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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歌剧的狂欢精神

2015-02-09王石磊

上海戏剧 2014年1期
关键词:巴赫金麦克白谢尔盖

王石磊

一、“狂欢”以及四种“狂欢

的范畴”

狂欢理论来自于肖斯塔科维奇同时代的前苏联文艺学家、文艺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1895-1975)。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论》再版的的第四章,以及《拉伯雷和他的世界》中,把“包括一切狂欢节的庆贺、仪式、形式”统称为“狂欢”,在这类庆典仪式上没有演员与观众之分,人人都是狂欢的积极参与者。“严格的说,狂欢也不是表演,而是生活在狂欢之中”。狂欢的生活是“脱离了常轨的生活”,“某种程度上是翻了个儿的生活”。①“狂欢节……将意识从官方世界观的控制下解放出来,使得有可能按新的方式去看世界……它揭示了世界丰富的物质开端、形成和交替,新事物的不可战胜及其永远的胜利,人民的不朽”。②

巴赫金的狂欢理论的核心,表现为二元对立的“双重性相互转化”③,即相互对立的两种意义或观念的相互转换。这种以对立观念“双重性转化”为代表的人文思想潜移默化地改变和影响着人们的思想模式,并最终成了独立于特定场合的人文抽象,形成狂欢精神。狂欢精神消解了官方意识形态的严肃性而赢获个体的瞬间的自由,用具体感性来克服抽象理性,恢复生命的丰富意义,并在陶醉和狂欢中建构一种人人平等、泯灭等级、世界大同的乌托邦图景。

尽管狂欢理论源于对文学样本的分析,但其中所包含的人文思想以及狂欢化思维倾向,却是渗透在整个文化艺术领域中的。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论》中将狂欢意义的感受作为规定要素,产生了与之相关的四种“狂欢范畴”,分别是:

1.等级制取消,人与人之间建立一种自由、率真、随意而亲昵的新型关系;

2.一种插科打诨式的情景喜剧;

3.俯就,一切被狂欢体以外的等级世界观所禁锢、分割、弃绝的东西又重新结合,“加冕”与“脱冕”、“诙谐”与“恐惧”、“崇高”与“卑下”等二元对立重新结盟;

4.粗鄙,一种渎神式的、降格的、与肉体下部相连的摹仿与讥讽。

肖斯塔科维奇创作的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1963年作曲家将之修订为《叶捷琳娜·伊斯梅洛娃》,以下简称为《麦克白夫人》),不同程度地体现了上述狂欢的范畴,通过歌剧中的一些场景,将狂欢意识与狂欢思维渗透其中,突出了作品的讽刺意义和深刻的人道主义内涵。

该剧完成于1932年,歌剧的脚本由普列斯和作曲家本人根据俄罗斯著名作家列斯科夫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1934年1月22日由列宁格勒(圣彼得堡)的马利剧院首演,之后两年盛演不衰。该剧的故事发生在由沙皇统治时代向现代社会过渡的时期,剧中描述了年轻的妻子叶捷琳娜因不甘寂寞与雇工谢尔盖发生恋情,并毒死公公,而后,两人合谋打死了闻讯赶回的丈夫。事发后一起充军西伯利亚,途中谢尔盖薄情寡意又与另一女犯勾搭,并侮辱叶捷琳娜。叶捷琳娜不堪凌辱,伺机将该女犯推入湍急的河中与之同归于尽。

改编之后的歌剧主题较之小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肖斯塔科维奇将原作中十恶不赦的女魔转化为充满活力、追求自由的美丽女子,然而就是这样一种美好形象,却被阴暗可怖的农奴社会无情地扭曲了,歌剧的这一崭新的主题表达了作曲家对等级森严,缺少自由的俄罗斯社会环境的失望与不满,并对当时勇于冲破压制和奴役、寻求自由解放的女性所抱有的深刻同情。

肖斯塔科维奇称他的歌剧《麦克白夫人》,是一部讽刺悲剧(tragedy-satire)④,从表面上看,该剧似乎与狂欢精神难以契合。但是判断一部作品是否具有狂欢精神,并不完全取决于具体的狂欢节场景的描述,而是判断它是否具有狂欢化的思维倾向,即,是否通过“粗鄙的”、“脱离常轨的”语言和行为反叛旧秩序,从而显示出对现实社会的嘲讽,是否通过肉体的、具有生殖和生产能力的主体寓意生命的重获新生,人性的自由解放。比如,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通过原始的粗野,显示了对生命力的崇拜,从而隐喻了现代文明秩序对人性的扭曲。因此,《麦克白夫人》正是以狂欢精神的反衬而凸显其讽刺性和悲剧性,从而深刻揭示等级社会中人性被泯灭的主题意义。

那么,歌剧《麦克白夫人》中的狂欢化思维表现在哪里?表现的方式是怎样的?其中的狂欢精神又是怎样反衬出这一悲剧性主题的呢?通过歌剧中的一些狂欢化的场景,也许能带给我们一些启示。

二、《麦克白夫人》中的狂欢

精神展现

剧中嫁作商妇的叶捷琳娜生活孤独苦闷、枯燥乏味,缺少爱情的滋润。直到新佣谢尔盖的出现,她的精神生活才出现了转机。肖氏特意把两人初次见面安排在粗鄙的狂欢场景中。在叶捷琳娜夫家的院子里,男佣们调戏厨娘阿克西尼娅。音乐部分由重唱、混声合唱交织出一片荡言秽语,管弦乐在间插部分,以富有冲击力的下行音阶刻画男仆们对女佣阿克西尼娅的疯狂追逐。

声乐部分甚至发出亢奋而喘息的呼喊,直白的表达着对欲望的宣泄。这场狂欢的场面赤裸地表现了猥亵的混乱,因此,从总体上看,这段狂欢的场景符合“狂欢范畴2”的特征,即表现了插科打诨般的喜剧场景。

参与这场混乱狂欢的每一个人都随心所欲、疯癫痴狂,在“粗鄙的”、“下流的”语言和行为(“狂欢范畴4”)的背后,是巴赫金狂欢理论核心精神的体现。剧中处在社会底层的佣人们,遭受歧视、压迫和责骂,甚至笑的权利也被剥夺(第一幕第一场鲍里斯对待佣人的态度)。但正是由于歌剧生动地展现了社会底层在“常轨生活”中的精神追求备受抑制,才能更深刻理解作品通过狂欢精神所反衬出的主题意义。19世纪末的俄罗斯是沙皇统治下的农奴制的封建国家,农奴主与农奴构成了社会两极分化:一是生产资料和土地的所有者,一是靠出卖廉价劳动才能得以生存的无产者。《麦克白夫人》所描绘的处在底层的人们以“粗鄙”的方式,将民间狂欢式的冒渎不敬,用污染秽语和下流的动作,冲决着阶级差别,克服着对各种禁忌的恐惧,体现了巴赫金狂欢理论中二元对立的双方相互转化的观念,即,“诙谐”与“恐惧”的“双重性转化”(“狂欢范畴3”)。endprint

正如巴赫金所说的那样:“诙谐战胜这种恐惧,使人的意识清醒,并为他揭示了一个新世界。”⑤处在这一历史阶段的俄国,包括巴赫金与肖斯塔科维奇所处的时期(前者被流放,后者被批判),由于文化专制主义的横行,致使追求精神自由的人们个个自危。肖斯塔科维奇借助巴赫金式的狂欢思维,对自己所处的时代进行了隐喻式的反讽。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部歌剧在最初的两年红极一时,却随着斯大林观看此剧后的拂袖而去而惨遭封杀。《真理报》以“混乱代替了音乐”为题,猛烈的抨击了这部歌剧。这个情节如同巴赫金在狂欢剧中所描述的“加冕”与“脱冕”那样——国王变成了被人讥讽的小丑。只是这样的狂欢闹剧不幸发生在肖斯塔科维奇自己的现实生活之中,狂欢的场景由戏内延伸到了戏外,更加凸显了狂欢精神的讽刺意义。

紧随这场狂欢场景之后,叶捷琳娜出场。这个场景集中表现了“狂欢范畴1”的特征——在狂欢中消除等级差别。叶捷琳娜的出现,使得粗暴、狂野的音乐,立即消失,戏剧情节和戏剧节奏也随之发生转变。女主角演唱了一段抒情的咏叹段落,谴责男佣们的无礼,赞扬阿克西尼娅的勇气。肖斯塔科维奇将剧中所有的抒情段落都集中地交给了叶捷琳娜,甚至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场景下也不例外,这充分显示了作曲家对剧中女主人公的同情。谢尔盖借着和女主人摔跤的机会将之前的发生在同一阶层(男佣和厨娘)之间的狂欢,演变成了主仆之间的肉体接触——谢尔盖借着和女主人摔跤的机会,将叶捷琳娜紧紧抱住,一起倒在地上,直到公公鲍里斯出现将狂欢的场景打断,常规的生活情境和社会等级的差别才再次回归现实。这一次的“亲昵”行为,在狂欢的情境下,显得顺理成章,它将不同身份的“崇高与卑下”、“神圣与粗俗”等两个正负极的对立项复合成了一体,为此后两人沉湎于色欲并由此产生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同样,第三幕第八场的婚礼庆典也具有浓烈的狂欢意味,这是一场关于男主角谢尔盖“加冕”与“脱冕”的狂欢闹剧。谢尔盖与叶捷琳娜在教堂举行婚礼。本来是佣人和农奴的谢尔盖,娶上了商人的妻子,摇身变成了有身份有地位又有财产的富人,赋格的音乐写法似乎是在衬托“被加冕者”的威仪,而众人祝福声中的“新人万岁”也说明了这一点,谢尔盖的人生在这一刻达到了辉煌的顶点。

但是大管阴暗音调的插入,制造了一种不祥之感。紧随其后的两段唱词和音乐相同的圣咏合唱则表达了完全不同的观念。第一次出现是众人对新人的祝福,音乐虔诚、温暖;第二次的圣咏合唱,则是在叶捷琳娜和众人发现地窖的锁坏掉,掩藏叶捷琳娜丈夫尸体的秘密即将暴露的时刻,农奴们在圣咏的歌唱中增加了幸灾乐祸的世俗情感。此时,作为圣咏的音乐样式本身,也呈现出了宗教与世俗的“正反同体”、“双重性转化”的特征。

在这个狂欢场景的最后,警察出现,抓住了叶捷琳娜和谢尔盖,两人拼命反抗,但无济于事,管弦乐如狂风骤雨般哀嚎,在接近结尾时再次出现“愤怒日子”的主题,阴阳怪气、趾高气扬。

这里的音乐有着一种“间离效果”,它站在了主人公悲剧命运的反面,以胜利者的方式展现,显现了强烈的讽刺效果,狂欢的闹剧最后在谢尔盖“脱冕”的“仪式”中宣告终结。就像弗雷泽在《金枝篇》中所描述的那样:“农神节上奴隶或士兵被选成国王,最后迎来了凄惨的结局”。⑥

结语

综上所述,巴赫金的狂欢理论与歌剧《麦克白夫人》之间存在着极为深刻的内在的联系。这种联系源于俄罗斯精神结构中两种对立的因素:“自然的、语言的、狄俄尼索斯的力量和禁欲主义的僧侣的东正教。”⑦前者属于感性的、肉欲的、狂欢式的,后者强调理性、秩序和专制主义。禁欲主义的东正教所代表的权力至上、等级森严的社会意识形态,在20世纪30年代的苏联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即,斯大林主义下的所有苏联机构(包括文化机构)的等级制度化。《麦克白夫人》戏剧性的被批判,恰恰是这种社会意识形态的反映。肖斯塔科维奇通过将狂欢精神,尤其是“正反同体双重性转化”的狂欢理论精髓融入到歌剧《麦克白夫人》的创作之中,展现了作品深刻的讽刺性和悲剧性,并借此实现对自己所处时代的意识形态的反叛。

(作者为上海大学音乐学院讲师,上海音乐学院戏剧理论专业在读博士)

①转引自《巴赫金:对话与狂欢》.[日]北冈诚司.魏炫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8,P267.

②《巴赫金全集》.第6卷,钱中文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P318.

③转引自《巴赫金哲学思想与文本分析法》.凌建侯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④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Opera,P1076 .

⑤同2,P.105.

⑥同1,P.271.

⑦《俄罗斯思想——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俄罗斯思想的主要问题》. [俄]尼·别尔嘉耶夫. 雷永生,邱守娟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5. 8,P3.

参考文献:

1.《对话与狂欢》,[日]北冈诚司.魏炫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2. 《巴赫金全集》,钱中文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3.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Opera,Lady Macbeth of the Mtsensk District.

4.《俄罗斯思想——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俄罗斯思想的主要问题》,[俄]尼·别尔嘉耶夫. 雷永生,邱守娟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5.

5. D. Shostakovich, Collected Works in Volume Twenty-two, Katerina Izmalova, Vocal Score, State Publishers “Music”, Moscow 1985.

6.《我爱肖斯塔科维奇——肖氏钢琴作品弹奏导读》,林华. 上海音乐出版社,2013.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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