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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文化底蕴才能有“仙气”

2015-02-09梅葆玖

上海戏剧 2014年1期
关键词:程先生仙气身段

我是生在上海的,在上海念书,在上海学戏,在上海兰心大戏院实习演出。在抗战胜利后,我父亲在中国大戏院、天蟾舞台演出,我都跟着。我整个青少年都是在上海度过的。父亲是怎么培养我的,我可以把他的理念具体地跟大家介绍一下。

记得10岁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父亲让我演《三娘教子》的薛倚哥,他一看我的嗓子、扮相都可以,就决定让我继承梅派。那时还是日本占领时代,抗战还没有胜利,我常听父亲的唱片,高亭公司、百代公司的。我觉得好听,特别爱听他的《太真外传》、《天女散花》,我就会唱这些。后来我父亲说:“你先别听我的唱片。”他把唱片都收起来,给我从北京请来开蒙老师王幼卿,绝对是顶尖的好老师,打基础。教昆曲的是朱传茗朱老师,教花旦是朱琴心朱老师。甚至那时候小生茹富兰老师在上海教戏,我父亲让我跟茹先生学《雅观楼》、学《群英会》。我当时还很不理解,让我学《群英会》干吗?父亲说得好好学《雅观楼》,拉身段。那几年除了上学念书,就在家里学戏。父亲非常强调尊师,跟我说“王幼卿王老师要给你教开蒙戏,有一条你要记住。你可别听我的片子,这出戏王老师怎么教你怎么唱,你别说我爸爸那个腔是那么唱的,你这个不对。要是让我知道了可不饶你”。

我当时开蒙的戏不是《霸王别姬》、《宇宙锋》这些戏,都是《芦花河》、《祭江》、《祭塔》、《桑园会》《六月雪》、《南天门》这些所谓骨子老戏,《武家坡》之类的就更不在话下了,还有很多那时就已不在舞台上演唱的戏,像《孝感天》、《孝义节》,连《贺后骂殿》都教给我,我那时也不敢说怎么不教我《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后来我大胆跟父亲说,父亲说:“你先把这些戏学好了、唱准了。”现在我回忆那些年打下的基础,非常感谢父亲,他没有让我学应时当令的那些戏,他说“你先别学,你就学这些开蒙戏”。我学了不下二三十出,包括朱传茗老师的昆曲,我也学了七八出。陶玉芝老师不单单给我教《金山寺》、《断桥》、《虹霓关》,连好多开蒙的武戏都让我学,学《扈家庄》的扈三娘,还练打出手。现在我回忆起那个时代有那么多的好老师教,非常非常幸福,大体都能学到一些真谛。那时我在兰心大戏院跟夏声戏校合作,寒暑假正是我唱戏的时候,因为平常还要念书。演戏的时候,也是老师们在后台看,看完以后继续给我说。我觉得我的学戏经历,虽然没在科班,但是当时父亲能想到的、为我提供的这些老师,真是让我觉得像在艺术的天堂一样。

抗战胜利以后,我要登台了。我父亲演《游园惊梦》,让我演春香;演《金山寺·断桥》让我演青蛇。因为李世芳,我的师哥,当年在上海陪我父亲演《金山寺·断桥》的青蛇。我父亲非常喜欢他,觉得他演得非常合适。1947年世芳飞机失事以后,我父亲非常伤心,还为他唱过好几场义务戏。他再也不动这出《金山寺》了,因为一到台上就想起世芳。我母亲说:“你得培养葆玖唱这些戏,别想着世芳再把葆玖都给耽误了。”父亲这才给我排《游园惊梦》、《金山寺·断桥》,跟他同台演出。

抗美援朝期间,父亲去朝鲜慰问演出,同行的有程砚秋先生、马连良先生、周信芳周院长,李玉茹姐姐也去了。我和罗蕙兰给程先生的《三击掌》演两个丫鬟,我看程先生在后台时裙子到他的小腿那里,等到一出台,程先生存着腿,一下就矮了下去。这一出《三击掌》,看不到程先生的脚,他蜷着身子走了一出。后来我问程先生:“您累不累啊?”程先生说“你练好了就不累了”。我父亲跟我说,“你好好跟程先生学脚步”,程先生就给我说步法。我父亲还让我跟尚小云尚先生学《汉明妃》,那戏多少身段啊!我听说尚先生教学生,走不上来要打人的,很害怕。尚先生说:“我不会打小九的,我好好教他。”只可惜没有教成,我后来跟尚先生的得意门生杨荣环杨老师学了几段《汉明妃》,身段非常复杂。包括跟朱琴心学《鸿鸾禧》、《得意缘》。我觉得演员确定一个本职以外,其他的都得学一点,不知道哪出戏就会用上。尤其是武的,我父亲让我学《群英会》,包括姜妙香姜老师给我说的《辕门射戟》。等我把这些戏都学完,再看我父亲的演出,我就不是学他的某一个身段了,而是从宏观上来看他的感觉。他能做到来什么是什么,这跟他的基本功绝对是分不开的。

父亲培养后继,不单单是我,包括世芳,还有言慧珠、李玉茹、童芷苓,包括在座的李蔷华老师与她妹妹李薇华,那时都经常到家里来,父亲首先从技巧上说戏,但他不单单从技巧出发,更重要是说文化层面的东西。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言姐姐,她说:“我演洛神,老演不出您的仙气,您能不能给我说说仙气在哪?”父亲就乐了:“我也不知道仙气在哪”,“你是不是应该读读《洛神赋》啊?把曹子建、甄后、宓妃他们之间的历史渊源读一读,也许对你演洛神有好处。”言姐姐非常执著,父亲演戏走几步,蝇帚抬到哪,眼神到哪,她记的绝对是百分之百的标准,父亲说:“你的准确我很肯定,但你不是在演洛神,你是演我梅兰芳啊,这么学是学不出仙气的……如果你要演《太真外传》,你先念念《长恨歌》,‘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知道唐明皇、杨贵妃的爱情,才能把杨贵妃的喜怒悲哀演出来。”父亲喜欢画画,抗战的时候他留胡子,不唱戏,画观音、画天女、画达摩各种手势,这种文化都在他的大脑里深存。他给我说《天女散花》,说“天女的手势不能胡比划,凡是一个手势,都代表一个佛教故事,你必须要看看五百罗汉的造型。”他从文化角度上来启示我,我年轻的时候并不懂,叫我看我就看,教我学我就学。现在我的年岁大了,才体会到这是一种文化。

京剧,特别是我父亲的梅派,他演的是人物。有回言姐姐问我父亲,“《别姬》的剑花,您上回的走法和这次就不一样”,父亲说:“你也甭问我这个,反正我演的时候顺着就过来了。”演《奇双会·写状》,他上来就是哭丧脸,非常难受,见到小生勉强乐一乐。我有的学生演,上来见到小生就乐。李桂枝一脑袋官司,父亲就要被杀了,上来就乐,乐完了再哭,怎么解释?技巧要在身上,但技巧要为剧中人服务。他演《霸王别姬》,上来打引子“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从没有乐,念定场诗,就是在考虑战争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我觉得父亲演什么戏深入什么角色,所以他会让言姐姐读《洛神赋》、《长恨歌》。endprint

现在我常回忆父亲的艺术,他完全是活学活用,演《断桥》,一指许仙,“冤家呀”,一下戳得俞老差点真的摔倒,我父亲跟着就把俞老抱起来,再一推,台底下鼓掌,下来他跟俞老说“咱明儿就这身段了”,他并没有特意设计,但这个动作能把白娘子对许仙又爱又恨的感情表达出来,所以说他活学活用,看到好的就用,没有一直不变的那种心态。父亲教言姐姐与世芳师哥,在马思南路(如今的思南路)家里的三楼,让他们先走出来,父亲在一边看。看完以后父亲会说,“你的这个身段比划得非常好,我演的时候也可以用上”。这说明父亲并没有“你是师傅我是徒弟,我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办”这种想法。

我最忘不了的一件事,就是上海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在中国大戏院唱《龙凤呈祥》,把盖叫天盖老请来演赵云。盖老是梆派,过去演过梆子,他的“跑车”跟我们京剧的习惯演法不一样,我父亲跟他排戏,怎么排也排不上来,现场大家都觉得有点尴尬,盖老说:“我就住在天蟾舞台附近的饭店,你明天来我给你说。”大家都愣了,我父亲当时就把他的电话和地址都记下来,第二天父亲真的去了,盖老开门一愣,说:“你真来了!”父亲说:“我不会怎么办呢!”结果盖老就把梆派的演法真的给我父亲说了一遍,父亲说:“晚上演出咱们就按这个路子演了!”回家后,我跟父亲说“咱们这个是京剧,您干嘛放着京剧不走,跟着梆子的路子走”,父亲说:“你糊涂啊,咱们京剧的路子不是都会了吗,咱们不会这个梆派的路子,你学完了不又多会一道蔓嘛,有什么不好呢?”这段话让我深受感染,到现在还记得。

今天我们谈起京剧的教学,虽然有很多老的老师都不在了,但还是有很多好老师。尤其咱们剧团演出的,退休的演员别让他真退,还得给他请回来,五十多岁、六十多岁,正是好的时候、成熟的时候。我当初就跟王玉珍提过意见,京剧院有多少好老师,好多都是中国戏校、北京戏校出来的,退休了都回家了,只剩下一帮年轻人,倒都是年轻的,可是跟谁学去哪?所以我建议把艺委会成立起来,把老师们都请回来,听老师随便说说都是在上课啊!我小时候听老先生们聊天,聊台上,聊着聊着就聊出很多东西来,艺术家在一起,他们不会谈股票,就会谈戏谈艺术。所以听和看都是很重要的。再者老师跟学生的关系要很密切,上大课当然可以,但是真要成角,还得一对一的细说。像当年王幼卿老师教我,一出《玉堂春》,我都学会半年了,他还让我唱。我说这出戏我都滚瓜烂熟了,王老师说“那不行,你还得给我唱几十遍”。

我今天谈一点想法,还是希望学校能按着我父亲当年培养学生的理念,请好老师,不厌其烦地给学生说。学生需要好老师拔高,但拔高之后还得见观众,不见观众,就没有台上台下互动的感觉。让学生多演出,多见观众。而且,老师要等学生下来就给他说有什么不足,别等过了三天再给他说,早就忘了。下来哪点不对当时就说,学生当时就记住了。这个很有关系。

(本文为梅葆玖先生在上海戏曲学校举办的“梅派艺术教学传承”研讨会上的发言,张斯琦整理,标题为编辑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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