悲剧的侧重点并不在此——诚然,悲剧常有不好的事件和不幸的结局。而悲剧之为悲剧,则在于其严肃,在于其展现人世间最重要的东西。
按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悲剧中最重要的,衡量一部悲剧优劣的,是突转(reversal)和发现(recognition)。其作用,是通过激发起观众的情感(怜悯、恐惧、愤怒等),而起到Katharsis(净化、陶冶)的效果。
悲剧产生于酒神节。是狂欢的节日,而不是庸常的平日;是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而不是别的神,如掌管一切的宙斯(Zeus),或者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酒神节带来陶醉;酒神节伴随着献祭(牺牲);酒神节力图起到使个体融入整全的效果——打破“个体化原则”(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酒神节原本就是一种宗教。如此说来,我们大概能够理解所谓严肃是什么意思了:不是指板着面孔,而是说沿着某个指向,去安顿个体生命的意义。在西方,戏剧作为最高的艺术、艺术的典范,深刻影响着其他的艺术门类。戏剧性之中所蕴含的宗教性,也体现在其他各种艺术中。
文艺复兴之后产生的西方近现代戏剧,其背景已和古典时期不同:经过一千多年基督教的洗礼和教化,人们对神、人、神人关系、人生的意义、人的得救等方面的看法,已然不同。薇奥列塔不是古典意义上的英雄、大人物。她是个卑微的小人物,是堕落的、走上了歧途的女子。但她仍葆有朴素然而坚定的信仰,她知道自身不足恃,只能凭靠某个在上者。她在最后,认为自己获得了新生。这种对生命的理解,是古典时代所不知的。她的原型,也许可以在抹大拉的马利亚(Mary Magdalene)那里去找。先前我们曾说,《茶花女》达到了近乎古典悲剧的境界,那是从其艺术感染力而言的。从精神的质地上说,自然是开出了新的局面了。
把歌剧《茶花女》纯粹往基督教那儿去解读,自然是不合适的。事实上,威尔第刻意避免了这种直接的联系。剧中从来没有提到过耶稣基督。该说教堂(chiesa)的地方,用的是殿堂、神庙(tempio)。唯一跟基督教明确有关的,是十字架(croce)一词,还是在双关的意义上用的。也许,威尔第希望其作品有更普遍的意义,而不仅仅限于基督教世界——尽管其思想渊源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基督教。
《茶花女》诞生了一个半世纪了,这期间,无论是世界还是西方,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现如今,再说西方艺术的宗教维度,是否有些不合时宜?当然,这是后话了。但歌剧《茶花女》的魅力依然没有减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